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詩選(中)
洞見詩刊 7/4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1986.6.14日,阿根廷詩人、小說傢、散文傢兼翻譯傢,被譽為作傢中的考古學家。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 作品涵蓋多領域,如短文、隨筆小品、詩、文學評論、翻譯文學。其中以拉丁文雋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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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洞見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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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惠特曼的《草葉集》
文/博爾赫斯
任何人,在他讀過令他眼花繚亂的《草葉集》之後,再細心研讀任何一篇關於作者的傳記時,都會感到失望。詩集令他們想像作者應是一位半神半人似的流浪者;但是,人們在發灰的、平凡的生平傳記裏,找來找去卻找不到這樣一個流浪詩人。這至少是我個人和我所有朋友們的體會。我這篇序言的一個目的就是要解釋—下,或者說是,嘗試着解釋一下這個叫人迷惑的巨大差異。
1855年有兩部值得記憶的書出現在紐約,它們很不同,但都具試驗性質。第一部是朗費羅的《海華沙之歌》,它立馬就火了起來,現在已涼了,已退居學院文選之中,供孩子們看着玩,或是供學者們收藏。朗費羅是打算用英語為原來住在新英格蘭地區的紅種人,寫下一篇預言式的神話史詩的。他為了使詩的格律不同一般,讓它帶上某種土著色彩,參考了伊萊亞斯•蘭羅特編寫的(或曰恢復的)芬蘭史詩《卡勒瓦拉》的韻律。另一部書,當時不為人知,現在卻變得不朽了,它就是《草葉集》。
我剛纔說這兩部書不同。它們確實不同。《海華沙之歌》是一位優秀詩人深思熟慮的作品,他為寫作跑遍了大小圖書館,到處踏訪,靠耳聽筆錄,也靠想像力。《草葉集》則是破天荒地推出一位天才。兩者的差別如此顯著,真難以想像它們會是同時期的作品。然而,有一個事實把它們聯繫在一起,那就是:它們都是美國史詩。
美國在當時是理想的象徵,遠近聞名,現在由於濫用選舉票箱和蠱惑人心的辭令,已經不那麽象徵了,儘管數百萬人曾經為這個理想奉獻出他們的鮮血,並且還在繼續奉獻着。那時全世界都在註視着美國和美國的“競技民主”。證據多得不可勝數,我衹需用歌德的一句名言(“美國,你的效率是最棒的……”)來提醒讀者就夠了。愛默生差不多一直是惠特曼的老師,在愛默生的影響下,惠特曼肩負起了為美國民主這個新的歷史事件撰寫一部史詩的任務。我們不應忘記,我們這個時代的第一場革命,引起法國和我們各國革命的第一場革命,是美國革命,而民主就是美國革命的指導思想。
怎樣充分地講述人類這個新的信仰呢?方法明晃晃地擺在那裏;換了別的作傢,要麽圖方便,要麽是隨習慣,幾乎誰都會采用。東拼西湊編一支贊歌,或者是寓言故事,加上些“噢”“啊”的感嘆詞和大寫字母,就得了。幸好,惠特曼沒有這樣做。
他認為民主是個新事物,頌揚民主也應采用新方法。
我提到史詩。在年輕的惠特曼所熟悉的,被他稱為封建時代的著名的典範史詩中,每篇都有一個中心人物:阿喀琉斯、尤利西斯、埃涅阿斯、奧蘭多、熙德、齊格弗裏德、基督。這個中心人物的形象比其他人物要高大,其他人物都隸屬於他。惠特曼覺得這種突出個人的寫法屬於已經被推翻的,或者說是,我們想推翻的那個世界——貴族世界。他想,我的史詩不能是這樣的;它應該是多元的,應該公開宣揚所有的人無可比擬地絶對平等,並以此為基點。這樣的要求似乎註定了要導致紛繁的堆砌和混亂;可惠特曼是個真正的天才,他神奇地避開了這種危險。他進行了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最大膽、最艱巨的試驗,而且成功了。
說到文學創作上的試驗,一般是指影響比較大的失敗的實踐,如像貢戈拉的《孤獨》和喬伊斯的作品。惠特曼的試驗結果非常成功,使我們忘記了那是一次試驗。
惠特曼在他書中的一首詩裏提到許多人物,有些還是頭上有光環的、傑出的人物,令人想起中世紀的畫捲。他說他要畫一幅無限長的畫捲,畫上無數的人物,每個人頭上都要帶着他的光環。這麽雄心勃勃,怎麽能做得到呢?惠特曼令人難以置信地做到了。
他像拜倫一樣需要一位英雄,但是他的英雄,作為大衆民主的象徵,必須像會分身的斯賓諾莎的神一樣,數不勝數、無處不在。他創造了一個我們還沒有完全理解的奇特人物,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沃爾特•惠特曼。這個人一身二形;他是生於長島的普通記者沃爾特•惠特曼,走在曼哈鎖大街上會有某個來去匆匆的朋友跟他打招呼;同時他又是另一個他曾想當而未當成的人,一個冷漠、敢幹、無所顧忌、闖蕩過美國各地的風流人物。這樣一來,在書中某些地方,惠特曼出生在長島;在另一些地方,他又出生在南方。在最為真實的《自我之歌》中,他講述了墨西哥戰爭中的一段英雄事跡,他說他是在得剋薩斯州聽人傢講的,可他又從未到過那裏。他還宣稱他曾親眼目睹處决廢奴主義者約翰•布朗的場面。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幾乎沒有哪一頁,他沒把真實的惠特曼,和他曾想成為、現在在想像中,在對世世代代人們的熱愛中已經成為的惠特曼,混在一起。
惠特曼已成為多元的;作者决心使他成為一個無限人物。他還要給《草葉集》的主人公再增添一個身份,從而變得三位一體,這第三個身份就是讀者,一個不斷變換的讀者。讀者總是傾嚮於將自己等同於作品的主人公,讀《麥剋白》,在一定意義上說,就是要當一回麥剋白。雨果有一本書,題目就叫《雨果生活的見證人講述雨果》。據我們所知,惠特曼是把這種暫時的等同利用到極緻,利用到永無完結的復雜的終點的第一人。一開始,他運用對話:讀者同詩人交談,問他聽到些什麽,看到些什麽,或者是嚮他傾訴未能早些認識他、愛他,心裏有多麽難過。惠特曼對讀者問題的回答是:
我看到高喬人越過平川,
看到舉世無雙的騎手馳騁草原,
他手執套索緊緊追趕,不容野馬逃竄。
還有:
這些思想並非我個人獨出心裁,
它們實際上為一切人所共有,不分國傢和時代。
要不為你我共有,它們就要淘汰,或近乎淘汰;
如果它們不是謎與謎底,那它們就得淘汰;
倘若不是既近又遠,那它們必定淘汰。
它們像草,哪兒有土有水,就會長起來,
它們是大傢共有的空氣,把我們的星球覆蓋。
摹擬惠特曼語氣的,大有人在,也各有千秋,像桑德堡、馬斯特斯、馬雅可夫斯基、聶魯達等,都曾這樣做過。但是,除了確實解不開、讀不懂的《為芬尼根守靈》的作者外,誰也沒再去嘗試創造一個多元人物。我再說一遍,惠特曼是生於1819年到1892年間的一個普通人,又是那個他想當卻未當成的人,也是我們和將要來到世上的人們中間的每一個人。
惠特曼史詩中的主人公是個三重身分的惠特曼——這是我的一個想法,我這樣設想並不是自不量力地試圖抹殺,或者以某種方式削弱他的作品的神奇之處。恰恰相反,是要升華它。設計一個雙重、三重,直至無限重身份的人物,衹能是真正的天才文學家的雄心;實現這個雄心,是惠特曼成就的偉業,而且至今尚無人企及。在一次咖啡俱樂部關於藝術沿革史的辯論中,人們提到教育、種族、環境等等對藝術的影響,而畫傢惠斯勒衹說了一句:藝術是偶然發生的,這等於承認美學實踐從本質上說是不可解釋的。希伯來人就是這樣想的,他們講神靈天助;古希臘人也這樣想,他們說是文藝女神繆斯使然。
