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选(上)
洞见诗刊 6/23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1986.6.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 作品涵盖多领域,如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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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歌的演讲
文/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爱尔兰泛神论者埃里金纳说,《圣经》包含着无数含义。他把它比作孔雀五彩缤纷的羽毛。数百年后,一位西班牙的希伯来神秘哲学家说,上帝为每一个以色列人做了一本《圣经》,因此《圣经》的数量就同《圣经》的读者一样多。如果我们考虑到上帝是《圣经》和它的每一位读者命运的作者,那么前面所说的这一点是完全站得住脚的。埃里金纳关于孔雀五彩缤纷羽毛的说法和西班牙神秘主义哲学家关于《圣经》的数量像其读者一样多的说法,就是人们想象力的明证,前者是凯尔特人的,后者是东方人的。但是我敢说这两种说法都很准确,而且不光是指《圣经》,可以指任何一本值得一读的书。
爱默生说,图书馆是一个带魔力的珍藏室,那里有许许多多着魔的灵魂。我们呼唤它们时,它们就醒来;在我们打开书之前,这书从字面上来讲,从几何学的角度讲,完全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是一个体积。当我们打开这本书,当书本找到它的读者,便发生了审美行为。即使是对同一位读者,这同一本书也变了。需要补充的是,因为我们也变了,因为我们是(让我们回到我特别偏爱引证的例子)赫拉克利特的小河。赫氏说,昨天的人就不是今天的人,今天的人就不是明天的人。我们在不断地变化着,可以这么说,每读一本书,每次重读一本书,每次回味上次的重读,都会更新书的内容。内容也是变化的赫拉克利特的小河。
这一点可以把我们导向克罗齐的理论。我不知道他的理论是不是最深刻的,但肯定是害处最小的。文学乃表达,这个想法把我们带到了克罗齐的另一个常常被忘却的理论:如果说文学是表达,那么既然文学是由词汇构成的,所以语言也是美学现象。这一点有些叫我们难以接受,即语言是美学现象的观点。几乎没有人信奉克罗齐的理论,却人人都在不断地应用。
我们说西班牙语是一种响亮的语言,英语是一种语音多变的语言,拉丁语有着特别高贵的特点,在其后的所有语言都渴望达到它。我们把美学范畴应用到语言上了。人们错误地认为语言符合现实,符合如此神秘、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事实上,语言是另一种东西。
让我们来设想一个黄颜色、闪闪亮、会变化的东西。这个东西有时在天上,圆圆的,有时又呈弓形,有时增大,有时缩小。有人——我们永远也无从知道这个有人叫什么名字——我们的祖先,我们共同的祖先,给这个东西取一个名字叫月亮,在各种语言中都不同,真是丰富多彩。我要说,希腊语中的selene对于月亮来说太复杂了一点,英语中的moon,有节奏感,有一种迫使你慢慢地讲出的东西,这对月亮是合适的。它还像月亮,因为几乎是圆形的,几乎是以同一个字母开始并结束的。至于月亮一词,这是我们从拉丁语继承下来的优美词汇,在意大利语中也是一样的(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中,月亮一词均为luna),它含有两个音节,两个零件,也许是太简单了。在葡萄牙语中是lua,显得不怎么美,法语中的lune带有一点神秘感。
因为我们讲的是西班牙语,我们就选luna一词。试想,有一次,有个人偶然创造了luna—词。毫无疑问,第一次创造是很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不仔细想想,用这样或那样的声音讲出月亮一词的第一个人呢?
有一个比喻我曾经不止一次引用过(请原谅我的单调乏味,但是我的记忆是七十多岁时的老记忆)。有个波斯的比喻说月亮是时间的镜子。在“时间镜子”的佳句中,既有月亮的易碎性,又有它的永恒性。这就是月亮的矛盾,它是那么的几乎透明,那么的几乎虚无,然而它的形状却是永恒。
在德语中,月亮一词是阳性。所以尼采能够说月亮是仰慕地瞅着大地的和尚,或者说是一只踩着星星挂毯的小猫。在诗中,也受语法中性的影响。说月亮或者说“时间镜子”,这是两个审美现实。只不过后者是第二程度的作品,因为“时间镜子”由两个部分构成,而“月亮”也许更有效地给了我们一个词汇,一个月亮的概念。每一个词都是美学作品。
据认为,散文比诗歌更加贴近现实。按照我的理解,这是一个错误。短篇小说家奥拉西奥·基罗加有一个观点说,如果有寒风从河边刮来,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写下:寒风从河边刮来。如果这确是他说的,那么基罗加似乎忘了,这句子就像寒风从河边刮来一样离开现实十分遥远。我们有什么感受?我们感到空气在移动,我们称之为风;我们感到这风来自某个方向,来自河边。所有这一切使我们形成像贡戈拉的诗,或者像乔伊斯的句子那么复杂的东西。让我们再回到"寒风从河边刮来",这里我们创造了一个主语:风;一个动词:刮;在一个现实的环境中:从河边。这一切都是远离现实的;现实要简单得多。这个句子明显是散文,完全是散文,是基罗加随意选出的,是个复杂句,是一种结构。
我们有卡尔杜齐的名句:“那田野绿色的寂静。”我们会想这是一个错误。卡尔杜齐改变了形容词的位置。他应该这样写:“绿色田野的寂静”。他聪明而优雅地改动了,说是田野绿色的寂静。让我们回到对现实的感受。我们感受到了什么?我们同时感受到好几样东西(也许东西一词太名词化了)。我们感受到田野,辽阔无垠的田野,我们感受到绿色和寂静。用一个词来形容寂静,就是一种美学创造。因为寂静是用于人的,一个人默然无声,或者田野默然无声。把“寂静”用于田野里没有噪声的情况,那就是一种美学处理,毫无疑问,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当卡尔杜齐说“绿色田野的寂静”时,是在说某种离眼前的现实那么近又那么远的东西,就像在说“绿色田野的寂静”一般。
我们再来看另一个著名的移位例子,那是维吉尔无人超越的佳句:Ibant obscuri sola sub nocte per umbram(在一个孤零零的夜晚两人走在幽黑的阴影之间)。让我们把凑句子的per umbram撇在一边,我们来看“在一个孤零零的夜晚(埃涅阿斯和西比拉)走在幽黑之间”(这个“孤零零”在拉丁语中更有力量,因为它比sub来得早)。我们可以认为他改变了词的位置,因为正常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孤零零地走在幽黑的夜晚”。但是,让我们重新创造那种形象,我们想一想埃涅阿斯,想一想西比拉,我们会看到,在说“在一个孤零零的夜晚他们走在幽黑之间”时,离开我们说“他们孤零零地走在幽黑的夜晚”时的形象是多么相近。
语言是一种美学创造,对此我觉得没有任何疑问。证据之一就是在我们学习一种语言时,在我们必须近看词汇时,我们就能感觉到美或不美。在学习语言的时候,人们会用放大镜去看词汇,会考虑这个词难看,这个词漂亮,这个词令人生厌。母语则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我们不觉得词汇是孤立于我们讲话之外的。
克罗齐说,如果一句诗是表达,如果构成诗句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词汇本身都是有表现力的,那么这诗歌就是一种表达。你们肯定会说,这是老调重弹,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知道;我想我们感觉到是了解的,因为这是对的。事实上,诗歌并不是图书馆里的书,不是爱默生带魔力的珍藏馆中的图书。
诗歌是读者与书的交汇,是书的发现。还有一个美学体验就是诗人构思作品的时候,就是他一点点发现或创造作品的时候。这也很奇特。据了解,在拉丁语中,“创造”和“发现”是同义词。这一切都符合柏拉图的理论,他说创造、发现是回忆。弗朗西斯·培根补充说,如果学习是记忆;无知乃是知道忘却;那什么都有了,就差我们看到它了。
