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选(中)
洞见诗刊 7/4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1986.6.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 作品涵盖多领域,如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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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惠特曼的《草叶集》
文/博尔赫斯
任何人,在他读过令他眼花缭乱的《草叶集》之后,再细心研读任何一篇关于作者的传记时,都会感到失望。诗集令他们想像作者应是一位半神半人似的流浪者;但是,人们在发灰的、平凡的生平传记里,找来找去却找不到这样一个流浪诗人。这至少是我个人和我所有朋友们的体会。我这篇序言的一个目的就是要解释—下,或者说是,尝试着解释一下这个叫人迷惑的巨大差异。
1855年有两部值得记忆的书出现在纽约,它们很不同,但都具试验性质。第一部是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它立马就火了起来,现在已凉了,已退居学院文选之中,供孩子们看着玩,或是供学者们收藏。朗费罗是打算用英语为原来住在新英格兰地区的红种人,写下一篇预言式的神话史诗的。他为了使诗的格律不同一般,让它带上某种土著色彩,参考了伊莱亚斯•兰罗特编写的(或曰恢复的)芬兰史诗《卡勒瓦拉》的韵律。另一部书,当时不为人知,现在却变得不朽了,它就是《草叶集》。
我刚才说这两部书不同。它们确实不同。《海华沙之歌》是一位优秀诗人深思熟虑的作品,他为写作跑遍了大小图书馆,到处踏访,靠耳听笔录,也靠想像力。《草叶集》则是破天荒地推出一位天才。两者的差别如此显著,真难以想像它们会是同时期的作品。然而,有一个事实把它们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它们都是美国史诗。
美国在当时是理想的象征,远近闻名,现在由于滥用选举票箱和蛊惑人心的辞令,已经不那么象征了,尽管数百万人曾经为这个理想奉献出他们的鲜血,并且还在继续奉献着。那时全世界都在注视着美国和美国的“竞技民主”。证据多得不可胜数,我只需用歌德的一句名言(“美国,你的效率是最棒的……”)来提醒读者就够了。爱默生差不多一直是惠特曼的老师,在爱默生的影响下,惠特曼肩负起了为美国民主这个新的历史事件撰写一部史诗的任务。我们不应忘记,我们这个时代的第一场革命,引起法国和我们各国革命的第一场革命,是美国革命,而民主就是美国革命的指导思想。
怎样充分地讲述人类这个新的信仰呢?方法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换了别的作家,要么图方便,要么是随习惯,几乎谁都会采用。东拼西凑编一支赞歌,或者是寓言故事,加上些“噢”“啊”的感叹词和大写字母,就得了。幸好,惠特曼没有这样做。
他认为民主是个新事物,颂扬民主也应采用新方法。
我提到史诗。在年轻的惠特曼所熟悉的,被他称为封建时代的著名的典范史诗中,每篇都有一个中心人物:阿喀琉斯、尤利西斯、埃涅阿斯、奥兰多、熙德、齐格弗里德、基督。这个中心人物的形象比其他人物要高大,其他人物都隶属于他。惠特曼觉得这种突出个人的写法属于已经被推翻的,或者说是,我们想推翻的那个世界——贵族世界。他想,我的史诗不能是这样的;它应该是多元的,应该公开宣扬所有的人无可比拟地绝对平等,并以此为基点。这样的要求似乎注定了要导致纷繁的堆砌和混乱;可惠特曼是个真正的天才,他神奇地避开了这种危险。他进行了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最大胆、最艰巨的试验,而且成功了。
说到文学创作上的试验,一般是指影响比较大的失败的实践,如像贡戈拉的《孤独》和乔伊斯的作品。惠特曼的试验结果非常成功,使我们忘记了那是一次试验。
惠特曼在他书中的一首诗里提到许多人物,有些还是头上有光环的、杰出的人物,令人想起中世纪的画卷。他说他要画一幅无限长的画卷,画上无数的人物,每个人头上都要带着他的光环。这么雄心勃勃,怎么能做得到呢?惠特曼令人难以置信地做到了。
他像拜伦一样需要一位英雄,但是他的英雄,作为大众民主的象征,必须像会分身的斯宾诺莎的神一样,数不胜数、无处不在。他创造了一个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奇特人物,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沃尔特•惠特曼。这个人一身二形;他是生于长岛的普通记者沃尔特•惠特曼,走在曼哈锁大街上会有某个来去匆匆的朋友跟他打招呼;同时他又是另一个他曾想当而未当成的人,一个冷漠、敢干、无所顾忌、闯荡过美国各地的风流人物。这样一来,在书中某些地方,惠特曼出生在长岛;在另一些地方,他又出生在南方。在最为真实的《自我之歌》中,他讲述了墨西哥战争中的一段英雄事迹,他说他是在得克萨斯州听人家讲的,可他又从未到过那里。他还宣称他曾亲眼目睹处决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的场面。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几乎没有哪一页,他没把真实的惠特曼,和他曾想成为、现在在想像中,在对世世代代人们的热爱中已经成为的惠特曼,混在一起。
惠特曼已成为多元的;作者决心使他成为一个无限人物。他还要给《草叶集》的主人公再增添一个身份,从而变得三位一体,这第三个身份就是读者,一个不断变换的读者。读者总是倾向于将自己等同于作品的主人公,读《麦克白》,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要当一回麦克白。雨果有一本书,题目就叫《雨果生活的见证人讲述雨果》。据我们所知,惠特曼是把这种暂时的等同利用到极致,利用到永无完结的复杂的终点的第一人。一开始,他运用对话:读者同诗人交谈,问他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或者是向他倾诉未能早些认识他、爱他,心里有多么难过。惠特曼对读者问题的回答是:
我看到高乔人越过平川,
看到举世无双的骑手驰骋草原,
他手执套索紧紧追赶,不容野马逃窜。
还有:
这些思想并非我个人独出心裁,
它们实际上为一切人所共有,不分国家和时代。
要不为你我共有,它们就要淘汰,或近乎淘汰;
如果它们不是谜与谜底,那它们就得淘汰;
倘若不是既近又远,那它们必定淘汰。
它们像草,哪儿有土有水,就会长起来,
它们是大家共有的空气,把我们的星球覆盖。
摹拟惠特曼语气的,大有人在,也各有千秋,像桑德堡、马斯特斯、马雅可夫斯基、聂鲁达等,都曾这样做过。但是,除了确实解不开、读不懂的《为芬尼根守灵》的作者外,谁也没再去尝试创造一个多元人物。我再说一遍,惠特曼是生于1819年到1892年间的一个普通人,又是那个他想当却未当成的人,也是我们和将要来到世上的人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惠特曼史诗中的主人公是个三重身分的惠特曼——这是我的一个想法,我这样设想并不是自不量力地试图抹杀,或者以某种方式削弱他的作品的神奇之处。恰恰相反,是要升华它。设计一个双重、三重,直至无限重身份的人物,只能是真正的天才文学家的雄心;实现这个雄心,是惠特曼成就的伟业,而且至今尚无人企及。在一次咖啡俱乐部关于艺术沿革史的辩论中,人们提到教育、种族、环境等等对艺术的影响,而画家惠斯勒只说了一句:艺术是偶然发生的,这等于承认美学实践从本质上说是不可解释的。希伯来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讲神灵天助;古希腊人也这样想,他们说是文艺女神缪斯使然。
至于说到我的译文……正如瓦莱里所说的,谁也没有比一件成品的制作者本人更深刻地了解该成品的缺欠。商业炒作总是宣称,新的译者已经把以前那些不称职的译者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我可不敢说我的译文一定比别人的好。而且我不曾无视它们的存在;我参考了弗朗西斯科•亚历山大的译本(基多,1956),而且获益匪浅。我至今仍觉得他的译本是最好的,虽然他有时过于直译了一点,其原因可能是出于尊重原作,也有可能是由于过分依从英-西词典。
惠特曼的语言是现代语言;要过上数百年才会成为该废弃的语言。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对惠特曼的作品自由自在地进行翻译和再创作了。就像豪雷吉翻译《法萨利亚》,查普曼、蒲柏和劳伦斯翻译《奥德赛》那样。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看惟一的可能就是像我现在这样,采取一种介于个人的翻译和勉为其难的硬译之间的译法。
有件往事令我稍感心安。记得许多年前看过一次《麦克白》的演出,无论是对白的译文,还是演员的表演和那糊涂乱抹的舞台,都够差劲;尽管如此,当我离开剧场来到大街上时,依然唏嘘不已。是莎士比亚打下来了基础;惠特曼也会是这样子的。
(赵士钰 译)
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选集
博尔赫斯翻译并作序
华雷斯出版社,1969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选(中)
苏珊娜·索卡
怀着冷漠的爱她看着下午
散乱的色调。心醉迷神
遗失自身在错杂的乐曲
或是诗节中稀奇古怪的生活之中。
不是元色的红,而是灰
纺织着她纤弱的命运,
在摇晃而混杂的色调中
试图辩识并演练着。
并非是冒险而走进困顿的迷宫,
她没有以事物的外形
观察它们的骚动和进程,
正像镜子中另一个妇人。
寓住于遥远的过去那祈祷中的神灵
把它丢弃给老虎,火焰。
(戈麦 译)
月亮
以往的历史告诉我们在过去的时代里
当所有的事物诞生,真实的
虚构的,将信将疑的,一个人
是怎样构想着另一个人——
制作宇宙节本那骇人的蓝图
在独一无二的书中,那无限的热情
他树立起他的样板,高尚而
激昂,提炼着,说出最后的诗行
想要把感激之情献与未来
他抬起双眼,看到空气中
一轮锃亮的圆盘,大惊失色
是什么,竟使他遗忘掉这一轮月亮
我所讲到的事,尽管是一个传说
可是它阐示了当我们将生活
改变成词汇时,我们中
许多人使用过的那惑人的咒符
事物的本质总会遗失。这是一条
关于神启的每一个词的法则
而我对我与月神长久的交往
所作的概述也一定避免不了这一点
我不能说出我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到它,
如果是在一个比希腊的学说还要久远的
天国,或是在它跃过了庭院中
水井或无花果树而抵达的夜晚。
我们都知道,这种无常的生活,
在众多的事情中,是如此美妙
因为它带来了某个下午,同她一起
或然性凝望着你,呵,变幻的月亮。
但更多的夜晚我会用
诗行将他们记住:像那民谣中
如此恐怖而迷醉的龙的月亮,
像科瓦多和他的滴血的月亮。
另一轮鲜血和腥红色的月亮
约翰在他的一本关于那个残忍的怪物
和他们的狂宴的书里提到过;
另一些清月带着一圈银子的光辉。
毕达哥拉斯(传说上这样讲)
在一块透视的玻璃上写下血的字句
而人们用裸眼即可读到
又映照在天空中的那一面镜子上。
一座钢铁的森林,那里潜伏着
一只巨大的狼,他的命运
就是当最后一个黎明染红整个海洋
击碎这轮月亮,把它送还死亡。
(预言家的猱斯意识到
那一天横穿世界的广阔海洋
将怎样由死去的人们的指甲
制成船只,从当中划破。)
在日内瓦或苏黎世,命运决意
让我成为一名诗人
我暗暗在承受,像一个诗人那样,
阐释月神的职责落到了我的肩上。
带着一种勤奋的痛楚
我历经谦恭的变化,
伴随着一种卢贡内斯在制作他自身的
琥珀和沙子时的强烈的恐惧。
遥远的乳白色的,烟雾,雪的
寒冷,是月亮照耀
我的诗行,而这些诗行自然不适合
去获得排版付梓的殊荣。
我所想象的诗人是那样一个人
他,就像天堂中的红亚当,
规定着那些具有严密而正当
未曾得知名字的每一个事物。
阿里奥斯托告诉我在那漂移的月亮中
是梦,是丢掉了的无法理解的
时间,是可能的
和不可能的,是同一事物。
阿波罗多罗斯让我望见
三位一体的黛安娜神奇的外形