至於說到我的譯文……正如瓦萊裏所說的,誰也沒有比一件成品的製作者本人更深刻地瞭解該成品的缺欠。商業炒作總是宣稱,新的譯者已經把以前那些不稱職的譯者遠遠地拋在了後頭,我可不敢說我的譯文一定比別人的好。而且我不曾無視它們的存在;我參考了弗朗西斯科•亞歷山大的譯本(基多,1956),而且獲益匪淺。我至今仍覺得他的譯本是最好的,雖然他有時過於直譯了一點,其原因可能是出於尊重原作,也有可能是由於過分依從英-西詞典。
惠特曼的語言是現代語言;要過上數百年纔會成為該廢棄的語言。到了那時,我們就可以對惠特曼的作品自由自在地進行翻譯和再創作了。就像豪雷吉翻譯《法薩利亞》,查普曼、蒲柏和勞倫斯翻譯《奧德賽》那樣。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看惟一的可能就是像我現在這樣,采取一種介於個人的翻譯和勉為其難的硬譯之間的譯法。
有件往事令我稍感心安。記得許多年前看過一次《麥剋白》的演出,無論是對白的譯文,還是演員的表演和那糊塗亂抹的舞臺,都夠差勁;儘管如此,當我離開劇場來到大街上時,依然唏噓不已。是莎士比亞打下來了基礎;惠特曼也會是這樣子的。
(趙士鈺 譯)
沃爾特•惠特曼《草葉集》選集
博爾赫斯翻譯並作序
華雷斯出版社,1969年,布宜諾斯艾利斯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詩選(中)
蘇珊娜·索卡
懷着冷漠的愛她看着下午
散亂的色調。心醉迷神
遺失自身在錯雜的樂麯
或是詩節中稀奇古怪的生活之中。
不是元色的紅,而是灰
紡織着她纖弱的命運,
在搖晃而混雜的色調中
試圖辯識並演練着。
並非是冒險而走進睏頓的迷宮,
她沒有以事物的外形
觀察它們的騷動和進程,
正像鏡子中另一個婦人。
寓住於遙遠的過去那祈禱中的神靈
把它丟棄給老虎,火焰。
(戈麥 譯)
月亮
以往的歷史告訴我們在過去的時代裏
當所有的事物誕生,真實的
虛構的,將信將疑的,一個人
是怎樣構想着另一個人——
製作宇宙節本那駭人的藍圖
在獨一無二的書中,那無限的熱情
他樹立起他的樣板,高尚而
激昂,提煉着,說出最後的詩行
想要把感激之情獻與未來
他擡起雙眼,看到空氣中
一輪鋥亮的圓盤,大驚失色
是什麽,竟使他遺忘掉這一輪月亮
我所講到的事,儘管是一個傳說
可是它闡示了當我們將生活
改變成詞彙時,我們中
許多人使用過的那惑人的咒符
事物的本質總會遺失。這是一條
關於神啓的每一個詞的法則
而我對我與月神長久的交往
所作的概述也一定避免不了這一點
我不能說出我是在什麽地方第一次見到它,
如果是在一個比希臘的學說還要久遠的
天國,或是在它躍過了庭院中
水井或無花果樹而抵達的夜晚。
我們都知道,這種無常的生活,
在衆多的事情中,是如此美妙
因為它帶來了某個下午,同她一起
或然性凝望着你,呵,變幻的月亮。
但更多的夜晚我會用
詩行將他們記住:像那民謠中
如此恐怖而迷醉的竜的月亮,
像科瓦多和他的滴血的月亮。
另一輪鮮血和腥紅色的月亮
約翰在他的一本關於那個殘忍的怪物
和他們的狂宴的書裏提到過;
另一些清月帶着一圈銀子的光輝。
畢達哥拉斯(傳說上這樣講)
在一塊透視的玻璃上寫下血的字句
而人們用裸眼即可讀到
又映照在天空中的那一面鏡子上。
一座鋼鐵的森林,那裏潛伏着
一隻巨大的狼,他的命運
就是當最後一個黎明染紅整個海洋
擊碎這輪月亮,把它送還死亡。
(預言傢的猱斯意識到
那一天橫穿世界的廣阔海洋
將怎樣由死去的人們的指甲
製成船衹,從當中劃破。)
在日內瓦或蘇黎世,命運决意
讓我成為一名詩人
我暗暗在承受,像一個詩人那樣,
闡釋月神的職責落到了我的肩上。
帶着一種勤奮的痛楚
我歷經謙恭的變化,
伴隨着一種盧貢內斯在製作他自身的
琥珀和沙子時的強烈的恐懼。
遙遠的乳白色的,煙霧,雪的
寒冷,是月亮照耀
我的詩行,而這些詩行自然不適合
去獲得排版付梓的殊榮。
我所想象的詩人是那樣一個人
他,就像天堂中的紅亞當,
規定着那些具有嚴密而正當
未曾得知名字的每一個事物。
阿裏奧斯托告訴我在那漂移的月亮中
是夢,是丟掉了的無法理解的
時間,是可能的
和不可能的,是同一事物。
阿波羅多羅斯讓我望見
三位一體的黛安娜神奇的外形
而雨果給我一把金鐮
一個愛爾蘭人,他悲慘而昏暗的月亮。
從而,當我探測着神話裏的月亮上
礦藏的深度,就在這裏
在一個角落的拐角,我能夠望見
每一日天上的那輪月亮。
在我所認知的詞彙中,有一個
足以來記述和描繪。
而秘密,我知道,在於懷着謙卑的目的
簡明地使用這個詞。月亮。
現在,我絶不敢用一個無用的形象
玷污它完美而純粹的面目;
我每日看到,卻難以辨認
它超出了我的學識力所能及的界限。
我知道,月亮或作為詞彙的月亮
僅僅是一封信函,被創作出來
在我們所在的那個稀有的合作著作中
共同使用,是衆多,也是一個。
它是命運和相遇給予的衆多
象徵符號中的一個,總有一天
他會用它寫下他自己的真實的姓名
在榮耀和痛苦中高高舉起。
(戈麥 譯)
給一個老詩人
你漫步在卡斯特勒的鄉間
似乎幾乎望不到那裏的一切。
一行約翰狡黠的詩你略微挂念,
幾乎沒有意識到太陽西沉在
一派昏黃的光芒。光綫四散,顫抖
在東方的邊陲,那裏傳播着
一輪仿造的月亮,酷似
復仇之神的鏡子,一輪猩紅的月亮。
你擡起雙眼觀瞧。似乎見到
一個屬於你自身,花蕾一樣的東西
裂為兩半,而後消失。你低下蒼白無力的頭
悲哀地走自己的路——片刻的逃遁——
從而,不再想起,你曾寫下的:
為他的墓志銘,一輪滴血的月亮
(戈麥 譯)
一個剋倫威爾軍上尉的畫像
瑪爾斯的城垛不再讓給
他,這個被合唱着的天使所激勵的人。
從另一種光和壽命的總和中,
那些眼睛嚮下觀看着一覽無餘的戰場。
你的手按住劍的金屬。
橫穿碧緑的州群,戰爭大步走在路上;
他們等候在黑暗之上,有着英格蘭的寂靜,
你的山巒,你的邊境,你主的榮光。
上尉,你熱切的關懷都是欺騙,
空虛是你的盔甲,人們執拗的願望
是多麽空虛,他們的限期衹是一個短暫的日子;
時間贏得了勝利,人卻衹有失敗。
弒殺你的鐵淪為銹土;
而你(我們也將會)變成灰塵。
(戈麥 譯)
盲會衆
遠離大海,遠離美好的戰場
情人們拖曳在他的身後,而現在杳無蹤影
又老又瞎的海上冒險傢正吃力地走在
英吉利鄉間布滿泥塊的路上。
為農捨的惡狗嘶咬,
為村莊的青年嘲笑,
在疾病和破碎的睡眠中他撥弄着
路過溝渠內污黑的垃圾。
他知道,金色的海灘在遠方
為他藏匿着他自己的寶藏未顯於世,
如此糟糕的命運真不值得活着;
你也同樣在遙遠的海灘
為你自身保存着拒腐不蝕的寶藏
濃霧迷漫,棲滿了衆多的死亡。
(戈麥 譯)
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上校之死
騎着他的坐騎我離開他,這陰鬱
昏暗的時辰,他用决戰的死亡牢牢牢係住;
在構成他極富人性的一生中所有的時辰中
這一時辰最終而漫長,雖然是辛酸而得勝。
他馬匹和披巾潔白的影子躍過
平原嚮前奔去。凝視着
叢叢空洞的步槍,死士在槍蓋中潛伏。
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悲哀地走過曠野。
來復槍的震吼,環繞在他的四周,
無邊的大草原,他盡收眼底,
景色和聲響,是他的一生。
他日常的生活在這裏,在戰鬥中
我讓他獨自高傲地守着他莊嚴的世界
就好像並沒有抽取什麽留在了我的詩中。
(戈麥 譯)
貓
鏡子沒有這麽更加沉默,