当我写东西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即这东西早已存在。我从一个总概念出发,我知道开头与结尾的大致轮廓,然后我一点点地发现那些中间部分。但是我并没有创造这些部分的感觉,我没有一切由我来裁定的感觉。事情就是这样。它们是藏着的,我的责任就是把它们找出来。
布拉德利说,诗歌的一个作用就是能给我们印象。不是发现什么新东西,而是回忆起遗忘了的东西。在我们读一首好诗的时候,我们会想,这个我们也写得出,这首诗早就存在于我们脑中。这一点又把我们带到柏拉图关于诗的定义:那轻盈而带翅膀的神圣之物。作为定义是可行的,因为那轻盈而带翅膀的神圣之物可以是音乐(不过诗歌也是音乐的一种形式)。柏拉图在定义诗歌的时候,他站得要高得多,他给我们一个诗的榜样。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观念,即诗歌是美学体验,这犹如诗的教育中的一场革命。
我当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的英国文学教授。我曾经尽可能地撇开文学史。当我的学生向我要参考书目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参考书目不重要,莎士比亚毕竟一点也不知道什么莎士比亚参考书目。”约翰逊不可能预见到将来写的关于他的书。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学习原著呢?如果这些书你们喜欢,那很好;如果不喜欢,就放在一边,因为强迫读书的想法是很荒唐的;多么需要说读得愉快才是必须的啊。我认为诗歌是一种感觉到的东西,如果你们感觉不到诗歌,如果你们没有美的感受,如果一个故事不能把你们带入渴望了解后来发生的事情,那这位作者就不是写给你们的。你们就把它搁在一边,文学是相当丰富的,完全可以给你们提供值得你们注意的作者,或者今天不值得你们注意,明天你们再读。”
我就是这样教学的,坚持美学事实不需要定义。美学事实是那么明显,那么直接,就像爱情、水果的味道或水那样不能确定。我们感觉诗歌就像我们感觉附近的一个女人,或者就像我们感觉一座高山或一个海湾。如果我们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为什么还要用别的词语去稀释它呢?这些词语肯定要比我们的感受脆弱得多。
有些人很少能感受诗歌,他们通常从事教诗歌的工作。我觉得自己能感受诗歌,但是我没能教诗歌。我没有去教诲这一篇那一篇的爱情。我教我的学生喜欢文学,把文学看做乐事。我几乎不能进行抽象思维,你们也许发现我在不断地依靠引文和回忆。我们可以拿两篇西班牙文的诗来研究一下,这比抽象地谈论诗歌要好,因为那是一种令人生厌的或者说是夸夸其谈者的方式。
我挑选了两篇非常著名的,因为我已经说了,我的记忆力不济,我宁愿挑现成的,宁愿挑你们脑中事先已经存在的。咱们来研究一下克韦多著名的十四行诗,是为纪念奥苏纳公爵佩德罗·特列斯·希隆先生而作的。
祖国可以亏待伟大的奥苏纳,
但不能亏待他的保卫他的功绩;
西班牙给了他监狱和死亡,
为了国家他把财富当作奴隶。
仰慕他的人纷纷垂泪
无论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
佛兰德的原野是他的坟茔,
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
葬礼时帕特诺佩点燃了维苏威火山
特里纳克利亚点燃了蒙希贝洛;
军人之泪涨成暴雨。
战神赐予他天国中最好的位置;
马斯、莱茵、塔霍和多瑙诸河,
悲痛地哭诉着它们的忧伤。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纸申冤词。诗人是想纪念奥苏纳公爵,据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他于狱中在押时死去”。
诗人说西班牙欠了公爵伟大的军功,却报之以囹圄。这些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因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英雄就不会有罪,或者说英雄就不应该受到惩罚。但是,
祖国可以亏待伟大的奥苏纳,
但不能亏待他的保卫他的功绩;
西班牙给了他监狱和死亡,
为了国家他把财富当作奴隶。
这是鼓动的部分。请注意,我并没有说是赞成还是反对这首十四行诗,我只是在分析它。
仰慕他的人纷纷垂泪
无论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
这两句的回响力不大,是为了写十四行诗的需要,也是为了诗的韵律需要。克韦多是按照难写的意大利十四行诗的方式写的,它需要四韵,而莎士比亚是按照比较容易的伊莎贝拉十四行诗的方式,它只需要双韵。克韦多又补充说:
佛兰德的原野是他的坟茔,
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
这是核心部分。这些诗句的丰富内涵在于它的含糊性。我记得对这两句的解释上有许多争论。“佛兰德的原野是他的坟茔”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想一想佛兰德的原野,想一想公爵打过仗的战场。“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这是西班牙语中最值得记诵的诗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想一想《启示录》(《圣经·新约·启示录》)中血红的月亮,想一想战场上空略带红色的月亮。但是,克韦多还有一首十四行诗,也是写给奥苏纳公爵的,诗中说:“特拉西亚的月亮带着血/消失时便写下了你的一天。”原则上,克韦多可能想的是奥斯曼帝国的旗帜,带着血的月亮可能是上面红红的半月。我想大家都会同意不要排除任何一种含义。我们不要说克韦多指的是打仗的日子,指的是公爵的功劳或是佛兰德的战场,或者指的是战场上空带血的月亮,或者土耳其的旗帜。克韦多没有放弃感受上面的各种含义。诗句很妙,妙就妙在含糊上。
接下来:
葬礼时帕特诺佩点燃了维苏威火山
特里纳克利亚点燃了蒙希贝洛;
这就是说,是那不勒斯点燃了维苏威火山,是西西里点燃了埃特纳火山。真奇怪,他诗中用了那些古老的名字,好像要把一切都同当时著名的名字分开。接着:
军人之泪涨成暴雨。
这里我们又一次证明诗是一码事,理性的感受则是另一码事;战士们痛哭,哭得下起暴雨,很明显这是荒谬的。但在诗句中就不是这样了,它有它的规律。“军人之泪”,特别是西语中用“军人”一词很怪。“军人”用作悲号的形容词更是令人吃惊。
接下来:
战神赐予他天国中最好的位置;
按照逻辑,这一句我们也说不通。认为战神让奥苏纳公爵跟恺撒大帝同住一起,也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句的存在是为了倒装。这正是诗的试金石:诗句的存在常常超出其含义。
马斯、莱茵、塔霍和多瑙诸河,
悲痛地哭诉着它们的忧伤。
我要说,这些诗句多少年来我一直印象深刻,但是从根本上说是假的。克韦多听任一种想法的摆布,即一位英雄被他战斗过的地方和著名的河流痛哭。我们感到这也是假的。如果讲实际情况的话就更加真实了,比方说,就像华兹华斯在读过攻击道格拉斯吩咐砍伐森林的十四行诗时说过的那样。他说,是的,道格拉斯对森林的所作所为确实很可恶,他砍倒了大批树木,“令人赞美的兄弟般的树木”,但是,他又说,我们为一些坏事痛心疾首,而大自然本身对此却毫不在意,因为特威德河,绿色的草原,山冈峻岭等还是照旧。如果说实话,应该说我们为砍伐了这么美的树林而难过,但是,对大自然没有关系。大自然(如果有一个名叫大自然的实体存在的话)知道它能够恢复,河流会继续流淌。
确实,对于克韦多来说,他指的乃是河的神灵。也许说公爵战斗过地方的河流,对奥苏纳公爵的死十分漠然会更加具有诗意。但是克韦多是想写一首挽歌,一首关于一个人去世的诗。什么是一个人的死亡?根据大普林尼的看法,那就是一张不会重复的脸与他一起死了。每一个人都有其惟一的脸,与脸一起死掉的是成千上万的事情和回忆。童年的回忆和人的特征,太明显了。看来克韦多丝毫没有感到这些。他的朋友奥苏纳公爵死在狱中,克韦多冷漠地写了这首十四行诗,我们能感受到他冷漠的实质。他把它写成对国家把公爵打入监狱的控告。看来他不喜欢奥苏纳,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想让我们喜欢他。但是,这是我们语言中伟大的十四行诗。
现在我们来看另一首诗,是恩里克·班齐斯的。说班齐斯是比克韦多更好的诗人那是很荒唐的,而且这种比较有什么意思呢?