而雨果给我一把金镰
一个爱尔兰人,他悲惨而昏暗的月亮。
从而,当我探测着神话里的月亮上
矿藏的深度,就在这里
在一个角落的拐角,我能够望见
每一日天上的那轮月亮。
在我所认知的词汇中,有一个
足以来记述和描绘。
而秘密,我知道,在于怀着谦卑的目的
简明地使用这个词。月亮。
现在,我绝不敢用一个无用的形象
玷污它完美而纯粹的面目;
我每日看到,却难以辨认
它超出了我的学识力所能及的界限。
我知道,月亮或作为词汇的月亮
仅仅是一封信函,被创作出来
在我们所在的那个稀有的合作著作中
共同使用,是众多,也是一个。
它是命运和相遇给予的众多
象征符号中的一个,总有一天
他会用它写下他自己的真实的姓名
在荣耀和痛苦中高高举起。
(戈麦 译)
给一个老诗人
你漫步在卡斯特勒的乡间
似乎几乎望不到那里的一切。
一行约翰狡黠的诗你略微挂念,
几乎没有意识到太阳西沉在
一派昏黄的光芒。光线四散,颤抖
在东方的边陲,那里传播着
一轮仿造的月亮,酷似
复仇之神的镜子,一轮猩红的月亮。
你抬起双眼观瞧。似乎见到
一个属于你自身,花蕾一样的东西
裂为两半,而后消失。你低下苍白无力的头
悲哀地走自己的路——片刻的逃遁——
从而,不再想起,你曾写下的:
为他的墓志铭,一轮滴血的月亮
(戈麦 译)
一个克伦威尔军上尉的画像
玛尔斯的城垛不再让给
他,这个被合唱着的天使所激励的人。
从另一种光和寿命的总和中,
那些眼睛向下观看着一览无余的战场。
你的手按住剑的金属。
横穿碧绿的州群,战争大步走在路上;
他们等候在黑暗之上,有着英格兰的寂静,
你的山峦,你的边境,你主的荣光。
上尉,你热切的关怀都是欺骗,
空虚是你的盔甲,人们执拗的愿望
是多么空虚,他们的限期只是一个短暂的日子;
时间赢得了胜利,人却只有失败。
弑杀你的铁沦为锈土;
而你(我们也将会)变成灰尘。
(戈麦 译)
盲会众
远离大海,远离美好的战场
情人们拖曳在他的身后,而现在杳无踪影
又老又瞎的海上冒险家正吃力地走在
英吉利乡间布满泥块的路上。
为农舍的恶狗嘶咬,
为村庄的青年嘲笑,
在疾病和破碎的睡眠中他拨弄着
路过沟渠内污黑的垃圾。
他知道,金色的海滩在远方
为他藏匿着他自己的宝藏未显于世,
如此糟糕的命运真不值得活着;
你也同样在遥远的海滩
为你自身保存着拒腐不蚀的宝藏
浓雾迷漫,栖满了众多的死亡。
(戈麦 译)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之死
骑着他的坐骑我离开他,这阴郁
昏暗的时辰,他用决战的死亡牢牢牢系住;
在构成他极富人性的一生中所有的时辰中
这一时辰最终而漫长,虽然是辛酸而得胜。
他马匹和披巾洁白的影子跃过
平原向前奔去。凝视着
丛丛空洞的步枪,死士在枪盖中潜伏。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悲哀地走过旷野。
来复枪的震吼,环绕在他的四周,
无边的大草原,他尽收眼底,
景色和声响,是他的一生。
他日常的生活在这里,在战斗中
我让他独自高傲地守着他庄严的世界
就好像并没有抽取什么留在了我的诗中。
(戈麦 译)
猫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你,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
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礼物
曾经获赠了看不见的音乐
它是时间的礼物也在时间里停止;
曾经获赠了悲剧的美,
曾经获赠了爱,可怕的事物。
曾经获赠了那份知识,世上
美丽的女人中唯有一个存在;
曾经可以在一个傍晚发现月亮
并用月亮发现星辰的代数学。
曾经获赠了恶名。驯服地
钻研过刀剑的罪行,
伽太基的废墟,难分难解的
东方与西方的战斗。
曾经获赠了语言,那骗局,
曾经获赠了肉体,也就是泥土,
曾经获赠了淫秽的梦魇
和玻璃中的另一个,照见我们的梦。
从时间所积累的书籍之中
曾经得到过几页的奖赏;
从爱利亚,屈指可数的几个悖论,
未曾被时间的侵蚀磨尽。
人类之爱的骄傲的血液
(这意象来自一个希腊人)
曾由那个以一把剑为名
将文字诉诸行动的人赠予。
获赠的还有别的事物与名称:
立方,角锥,平面,
无可计数的沙子,木头
和用来行走人间的一具肉体。
不曾辜负每一天的滋味;
你的故事就是如此,那也是我的。
懊悔
我已具备人所能够具备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让忘却的冰河把我带走,
不必怜悯,让我投身其中。
我的双亲生我养我,是为了一个
高于人类日夜嬉戏的信念,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伤了他们的心,我没有欢乐。
我的生活辜负了他们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艺术对称的执拗
以及它所有织就的琐事上。
我的双亲给我勇气,但我怯懦。
这勇气陪伴着我,自从我开始生活:
一个沉思者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Remorse
I have committed the worst of sins
One can commit. I have not been
Happy. Let the glaciers of oblivion
Take and engulf me, mercilessly.
My parents bore me for the risky
And the beautiful game of life,
For earth, water, air and fire.
I failed them, I was not happy.
Their youthful hope for me unfulfilled.
I applied my mind to the symmetric
Arguments of art, its web of trivia.
They willed me bravery. I was not brave.
It never leaves me. Always at my side,
That shadow of a melancholy man.