透進的曙光也不這麽更為隱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樣,
衹能讓我們從遠處窺視。
由於無法解釋的神聖意旨,
我們徒然地到處找你;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恆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條斯裏的撫摸。你,
自從早已遺忘的永恆,
已經允許人們猶豫的手的撫愛。
你是在另一個時代。你是
像夢一樣隔絶的一個區域的主宰。
禮物
曾經獲贈了看不見的音樂
它是時間的禮物也在時間裏停止;
曾經獲贈了悲劇的美,
曾經獲贈了愛,可怕的事物。
曾經獲贈了那份知識,世上
美麗的女人中唯有一個存在;
曾經可以在一個傍晚發現月亮
並用月亮發現星辰的代數學。
曾經獲贈了惡名。馴服地
鑽研過刀劍的罪行,
伽太基的廢墟,難分難解的
東方與西方的戰鬥。
曾經獲贈了語言,那騙局,
曾經獲贈了肉體,也就是泥土,
曾經獲贈了淫穢的夢魘
和玻璃中的另一個,照見我們的夢。
從時間所積纍的書籍之中
曾經得到過幾頁的奬賞;
從愛利亞,屈指可數的幾個悖論,
未曾被時間的侵蝕磨盡。
人類之愛的驕傲的血液
(這意象來自一個希臘人)
曾由那個以一把劍為名
將文字訴諸行動的人贈予。
獲贈的還有別的事物與名稱:
立方,角錐,平面,
無可計數的沙子,木頭
和用來行走人間的一具肉體。
不曾辜負每一天的滋味;
你的故事就是如此,那也是我的。
懊悔
我已具備人所能夠具備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沒有歡樂。
讓忘卻的冰河把我帶走,
不必憐憫,讓我投身其中。
我的雙親生我養我,是為了一個
高於人類日夜嬉戲的信念,
為大地,為空氣,為水,為火。
我傷了他們的心,我沒有歡樂。
我的生活辜負了他們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藝術對稱的執拗
以及它所有織就的瑣事上。
我的雙親給我勇氣,但我怯懦。
這勇氣陪伴着我,自從我開始生活:
一個沉思者無法將這陰影擺脫。
Remorse
I have committed the worst of sins
One can commit. I have not been
Happy. Let the glaciers of oblivion
Take and engulf me, mercilessly.
My parents bore me for the risky
And the beautiful game of life,
For earth, water, air and fire.
I failed them, I was not happy.
Their youthful hope for me unfulfilled.
I applied my mind to the symmetric
Arguments of art, its web of trivia.
They willed me bravery. I was not brave.
It never leaves me. Always at my side,
That shadow of a melancholy man.
緻一枚錢幣
我從蒙得維的亞起航的那晚風大浪急。
轉過塞羅山時,
我在最高一層甲板上扔出一枚錢幣,
寒光一閃,在濁水中淹沒,
時間和黑暗捲走了發光的物體。
我感到自己幹了一件不可輓回的事,
在地球的歷史上增添了兩串
不斷的、平行的、幾乎無限的東西:
一是憂慮、愛和變遷組成的我的命運,
另一是那個金屬圓片,
被水帶到無底深淵
或者遙遠的海洋,在那裏
撒剋遜人和維金人的遺骸仍受到侵蝕。
我夢中或不眠的每一時刻
總是同不知名的錢幣的另一時刻印證。
有時候我感到後悔,
有時候我感到妒忌,
妒忌你像我們一樣,
處於時間和它的迷宮中間而不自知。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絶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已死去的祖輩,後人們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親的父親,陣亡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邊境,兩顆子彈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時候蓄着鬍子,屍體被士兵們用牛皮裹起;
我母親的祖父——那年纔二十四歲——在秘魯率領三百人衝鋒,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馬背上的亡魂。
我給你我的書中所能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氣概和幽默。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睏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一切墓碑上的銘文
不要讓魯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險地違背遺忘的全能,
沒玩沒了地回憶
名字,聲譽,事件,出生地。
這麽多玻璃珠寶最好由黑暗評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無需開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質
——顫抖的希望,
悲痛的無情奇跡和物欲的驚奇——
將長存不滅。
專橫的靈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這時他在別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證,
這時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時代的人們具體的延續
而別人將是(現在也是)你在塵世的不死。
我連塵埃都不是
我不願意做現在的我。
慳吝的命運給了我十七世紀,
卡斯蒂利亞的塵埃和慣例 ,
重複的事物,帶來今天的早晨
約了我們明日的前夕,
神甫和理發師的談話,
時間留 下的孤寂,
以及一個渾渾噩噩的侄女。
我已經上了年紀。
偶然翻到的書頁
嚮我揭示了阿馬迪斯和烏爾甘達,
他們一直在找我,我卻不熟悉。
我賣掉土地,買進書籍,
書裏完整地記敘了業績:
聖杯承接的
是聖子為了拯救我們而流的人血,
默罕穆德的黃金偶象,
武器,雉堞,旗帆,
以及魔法的操作。
信奉基督的騎士們輾轉南北
踏遍世上的王國
用劍伸張正義,
維護遭到凌辱的榮譽。
但願上帝派遣使者
為我們的時代恢復高尚的行為。
我在夢中看到了那情景。
我形影相吊,有時切身感到。
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吉哈諾
將成為那們勇士。我將實現夢想。
這座古老的房屋裏有一面皮盾
一把托萊多刀
一桿長槍和真正的書籍
對我的手臂作了勝利的承諾
我的手臂?我看不到自己的臉
在鏡子裏沒有反映
我連塵埃都不是。我是個夢
在夢中和清醒
織出我的父兄塞萬提斯
他曾在勒班陀海上作戰
懂點拉丁文和少許阿拉伯文......