让我们来看看班齐斯的十四行诗,看看它好在何处:
热情而忠实的映照
这是生活的材料所习惯
显示的样子,镜子如同
阴影中的一轮明月。
黑夜中给它奢华,那盏灯
浮动的亮光,还有忧伤
杯中的玫魂,垂死的
也在其中低着头。
如果让痛苦加倍,也将重复
我心灵花园里的万物
也许等待着某一天居住
在它蓝色宁静的梦幻中
一位贵宾,映照着他们
额头相碰,双手相牵。
这首十四行诗很怪,因为镜子并不是主角;有一个秘密的主角到最后才给我们揭示。首先我们有一个主题,是非常诗化的:镜子在重复事物的外表:
这是生活的材料所习惯
显示的样子……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普罗提诺。有人想给他画像,他拒绝了:“我自己就是一个影子,天上那个原型的影子。为什么还要给这个影子再做一个影子。”什么是艺术,普罗提诺想,它不过是第二层的表象。如果人是昙花一现的,他的形象怎么会是令人敬慕的呢?班齐斯也有同感:他感受到镜子的魔鬼性质。
有镜子确实是很可怖的:我始终对镜子感到恐惧。我想爱伦·坡也有同感。他有一个不怎么出名的作品,是关于房子装潢的。他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镜子放的位置必须是坐着的人不反映在镜子里。这一点告诉我们他害怕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在他关于双重性的《威廉·威尔逊》故事集和《亚瑟·戈登·宾》故事集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南极有一个部落,他们中有一个男子,第一次看到镜子时竟吓死了。
我们已经习惯于镜子,但是重复现实的图景确有可怕的地方。我们再回到班齐斯的十四行诗。“热情”已经给了它人的特征,这是一个共同点。但是,我们从没有想到镜子是热情的。镜子悄然无声地接受着一切,十分谦和:
热情而忠实的映照
这是生活的材料所习惯
显示的样子,镜子如同
阴影中的一轮明月。
咱们来看镜子,也是光亮的,他还把它与月亮这样摸不着的东西比较。你还能感受到镜子的那种魔幻和古怪的特性:“阴影中的一轮明月”。接下来:
在黑夜中给它奢华,那盏灯
浮动的亮光……
那“浮动的亮光”想叫事物显得不很明确;一切都应该像镜子,像阴影中的镜子那样不淸楚。必须是发生在下午或者晚上。这样:
浮动的亮光,还有忧伤
杯中的玫瑰,垂死的
也在其中低着头。
为了不至于一切都那么模糊,现在我们有了一束玫瑰,非常真切的玫瑰。
如果让痛苦加倍,也将重复
我心灵花园里的万物
也许等待着某一天居住。
在它蓝色宁静的梦幻中
一位贵宾,映照着他们
额头相碰,双手相牵。
这便是十四行诗的主题,它不是镜子,而是爱情,一段腼腆的爱情。镜子没有准备看到额头碰着额头,手挽着手的情形反映在镜子里,是诗人希望看到这种情景。但是一种害羞使他用间接的方式来说出。这一切早就令人钦佩地被铺垫好了,因为一开头就讲到“热情而忠实”,从一开始,这镜子就不是玻璃的或者金属的镜子。这镜子是一个人,是热情而忠实的;然后,它让我们习惯于看一个表面的世界,这个表面的世界直到最后才与诗人挂起钩来。是诗人希望看到贵宾、爱情。
这与克韦多的十四行诗有一个本质的不同,因为我们在那两句诗中能立刻感受到那强烈的诗意:
佛兰德的原野是他的坟茔,
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
我讲到了语言问题,讲到一种语言跟另一种语言相比是不公平的。我想有一条理由很充分,如果我们考虑一首诗,一节西班牙诗,如果我们想:
谁会有这样的冒险
在大海中
像阿纳尔多斯公爵
一个圣胡安的早晨,
不管这冒险是一艘船,也不管什么阿纳尔多斯公爵,我们就感觉到这些动词只有用西班牙语说出才行。法语的声音我不喜欢,我觉得它缺少其他拉丁语言的那种明亮感,但是,怎么可能认为一种语言不好,而这种语言写出了像雨果那样令人钦佩的诗句呢?
“宇宙之怪”扭动着它镶嵌着鳞片般星星的身躯。
(原文为法文)
怎么能批评一种语言?没有它就写不出这些诗句。
至于英语,我觉得它的缺点是丧失了古英语中的那些开元音。但是它还是使莎士比亚写出这样的诗句:
将这厌世的肉体
从噩兆的束缚下解脱出来。
曾被蹩脚地译成“将倒霉星星的枷锁,从我们厌恶世界的肉体身上挣脱”(原文为英文)用西班牙语不是什么问题,用英语,则全是问题。如果必须选择一种语言的话(当然没有理由不把所有的语言都选上),对我来说,这种语言就是德语,它可以组成复合词(像英语,甚至超过英语),有开元音,而且音乐感令人赞叹。至于意大利语,光《神曲》就够了。
不同的语言迸射出如此众多的美感,这是不足为奇的。我的老师、伟大的犹太西班牙诗人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留下一篇给上帝的祷告词中说:“哦,上帝,可别这么多优美。”勃朗宁说:“当我们刚感到很有把握的时候,又发生了些什么,太阳落山了,欧里庇得斯的合唱到了末尾,我们又一次迷了路。”
美在等候着我们。如果我们有感受力,我们就能在各种语言的诗中感受到它。
我本来应该多学一点东方文学,我只是通过译本稍稍探了一下。但是我感受到了力量,美的冲击力。比如说,哈菲兹的波斯文佳句:“我翱翔,我的灰烬将是现在的我。”所谓转世的理论全在这一句中,“我的灰烬将是现在的我”,我将再次出生,到下个世纪,我将再次成为诗人哈菲斯。所有这些仅在寥寥数语之中,我读的是英文的,但是同波斯文肯定不会有很大距离。
我的灰烬将是现在的我,真是太简单了,不可能被改动的。
我觉得历史地学习文学是一个错误,尽管对我们来说,不排斥我本人,也许不可能用别的方式。有一个人,我觉得他是优秀的诗人和蹩脚的评论家。他的名字叫马塞利诺·梅嫩德斯-佩拉约,他有一本书叫《西班牙最佳诗篇一百首》。其中我们看到:“让我热身地走,让人家去笑吧。”如果这个也是西班牙最佳诗篇,我们要问,不是最佳的又将是怎么样呢?但是在同一本书中,我们能找到我引用过的克韦多的诗句和塞维利亚无名氏的“书信体诗文”,以及其他许多令人赞叹的诗篇。不幸的是,没有一篇是马塞利诺·梅嫩德斯-佩拉约的,他把自己排斥在他的文选之外了。
美无所不在,也许是在我们生活的每一时刻。我的朋友罗伊·巴塞洛缪,曾在波斯住过几年,他直接从法尔希语翻译了欧玛尔·海亚姆,他给我讲了我早就怀疑的东西:在东方,一般都不历史地研究文学或哲学。这就是为什么德森和马克斯·米勒都感到惊讶,他们不能确定作者的时间。学习哲学史就像是亚里士多德与柏格森、柏拉图与休谟一起探讨问题。
我想引用腓尼基水手的三句祷告词来结束我的报告。当船快要沉没的时候——我们是在公元1世纪,他们用三句中的一句祈祷。其中有一句说:
迦太基母亲,我把桨还了,
这里迦太基母亲是指蒂罗城,是狄多出发的地方。接着是“我把桨还了”。这里有些特别。腓尼基人只是把生命看作划桨。当他走完自己生命历程时,就把桨还出来,让别人继续划下去。
另一份祷吿词更加动人心弦:
战神赐予他天国中最好的位置;
人们不能想象别的命运,流露出时间循环的想法。
最后这一个想法非常动人,跟别的都不一样,因为它没有表示接受命运的安排。反映的是一个人将要死时,将要被可怕的神灵处决时的绝望,是这样说的:
诸神啊,你们不要把我当作神
应该当作一个人
大海已经把他撕碎。
在这三份祷告词中,我们立刻感觉到,或者说,我立刻感受到了诗意。这里有美学事实,它不在图书馆,不在参考书,不在手稿家族的研究里,也不在闭合的书本里。
腓尼基水手的这三份祷告词是我在吉卜林的故事书《人的方式》中读到的,是一个关于圣保罗的故事。这是真的吗?或者说是吉卜林写的吗?就像会很糟糕地问的那样。在自己心里问了几个问题后,我感到很羞愧,因为这种选择有什么要紧?我们来看看这样两种可能性,梦魇的两个牛角。
第一种情况,那是腓尼基水手的祷告词,他们是海洋之人,他们理解的生活只是在海上。从腓尼基语,比如,转成希腊语,从希腊语转成拉丁语,从拉丁语转成英语。吉卜林把它们重写了。
第二种情况,一位伟大的诗人,吉卜林想象那些腓尼基的水手;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离他们也很近。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是他们。他理解的生活就是海上,他的口头就有这些祷告词。一切都发生在过去:无名无姓的腓尼基水手已经死了,吉卜林也死了。究竟是这些鬼中哪一位写了或者想了这些诗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位印度诗人作了一个有趣的比喻,我不知道能不能全部领会:“喜马拉雅山,就是那些高大的喜马拉雅山(据吉卜林说,该山的山峰是另一些山的膝盖)。这喜马拉雅山是湿婆的笑声。”高山成了一个神,一个可怕的神的笑声。这种比喻,不管怎么说都是令人惊讶的。
我心里想,美感是一种肉体的感受,一种我们全身感受到的东西。它不是某种判断的结果,我们不是按照某种规矩达到的;要么我们感受到美,要么感受不到。