致一枚钱币
我从蒙得维的亚起航的那晚风大浪急。
转过塞罗山时,
我在最高一层甲板上扔出一枚钱币,
寒光一闪,在浊水中淹没,
时间和黑暗卷走了发光的物体。
我感到自己干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
在地球的历史上增添了两串
不断的、平行的、几乎无限的东西:
一是忧虑、爱和变迁组成的我的命运,
另一是那个金属圆片,
被水带到无底深渊
或者遥远的海洋,在那里
撒克逊人和维金人的遗骸仍受到侵蚀。
我梦中或不眠的每一时刻
总是同不知名的钱币的另一时刻印证。
有时候我感到后悔,
有时候我感到妒忌,
妒忌你像我们一样,
处于时间和它的迷宫中间而不自知。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不要让鲁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
没玩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和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证,
这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死。
我连尘埃都不是
我不愿意做现在的我。
悭吝的命运给了我十七世纪,
卡斯蒂利亚的尘埃和惯例 ,
重复的事物,带来今天的早晨
约了我们明日的前夕,
神甫和理发师的谈话,
时间留 下的孤寂,
以及一个浑浑噩噩的侄女。
我已经上了年纪。
偶然翻到的书页
向我揭示了阿马迪斯和乌尔甘达,
他们一直在找我,我却不熟悉。
我卖掉土地,买进书籍,
书里完整地记叙了业绩:
圣杯承接的
是圣子为了拯救我们而流的人血,
默罕穆德的黄金偶象,
武器,雉堞,旗帆,
以及魔法的操作。
信奉基督的骑士们辗转南北
踏遍世上的王国
用剑伸张正义,
维护遭到凌辱的荣誉。
但愿上帝派遣使者
为我们的时代恢复高尚的行为。
我在梦中看到了那情景。
我形影相吊,有时切身感到。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吉哈诺
将成为那们勇士。我将实现梦想。
这座古老的房屋里有一面皮盾
一把托莱多刀
一杆长枪和真正的书籍
对我的手臂作了胜利的承诺
我的手臂?我看不到自己的脸
在镜子里没有反映
我连尘埃都不是。我是个梦
在梦中和清醒
织出我的父兄塞万提斯
他曾在勒班陀海上作战
懂点拉丁文和少许阿拉伯文......
为了让我梦见另一个,他常青的记忆
将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祈求上帝说:
我的梦想者,请继续梦见我
岁末
以二换三的
小小象征把戏、
把一个行将结束和另一个迅即开始的时期
融会在一起的无谓比喻
或者一个天文进程的终极,
全都不能搅扰和毁坏
今夜的沉沉宁寂
并让我们潜心等待
那必不可免的十二下钟声的敲击。
真正的原因
是对时光之谜的
普遍而朦胧的怀疑,
是面对一个奇迹的惊异:
尽管意外层出不穷,
尽管我们都是
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
我们的身上总保留有
某种静止不变的东西。
(林之木 译)
俳句十七首
1
黄昏与山
对我说起过什么。
我已将它丢失。
2
无边的夜色
此刻仅仅是
一缕馨香。
3
存不存在,
我在黎明前
忘掉的梦?
4
众弦俱寂。
音乐已知晓
我领悟的一切。
5
今天我不乐见
果园的杏树
它们是你的回忆。
6
冥冥之中
书,版画,钥匙
延续我的命运。
7
从那天起
我再未动过一子
在棋盘之上。
8
沙漠里
曙光初现。
有人明白这事。
9
闲置的剑
梦见它的战斗。
我的梦是别的。
10
那人已死去。
胡须并不知道。
指甲仍在长。
11
就是这只手
曾经轻抚过
你的头发。
12
屋檐之下
镜子重现的
无非是月亮。
13
月下
拉长的影子
唯有一个。
14
那熄灭的光
是一个帝国
还是一只荧火虫?
15
那弯新月。
她也凝望着它
从另一扇门口。
16
远远一声啁啾。
夜莺不知道
它带给你安慰。
17
苍老的手
仍在书写诗句
为了被遗忘。
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黄灿然 译)
Limits
Of these streets that deepen the sunset,
There must be one (but which) that I’ve walked
Already one last time, indifferently
And without knowing it, submitting
To One who sets up omnipotent laws
And a secret and a rigid measure
For the shadows, the dreams, and forms
That work the warp and weft of this life.
If all things have a limit and a value
A last time nothing more and oblivion
Who can say to whom in this house
Unknowingly, we have said goodbye?
Already through the grey glass night ebbs
And among the stack of books that throws
A broken shadow on the unlit table,
There must be one I will never read.
In the South there’s more than one worn gate
With its masonry urns and prickly pear
Where my entrance is forbidden
As it were within a lithograph.
Forever there’s a door you have closed,
And a mirror that waits for you in vain;
The crossroad seems wide open to you
And there a four-faced Janus watches.
There is, amongst your memories, one
That has now been lost irreparably;
You’ll not be seen to visit that well
Under white sun or yellow moon.
Your voice cannot recapture what the Persian
Sang in his tongue of birds and roses,
When at sunset, as the light disperses,
You long to speak imperishable things.
And the incessant Rhone and the lake,
All that yesterday on which today I lean?
They will be as lost as that Carthage
The Romans erased with fire and salt.
At dawn I seem to hear a turbulent
Murmur of multitudes who slip away;
All who have loved me and forgotten;
Space, time and Borges now leaving me.
Blake
Where will the rose in your hand exist
that lavishes, without knowing, intimate gifts?
Not in colour, because the flower is blind,
nor in the sweet inexhaustible fragrance,
nor in the weight of the petal. Those things
are sparse and remote echoes.
The real rose is more elusive.
Perhaps a pillar or a battle
or a firmament of angels, or an infinite
world, secret and necessary,
or the joy of a god we will not see
or a silver planet in another sky
or a terrible archetype lacking
the form of the rose.
A Rose and Milton
From the generations of roses
That are lost in the depths of time
I want one saved from oblivion,
One spotless rose, of all things
That ever were. Fate permits me
The gift of choosing for once
That silent flower, the last rose
That Milton held before him,
Unseen. O vermilion, or yellow
Or white rose of a ruined garden,
Your past still magically remains
Forever shines in these verses,
Gold, blood, ivory or shadow
As if in his hands, invisible rose.
Readers
Of that knight with the sallow, dry
Complexion and heroic bent, they guess
That, always on the verge of adventure,
He never sallied from his library.
The precise chronicle of his urges
And its tragic-comical reverses
Was dreamed by him, not by Cervantes,
It’s no more than a chronicle of dream.
Such my fate too. I know there’s something
Immortal and essential that I’ve buried
Somewhere in that library of the past
In which I read the history of the knight.
The slow leaves recall a child who gravely
Dreams vague things he cannot understand.
A Milonga for Manuel Flores
Manuel Flores is going to die,
That’s ‘on the money’;
Dying is a habit
That’s well-known to many.
Even so it grieves me
To say adiós to being,
That thing so familiar,
So sweet and enduring.
At dawn I gaze at my hands,
In my hands the veins there;
I gaze but don’t understand
It’s as if they were strangers.
Tomorrow four bullets will come
And oblivion with those four;
Thus said the wise Merlin:
To die is to have been born.
So many things on the road
These two eyes have seen!
When Christ has judged me
Who knows what they’ll see.
Manuel Flores is going to die,
That’s ‘on the money’;
Dying is a habit
That’s well-known to many.