為了讓我夢見另一個,他常青的記憶
將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我祈求上帝說:
我的夢想者,請繼續夢見我
歲末
以二換三的
小小象徵把戲、
把一個行將結束和另一個迅即開始的時期
融會在一起的無謂比喻
或者一個天文進程的終極,
全都不能攪擾和毀壞
今夜的沉沉寧寂
並讓我們潛心等待
那必不可免的十二下鐘聲的敲擊。
真正的原因
是對時光之謎的
普遍而朦朧的懷疑,
是面對一個奇跡的驚異:
儘管意外層出不窮,
儘管我們都是
赫拉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
我們的身上總保留有
某種靜止不變的東西。
(林之木 譯)
俳句十七首
1
黃昏與山
對我說起過什麽。
我已將它丟失。
2
無邊的夜色
此刻僅僅是
一縷馨香。
3
存不存在,
我在黎明前
忘掉的夢?
4
衆弦俱寂。
音樂已知曉
我領悟的一切。
5
今天我不樂見
果園的杏樹
它們是你的回憶。
6
冥冥之中
書,版畫,鑰匙
延續我的命運。
7
從那天起
我再未動過一子
在棋盤之上。
8
沙漠裏
曙光初現。
有人明白這事。
9
閑置的劍
夢見它的戰鬥。
我的夢是別的。
10
那人已死去。
鬍須並不知道。
指甲仍在長。
11
就是這衹手
曾經輕撫過
你的頭髮。
12
屋檐之下
鏡子重現的
無非是月亮。
13
月下
拉長的影子
唯有一個。
14
那熄滅的光
是一個帝國
還是一隻熒火蟲?
15
那彎新月。
她也凝望着它
從另一扇門口。
16
遠遠一聲啁啾。
夜鶯不知道
它帶給你安慰。
17
蒼老的手
仍在書寫詩句
為了被遺忘。
失去的公園
迷宮不見了。一行行整齊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剝去了夏天的華蓋和鏡子那
永恆的不睡,這鏡子重複
每一張人類面孔、每一隻蜉蝣的
每一個示意。停擺的鐘,
糾纏成一團的忍鼕,
竪立着愚蠢雕像的涼亭,
黃昏的背面,鳥的啁啾,
塔樓和慵懶的噴水池,
都是過去的細節。過去?
如果不存在開始和結束,
如果將來等待我們的衹是
一個由無盡的白天和黑夜組成的數目,
我們也就已經是我們將成為的過去。
我們是時間,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們是烏斯馬爾,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廢了的羅馬人的斷墻,是這些詩行
所要紀念的那個失去的公園。
(黃燦然 譯)
Limits
Of these streets that deepen the sunset,
There must be one (but which) that I’ve walked
Already one last time, indifferently
And without knowing it, submitting
To One who sets up omnipotent laws
And a secret and a rigid measure
For the shadows, the dreams, and forms
That work the warp and weft of this life.
If all things have a limit and a value
A last time nothing more and oblivion
Who can say to whom in this house
Unknowingly, we have said goodbye?
Already through the grey glass night ebbs
And among the stack of books that throws
A broken shadow on the unlit table,
There must be one I will never read.
In the South there’s more than one worn gate
With its masonry urns and prickly pear
Where my entrance is forbidden
As it were within a lithograph.
Forever there’s a door you have closed,
And a mirror that waits for you in vain;
The crossroad seems wide open to you
And there a four-faced Janus watches.
There is, amongst your memories, one
That has now been lost irreparably;
You’ll not be seen to visit that well
Under white sun or yellow moon.
Your voice cannot recapture what the Persian
Sang in his tongue of birds and roses,
When at sunset, as the light disperses,
You long to speak imperishable things.
And the incessant Rhone and the lake,
All that yesterday on which today I lean?
They will be as lost as that Carthage
The Romans erased with fire and salt.
At dawn I seem to hear a turbulent
Murmur of multitudes who slip away;
All who have loved me and forgotten;
Space, time and Borges now leaving me.
Blake
Where will the rose in your hand exist
that lavishes, without knowing, intimate gifts?
Not in colour, because the flower is blind,
nor in the sweet inexhaustible fragrance,
nor in the weight of the petal. Those things
are sparse and remote echoes.
The real rose is more elusive.
Perhaps a pillar or a battle
or a firmament of angels, or an infinite
world, secret and necessary,
or the joy of a god we will not see
or a silver planet in another sky
or a terrible archetype lacking
the form of the rose.
A Rose and Milton
From the generations of roses
That are lost in the depths of time
I want one saved from oblivion,
One spotless rose, of all things
That ever were. Fate permits me
The gift of choosing for once
That silent flower, the last rose
That Milton held before him,
Unseen. O vermilion, or yellow
Or white rose of a ruined garden,
Your past still magically remains
Forever shines in these verses,
Gold, blood, ivory or shadow
As if in his hands, invisible rose.
Readers
Of that knight with the sallow, dry
Complexion and heroic bent, they guess
That, always on the verge of adventure,
He never sallied from his library.
The precise chronicle of his urges
And its tragic-comical reverses
Was dreamed by him, not by Cervantes,
It’s no more than a chronicle of dream.
Such my fate too. I know there’s something
Immortal and essential that I’ve buried
Somewhere in that library of the past
In which I read the history of the knight.
The slow leaves recall a child who gravely
Dreams vague things he cannot understand.
A Milonga for Manuel Flores
Manuel Flores is going to die,
That’s ‘on the money’;
Dying is a habit
That’s well-known to many.
Even so it grieves me
To say adiós to being,
That thing so familiar,
So sweet and enduring.
At dawn I gaze at my hands,
In my hands the veins there;
I gaze but don’t understand
It’s as if they were strangers.
Tomorrow four bullets will come
And oblivion with those four;
Thus said the wise Merlin:
To die is to have been born.
So many things on the road
These two eyes have seen!
When Christ has judged me
Who knows what they’ll see.
Manuel Flores is going to die,
That’s ‘on the money’;
Dying is a habit
That’s well-known to many.
New England 1967
The forms in my dreams have changed;
now there are red houses side by side
and the delicate bronze of the leaves
and chaste winter and pious wood.
As on the seventh day, the world
is good. In the twilight there persists
what’s almost non-existent, bold, sad,
an ancient murmur of Bibles, war.
Soon (they say) the first snow will fall
America waits for me on every street,
but I feel in the decline of evening
today so long, and yesterday so brief.
Buenos Aires, I go journeying
your streets, without time or reason.
Things
My walking-stick, small change, key-ring,
The docile lock and the belated
Notes my few days left will grant
No time to read, the cards, the table,
A book, in its pages, that pressed
Violet, the leavings of an afternoon
Doubtless unforgettable, forgotten,
The reddened mirror facing to the west
Where burns illusory dawn. Many things,
Files, sills, atlases, wine-glasses, nails,
Which serve us, like unspeaking slaves,
So blind and so mysteriously secret!
They’ll long outlast our oblivion;
And never know that we are gone.
To the Nightingale
On what secret night in England
Or by the incalculable constant Rhine,
Lost among all the nights of my nights,
Carried to my unknowing ear
Your voice, burdened with mythology,
Nightingale of Virgil, of the Persians?
Perhaps I never heard you, yet my life
I bound to your life, inseparably.
A wandering spirit is your symbol
In a book of enigmas. El Marino
Named you the siren of the woods
And you sing through Juliet’s night
And in the intricate Latin pages
And from the pine-trees of that other,
Nightingale of Germany and Judea,
Heine, mocking, burning, mourning.
Keats heard you for all, everywhere.
There’s not one of the bright names
The people of the earth have given you
That does not yearn to match your music,
Nightingale of shadows. The Muslim
Dreamed you drunk with ecstasy
His breast trans-pierced by the thorn
Of the sung rose that you redden
With your last blood. Assiduously
I plot these lines in twilight emptiness,
Nightingale of the shores and seas,
Who in exaltation, memory and fable
Burn with love and die melodiously.