我想用一位诗人的佳句来结尾。这位诗人在17世纪取了一个奇怪的带有诗意的名字叫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我用这句诗来做我今天晚上所讲的总结,只是我已经通过讲道理或者说通过假装的讲道理阐述的。我先用西班牙语,再用德语讲给你们听:
玫瑰是没有理由的开放。
陈泉 译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选(上)
贝拿勒斯
虚假而又混浊
如镜中映现的一座花园,
这座想象的都市
从来不曾为我的双眼所见
交织着距离
并重复着它无可企及的屋舍。
骤现的太阳,
撕碎那错杂的晦暗
那些个寺庙,垃圾堆,监狱,庭院
并将攀上墙头
在一条神圣之河上闪耀。
气喘吁吁
那座曾被一片星形叶饰压迫的城市
溢出地平线
而在装满了
脚步与梦境的早晨
光明会像枝条般铺开大街小巷。
同步的黎明
照入所有向东而望的波斯百叶窗
而一个宣祷者的声音
从高塔上把忧伤
播向这一天的空气
并对这座众神汇聚的城市宣告
神的孤独。
(又再想到
正当我玩味可疑的意象之时,
我所歌唱的这城市,长存
在世上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
有着它精确的地形学,
人口多如梦境,
有着医院和街区
和缓慢的步道
还有嘴唇腐烂的人们
感受到牙齿上的寒冷。)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希腊-迈锡尼国王古遗址及古墓
第四元素的诗
被一个有阿特柔斯血缘的人
在闷热撕裂的海滩上捕获的神,
曾变化为狮子,龙,豹子,
一棵树和水。因为水就是普洛透斯。
他是云,无从回忆的云,是深入
郊野的日落那红色的光彩;
是编织冰冷旋涡的迈斯特隆,
和我交给你的记忆的无用的眼泪。
他曾是,在宇宙的源头,那原初的秘密
是滋养一切的大地,吞噬万物的火,
管辖着暮色与曙光的众神的由来。
(塞内加和米莱忒的塔莱斯如是说。)
海与摧毁铁铸舰船的移动的山
都是你的首语重叠句,而那伤害我们
却又溜之大吉的不可回复的时间,
水啊,无非是你的诸多比喻之一。
你曾经是,在摧枯拉朽的疾风里,
没有墙与窗的迷宫,它灰色的道路
曾将焦急的尤利西斯导入歧途,
引向了确凿的死亡与模糊的机遇。
你闪耀如同弯刀残暴的利刃,
你容纳,如睡眠,恶魔与梦魇。
人类的语言为你增添神奇
而你的出口名叫幻发拉底与恒河。
(人们主张后者的水是神圣的,
但鉴于大海总在营造暗中的交替
而行星是多孔的,同样千真万确的
是人人都曾在恒河沐浴的主张。)
德·昆西,在梦的喧嚣中,曾见过
你面容与民族的汪洋铺展开来;
你曾抚平过世世代代的渴望,
你曾洗净过我父亲与耶稣的躯体。
水,我向你祈求。凭着我给你的
千言万语,这令人昏昏欲睡的纽带,
记住博尔赫斯,你的泅渡者,你的朋友。
在那最后的时刻不要辜负我的嘴唇。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你己经望得见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
交蛤贝利萨留的钱币。
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
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
既然大地的六只脚,喷涌的血
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
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
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
余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
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
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陈东飙、陈子弘 译)
两兄弟的米隆加
就让吉他来讲述
黑铁闪亮时的传说,
讲述打赌掷骰子。
赛马饮酒的传说,
科斯塔•布拉瓦还有
众人的道路的传说。
有一个昨天的故事
最愚蠢的人也会倾听;
命运不曾有协议
谁又能将它指责————
此刻我感到今夜
回忆要从南方前来。
先生们,下面就是
伊贝拉兄弟的故事,
风流又好斗的两个人
冒险事领头的两个人
拼刀子好汉的精英
如今已埋进了黄土。
骄傲和贪婪的欲望
总把人引入歧途;
连勇气也会腐蚀
日夜炫耀它的人们
那个弟弟对正义
欠下了更多的死亡。
当胡安•伊贝拉看见
他弟弟走到了前面
他的耐心已用尽
他为他设下陷阱。
一颗子弹杀死了他,
在科斯塔•布拉瓦那边。
于是以忠实的文笔
我把这故事讲完;
那天该隐的故事
他仍在把亚伯杀害。
(陈东飙、陈子弘 译)
阿尔伯诺兹的米隆加
有人计算了日子,
有人认清了时辰,
有的人则无关紧要
谈不上苍促与迟延。
阿尔伯诺兹吹着一支
恩特雷里奥斯米隆加走过;
在他自负的帽沿下
他的两眼望见了晨光,
那是一八九零年的
今天,是在早晨;
在莱蒂洛的浅滩上
他们巴经数不清
他的爱情和直到黎明的
牌戏的数量,以及
与邻人和异乡人的
流血械斗的数量。
不止一个恶棍和流氓
与他不共戴天;
在南边的一个街角
一把匕首在等待着他。
不是一把而是三把,
在天光擦亮以前,
它们落到了他身上
这个人于是奋力反击。
一把刀插入他的胸口
他的脸无动于衷;
阿列霍•阿尔伯诺兹死了
仿佛这没什么要紧。
我想他会乐于知道
他的故事如今在
一曲米隆加里。时间
是遗忘,也是回忆。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四行诗
别人死去,但那发生在过去,
那是对死亡最为仁慈的季节(无人不知)。
可能吗,我、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一个臣民,
会像玫瑰和亚里斯多德一样死去?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诗人表白他的声名
天空的圆环量出我的光荣,
东方众多的图书馆互相争夺着我的诗篇,
帝王们把我寻找,要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天使已牢记下我最后的对句。
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
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慷慨的敌人
1102年,马格努斯•巴福德开始了对爱尔兰王国的全面统治;
据说在他逝世的前夜他受到了都柏林王穆尔谢尔达赫的如下祝福:
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马格努斯•巴福德。
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我的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
愿你的帝王之手编织起可怕的刀剑之网。
愿那些向你的剑作出反抗的人成为红色天鹅的食物,
愿你的众神满足你的光荣,愿他们满足你噬血的欲望。
愿你在黎明获胜,蹂躏爱尔兰的王啊。
愿你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
因为这一天将是末日。我向你发誓,马格努斯王。
因为在它的光明消逝之前,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马格努斯•巴福德。
(陈东飙、陈子弘 译)
朦胧的黎明
船舶消失不见
在港口四方的水中。
起重机循环往复,松弛它们的筋腱。
低浅的天空下,桅杆已卷刃。
一声窒息的警笛徒劳地
弹拨远方的琴弦。
随风飘逝的再会的灰烬
正将此地变成荒原
而那匆匆路过的海鸥
是一方送别的手绢
它的双翼擦过
船头,那些砍伐重重大海之森林的巨斧。
不出所料,奇迹一般
俯冲的黎明
会从心灵到心灵地滚滚而来。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墓志铭
给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
我的曾祖父
东岸的亲切的山岗,
巴拉圭的炽烈的沼地
和臣服的大草原
在你的心灵之前,曾经是
一种唯一的,不绝的暴力。
在拉维尔达的战役里
死亡挥霍了如此众多的勇气。
倘若这生命对于你曾是钢铁
而这颗心脏是在你的胸前汇集的
愤怒的人群,那么