New England 1967
The forms in my dreams have changed;
now there are red houses side by side
and the delicate bronze of the leaves
and chaste winter and pious wood.
As on the seventh day, the world
is good. In the twilight there persists
what’s almost non-existent, bold, sad,
an ancient murmur of Bibles, war.
Soon (they say) the first snow will fall
America waits for me on every street,
but I feel in the decline of evening
today so long, and yesterday so brief.
Buenos Aires, I go journeying
your streets, without time or reason.
Things
My walking-stick, small change, key-ring,
The docile lock and the belated
Notes my few days left will grant
No time to read, the cards, the table,
A book, in its pages, that pressed
Violet, the leavings of an afternoon
Doubtless unforgettable, forgotten,
The reddened mirror facing to the west
Where burns illusory dawn. Many things,
Files, sills, atlases, wine-glasses, nails,
Which serve us, like unspeaking slaves,
So blind and so mysteriously secret!
They’ll long outlast our oblivion;
And never know that we are gone.
To the Nightingale
On what secret night in England
Or by the incalculable constant Rhine,
Lost among all the nights of my nights,
Carried to my unknowing ear
Your voice, burdened with mythology,
Nightingale of Virgil, of the Persians?
Perhaps I never heard you, yet my life
I bound to your life, inseparably.
A wandering spirit is your symbol
In a book of enigmas. El Marino
Named you the siren of the woods
And you sing through Juliet’s night
And in the intricate Latin pages
And from the pine-trees of that other,
Nightingale of Germany and Judea,
Heine, mocking, burning, mourning.
Keats heard you for all, everywhere.
There’s not one of the bright names
The people of the earth have given you
That does not yearn to match your music,
Nightingale of shadows. The Muslim
Dreamed you drunk with ecstasy
His breast trans-pierced by the thorn
Of the sung rose that you redden
With your last blood. Assiduously
I plot these lines in twilight emptiness,
Nightingale of the shores and seas,
Who in exaltation, memory and fable
Burn with love and die melodiously.
Alhambra
Welcome, the water’s voice
To one whom black sand overwhelmed,
Welcome, to the curved hand
The smooth column of the marble,
Welcome, slender labyrinths of water
Between the lemon trees,
Welcome the melodious zéjel,
Welcome is love, welcome the prayer
Offered to a God who is One,
Welcome the jasmine.
Vain the scimitar
Against the long lances of the host,
Vain to be the best.
Good to know, foreknow, grieving king,
That your courtesies are farewells,
That the key will be denied you,
The infidels’ cross eclipse the moon,
The afternoon you gaze on prove your last.
Granada, 1976.
Things That Might Have Been
I think of things that weren’t, but might have been.
The treatise on Saxon myths Bede never wrote.
The inconceivable work Dante might have had a glimpse of,
As soon as he’d corrected the Comedy’s last verse.
History without the afternoons of the Cross and the hemlock.
History without the face of Helen.
Man without the eyes that gave us the moon.
On Gettysburg’s three days, victory for the South.
The love we never shared.
The wide empire the Vikings chose not to found.
The world without the wheel or the rose.
The view John Donne held of Shakespeare.
The other horn of the Unicorn.
The fabled Irish bird that lights on two trees at once.
The child I never had.
Inferno V:129
They let fall the book, when they see
that they are the ones in the book.
(They will be in another, greater,
but what can that matter to them.)
Now they are Paolo, Francesca,
not two friends who are sharing
the savour of a fable.
They gaze with incredulous wonder.
Their hands do not touch.
They’ve discovered the sole treasure;
They have found one another.
They betray no Malatesta,
since betrayal requires a third
and they are the only two on earth.
They are Paolo and Francesca
and the queen and her lover too
and all the lovers who’ve been
since Adam went with Eve
in the Paradise garden.
A book, a dream reveals
that they are forms in a dream once
dreamt in Brittany.
Another book will ensure that men,
dreams also, dream of them.
The Just
A man who, as Voltaire wished, cultivates his garden.
He who is grateful that music exists on earth.
He who discovers an etymology with pleasure.
A pair in a Southern café, enjoying a silent game of chess.
The potter meditating on colour and form.
The typographer who set this, though perhaps not pleased.
A man and a woman reading the last triplets of a certain canto.
He who is stroking a sleeping creature.
He who justifies, or seeks to, a wrong done him.
He who is grateful for Stevenson’s existence.
He who prefers the others to be right.
These people, without knowing, are saving the world.
Shinto
When misfortune confounds us
in an instant we are saved
by the humblest actions
of memory or attention:
the taste of fruit, the taste of water,
that face returned to us in dream,
the first jasmine flowers of November,
the infinite yearning of the compass,
a book we thought forever lost,
the pulsing of a hexameter,
the little key that opens a house,
the smell of sandalwood or library,
the ancient name of a street,
the colourations of a map,
an unforeseen etymology,
the smoothness of a filed fingernail,
the date that we were searching for,
counting the twelve dark bell-strokes,
a sudden physical pain.
Eight million the deities of Shinto
who travel the earth, secretly.
Those modest divinities touch us,
touch us, and pass on by.
The Sum
The silent friendliness of the moon
(misquoting Virgil) accompanies you
since that one night or evening lost
in time now, on which your restless
eyes first deciphered her forever
in a garden or patio turned to dust.
Forever? I know someone, someday
will be able to tell you truthfully:
‘You’ll never see the bright moon again,
You’ve now achieved the unalterable
sum of moments granted you by fate.
Useless to open every window
in the world. Too late. You’ll not find her.’
We live discovering and forgetting
that sweet familiarity of the night.
Take a long look. It might be the last.
Elegy for a Park
The labyrinth is lost. Lost too
all those lines of eucalyptus,
the summer awnings and the vigil
of the incessant mirror, repeating
the expression of every human face,
everything fleeting. The stopped
clock, the tangled honeysuckle,
the arbour, the frivolous statues,
the other side of evening, the trills,
the mirador and the idle fountain
are things of the past. Of the past?
If there’s no beginning, no ending,
and if what awaits us is an endless
sum of white days and black nights,
we are already the past we become.
We are time, the indivisible river,
are Uxmal, Carthage and the ruined
walls of the Romans and the lost
park that these lines commemorate.