Alhambra
Welcome, the water’s voice
To one whom black sand overwhelmed,
Welcome, to the curved hand
The smooth column of the marble,
Welcome, slender labyrinths of water
Between the lemon trees,
Welcome the melodious zéjel,
Welcome is love, welcome the prayer
Offered to a God who is One,
Welcome the jasmine.
Vain the scimitar
Against the long lances of the host,
Vain to be the best.
Good to know, foreknow, grieving king,
That your courtesies are farewells,
That the key will be denied you,
The infidels’ cross eclipse the moon,
The afternoon you gaze on prove your last.
Granada, 1976.
Things That Might Have Been
I think of things that weren’t, but might have been.
The treatise on Saxon myths Bede never wrote.
The inconceivable work Dante might have had a glimpse of,
As soon as he’d corrected the Comedy’s last verse.
History without the afternoons of the Cross and the hemlock.
History without the face of Helen.
Man without the eyes that gave us the moon.
On Gettysburg’s three days, victory for the South.
The love we never shared.
The wide empire the Vikings chose not to found.
The world without the wheel or the rose.
The view John Donne held of Shakespeare.
The other horn of the Unicorn.
The fabled Irish bird that lights on two trees at once.
The child I never had.
Inferno V:129
They let fall the book, when they see
that they are the ones in the book.
(They will be in another, greater,
but what can that matter to them.)
Now they are Paolo, Francesca,
not two friends who are sharing
the savour of a fable.
They gaze with incredulous wonder.
Their hands do not touch.
They’ve discovered the sole treasure;
They have found one another.
They betray no Malatesta,
since betrayal requires a third
and they are the only two on earth.
They are Paolo and Francesca
and the queen and her lover too
and all the lovers who’ve been
since Adam went with Eve
in the Paradise garden.
A book, a dream reveals
that they are forms in a dream once
dreamt in Brittany.
Another book will ensure that men,
dreams also, dream of them.
The Just
A man who, as Voltaire wished, cultivates his garden.
He who is grateful that music exists on earth.
He who discovers an etymology with pleasure.
A pair in a Southern café, enjoying a silent game of chess.
The potter meditating on colour and form.
The typographer who set this, though perhaps not pleased.
A man and a woman reading the last triplets of a certain canto.
He who is stroking a sleeping creature.
He who justifies, or seeks to, a wrong done him.
He who is grateful for Stevenson’s existence.
He who prefers the others to be right.
These people, without knowing, are saving the world.
Shinto
When misfortune confounds us
in an instant we are saved
by the humblest actions
of memory or attention:
the taste of fruit, the taste of water,
that face returned to us in dream,
the first jasmine flowers of November,
the infinite yearning of the compass,
a book we thought forever lost,
the pulsing of a hexameter,
the little key that opens a house,
the smell of sandalwood or library,
the ancient name of a street,
the colourations of a map,
an unforeseen etymology,
the smoothness of a filed fingernail,
the date that we were searching for,
counting the twelve dark bell-strokes,
a sudden physical pain.
Eight million the deities of Shinto
who travel the earth, secretly.
Those modest divinities touch us,
touch us, and pass on by.
The Sum
The silent friendliness of the moon
(misquoting Virgil) accompanies you
since that one night or evening lost
in time now, on which your restless
eyes first deciphered her forever
in a garden or patio turned to dust.
Forever? I know someone, someday
will be able to tell you truthfully:
‘You’ll never see the bright moon again,
You’ve now achieved the unalterable
sum of moments granted you by fate.
Useless to open every window
in the world. Too late. You’ll not find her.’
We live discovering and forgetting
that sweet familiarity of the night.
Take a long look. It might be the last.
Elegy for a Park
The labyrinth is lost. Lost too
all those lines of eucalyptus,
the summer awnings and the vigil
of the incessant mirror, repeating
the expression of every human face,
everything fleeting. The stopped
clock, the tangled honeysuckle,
the arbour, the frivolous statues,
the other side of evening, the trills,
the mirador and the idle fountain
are things of the past. Of the past?
If there’s no beginning, no ending,
and if what awaits us is an endless
sum of white days and black nights,
we are already the past we become.
We are time, the indivisible river,
are Uxmal, Carthage and the ruined
walls of the Romans and the lost
park that these lines commemorate.
Simplicity
It opens, the gate to the garden
with the docility of a page
that frequent devotion questions
and inside, my gaze
has no need to fix on objects
that already exist, exact, in memory.
I know the customs and souls
and that dialect of allusions
that every human gathering goes weaving.
I've no need to speak
nor claim false privilege;
they know me well who surround me here,
know well my afflictions and weakness.
This is to reach the highest thing,
that Heaven perhaps will grant us:
not admiration or victory
but simply to be accepted
as part of an undeniable Reality,
like stones and trees.
Music Box
Music of Japan. Parsimoniously
from the water clock the drops unfold
in lazy honey or ethereal gold
that over time reiterates a weave
eternal, fragile, enigmatic, bright.
I fear that every one will be the last.
They are a yesterday come from the past.
But from what shrine, from what mountain’s slight
garden, what vigils by an unknown sea,
and from what modest melancholy, from
what lost and rediscovered afternoon
do they arrive at their far future: me?
Who knows? No matter. When I hear it play
I am. I want to be. I bleed away.
To the One Who is Reading Me
You are invulnerable. Didn’t they deliver
(those forces that control your destiny)
the certainty of dust? Couldn’t it be
your irreversible time is that river
in whose bright mirror Heraclitus read
his brevity? A marble slab is saved
for you, one you won’t read, already graved
with city, epitaph, dates of the dead.
And other men are also dreams of time,
not hardened bronze, purified gold. They’re dust
like you; the universe is Proteus.
Shadow, you’ll travel to what waits ahead,
the fatal shadow waiting at the rim.
Know this: in some way you’re already dead.
TRANSLATED FROM THE SPANISH BY TONY BARNSTONE
裏科萊塔
這麽多昂貴的證據,塵土
使我們相信難免一死,
我們放慢腳步,壓低嗓音
走過一列列緩慢的墓碑
它們陰影與大理石的修辭學
允諾或預示了那備受嚮往的
成為死者的光榮。
蒼蒼的墳墓是美的,
貧乏的拉丁語和末日的鎖環,
大理石與花朵的會合點,
涼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歷史的數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滯的、唯一的。
我們將這寧靜混同於死亡
並且相信我們渴望結束自己
儘管衹是渴望睡夢與冷漠。
在刀與激情中振顫,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間與時間是它的輪廓,
是心靈的魔法的工具,
而當生命熄滅,
空間,時間,死亡隨之而去,
就像光明終止
鏡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黃昏黯然失色。
樹木溫柔的蔭影,
載送飛鳥,搖蕩枝條的微風,
迷失於別的靈魂的靈魂,
有時候它們停止存在就是一個奇跡,
不可思議的奇跡,
儘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沾污了我們的日子。
我在裏科萊塔把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燼安放的地方。
(陳東飈、陳子弘 譯)
陌生的街
鴿子的幽冥
希伯來人如此稱呼傍晚的開始
此刻陰影尚未把腳步阻擋
而黑夜的來臨被察覺
如期待中的一麯音樂,
不是作為我們本質上無足輕重的一個象徵。
在那個光綫微暗如沙的時辰
我的腳步遇到一條不認識的街道,
開嚮那高貴而寬闊的平臺,
在屋檐與墻亙間展現出
溫柔的色彩,仿佛那天空本身
正在把背景震撼。
一切——簡樸房捨的真誠的平凡,
矮柱和門環的戲謔,
陽臺上也許是一位少女的希望——
深入我空虛的心
有着一滴水的清澈。
也許正是那唯一的時辰
以魔力擡高了那條街道,
賦予她溫柔的特權,
令它真實如一個傳說或一行詩;
無疑我感到了它遠遠地臨近
仿佛回憶,它精疲力盡
衹因是來自靈魂的深處。
親切而又刻骨銘心的
是明朗街道的奇跡
而衹是在往後
我纔明白那地方與我無關,
每一間房捨都是一臺燭臺
蕓蕓衆生在燭臺上燃燒着孤單的火焰,
而我們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邁過別人的各各他①。
(陳東飈、陳子弘 譯)
①各各他(Golgota)傳說為古代猶太人的刑場,位
於耶路撒冷西北部的一座小山上。《新約》“福音書”
稱耶穌被釘十字架死於該地。
墓志銘
給伊西多羅•蘇亞雷斯上校,我的曾外祖父
他的勇武越過了安第斯山脈。
他曾與群山和軍隊交戰。
豪氣長存,他的劍已習以為常。
在鬍寧他給那次戰役帶來一個幸運的結局
用西班牙人的鮮血染紅了秘魯的長矛。
他書寫下戰功的册頁
這散文像吹響戰歌的小號一樣堅定。
他被殘酷無情的流放包圍着死去了。
如今他是一攤塵土與光榮。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庭院
夜幕降臨
庭院的兩三種色彩漸感疲憊。
滿月那偉大的真誠
已不再激動它習以為常的蒼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人屋捨的通道。
無聲無息,
永恆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這黑暗的友誼中多好
在門道,葡萄藤與蓄水池之間。
(陳東飈、陳子弘 譯)
A Patio
At evening
they grow weary, the patio's two or three colours.