但愿神圣的正义
为你列数所有的幸福,
也愿所有的永恒与你同在。
(陈东飙、陈子弘 译)
迷宫
宙斯没有能耐松开包围住我的
石砌的网罗。我忘掉了
从前的人是什么模样;我继续走着
单调的墙壁之间可厌的路,
这是我的命运。无数岁月
使得笔直的走廊弯曲
成了不知不觉的圆周。时光的剥蚀
使得女墙出现了裂痕。
灰白的尘土上,我辨认出
我害怕的脸容。空气在凹面的夜晚
给我带来一声咆哮
或者一声悲痛咆哮的回音。
我知道阴影里还有一个,他的命运
是使长期的孤独厌烦于
这座结成了又拆掉的地狱;
是载渴望我的血,是要吞灭我的死。
我们两个在互相寻找。但愿
这是等待的最后的日子。
(王三槐 译)
迷宫
宙斯也解不开那包围了我的
石头网罗。我已经遗忘
曾经就是我自己的人们;我循着
单调墙垣间可憎的道路而行
它就是我的命运。笔直的长廊
在弯曲,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胸墙
巳被日子的高利贷撕裂。
在黯淡的灰尘中我辨出了
我所害怕的足迹。空气
在凹面的黄昏带给我一声叫喊
或一声叫喊的悲凉的回声。
我知道阴影里还有一位,他的命运
是磨尽那些编织又拆散了
这座地狱的漫长寂寞,
是渴望我的血,吞噬我的死。
我们俩互相寻找着。但愿今天
是这场期待的最后一日。
断章
一柄剑,
一柄剑设计出黎明的寒冷,
剑身上镌刻着神秘的诗篇,
没有人会忽视它,没有人会将它的
含义彻底解悟,
波罗的海的宝剑在诺森布里亚
赢得了虚荣,
诗人们会将它
等同于冰和火,
一柄剑一位君王将会传给另一位君王,
君王传给梦想,
一柄剑,将会忠于
命运女神的一个钟点,
一柄剑,将会照亮一场战斗的一柄剑。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引导着美丽的战斗,男人们铺天盖地,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把鲜血涂上狼牙
也涂到渡鸦残忍的嘴喙上,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挥霍掉红色的金子,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在毒蛇金色的巢中迎战死亡,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会获得一个王国也会失去一个王国,
一柄剑持在手中
将砍倒戈矛之林。
一柄剑持在贝奥武甫的手中。
(西川 译)
星期六
外头是落日,时间中
镶嵌的宝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没有人看见你。
黄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钉住在钢琴上,
总是,为了你无限的美。
不管你爱不爱
你的美
总是时间赏赐的奇迹。
你身上的幸福
犹如新叶上的春天。
我什么也不是
只是这样的渴望
在黄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犹如剑锋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栅更加沉重。
冰凉的房间里
我们象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
胜过了黄昏。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你,
昨天仅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爱。
(王央乐 译)
渥品尼亚的士兵
开始惧怕自己无用
一如上次的战役,在海上
他给自己很轻的职责
无名无姓地浪迹西班牙
粗狠的国家。
要减灭
现实凶残的重量,他把头藏入梦里。
罗兰武士灵异的过去和大英帝国
循环不息的战争温暖着他,欢迎着他。
懒散在阳光里,极目:不断展开的
原野,温热的铜色绵延不绝
他觉得自己在尽头,困顿、孤单
不知道所有的音乐在隐藏着什么
突然,他投身一个梦的深处
远远的,山曹和吉诃德先生骑马前来。
(叶维廉 译)
葡萄酒之歌
在荷马的青铜杯里闪烁着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来,你在人们手上传去传回
从希腊人的兽头觞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开天辟地以来,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献给一代一代。
你与日夜交替的光阴一齐流淌,
朋友和快乐为你欢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诗词的字里行间,
你是玫瑰花、红宝石和小巧玲珑的短剑。
在你的勒忒河里,让别人痛饮伤心的忘怀;
我却要寻求共同分享的节日的欢快。
在漆黑、诱惑和仙影拳中间
我要用“芝麻”打开长夜漫漫。
“相互爱恋”或“血红的搏斗”的美酒啊,
有时我将这样称呼你。但愿这不是歪曲。
(赵振江 译)
推测诗
昨天晚上子弹在远处响着。
风大,风中夹着灰尘,
无形的战争散播着
而胜利属于另一方。
野蛮人是胜利者,胜利归于高楚人。
我,研究法律和规范,
我,法兰斯柯·那希索·赖普利达,
鼓吹这些凶残之邦
独立,却失败了。
我的脸上沾满血迹和汗渍,
没有希望或恐惧,
我穿过最后的郊区逃往南方。
像炼狱里的那位军官
步行逃亡,血染平原,
终至眼瞎而陈尸
不知名的河岸,
我亦复如此。今天是生命的尾声。
沼泽的夜晚横躺着
等候我,挽留我。我听到
死亡热切的蹄声在搜寻我。
我,梦想成为另一个人,一名
有判断力的人,博学之士,有见解之士,
即将在天空下的沼泽间躺下;
但是某种秘密的喜悦却莫名地
鼓舞我心。我终于发觉
自己和南美洲的命运相连。
自童年时期岁月所编织的
阶梯的多重迷宫
把我引进荒芜的
夜晚。我终于找到了
开启生命的那把隐密的钥匙,
法兰斯柯赖普利达的命运,
失落的字眼,上帝
从一开始即详知的完美形式。
在今夜的镜里,我捕捉到
自己千真万确的永恒面貌。生命之环
即将闭拢。我等待此事发生。
搜寻我的枪骑兵的影子
践踏在我的脚上。嘲骂我的死亡,
骑士,马鬃,马匹,
他们自我身上奔驰而去……先是第一记重击,
再则是撕裂我胸膛的高速钢,
插入我喉头那把亲密的刀子。
1943年
(赵振江 译)
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黄灿然 译)
梦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飞白 译)
梦
在午夜时辰的钟表挥霍
许多时光的时候,
我会走,比尤利西斯的水手走得更远,
去往人类记忆无法企及的
梦的领土。
我从那个水下世界挽回了一些
不可为我的理解所竭尽的碎片:
来自原始植物群的草,
一切种类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谈,
总是面具的脸,
来自古老语言的词语,
有时还有,恐怖,不像日子
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任何东西。
我会是一切,或谁也不是。我会是我所是
却不知道的他者,注视另一场梦——
我的清醒——的人。他唤醒这场梦,
顺从并微笑着。
(王立秋 译)
勃朗宁决心成为一名诗人
在那些红色的伦敦迷宫中
我发现我选择了
人类职业中最奇妙的一种,
尽管一切职业都是奇妙的,以它们各自的方式。
像化学家
在水银般难以捉摸的流变中寻找
哲学家的石头,
我要用平常的语言——
骗子标记过的纸牌,人们的货币制度——
交出在托尔是灵感与激发,
雷电与崇拜的时候,
曾属于他们的魔法。
在时日的措辞中,
我会说出永恒的事物;
我会努力不辜负
拜伦的伟大回声。
这粒尘埃——那就是我——将无懈可击。
如果女人分享我的爱,
我的诗会掠过同轴天堂的第十层;
如果女人蔑视我的爱,
我会用我的苦难——回荡时间的
那条巨大的河流——来谱写乐章。
我会以遗忘自己来生活。
我会成为我隐约看见并遗忘的那张脸,
我会成为接受叛徒
的神圣命运的犹大,
我会成为沼泽里的凯列班,
我会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垂死者
没有恐惧也没有信仰,
我会成为波利克拉特斯,害怕看见
那枚命运返还的戒指,
我会成为恨我的朋友。
波斯会给我夜莺,罗马会给我剑。
痛苦,面具,和复活
会编织并拆散我的命运
在某个时候我会成为罗伯特·勃朗宁。
(王立秋 译)
夜莺
出自不可计算的莱茵河上何等秘密的
英国的夏天的黄昏或夜晚,
迷失在我长夜的所有夜晚中,
能传到我无知无觉的耳中么,
你的镶满神话的歌,
维吉尔和波斯人的夜莺?