Simplicity
It opens, the gate to the garden
with the docility of a page
that frequent devotion questions
and inside, my gaze
has no need to fix on objects
that already exist, exact, in memory.
I know the customs and souls
and that dialect of allusions
that every human gathering goes weaving.
I've no need to speak
nor claim false privilege;
they know me well who surround me here,
know well my afflictions and weakness.
This is to reach the highest thing,
that Heaven perhaps will grant us:
not admiration or victory
but simply to be accepted
as part of an undeniable Reality,
like stones and trees.
Music Box
Music of Japan. Parsimoniously
from the water clock the drops unfold
in lazy honey or ethereal gold
that over time reiterates a weave
eternal, fragile, enigmatic, bright.
I fear that every one will be the last.
They are a yesterday come from the past.
But from what shrine, from what mountain’s slight
garden, what vigils by an unknown sea,
and from what modest melancholy, from
what lost and rediscovered afternoon
do they arrive at their far future: me?
Who knows? No matter. When I hear it play
I am. I want to be. I bleed away.
To the One Who is Reading Me
You are invulnerable. Didn’t they deliver
(those forces that control your destiny)
the certainty of dust? Couldn’t it be
your irreversible time is that river
in whose bright mirror Heraclitus read
his brevity? A marble slab is saved
for you, one you won’t read, already graved
with city, epitaph, dates of the dead.
And other men are also dreams of time,
not hardened bronze, purified gold. They’re dust
like you; the universe is Proteus.
Shadow, you’ll travel to what waits ahead,
the fatal shadow waiting at the rim.
Know this: in some way you’re already dead.
TRANSLATED FROM THE SPANISH BY TONY BARNSTONE
里科莱塔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备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日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滞的、唯一的。
我们将这宁静混同于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结束自己
尽管只是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与激情中振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荫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沾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陈东飚、陈子弘 译)
陌生的街
鸽子的幽冥
希伯来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此刻阴影尚未把脚步阻挡
而黑夜的来临被察觉
如期待中的一曲音乐,
不是作为我们本质上无足轻重的一个象征。
在那个光线微暗如沙的时辰
我的脚步遇到一条不认识的街道,
开向那高贵而宽阔的平台,
在屋檐与墙亘间展现出
温柔的色彩,仿佛那天空本身
正在把背景震撼。
一切——简朴房舍的真诚的平凡,
矮柱和门环的戏谑,
阳台上也许是一位少女的希望——
深入我空虚的心
有着一滴水的清澈。
也许正是那唯一的时辰
以魔力抬高了那条街道,
赋予她温柔的特权,
令它真实如一个传说或一行诗;
无疑我感到了它远远地临近
仿佛回忆,它精疲力尽
只因是来自灵魂的深处。
亲切而又刻骨铭心的
是明朗街道的奇迹
而只是在往后
我才明白那地方与我无关,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台烛台
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
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①。
(陈东飚、陈子弘 译)
①各各他(Golgota)传说为古代犹太人的刑场,位
于耶路撒冷西北部的一座小山上。《新约》“福音书”
称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该地。
墓志铭
给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我的曾外祖父
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
豪气长存,他的剑已习以为常。
在胡宁他给那次战役带来一个幸运的结局
用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长矛。
他书写下战功的册页
这散文像吹响战歌的小号一样坚定。
他被残酷无情的流放包围着死去了。
如今他是一摊尘土与光荣。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庭院
夜幕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
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人屋舍的通道。
无声无息,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
(陈东飚、陈子弘 译)
A Patio
At evening
they grow weary, the patio's two or three colours.
Tonight, the moon, bright circle,
fails to dominate space.
Patio, channel of sky.
The patio is the slope
down which sky flows into the house.
Serene,
eternity waits at the crossroad of stars.
It's pleasant to live in the friendly dark
of entrance-way, arbour, and cistern.
空空的客厅
一如继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先祖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陈东飚、陈子弘 译)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籍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陈东飚、陈子弘 译)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陈东飚、陈子弘 译)
拂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曾为一盏盏苍白的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侵入了沉默的街道
颤抖着预示了
可怕的拂晓,它徘徊
如一个谎言游荡在
这世上荒无人烟的郊外。
衷情于这安逸的黑暗
又惧怕黎明的威吓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测,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
而既然思想
并非大理石般永恒
而像森林或河流一样常新,
于是前面的那段推测
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这个时辰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壁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了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缺乏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其错综复杂足以与一支军队相比
却仅仅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获得,
那么就有一个时刻
它的存在陷于混乱无序的危险
而那就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这时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只夜猫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几乎
没有轮廊的图像
他们随后要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梦境
正处于崩溃的危险里,
此刻上帝会轻易地消灭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这世界拯救了自已。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心怀某种歉疚
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肉铺
比一家妓院更卑贱
肉铺在街上炫耀着招牌像一个侮辱。
在大门上方
一只瞎眼的牛头
俯瞰着妖巫的子夜会
看那些剥皮肉脯与最后的大理石
带着一尊偶像的遥远的威严。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平凡
给艾蒂•朗热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如一张
频繁的习惯常加探问的书页
而一旦进入,我们的眼晴
不需要注视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惯和心灵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织着它们;
我无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们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这就是那最高的获取。
上苍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作为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基罗加将军乘一辆马车驰向死亡
河道干成泥浆,滴水不剩
一轮月亮在清晨的寒冷中消逝
而原野死于饥饿,贫瘠如一只蜘蛛。
马车嘎嘎作响,摇晃着爬坡;
一架轰然浮现的马车,庞大,葬礼一般。
四匹黑马的黑色之中有死亡的斑点
拉着六个懦夫和一个不眠的勇士。
在马车夫身边乘坐着一个黑人。
乘着马车开赴死亡;多么壮烈的事!
基罗加将军渴望进入阴影
带走六七个斩首的人作为随从。
那个骚乱,诡诈的科尔多瓦匪帮
(基罗加沉思)对我的心灵又能怎样?
在这里我强壮,在生命里根深蒂固
像拴住野兽的木桩插进了草原。
成千上万个黄昏我都已经活过
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枪矛震颤,
我不会在这乱石岗上丢掉性命。
难道南风也会死去,刀剑也会死去?
