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芝詩選(下)
洞見詩刊 6/21
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愛爾蘭詩人、劇作傢和散文傢,神秘主義者。葉芝的詩受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神秘主義、象徵主義和玄學詩的影響,演變出其獨特的風格。他因對愛爾蘭文藝復興做出的傑出貢獻而於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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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芝:詩與詩劇
T.S.艾略特
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代詩的壽命大約為20年。我不是說所有詩人的最佳作品都是在20年內寫的:我是說新詩派或新風格的出現大約需要這麽長時間。換句話說,當一個人到了50歲的時候,他的身後是70歲的人寫的一種詩,他的前面則是30歲的人寫的另一種詩。這就是我目前的處境。如果我再活20年,我會看到另一種更年輕的詩派。然而,人們同葉芝的關係卻不能納入這種格式。我年輕時在美國大學裏念書,剛剛開始寫詩的時候,葉芝就已經是詩界巨擘了。他的早期界綫很明確。我不記得他那一階段的詩給我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年紀很輕的人,自己受到觸動纔寫作,根本上還不具有批判性,而且鑒賞興趣也不太廣泛。他正在尋找導師,幫助他意識到他自己想要說的話以及那種他自己內心想要作的詩。年輕作者的欣賞口味很濃重,但較狹窄:它僅僅取决於個人的需要。我所需要的那種能教我運用自己聲音的詩,在英國文學中根本就不存在,衹是後來在法國文學中纔找到,正因為如此,在老葉芝的詩贏得我的熱情之前,年輕葉芝的詩對我幾乎是不存在的;那時候——我是說從1919年起——我自己的進化過程業已完成。因而,一方面我把他視作同輩,而非前人;另一方面我也能分享年紀更輕者的感情。由於1919年以後的作品,他們開始知道並仰慕他;那時他們都還是青年人。
當然,對於英美更年輕的詩人,我確信他們對葉芝詩作的仰慕是完全有益的。他的風格很獨特,沒有被模仿的危險,他的見解很獨到,不會迎合和加深他們的偏見。對他們來說,有一個還活着的毋庸置疑的偉大詩人做他們景仰的對象,無疑很有好處,他的風格,他們不會受惑去模仿;他的觀點和他們中流行的相違背。在他們的作品中,你衹能偶爾見到他的影響的痕跡,儘管如此,他那一階段的作品,以及作為詩人的葉芝,對他們仍具有最重大的意義。這似乎同我說的關於年輕詩人仰慕葉芝的詩的話有些矛盾。但事實上,我所說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情況。如果葉芝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就不可能産生如此大的影響;但是,我所說的這種影響來自詩人本身的形象和他熱烈追求自己的藝術和技藝的誠意。這些東西為他非同尋常的發展提供了動力。他去倫敦時總喜歡和年紀較輕的詩人相會交談。人們有時說他傲慢自大,盛氣凌人。而我從沒有這樣的感覺;我總感到,同比他年輕的作者談話時,他像是對同行或從事同一神秘事業的人那樣,平等相待。我想,這是因為他和許多作傢不同,關心詩更甚於關心他自己作為詩人的名聲或者作為詩人的形象。藝術比藝術傢更偉大:他給別人這樣的感覺;這也就是年輕人和他在一起從不感到躊躇的原因。