也许我从未听到你,但我的生命
和你的生命注定一起,不可分离。
你的象征,是一本谜的书中
游荡的精神。诗人,马里奥
昵称你为“森林里的塞壬”;
你在朱丽叶的夜里歌唱
穿越拉丁错综复杂的书页
从他的松林中,海涅,另一只
德意志和朱迪亚的夜莺,
称你为嘲鸟,火鸟,悲鸟。
济慈听到你,永远地,为所有人歌唱。
世界各地人们给你的这些闪耀的
名字中没有一个
不渴望配得上你自己的音乐,
黑暗的夜莺。穆斯林在心醉神迷的
兴奋中梦想你,
他的胸膛为你用鲜血染红的歌唱的
玫瑰的刺所穿透。勤勉地
我在黑色的黄昏设计这首诗,
沙和一切海洋的夜莺,
在狂喜,记忆,和寓言中,
你用爱燃烧并死在流畅的歌中。
(王立秋 译)
盲人
我不知道无论何时在我看着镜中
那张脸时回看我的那张脸;
我不知道在沉默并已经疲惫的天使那里
寻找它的影像的那张苍老的脸。
慢慢地在我的盲目中,我用手感觉
我的脸的轮廓。一道光线
击中我(使我明白)。我认出你的头发,
灰白,同时也是金黄的颜色。
我再说一次我失去的不过是
事物无足轻重的外表。
这些明智的词语来自弥尔顿,且高贵,
但接下来我想到字母和玫瑰。
我也想到,如果我可以看到我的形象,
我会知道我是谁,在这个珍贵的午后。
(王立秋 译)
哀歌
三幅远古的面容与我同在:
一是与克劳狄交谈的大海,
二是北方,和它残酷的脾性,
日出与日落时的野蛮;
三是死亡,我们给予侵蚀我们的
流逝的时间的另一个名字。
那些过去发生或被梦想的,
来自历史的昨天的世俗的重负
像罪过一样亲自地压迫着我。
我想到骄傲的船只,把
希尔德·西汶的躯体带回大海,
他曾在天底下统治丹麦;
我想到巨狼,它们的缰绳是蛇,
它把死去的美丽的神的纯洁
与苍白借给这燃烧的船;
我还想到海盗,他们的肉体
通过海水——他们冒险的场地——
下的粘液四分五裂;
我想到水手在北方的远航期间
看到的那些陵墓。
我想到我自己的死亡,我完美的死亡,
没有葬礼上的骨灰瓮,没有一滴眼泪。
(王立秋 译)
流亡(1977)
某人沿着伊萨卡的道路行走
却忘了他许多年前在特洛伊
的国王;
某人想着他新获的土地,
新的犁具和儿女,
大体上,他高兴。
在世界的范围内,我,尤利西斯,
亲自向下深入哈迪斯的大厅
看到了底比斯的提瑞西阿斯的影子
——他开启了巨蛇的爱——
和赫拉克勒斯的影子——
他在平原上杀死了狮子的影子
同时占领了奥林匹斯。
今天,某人走在街上——智利,玻利瓦尔——
也许高兴,也许不。
我希望我能成为他。
(王立秋 译)
护身符
一本斯诺里的《新爱达经》(或《小埃达》),丹麦文印刷,初版。
五卷本的叔本华著作集。
查普曼《奥德赛》的两卷本。
一柄曾在沙漠中战斗的利剑。
我曾祖父从利马带来的带有蛇足的葫芦状的玛黛茶杯。
一个水晶棱镜。
一些缺刻状的银板相片。
西西利亚·英吉利罗斯给我的属于她父亲的木质的水陆圆球。
一根曲柄的手杖,我用它在美国的平原上,在哥伦比亚和德克萨斯州行走。
各种装有公文证书的金属圆筒。
博士学位的礼服和帽子。
萨阿维加·法哈多的《公司》,好闻的西班牙木板装订。
一个清晨的记忆。
维吉尔和弗罗斯特的诗行。
马赛多尼奥·费南德兹的声音。
一些人的爱或谈话。
当然它们都是护身符,但对我无法命名的黑暗,我必不能命名的那种黑暗没有用。
(王立秋 译)
无尽的玫瑰
给苏珊娜·邦巴尔
在希吉拉的五百年后
波斯在宣礼塔上俯视
沙漠长矛的入侵,
尼沙布尔的阿塔尔凝视着玫瑰,
用无声的词语对它说话,
就像一个人思考而不是祈祷:
“你脆弱的世界在我手中;时间
一样地压服你我,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午后,在以往的花园中。
你易碎的形状是空中的湿气。
你芳香的稳定,潮水般的完满
升向我苍老,衰竭的脸。
但我知道你比那个在梦的层次中
或这里,在这个花园中曾在清晨
瞥见你的孩子知道得更久。
太阳的见证可能也是你的见证
或月亮的金黄,不然深红会在
胜利坚硬的剑锋上褪色。
我盲目且一无所知,但我看到
还有更多前进的方式;一切
是事物的无穷。你,你是音乐,
河流,苍穹,宫殿,和天使,
哦无尽的玫瑰,亲密,无限,
最终神会把你展示给我死去的双眼。”
(王立秋 译)
埃尔维拉·德·艾尔维亚
所有的事物为她所有,慢慢地
所有的事物离她而去。我们曾经看见
她身着美丽的饰物。清晨
和紧张的正午在她的头顶
展现给她,尘世那壮丽的
王国。整个下午他们变得暗淡。
友谊的星辰(无限而无所不在
的缘由之网)授予她
富有的权利,消除所有的距离
像张魔毯,产生占有
和欲望;一种诗歌的技艺
把我们现实的悲哀
转化为一首乐曲,一则传闻,和一个记号;
被准予的热情,她鲜血之中
艾提兹艾戈的战斗和声望的重负;
以及在寻找时间的河流(河流和迷宫)时
在无数个下午缓慢的色调中
迷失自身的欢乐。
所有的事物离她而去,所有的
仅剩其一。她高贵的优雅
伴随她走向旅途的尽头,
在销魂之余,在消匿以后
可以说这一切就像天使的一切,关于埃尔维拉
我见到的第一件事(那么多年以前)
是她的微笑,而这也是最后的一次。
(戈麦 译)
致弗朗西斯科•洛佩兹•梅里诺
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
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
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也徒劳无益,
命运注定了它们的不可能,它们的失败。
那么,我们剩下的就只有
谈论玫瑰的耻辱,它们无法将你阻止,
那个日子的耻辱,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
我们的声音怎么能对抗
崩溃,泪水,大理石带来的确信?
但是一些温柔,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将它们缩减
——音乐向我们吐露的,亲切,难解的消息,
凝聚为无花果和蓄水池的祖国,
证明了灵魂无罪的爱情那炽热的引力——
满载的分分秒秒
现实的光荣用它们拯救了自己。
我想到它们,我也想到,隐秘的朋友,
也许我们用自己的偏爱的形象,造就了死亡,
想到你已经从钟声里认识了她,天真而优雅,
你那勤奋的学生字体的姐妹,
想到你也许曾向往把自己引向她,像在梦中
在那有着尘世的忘却,但却是友好的梦中,
全部的遗忘都在那里向我们祝福。
倘若这是真的,倘若在时光抛下我们之际
一粒永恒的种子,一种世界的滋味还在我们身边,
那么你的死就将减轻,
轻得像你的诗行,你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那么,这些乞求保佑的友谊
将不会再亵渎你的黑暗。
(陈东飚、陈子弘 译)
两首英语诗
——给贝阿特里兹·比比隆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
I
无用的黎明发现我在一个荒凉的街角;我活过了黑夜。
黑夜是骄傲的波浪;暗蓝色的波浪高高落下,满载着深土的各种色彩,满载着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
黑夜有一种神秘赠与和取舍的习性,将事物一半放弃,一半扣留,那是黑暗半球的快乐。黑夜如此行事,我告诉你。
澎湃的波澜,那黑夜,照例留给了我细碎和琐屑的东西:某些受憎恨的聊天朋友,奏给梦听的音乐,刺人的灰烬的烟雾。我饥饿的心并不需要的东西。
巨浪送来了你。
词语,一切词语,你的笑声;还有美丽得如此懒散而没完没了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词语。
溃散的黎明发现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荒凉的街上。
你背转的侧影,组成你姓名的声音,你笑声的曲调:这些都是你留给我的赫赫有名的工具。
我在黎明倾倒它们,我丢失它们,我找到它们;我向寥寥无几的迷路之犬,也向寥落迷失的晨星讲述它们。
你黑暗富足的生命……
我必须认清你,用某种方式:我收起你留给了我的这些著名的工具,我要你隐藏的容颜,你真实的微笑——你凉爽的镜子熟悉的,那寂寞,嘲弄的微笑。
II
我能用什么来拥有你?
我交给你狭窄的街,孤注一掷的日落,荒郊的冷月。
我交给你一个人的痛苦,他曾向寂寞的月亮久久凝望。
我交给你我的祖先,我的死者,活着的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幽灵:我父亲的父亲被杀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边境,两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肺叶,他留着胡子,死去了,他的士兵把他裹在一张母牛皮里;我母亲的祖父——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是死马上的鬼魂。
我交给你我的书本也许会拥有的无论什么样的洞见,我生命中所有的的无论什么样的男子气概或谐趣。
我交给你一个从不忠诚的人忠诚。
我交给你我自己的核心,我以某种方式将它保存下来——不经营词句,不与梦交往,不为时间、快乐和噩运所接触的中心。
我交给你,在你出生前多年,在日落之际看见的一朵枯黄玫瑰的记忆。
我交给你对你自己的解释,有关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确凿而惊人的消息。
我能够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灵的饥渴,我在尝试贿赂你,用无常,用危险,用失败。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循环的夜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星辰与人都一遍遍往复循环;
宿命的原子将会重塑那些急迫的
黄金阿佛洛蒂忒,底比斯人,古希腊广场.
在未来的世代,人马怪将要
用无隙的奇蹄重压拉庇泰人的胸膛;
当罗马化作尘土,在发臭的宫殿
那无边的夜里,米诺滔仍会呻吟不已。
每一个失眠之夜都会回来:毫无二致。
写下这行诗的手将再生于同一个
子宫。铁甲的军队要筑起深渊。
(爱丁堡的大卫:休谟说过同样的事。)
不知道我是否会在下一个循环里
归来,像循环小数那样归来;
但我知道有一个晦暗的毕达哥拉斯轮回
一夜夜总把我留在世上的某处。
那地方在郊外,一个遥远的街角
它可以在北方,在南方或西方,
但总是有一堵蓝色的墙,一棵
荫蔽的无花果树和一条破败的小路。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给众人
带来了爱情或黄金,却仅仅留给我
这凋零的玫瑰,这徒劳的线团,
这些街道重复着我血液里古老的名字
拉普里达,卡布莱拉,索莱尔,苏亚雷斯......