Tonight, the moon, bright circle,
fails to dominate space.
Patio, channel of sky.
The patio is the slope
down which sky flows into the house.
Serene,
eternity waits at the crossroad of stars.
It's pleasant to live in the friendly dark
of entrance-way, arbour, and cistern.
空空的客廳
一如繼往,桃花心木的傢具
在錦緞的躊躇中繼續着
它們永遠的交談。
銀板攝影術
騙人地顯示它們隱居在鏡中的老年
那虛假的接近
而在我們的審視之下它們躲避
如含混紀年的
徒勞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態
它們近乎真實的焦急嗓音
追趕着我們的靈魂
落後達半個多世紀
此刻它幾乎已趕不上
我們童年裏那些最初的黎明。
經久不變的現實
令人信服,血色紅潤
在街上的車來人往中慶賀
它在當今的神化
那堅不可摧的完全
與此同時光明
卻透過玻璃窗的缺口
挫敗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睏迫與扼殺
那些先祖們
枯萎凋零的嗓音。
(陳東飈、陳子弘 譯)
羅薩斯
在寧靜的廳堂裏
那簡樸的時鐘散布着
一種已經沒有偶然也沒有驚奇的時間
它所凌駕的可憐的蒼白
如屍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紅色激情,
某個溫存,怨恨的聲音
宣佈了那熟悉的,駭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這一瞬間,
並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麽清晰,
而是巨大而陰暗
仿佛一座遠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記憶
又接替那隱約的談論
如深不可測的一聲回響。
以聲名狼籍著稱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為荒漠,
曾是加烏喬的偶像崇拜
和刺傷歷史的恐怖。
如今遺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單,
因為他的罪並不完全
倘使我們將它們與時間的惡行相比——
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緘默的過失消滅種族
而它永不彌合的傷口
容納了一切流血
最後的神要在那裏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許羅薩斯
衹是一把貪婪的匕首,像先輩斷言的那樣;
我相信他與你我同樣是
衆多事件中插入一個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裏
為了幸運和懲罰,憂心忡忡於
人事的無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橫在他的遺骸與父土之間,
如今每一位生者無論多麽悲傷
都會踩碎他的虛無與黑夜。
上帝也許已將他遺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說是~種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捨
來推遲他無限的消逝。
(陳東飈、陳子弘 譯)
愧對一切死亡
免於記憶與希望,
無限的,抽象的,幾乎屬於未來。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義者的上帝,
他們否認他有任何屬性,
死者一無所在
僅僅是世界的墮落與缺席。
我們奪走它的一切,
不給它留下一種顔色,一個音節,
這裏是它雙眼不再註視的庭院,
那裏是它的希望窺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們所想的
或許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們像竊賊一樣已經瓜分了
夜與晝的驚人的財富。
(陳東飈、陳子弘 譯)
拂曉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幾乎不曾為一盞盞蒼白的提燈所否定
夜裏一陣迷路的疾風
侵入了沉默的街道
顫抖着預示了
可怕的拂曉,它徘徊
如一個謊言遊蕩在
這世上荒無人煙的郊外。
衷情於這安逸的黑暗
又懼怕黎明的威嚇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華
與貝剋萊的驚人猜測,
它宣稱世界
是一個心靈的活動,
靈魂的大夢一場,
沒有根據沒有目的也沒有容量。
而既然思想
並非大理石般永恆
而像森林或河流一樣常新,
於是前面的那段推測
在黎明采取了另一個形式,
這個時辰的迷信
在光綫如一支藤蔓
即將纏住陰影的墻壁之時,
降服了我的理智
並描畫了如下的異想:
倘若萬物都缺乏實質
倘若這人口衆多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其錯綜復雜足以與一支軍隊相比
卻僅僅是一個夢
由靈魂共同的魔法獲得,
那麽就有一個時刻
它的存在陷於混亂無序的危險
而那就是黎明震顫的瞬間,
這時夢見世界的人已不多
衹有幾衹夜貓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幾乎
沒有輪廊的圖像
他們隨後要與別人將它確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夢境
正處於崩潰的危險裏,
此刻上帝會輕易地消滅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這世界拯救了自已。
光明漫流,虛構着骯髒的色彩
而心懷某種歉疚
悔恨我每天復活的同謀
我尋找我的屋捨,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驚愕而冰冷,
與此同時一隻鳥不願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裏。
(陳東飈、陳子弘 譯)
肉鋪
比一傢妓院更卑賤
肉鋪在街上炫耀着招牌像一個侮辱。
在大門上方
一隻瞎眼的牛頭
俯瞰着妖巫的子夜會
看那些剝皮肉脯與最後的大理石
帶着一尊偶像的遙遠的威嚴。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平凡
給艾蒂•朗熱
花園的格柵門打開
順從如一張
頻繁的習慣常加探問的書頁
而一旦進入,我們的眼晴
不需要註視那些
在記憶裏確切無疑的事物。
我熟知習慣和心靈
和那種隱語行話
每一群人都在編織着它們;
我無需說話
也不必佯裝擁有特權;
我身邊的人們都與我熟識,
我的擔憂與弱點他們了如指掌。
這就是那最高的獲取。
上蒼也許會將它賦予我們:
沒有驚嘆也沒有勝利
而僅僅是被樸素地接納
作為不可否定的現實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頭和草木。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基羅加將軍乘一輛馬車馳嚮死亡
河道幹成泥漿,滴水不剩
一輪月亮在清晨的寒冷中消逝
而原野死於饑餓,貧瘠如一隻蜘蛛。
馬車嘎嘎作響,搖晃着爬坡;
一架轟然浮現的馬車,龐大,葬禮一般。
四匹黑馬的黑色之中有死亡的斑點
拉着六個懦夫和一個不眠的勇士。
在馬車夫身邊乘坐着一個黑人。
乘着馬車開赴死亡;多麽壯烈的事!
基羅加將軍渴望進入陰影
帶走六七個斬首的人作為隨從。
那個騷亂,詭詐的科爾多瓦匪幫
(基羅加沉思)對我的心靈又能怎樣?