我相信,這就是他在成為無可置疑的大師之後還能保持不落伍的奧秘之一。另外一個奧秘就是我剛纔提到的那種持續不斷的發展。這幾乎已成了評論他作品的老調子。但是,雖然人們經常提及它,其原因和性質卻很少有人分析過。原因之一當然是專心和勤勞。而在這後面的則是性格:我指的是藝術傢作為藝術傢的特殊性格——也就是說,是那麽一種性格的力量,它能使狄更斯在用竭早期靈感進入中年之後,還能着手著寫《荒涼山莊》這樣一部跟他早期作品迥然相異的傑作。泛論寫作方法既睏難又不明智,這麽多人,這麽多方法,但我的經驗是,人到中年有三種選擇:要麽完全停止寫作,要麽重複昔日的自己(也許寫作技巧會不斷地提高),要麽想法找到一種不同的工作方法,使自己適應中年。為什麽人們大多不再讀勃朗寧和史文朋的晚期長詩了呢?我想這是因為人們衹要讀他們的早期作品就能得其全部精華的緣故,而讀他們的晚期詩作時,人們總想起其中所匱乏的而早期作品所具有的那種清新感,同時卻看不到可資彌補的新品質。當一個人進行抽象思維活動時——假設確有這樣一種存在於數學和物理科學之外的純粹的抽象思維——他的思維能力可以成熟,但他的情感也許會保持不變,甚至還會倒退,但這無關緊要。然而,如果一個人作為詩人成熟了,這意味着他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成熟了,他能體驗同其年齡相稱的新情感,而且像往日裏體驗青春情感一樣強烈。
有一種完善的發展形式,也就是莎士比亞的那種。莎士比亞屬於這樣一類為數不多的詩人:他們成熟時期的作品就如同他們早期的作品一樣令人興奮。我想,莎士比亞的發展情況和葉芝的發展情況不大相同;正是這一不同使後者顯得更加神奇。在莎士比亞身上,人們可以看到詩藝緩慢而連續的發展。他的早期作品似乎已經暗示出中年詩歌的情況。衹要讀一下他的某篇作品,你就會說:“這部作品完美地表現了他發展過程中那一個階段的感性。”如果到了中年,一個詩人仍能發展,或仍有新東西可說,而且和以往說得一樣好,這裏面總有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但同莎士比亞相比,我感到葉芝的發展情況似乎有些不同。我無意造成這樣的印象:似乎我把他的早期和晚期作品看成出自兩個不同的人之手。如果在熟悉了他的晚期作品之後,再回頭看一下他的早期作品,人們就會看到,在技巧方面,同一種媒介和風格在緩慢但不間歇地發展着。當我說發展時,我並不是說他早期的許多作品——儘管它們確有不足之處——寫得不美。有些作品,例如《誰與弗格斯同行?》,能同我們語言中任何同類作品相媲美。不過,它們中最佳和最知名的作品都有這樣的局限:它們像“選集作品”一樣,孤立起來和把它們置於同時期其他作品之中,都一樣令人滿足。
顯然,我用“選集作品”一詞時有其特殊的含義。在所有的選集中,你都能看到這麽一種詩作,它們本身就能使你感受到徹底的滿足和歡快,這時你幾乎不會去關心誰是作者,也不會想到要讀一讀他的其他作品。而另一種作品,儘管本身不一定完美,卻能使你無法抗拒地想要通過詩人的其他作品更多地瞭解他。自然,這種區分局限於短詩,也就是那種稍有思維力的讀者略用點心就能讀的詩作。讀到這樣的詩作,你立刻會感到,寫它們的人在不同的情況下一定能說出許多同樣有趣的話。如今,在葉芝所有的早期詩作中,我衹能偶爾在某一行中,發現那種令人興奮、急切地想進一步瞭解作者思想、感情的獨特個性。葉芝很少表現自己強烈的情感經驗。 我們可以證明他青年時期的經驗極為強烈,但我們的證據卻是在他那些回顧往事的後期作品中找到的。