但当日昼在布兰卡•雅科上空照耀
无情的黑铁向他猛烈袭•击;
归于一切的死亡包围了那个里奥哈人
刀雨中的一击闪现出胡安•曼努埃尔。
死去了,站起来了,不朽了,成了幻影,
他前往上帝给他指明的地狱报到,
他一声令下,招来了颓丧而浴血的
炼狱中士兵与战马的魂灵。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
在飘散出夏季的颤抖的田野里
纯粹的白光将日子隐没。日子
是百叶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
海岸上一片光辉,平原的一场热病。
但古老的夜深邃,如一口罐子
装满了凹面的水。水呈现出无限的纹理,
而在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
人用一支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弥漫,模糊了辽远的
星群。现在流出史前与名字。
而世界仅仅是一些温柔的朦胧。
河还是原来的河。人,也是原来的人。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达喀尔
达喀尔就在太阳,沙漠与大海的十字路口。
太阳在我们眼前把苍穹遮蔽,流沙如埋伏的野兽破坏道路,大海是一腔仇恨。
我曾见过一位酋长,他的披风上有比燃烧的天空更加炽烈的蔚蓝。
靠近电影院的清真寺闪耀着祈祷钟声的宁静之光。
背风的荫蔽令棚屋远去,太阳如一个窃贼攀上了墙头。
非洲的命运在永恒之中,那里有战功,偶像,王国,莽莽森林和刀剑。
我得到过一个黄昏和一个村庄。
(陈东飚、陈子弘 译)
DULCIA LINQUlMUS ARVA
我的祖先与这远方
缔结了友谊
他们统治了大草原的亲密
把他们的技艺融入了
泥土,火,空气,水。
他们是战士与牧场主人
他们以晨光哺育心灵
而地平线就像一个低音
鸣响在他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
他们劳动的日子河流般明净
他们的傍晚水一样凉爽
隐藏在蓄水池里
而四季对于他们
就像期待中的歌谣里的四行诗。
他们从遥远的烟尘里辨出
大车或马群
而夜露使香蒲明艳闪烁
这光辉给他们带来快乐。
一个人曾抗击西班牙人,
另一个人在巴拉圭利剑卷刃:
他们都感到了世界的拥抱
而乡村是陷入了他们爱情的女人。
他们的日子高远
由天空与平原铸成。
旷野的智慧属于这些人,
属于那个马背上稳坐的人•"
他统治着平原上的人们,
他们的工作与日子
和牲畜的繁殖。
我是个城里人我不再知道这些,
我来自一座城市,一个区,一条街,
遥远的街车伴随我忧伤
用它们那声傍晚发出的长叹。"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天使般的屋宇
在圣胡安和恰卡布科交界的地方
我看见了蓝色的屋宇,
我看见披着冒险色彩的屋宇。
它们好像旗帜
深远如释放出郊野的东方。
它们有拂晓的色彩,有黎明的色彩;
它们的光辉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种热情
在每一个混浊,颓丧的街角。
我想到那些女人
将从她们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
我想到那些照亮了黄昏的苍白手臂
也想到发辫的乌黑:我想到那庄重的快乐
就是在她们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
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将有一个好姑娘,已经属于我,在屋子里。
我们两个沉默着,火焰般颤抖,
而眼前的欢乐将会在往昔之中平息。
(陈东飚、陈子弘 译)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 饱含记忆的嘴唇 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 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 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陈东飚、陈子弘 译)
维拉•奥图萨尔的落日
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
街道是天空中一道崩裂的伤口。
我不知道在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天使还是一次日落。
像一个恶梦,无情的距离压在我身上。
地平线被一道铁丝网刺痛。
世界仿佛毫无用处,无人眷顾。
天空中仍是白昼,但黑夜已在峡谷里背叛。
所有的光都在蓝色的围墙与那一片姑娘们的喧闹之中。
我已经不知道是一棵树还是一个神,透过生锈的大门呈现。
突然间有多少国土,原野,天空,郊外。
今天曾经有过的财富是街道,锋利的日落,惊愕的傍晚。
在远方,我将重获我的贫穷。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
就是沿着这条沉睡而混浊的河
开来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乡。
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经上下颠簸着航行
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块之间。
仔细思索,让我们推想这条河
当时是蔚蓝的,仿佛是从天空中流下,
有小小的红星标志着胡安•迪亚兹
受饿,而印第安人就餐的地方。
肯定有一千人,又有千万个人
渡过了一片宽达五个月亮的大海而来,
邻里仍然是塞壬和海怪的居所。
是让罗盘发疯的磁石的居所。
岸上他们竖起摇晃的小屋几间,
不安地入睡。他们说此地是里亚却洛,
但这却是在博卡编造的谎言。
这是我所居住的一片街区:巴勒莫。
一片完整的街区,但坐落在原野上
展现给黎明,雨和猛烈的东南风,
一片同样的楼群,仍然在我的街区,
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
一家杂货店绯红如纸牌的反面
光彩夺目,后屋里有人在玩着扑克;
绯红的杂货店生意兴隆,雄霸一方,
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经怨恨,无情。
第一声风琴越过地平线而来
送出多病的乐曲,它的哈巴涅拉和呓语。
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里戈扬.