在這裏我強壯,在生命裏根深蒂固
像拴住野獸的木樁插進了草原。
成千上萬個黃昏我都已經活過
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槍矛震顫,
我不會在這亂石崗上丟掉性命。
難道南風也會死去,刀劍也會死去?
但當日晝在布蘭卡•雅科上空照耀
無情的黑鐵嚮他猛烈襲•擊;
歸於一切的死亡包圍了那個裏奧哈人
刀雨中的一擊閃現出鬍安•曼努埃爾。
死去了,站起來了,不朽了,成了幻影,
他前往上帝給他指明的地獄報到,
他一聲令下,招來了頽喪而浴血的
煉獄中士兵與戰馬的魂靈。
(陳東飈、陳子弘 譯)
蒙得維的亞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厭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誠。
年輕的夜晚像你屋頂平臺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們曾經有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座隨着歲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們的,節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時間中虛假的門,你的街道朝嚮更輕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嚮我們走來,越過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葉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賜福於你的花園。
被聽成了一首詩的城市。
擁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在約瑟夫•康拉德的一本書裏發現的手稿
在飄散出夏季的顫抖的田野裏
純粹的白光將日子隱沒。日子
是百葉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
海岸上一片光輝,平原的一場熱病。
但古老的夜深邃,如一口罐子
裝滿了凹面的水。水呈現出無限的紋理,
而在徘徊的獨木舟上,仰望着星星
人用一支煙量出了閑散的時間。
灰色的煙霧彌漫,模糊了遼遠的
星群。現在流出史前與名字。
而世界僅僅是一些溫柔的朦朧。
河還是原來的河。人,也是原來的人。
(陳東飈、陳子弘 譯)
達喀爾
達喀爾就在太陽,沙漠與大海的十字路口。
太陽在我們眼前把蒼穹遮蔽,流沙如埋伏的野獸破壞道路,大海是一腔仇恨。
我曾見過一位酋長,他的披風上有比燃燒的天空更加熾烈的蔚藍。
靠近電影院的清真寺閃耀着祈禱鐘聲的寧靜之光。
背風的蔭蔽令棚屋遠去,太陽如一個竊賊攀上了墻頭。
非洲的命運在永恆之中,那裏有戰功,偶像,王國,莽莽森林和刀劍。
我得到過一個黃昏和一個村莊。
(陳東飈、陳子弘 譯)
DULCIA LINQUlMUS ARVA
我的祖先與這遠方
締結了友誼
他們統治了大草原的親密
把他們的技藝融入了
泥土,火,空氣,水。
他們是戰士與牧場主人
他們以晨光哺育心靈
而地平綫就像一個低音
鳴響在他們簡樸的勞動日深處。
他們勞動的日子河流般明淨
他們的傍晚水一樣涼爽
隱藏在蓄水池裏
而四季對於他們
就像期待中的歌謠裏的四行詩。
他們從遙遠的煙塵裏辨出
大車或馬群
而夜露使香蒲明豔閃爍
這光輝給他們帶來快樂。
一個人曾抗擊西班牙人,
另一個人在巴拉圭利劍捲刃:
他們都感到了世界的擁抱
而鄉村是陷入了他們愛情的女人。
他們的日子高遠
由天空與平原鑄成。
曠野的智慧屬於這些人,
屬於那個馬背上穩坐的人•"
他統治着平原上的人們,
他們的工作與日子
和牲畜的繁殖。
我是個城裏人我不再知道這些,
我來自一座城市,一個區,一條街,
遙遠的街車伴隨我憂傷
用它們那聲傍晚發出的長嘆。"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天使般的屋宇
在聖鬍安和恰卡布科交界的地方
我看見了藍色的屋宇,
我看見披着冒險色彩的屋宇。
它們好像旗幟
深遠如釋放出郊野的東方。
它們有拂曉的色彩,有黎明的色彩;
它們的光輝是八角形建築面前的一種熱情
在每一個混濁,頽喪的街角。
我想到那些女人
將從她們沸騰的庭院尋找天空。
我想到那些照亮了黃昏的蒼白手臂
也想到發辮的烏黑:我想到那莊重的快樂
就是在她們葡萄園般深邃的眼裏看見自己。
我將推開黑鐵的屏門走進庭院
將有一個好姑娘,已經屬於我,在屋子裏。
我們兩個沉默着,火焰般顫抖,
而眼前的歡樂將會在往昔之中平息。
(陳東飈、陳子弘 譯)
我的一生
這裏又一次 飽含記憶的嘴唇 獨特而又與你們的相似。
我就是這遲緩的強度 一個靈魂。
我總是靠近歡樂也珍惜痛苦的愛撫。
我已渡過了海洋。
我已經認識了許多土地;我見過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
我愛過一個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擁有西班牙的寧靜。
我見過一望無際的郊野 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裏完成。
我品嚐過衆多的詞語。
我深信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見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貧窮與富足 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陳東飈、陳子弘 譯)
維拉•奧圖薩爾的落日
最後審判一樣的傍晚。
街道是天空中一道崩裂的傷口。
我不知道在深處燃燒的光是一個天使還是一次日落。
像一個惡夢,無情的距離壓在我身上。
地平綫被一道鐵絲網刺痛。
世界仿佛毫無用處,無人眷顧。
天空中仍是白晝,但黑夜已在峽𠔌裏背叛。
所有的光都在藍色的圍墻與那一片姑娘們的喧鬧之中。
我已經不知道是一棵樹還是一個神,透過生銹的大門呈現。
突然間有多少國土,原野,天空,郊外。
今天曾經有過的財富是街道,鋒利的日落,驚愕的傍晚。
在遠方,我將重獲我的貧窮。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布宜諾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
就是沿着這條沉睡而混濁的河
開來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鄉。
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經上下顛簸着航行
在慄色激流中的根塊之間。
仔細思索,讓我們推想這條河
當時是蔚藍的,仿佛是從天空中流下,
有小小的紅星標志着鬍安•迪亞茲
受餓,而印第安人就餐的地方。
肯定有一千人,又有千萬個人
渡過了一片寬達五個月亮的大海而來,
鄰里仍然是塞壬和海怪的居所。
是讓羅盤發瘋的磁石的居所。
岸上他們竪起搖晃的小屋幾間,
不安地入睡。他們說此地是裏亞卻洛,
但這卻是在博卡編造的謊言。
這是我所居住的一片街區:巴勒莫。
一片完整的街區,但坐落在原野上
展現給黎明,雨和猛烈的東南風,
一片同樣的樓群,仍然在我的街區,
危地馬拉,塞拉諾,巴拉圭•古魯恰加。
一傢雜貨店緋紅如紙牌的反面
光彩奪目,後屋裏有人在玩着撲剋;
緋紅的雜貨店生意興隆,雄霸一方,
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經怨恨,無情。
第一聲風琴越過地平綫而來
送出多病的樂麯,它的哈巴涅拉和囈語。
大院裏此刻一致推選伊裏戈揚.