名字里长鸣着(如今已隐秘无闻)
军号,共和国,骑兵和草晨,
幸运欢乐的凯旋,军人的英勇牺牲。
被无主黑夜压迫的处处广场
是一座废宫里深沉的院落,阒无人迹
而那些蕴育了空间的一致的街道
是模糊恐惧与梦的走廊。
阿那克撒哥拉斯破解的凹面之夜归来;
在我的肉体中,不断归来的是永恒
和一首无穷无尽的诗的回忆,抑或是计划?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陈东飚、陈子弘 译)
猜测的诗
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于1829年9月22日
被一群效忠阿尔达奥的加乌乔游击队
刺杀,他在死前想到:
在这最后的傍晚子弹呼啸。
一阵风,风中满目烟尘,
日子崩溃,而战斗
扭曲,胜利是别人的。
野蛮人胜了,那些加乌乔胜了。
我曾钻研过教会法和世俗法,
我,弗朗西斯科•纳西索•德•拉普里达,
我的声音曾宣布了这严酷的
土地的独立,被打败了,
满脸的血污如汗水,
没有希望,没有恐惧,四顾迷惘,
穿过最偏僻的郊野向南突围。
就像《炼狱》中的那个上尉,
他曾流着血在原野上徒步奔逃,
被死亡所蒙蔽和践踏
在黑暗的河流失去名字的地方,
我也会倒下。结局就是今天。
沼泽地两侧的沉沉黑夜
窥伺着我,阻止着我,我听见
我灼热的死亡之蹄把我追逐
用骑兵、用口络和长矛。
渴望成为别人,成为法官,
渴望读书,渴望宣判的我
将躺在沼地之间开阔的天空下;
但一种莫名的,秘密的快乐使我
鼓起了勇气。我终于面对了
我在南美洲的命运。
把我送往那毁灭的黄昏的
是这脚步混乱的迷宫
它是我的日子编织的,自从
一个诞辰日开始。我终于发现
我的岁月的隐秘的钥匙,
弗朗西斯科•德•拉普里达的宿命,
那缺失的字母,那完美的
形式,上帝起初就了如指掌。
在这黑夜的镜子里我追上了
我那无可怀疑的永恒的脸。圆环
即将合上。我等待着它的到来。
我的脚踩上了寻找着我的
长矛的阴影。我死亡的嘲弄,
骑兵,鬃毛,一匹匹战马,
收紧了我的包围圈……这是最初的一击,
现在坚硬的铁把我的胸膛刺破,
亲切的刀子穿透了咽喉。
1943年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那些日子的记忆何处寻找?
你在世上的日子,编织了欢乐和痛苦
为你造就了宇宙的日子
由岁月汇成的长河
丢失了它们
你是索引中的一个词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傍晚听见了夜莺
在阴影和常春花之间,你虚空的身影
想必会把众神视为吝啬
但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
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胜过馈赠
造成遗忘的灰烬
在别人头上众神点燃了荣誉酷烈的火
它注视内部,计算裂缝
荣誉,用盛开使它所尊敬的玫瑰枯萎
他们对你,更加怜悯,我的兄弟
在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黑暗的黄昏里沉醉
你倾听着忒奥克里图斯的夜莺
(陈东飚、陈子弘 译)
纪念胡宁的胜利者苏亚雷斯上校的一页
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贫穷,流放,
衰老的耻辱,在祖国大地上延伸着的
独裁者的阴影,他的兄弟们在他战斗时出售的
巴里奥•德尔•阿尔托的房屋,无用的日子
(一个人希望忘却的日子,一个人知道终会忘却的日
子),
倘若他曾拥有他的豪迈时刻,在马背上,
在胡宁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置身于一个通往未来的
地点,
仿佛那山岳的竞技场就是未来。
徒然流逝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倘若在他身上
有过一个顶点,一次狂喜,一个傍晚。
他在美洲的战争中服役了三十年,最终
命运把他带到了东岸国,带到内格罗河畔的原野。
在那个黄昏里他会想到
这玫瑰是为他而盛开:
胡宁的血战,长矛相交之际
那无限的瞬间,指挥战斗的命令,
最初的失败,和在轰响中
(对于他像对于军队一样突然)
他呼叫秘鲁人猛攻的嗓音,
光,冲锋的冲动和宿命,
大军的愤怒的进宫,
没有一声枪响的长矛的交战,
他用铁枪刺穿的那个西班牙人,
胜利、狂喜、疲惫,袭来的睡意,
沼泽里奄奄待毙的人们,
无疑是在向历史说话的玻利瓦尔,
巳经西沉的太阳,水与酒被重新品尝的滋味,
和那个被战斗践踏和抹去了脸的死者……
他的曾孙写下了这些诗行,而一个缄默的声音
从流血的往昔传到了他耳边:
我在胡宁的战斗算得了什么,如果它只是一段
光荣的记忆,
一个为考试而记住的日期,或地图集里的一个地点。
战斗是永恒的,足可省略看得见的
军队与军号的壮观;
胡宁是两个平民在街角诅咒一个暴君,
或一个无名的人,在监狱里死去。
1953年
(陈东飚、陈子弘 译)
马太福音,XXV,30
宪章车站,第一座桥梁,我脚下
列车的隆隆轰响编织着钢铁的迷宫。
蒸汽与汽笛向夜空攀升。
这夜突然间成了最后审判。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
也从我存在的中 心,一个无限的声音
说出了这些事物(这些事物,不是这些词语,
是我对一个唯一的词暂时而无力的翻译):
星辰,面包,东西方的图书馆,
纸牌,棋盘,陈列馆,天窗与地窖,
用来在大地上行走的一具人身,
在黑夜里,在死亡里生长的指甲,
遗忘的阴影,令事物增殖的忙碌的镜子,
音乐的倾斜的瀑布,时间最为驯顺的形式,
巴西与乌拉圭的边界,战马与白昼,
一个铜砝码,一卷格雷蒂尔萨加,
代数和火焰,你血液中的胡宁冲锋,
比巴尔扎克人口更多的日子,郁金香的芬芳,
爱情与爱情的前夜,无法忍受的怀念,
地下埋藏的珍宝一般的梦,慷慨的幸运,
和没有人能凝望而不晕眩的记忆,
这一切被交付给你,还有
英雄们古老的食粮:
虚伪,失败,耻辱。
他们在你身上徒劳地挥霍了大海,
徒劳地挥霍了透过惠特曼神奇的双眼看见的太阳;
你用尽了岁月而岁月也用尽了你,
而你仍旧没有写下这首诗。
1953年
(陈东飚、陈子弘 译)
一位十三世纪的诗人
回想那第一首十四行诗
(这名字当时还不存在)苦心的草稿,
那不为人知的纸页,错落着装满了
罪孽的三行诗和四行诗。
他用羽笔慢慢磨光它的瑕疵
但没有成功。他停下。也许
从未来和它神圣的恐怖里
曾经有一声夜莺的低鸣远远传来。
他是否感到了他不是孤身一人,
感到神秘的,不可理解的阿波罗
向他展现了一个原型,
一个渴望的水晶,它将抓住
黑夜关闭而白昼打开的一切:
代达路斯,迷宫,谜语,俄狄甫斯?
(陈东飚、陈子弘 译)
乌尔比纳的一名士兵
疑心自己不配再有别的壮举
像海上的那一次,这名士兵
委身于各种肮脏的手艺。
默默无闻,流浪在他那严酷的西班牙。
为了抹去或减轻现实的
残暴,他寻找着梦境
而罗兰和古代不列颠的传说
给了他一种魔幻的往昔。
落日西逝,他会沉思广阔的
原野,青铜的光在原野中持续;
他会感到日暮途穷,孤单,贫困,
而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音乐的主人;
横卧在某一个梦境的海底
他成了漫游的堂吉诃德和桑乔。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边界
这些在西风里深入的街道
必定有一条(不知道哪一条)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过,
漠然无觉,也不加猜测,屈从于
某人,他制定全能的律法
和秘密而又严格的标准
给阴影,梦幻和形体
正是它们拆散又编织着这个生命。
倘若万物都有结局,有节制
有最后和永逝,还有遗忘
谁能告诉我 们,在这幢房子里,是谁
己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
透过灰色的玻璃黑夜终止,
在黯淡的桌面上,那堆
被参差的阴影拉长的书籍
必定有某一本,我们绝不会翻阅。
在城南有不止一道破败的大 门
门前装饰着粗糙的石瓶
和仙人掌,禁止我的双脚踏入,
仿佛那大 门只是一幅版画。
某一扇门你己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在徒劳地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还有那四张脸的不眠者,雅努。①
在你所有的记忆里,有一段
已经失去,已经远不可及;
谁也不会见到你走下那处泉水
无论是朗朗白日还是黄金的圆月
你的嗓音将无法重复波斯人
用他飞鸟与玫瑰的语言讲述的事物,
当你在日落之际,在流散的光前,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情。
而无穷无尽的罗纳河和湖泊,
如今我俯身其上的全部昨天呢?