某架钢琴弹奏着萨波里多的探戈。
一家烟铺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们共同担负着一个幻想的过去。
缺少的只是一样,道路的对面。
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气一样永恒不灭。
(陈东飚、陈子弘 译)
伊西多罗•阿塞维多
的确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那些地名与日期:
词语的欺骗
但我怀着敬畏抢救了他的最后时日,
不是别人所见的那一天,而是他自己的,
为了写下它我要避开我的命运。
醉心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后房牌戏,
生在阿洛约•德尔•米地奥的右岸,一个阿尔西纳派,
西城古老市场的国产品监察员,
第三区的警官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召唤下他从军征战
在塞佩达,在帕逢,在科拉尔的沙滩。
但我的言词无须提起他的战斗,
因为他已将它们注入了他内心的一个梦。
因为像别人写诗一样,
我的外祖父创造了一个梦境。
当一场肺炎将他侵蚀
迷幻的热病又篡改了日子的脸相,
他从记忆里收集着火的文件
来铸造他的梦。
这发生在塞拉诺街的一幢房子里,
在一九零五年那个白热的夏天。
他梦想两支军队
进入一场战斗的阴影;
他列数了统帅,旗帜,分队。
“现在军官们在筹划,”他说道,那声音清晰可闻,
为了看见他们。他想支起上身。
他召集了大草原:
侦察崎岖的地形,让步兵能够坚守
也寻找坚实的平野,让骑兵的冲锋攻无不克。
他作出最后的召集,
集合了数以千计的脸,这个人认识他们但在多年之后也不再认识:
相片里黯然消褪,须发丛生的脸,
在普安特•阿尔西纳和塞佩达同他生死与共的脸。
他进入了他的日子的包围圈,
为的是这想象的防御,他的忠诚渴望着它,不是出于一种软弱的驱使。
他纠集了一支布宜诺斯艾利斯阴魂的军队
为了杀死自己。
就这样,在望得见花园的卧室里,
他在一个梦中为国捐躯。
用旅行的譬喻,人们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我;我并不相信。
我是个男孩,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我是不死的;
多少天,我曾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把他寻找。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城南守灵的一夜
给莱蒂西亚•阿尔瓦雷兹•德•托莱多
因为某人的死
——一种神秘,我掌握了它空洞的名字,但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
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门户洞开直到黎明,
一幢陌生的房子,我命中注定见不到第二次,
但它今夜却在等待着我
发出一道睡梦深沉时警醒的光辉,
被痛苦的夜晚消磨,清晰,
在现实中细致入微。
我走向它为死亡所重压的不眠之时,
穿过记忆般基本的街道,
穿过黑夜里充盈丰盛的时间,
听不见更多的生命
除了游荡在一家昏暗店铺附近街区里的人们
和世上某一位孤单的吹哨者。
怀着期待,我慢步而行,
来到了我所寻找的这片街区,这幢房子,这扇质朴
的门,
不得不庄重的人们迎接我,
活过了我父辈的年月的人们,
我们估量着命运,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洁净房间里
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
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
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
那些细小的智慧令我感动
它们随每一个人的死亡而失去
——书籍的习惯,一把钥匙的习惯,一具肉体在别的
肉体中间的习惯——
无法恢复的节奏,为了他
构成了这世界的灰烬。
我知道每一种特权,尽管隐晦,都是在奇迹的范围里
而这就是个大奇迹,加入这守夜,
聚集起来,围住这谁也不认识的人:死者,
聚集起来,隔绝或守护他死亡的第一夜。
(守灵使一张张脸孔消瘦;
我们的眼晴就像耶稣正在高处死去。)
而死者,那不可思议的人呢?
他的现实处在与他无关的花朵之下
他死亡的好客会给予我们
另一段时间的回忆
和城南铭刻般警练的街道,要一条条地体味,
和吹在回返的脸上的阴暗的微风
和从那巨大痛苦中解救了我们的黑夜:
真实者的厌烦。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
I. 恰卡里塔
因为南城墓园的肺腑里
填满了黄色的热病,直到高喊道够了;
因为南城幽深的房屋
把死亡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脸上
也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再也不忍看见那死亡,
一铲接一铲,他们把你挖开
在丧失了西风的边缘,
在尘暴和
留给马车夫的第一堆沉重的垃圾之后。
这里只有世界
和星星在几个小农场上升起的习惯,
而火车从贝尔麦霍车库开出
运走那些死亡的遗忘;
死去的男人,胡须蓬乱,圆睁着双眼,
死去的女人,肉体残忍,魔力全无。
死亡的欺骗——人与生俱来的肮脏——
仍然在肥沃着你底层的土壤,因此你召集
你的幽灵混合军,你秘密的骷髅游击队
它们落入你被埋葬的黑夜之底
仿佛落入了大海深处,
朝向一种没有不朽也没有尊严的死亡。
一种顽强的植物,炼狱的残渣
压迫着你无边的墙壁
它的含义就是沉沦,
而对腐烂深信不疑的陋巷
把它火热的生命投到你脚下
投到由一支泥土的低沉火焰穿透的通道里
或茫然无措于手风琴懒惰的演奏
或狂欢节号角平淡的呼鸣之中。
(命运最为永久的判决
在我身上延续,我在你黑夜中的今夜听见它,
当吉他在弹奏者的手中
像言词一样地诉说,它们诉说着: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
生命是临近的死亡。)
墓地的漫画像,盖马
把外来的死亡招到你脚下。
我们耗尽了现实,使它患病:210辆马车
败坏黎明,往那
烟雾迷朦的大墓场运送
每天的废料,我们己用死亡沾污了它们。
歪斜破旧的木头圆顶和高高的十字架
——最后一盘棋的黑色棋子——穿过你的街道
而它们多病的威严将掩盖
我们死亡的耻辱。
在你严守纪律的围地里
死亡无色,空洞,用数字计算;
它缩小为日期与名字,
词语的死亡。
恰卡里塔:
这个国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下水道,最后的斜坡,
比别处活得更长,也死得更长的城郊,
这死亡的,而不是来世的麻风病院,
我听见了你失效的词语而不相信,
因为你自己对悲剧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动
也因为一朵攻瑰的完满胜过了你的大理石。
II. 里科来塔
在这里死亡拥有荣誉,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审慎的死亡,
长久而幸运的光明的血亲,
这光来自索科洛的庭院
也来自炉膛里细小的灰烬
生日牛奶里微妙的甘甜
和院落的深邃的朝代。
与它达成协议的
有古老的温柔,也有古老的严厉。
你的前额是勇敢的门廊
和树木盲目的慷慨
暗指了死亡而一无所知的飞鸟的言辞
和那些战争的送葬里
鼓手们振作勇气的鼓点;
你的肩头,城北缄默的寓所
和罗萨斯的刽子手们杀人的墙。
在大理石帮助下,在崩散中成长着
死者的无可再现的国度
他们在你的黑暗里成为非人
自从玛丽亚•德•洛斯•多洛利斯•马西埃尔,乌
拉圭的女儿
你花园里注定要归于上苍的种子
多么微不足道,在你的荒野里沉沉入睡。
但我却愿意伫足沉思,我想到
那些轻贱的花朵,它们是你虔诚的注脚
一一你身边金合欢树下的黄土,
从你陵墓中升起的,纪念的花朵一一
想到为什么它们优雅与沉睡的生命
紧连着我们所爱的人们可怕的残骸。
我提出这个问题,又将说出它的回答:
花朵永远守望着死亡,
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
它沉睡的,优雅的存在
乃是能够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
不会因骄傲于活着而冒犯他们
也不比他们更富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