某架鋼琴彈奏着薩波裏多的探戈。
一傢煙鋪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們共同擔負着一個幻想的過去。
缺少的衹是一樣,道路的對面。
很難相信布宜諾斯艾利斯有什麽開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氣一樣永恆不滅。
(陳東飈、陳子弘 譯)
伊西多羅•阿塞維多
的確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除了那些地名與日期:
詞語的欺騙
但我懷着敬畏搶救了他的最後時日,
不是別人所見的那一天,而是他自己的,
為了寫下它我要避開我的命運。
醉心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後房牌戲,
生在阿洛約•德爾•米地奧的右岸,一個阿爾西納派,
西城古老市場的國産品監察員,
第三區的警官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召喚下他從軍徵戰
在塞佩達,在帕逢,在科拉爾的沙灘。
但我的言詞無須提起他的戰鬥,
因為他已將它們註入了他內心的一個夢。
因為像別人寫詩一樣,
我的外祖父創造了一個夢境。
當一場肺炎將他侵蝕
迷幻的熱病又篡改了日子的臉相,
他從記憶裏收集着火的文件
來鑄造他的夢。
這發生在塞拉諾街的一幢房子裏,
在一九零五年那個白熱的夏天。
他夢想兩支軍隊
進入一場戰鬥的陰影;
他列數了統帥,旗幟,分隊。
“現在軍官們在籌劃,”他說道,那聲音清晰可聞,
為了看見他們。他想支起上身。
他召集了大草原:
偵察崎嶇的地形,讓步兵能夠堅守
也尋找堅實的平野,讓騎兵的衝鋒攻無不剋。
他作出最後的召集,
集合了數以千計的臉,這個人認識他們但在多年之後也不再認識:
相片裏黯然消褪,須發叢生的臉,
在普安特•阿爾西納和塞佩達同他生死與共的臉。
他進入了他的日子的包圍圈,
為的是這想象的防禦,他的忠誠渴望着它,不是出於一種軟弱的驅使。
他糾集了一支布宜諾斯艾利斯陰魂的軍隊
為了殺死自己。
就這樣,在望得見花園的臥室裏,
他在一個夢中為國捐軀。
用旅行的譬喻,人們把他的死訊告訴了我;我並不相信。
我是個男孩,我當時還不知道死亡,我是不死的;
多少天,我曾在沒有陽光的屋子裏把他尋找。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城南守靈的一夜
給萊蒂西亞•阿爾瓦雷茲•德•托萊多
因為某人的死
——一種神秘,我掌握了它空洞的名字,但我們看不到它的現實——
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門戶洞開直到黎明,
一幢陌生的房子,我命中註定見不到第二次,
但它今夜卻在等待着我
發出一道睡夢深沉時警醒的光輝,
被痛苦的夜晚消磨,清晰,
在現實中細緻入微。
我走嚮它為死亡所重壓的不眠之時,
穿過記憶般基本的街道,
穿過黑夜裏充盈豐盛的時間,
聽不見更多的生命
除了遊蕩在一傢昏暗店鋪附近街區裏的人們
和世上某一位孤單的吹哨者。
懷着期待,我慢步而行,
來到了我所尋找的這片街區,這幢房子,這扇質樸
的門,
不得不莊重的人們迎接我,
活過了我父輩的年月的人們,
我們估量着命運,在一間面嚮院子的潔淨房間裏
這院子處於黑夜的力量與圓滿之下
我們談論無關的事物,因為現實更巨大
在鏡子裏我們是百無聊賴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馬黛茶量出無用的鐘點。
那些細小的智慧令我感動
它們隨每一個人的死亡而失去
——書籍的習慣,一把鑰匙的習慣,一具肉體在別的
肉體中間的習慣——
無法恢復的節奏,為了他
構成了這世界的灰燼。
我知道每一種特權,儘管隱晦,都是在奇跡的範圍裏
而這就是個大奇跡,加入這守夜,
聚集起來,圍住這誰也不認識的人:死者,
聚集起來,隔絶或守護他死亡的第一夜。
(守靈使一張張臉孔消瘦;
我們的眼晴就像耶穌正在高處死去。)
而死者,那不可思議的人呢?
他的現實處在與他無關的花朵之下
他死亡的好客會給予我們
另一段時間的回憶
和城南銘刻般警練的街道,要一條條地體味,
和吹在回返的臉上的陰暗的微風
和從那巨大痛苦中解救了我們的黑夜:
真實者的厭煩。
(陳東飈、陳子弘 譯)
布宜諾斯艾利斯之死
I. 恰卡裏塔
因為南城墓園的肺腑裏
填滿了黃色的熱病,直到高喊道夠了;
因為南城幽深的房屋
把死亡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臉上
也因為布宜諾斯艾利斯再也不忍看見那死亡,
一鏟接一鏟,他們把你挖開
在喪失了西風的邊緣,
在塵暴和
留給馬車夫的第一堆沉重的垃圾之後。
這裏衹有世界
和星星在幾個小農場上升起的習慣,
而火車從貝爾麥霍車庫開出
運走那些死亡的遺忘;
死去的男人,鬍須蓬亂,圓睜着雙眼,
死去的女人,肉體殘忍,魔力全無。
死亡的欺騙——人與生俱來的骯髒——
仍然在肥沃着你底層的土壤,因此你召集
你的幽靈混合軍,你秘密的骷髏遊擊隊
它們落入你被埋葬的黑夜之底
仿佛落入了大海深處,
朝嚮一種沒有不朽也沒有尊嚴的死亡。
一種頑強的植物,煉獄的殘渣
壓迫着你無邊的墻壁
它的含義就是沉淪,
而對腐爛深信不疑的陋巷
把它火熱的生命投到你腳下
投到由一支泥土的低沉火焰穿透的通道裏
或茫然無措於手風琴懶惰的演奏
或狂歡節號角平淡的呼鳴之中。
(命運最為永久的判决
在我身上延續,我在你黑夜中的今夜聽見它,
當吉他在彈奏者的手中
像言詞一樣地訴說,它們訴說着:
死亡是活過的生命,
生命是臨近的死亡。)
墓地的漫畫像,蓋馬
把外來的死亡招到你腳下。
我們耗盡了現實,使它患病:210輛馬車
敗壞黎明,往那
煙霧迷朦的大墓場運送
每天的廢料,我們己用死亡沾污了它們。
歪斜破舊的木頭圓頂和高高的十字架
——最後一盤棋的黑色棋子——穿過你的街道
而它們多病的威嚴將掩蓋
我們死亡的恥辱。
在你嚴守紀律的圍地裏
死亡無色,空洞,用數字計算;
它縮小為日期與名字,
詞語的死亡。
恰卡裏塔:
這個國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下水道,最後的斜坡,
比別處活得更長,也死得更長的城郊,
這死亡的,而不是來世的麻風病院,
我聽見了你失效的詞語而不相信,
因為你自己對悲劇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動
也因為一朵攻瑰的完滿勝過了你的大理石。
II. 裏科來塔
在這裏死亡擁有榮譽,
這裏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審慎的死亡,
長久而幸運的光明的血親,
這光來自索科洛的庭院
也來自爐膛裏細小的灰燼
生日牛奶裏微妙的甘甜
和院落的深邃的朝代。
與它達成協議的
有古老的溫柔,也有古老的嚴厲。
你的前額是勇敢的門廊
和樹木盲目的慷慨
暗指了死亡而一無所知的飛鳥的言辭
和那些戰爭的送葬裏
鼓手們振作勇氣的鼓點;
你的肩頭,城北緘默的寓所
和羅薩斯的劊子手們殺人的墻。
在大理石幫助下,在崩散中成長着
死者的無可再現的國度
他們在你的黑暗裏成為非人
自從瑪麗亞•德•洛斯•多洛利斯•馬西埃爾,烏
拉圭的女兒
你花園裏註定要歸於上蒼的種子
多麽微不足道,在你的荒野裏沉沉入睡。
但我卻願意伫足沉思,我想到
那些輕賤的花朵,它們是你虔誠的註腳
一一你身邊金合歡樹下的黃土,
從你陵墓中升起的,紀念的花朵一一
想到為什麽它們優雅與沉睡的生命
緊連着我們所愛的人們可怕的殘骸。
我提出這個問題,又將說出它的回答:
花朵永遠守望着死亡,
因為我們人類永遠都不可思議地懂得
它沉睡的,優雅的存在
乃是能夠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
不會因驕傲於活着而冒犯他們
也不比他們更富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