它们将无影无踪,就像伽太基
拉丁人已用火与盐将它抹去。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了我;
此刻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
(陈东飚、陈子弘 译)
①雅努(Janus) 罗马神,也许由拉下语janua(门)而得名。最初为司光明的太阳神,后成为司出人口之神。一般形像为两张脸,一张看过去,一张看本来,某些埃特鲁亚人制作的压鲁像有四张脸。
一个萨克森人(公元449年)
此刻佝偻的月亮已落下;
在黎明,那金发的粗鲁汉子
用迟疑的双脚缓缓踏上了
海滨滩头的细沙。
远过苍白的海湾,他注视
空旷的陆地和黑色的山岭,
在这一日,这个原处的时刻
在上帝尚未造就出色彩的这一刻。
他是坚强的。他的幸运靠的是
船桨,鱼网,犁,刀,盾牌;
奋斗的,坚韧的手能够
用黑铁刻下一个固执的鲁纳文字。
从一片沼泽的陆地他来到
这块被重重大海侵蚀的陆地;
正像那白昼,命运的穹隆升起在
他头顶,也在他的守护神之上,
他用笨拙的手,用破布铁钉
来装饰沃登或图诺尔,
在他们的祭坛上,他残忍的奉献
马匹,狗,飞禽和奴隶。
为了吟唱记忆或颂歌
他铸造了那些诘屈聱牙的名字;
战争是人与人的遭遇。
也是长矛与长矛的遭遇。
他的世界是海上的魔法世界,
充满了国王,狼群,从不宽恕的
宿命,还有那众神咒语的恐怖
潜伏在松树林的心脏里。
他带来了那些基本的词语
时间会把它们组成的语言
抬举为莎士比亚的音乐:
夜与昼,水与火,色彩与金属,
饥饿,焦渴,痛苦,梦,战争,
死亡,和人类的其他习性:
在迷乱的山林里,在广阔的草原上,
他的子孙创造了英格兰。
(陈东飚、陈子弘 译)
戈莱姆
倘若(那位希腊人在《克拉提鲁斯》中
曾如此断言)名字乃是事物的原型,
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
而在尼罗河这个词里是它的滚滚长流。
那么,将辅音与元音加以组合,
就必有一个可怕的名字,秘密地
归结了上帝的本质,而全能
在精确的字母与音节中得到了保留。
在乐园里,亚当与所有的星辰
知道这个词。罪恶的铁锈
(神秘哲学家们说)抹去不它,
无数个世代过去,人类已将它遗 失。
但人的机巧,人的天真之 心
没有止境。我知道有一天
上帝的选民曾经寻求过那个名字
在犹太区的斋夜之中。
不同于那些在朦胧历史里
只投下一道朦胧暗影的众人,
仍然青翠而生气勃勃的是
对布拉格拉比犹大•莱翁的记忆。
渴望着知道上帝所知的事物,
犹大•莱翁埋首于字母的
纽合,它们错综复杂的变更
最终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它就是钥匙,
大门,回声,是主和巨厦,
对着一个玩偶,他用笨拙的双手
艰难地传授这些字母的私密
时间的,空间的秘密。
那赝物抬起了它困睡的
眼睑,看见形体与色彩
而不理解,在喧闹声中茫然,
接着它尝试起胆怯的迈步。
渐渐地它看见自己(就像我们)
被囚禁于这声音回荡的蛛网
这座由将来,过去,昨天,同时,方才,
左右,你我,它们,别人织成的网罗。
(那神秘哲学家充当这奇异的
生命的灵感,把它称为戈莱姆;
这些真相舒莱姆曾经提到过,
在他书中一个博学的地方。)
那位拉比向它揭示宇宙
(这是我的腿;这是你的;这是绳子)
终于,在几年以后,那冥顽的弟子
多少已能够清扫犹太教堂。
也许在记录里有一个错误
或是在那个神圣名字的组合里;
无论这巫术多么高超,
那位人类的学徒从没有学会说话。
它的眼睛更像狗而不像人,
而比起狗眼,它们更接近于物,
这日光会在拉比身后跟随
穿过那些隐秘宅室的可疑的暗影。
戈莱姆还存在一点反常与粗鄙
因为每当它经过,拉比的雄猫
就躲藏起来。(舒莱姆书中没有这只猫
但透过时间,我猜到了它。)
向着上帝它举起孝顺的手臂
摹仿它的上帝默默祈祷
或者,带着愚蠢的微笑,它松动,
报以凹面的,东方式的鞠躬。
拉比望着它,满目柔情
也有某种恐惧。我是怎样(他自语)
得以制成了这伤心的儿子,
却又停步不前,算是上智无为?
我何必在无穷无尽的序列里,
增添又一个象征?我何必
给那在永恒中徒然缠绕的线团加上
又一场因果,和又一个不幸?
在痛苦与迷朦之光的时辰里
对着戈莱姆他垂下了双眼。
又有谁能告诉我们上帝感到了什么
当他望着他在布拉格的拉比?
1958年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
她曾拥有一切但浙渐地
一切叉弃她而去。我们曾见过
她拥有美貌的武装。清晨
和酷热的正午从它们的峰顶
向她展现了大地之上
荣华的万国。暮色将它们抹去。
星辰的恩惠(无边无际的
无所不在的缘由之网)
给予她财富,它废除了距离
如同阿拉伯的魔毯,并且将欲望
混同于占有,还有诗歌的赠礼,
它把真正的痛苦改造成
一种音乐,细语和象征,
还有激情,和血液里
伊杜扎安戈的战斗和月桂的重量,
还有在时问飘逝的长河
(长河与迷宫)和缓慢的
暮色里迷失的快乐。
一切都背弃丁她,除了
一样。慷慨的优雅
陪伴着她直到她日子的尽头,
比疯狂和黯灭走得更远,
仿佛是一个天使。对于埃尔维拉
一年年过去,我最先看见的
是微笑,那也是最后见到的。
(陈东飚、陈子弘 译)
苏珊娜•索卡
怀着缓慢的爱她观看夜晚
流散的色彩。她的快乐
是沉迷于复杂的乐曲
或是诗篇的奇异生命。
没有原色的红,只有重重灰色
编织她精美的命运,
这命运精于取舍,也熟 谙
摇摆不定,调和色彩。
她没有胆量踏进这茫然的
迷宫,她从外面观望着
形体,骚乱,喧嚣,
如同镜中那另一个女人。
无法以恳求打动的众神
把她弃给了那只名叫火焰的老虎。
(陈东飚、陈子弘 译)
另一只老虎
创造一个相似之物的技巧
莫里斯:《伏尔松西固尓德》(1876)
我想到一只老虎。冥色提升了
巨大而繁忙的图书馆
让那些书架也显得遥远;
勇敢、天真、浴血而又新奇,
它要穿过它的树林与白昼
把足迹印上一道泥泞的河岸
这河的名字它并不知晓
(在它的世界里没有名字和往昔
也没有未来,只有确凿的瞬间)
它要跨越蛮荒的距离
要在交织的气味的迷宫里
嗅出黎明的气味
和麋鹿的沁香的气味;
在竹子的条纹里我辩认出
它的条纹,并且想见
它颤动的华丽皮肤所覆盖的骨架。
在这座行星上,徒劳地错杂着
凸面的大海和沙漠;
从南美洲一个遥远的港口
从这间屋子里我追踪和梦见了你、
在恒河两岸出没的老虎呵。
夜色流遍我的 心灵我沉思
我在诗篇里呼唤的老虎
是一只象征与阴影的老虎,
一系列文学的比喻和
一连串百科全书的记忆
不是那要命的老虎,那不祥的珍宝
它在太阳或变幻无常的月亮之下,
在苏门答腊或孟加拉执行着
它爱情,懒散和死亡的惯例。
我反对象征的老虎,用那一只
真实的老虎,热血的老虎,
它屠杀了野牛种族的十分之一
而在今天,59年8月3日,
它在大草原上又铺开了一道沉着的
阴影,然而为它命名,
推想它的环境、这行为己经
把它变成了艺术的虚构,而不是
大地上行走的众生中的生命。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老虎。这一只
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
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
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
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我对此了如指掌,但某种事物
迫使我进行这模糊的,毫无意义的
古老冒险,我仍然坚持着
在入夜的时辰里寻找
那不在我诗中的,那另一只老虎。
(陈东飙、陈子弘 译)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1833-74)之死的典故
我把他留在马上,留在
他寻找死亡的那个薄暮的时辰;
在他命运中所有的时辰里
这一刻将长存,痛苦和获胜。
在平原上前行的是白色的
战马与披风。死亡忍耐着
潜伏在来福枪里。满怀悲伤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走在原野上。
那将他包围的是霰弹,
那被他凝望的是无垠的草原,
是他一生中耳闻目睹的东西。
这就是他每日的生活,在战斗中度过。
我让他巍然屹立于他史诗的宇宙
几乎不为诗篇所触及。
(陈东飚、陈子弘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