我曾在早先的一些論文中,稱頌過我所謂藝術中的非個性化的東西。現在我卻認為,葉芝後期作品之所以更成功的原因就是其中個性得到了更大程度的表現。乍看起來,我似乎自相矛盾了。也許是我表達得太糟,或是對這一觀念認識得還不夠成熟——我從來不願重讀自己的散文作品,所以我希望不要再深究其原因——但我認為至少這事的真情如下所述。有兩種非個性化:其中一種衹要是熟練的匠人就會具有,另一種則衹有不斷成熟的藝術傢才能逐步取得。前者是我稱之為“選集作品”的非個性化,這樣的作品有洛夫萊斯或薩剋林的抒情詩,或者比這兩位詩人都好的坎皮恩的作品等。後者是這樣一些詩人的非個性化:他們能用強烈的個人經驗,表達一種普遍真理;並保持其經驗的獨特性,目的是使之成為一個普遍的象徵。令人驚訝的是,葉芝在已經是第一類中的偉大匠人之後,又成了第二類中的偉大詩人。這不是因為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樣說的理由是,正如我所暗示的那樣,人們確信他已經經歷了青年時期強烈的情感——確實,如果沒有早期的經驗,他絶寫不出後期作品中那些充滿智慧的東西。但是,他不得不等待一個晚來的成熟,以表達早期的經驗;我想這使得他成了一位獨特而富有魅力的詩人。
我們來看一下所有的選集都收的他的早期作品《當你老了》;或1893年同一捲中所收的《死亡之夢》。這些都是很美的詩作,但僅僅是匠人的作品,因為詩中人們感覺不到那種為普遍真理提供材料的獨特性。到1904年捲的時候,在一首非常可愛的詩作《被安撫的愚人》以及《亞當的咒語》中,人們已經可以看到一些進展了。某樣東西取得了突破,他在開始作為一個獨特的人說話的同時,開始為人類說話了。這一點在詩作《和平》中(1910年捲)表現得更加清楚。但是,直到1914年他的那部異常劇烈的書信體獻詞詩集《責任》出版,它纔在其中兩行偉大的詩句裏得到了徹底的體現:
原諒它吧,為了光禿禿的癡情,
雖然我已臨近四十九了……
詩中講出了他的年齡,這很重要。花了大半生的時間纔得以如此坦率地說話。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
葉芝尚有許多自我突破的餘地,甚至在技巧上也是如此。作為一批詩人中較年輕的一員,在一定時期內風格的發展可能會受到阻礙。當然,這些詩人中沒有一個具有他那樣的重要性,但在他們自己有限的道路上獲得了進一步的發展。再者,前拉裴爾派聲望對他的壓力也很巨大。凱爾特黃昏的葉芝——在我看來更像前拉裴爾派黃昏的葉芝——利用凱爾特民間傳說幾乎就像威廉·莫裏斯利用斯堪的納維亞民間傳說一樣。他的敘事長詩帶有莫裏斯影響的痕跡。確實,在前拉裴爾時期,葉芝絶非這一流派中最不重要的一個。我不一定對,但我還是認為劇作《陰影下的水域》最完美地表現了那一派朦朧誘人的美麗。它使我震動——也許我離題了——就像通過肯辛頓一幢房子的後窗描寫出來的西部海域;像一個凱爾姆司各特出版社偏愛的愛爾蘭神話一樣;當我想象劇中人物的形象時,他們的眼睛迷茫如夢,就像彭恩·瓊斯畫中的騎士、淑女的眼睛。我認為他像羅塞蒂或莫裏斯那樣處理愛爾蘭傳奇的時期是一個混亂的時期。直到他用傳奇作工具來創造自己的人物時,他纔掌握了它——不,事實上是在他開始寫作《舞蹈者的劇》的時候。 關鍵是在表現方法上而不是在題材上變得更加愛爾蘭化的同時,他變得更加具有普遍性了。
關於葉芝的發展,我特別希望指出兩點。第一(就這一點我已經談了一些看法),能夠取得葉芝在中年和晚年所作出的成就,是我稱之為藝術傢性格的偉大、永恆的榜樣——未來的詩人應該滿懷崇敬的心情學習這一榜樣。藝術傢的性格是一種道德和智慧上的卓越不凡。第二,在我批評了他的早期作品缺乏完整的情感之後,我們很自然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葉芝主要是一個中年詩人。我這話絶非說他衹是一個中年讀者的詩人:全世界用英語創作的年輕詩人對他的態度就足以說明事實恰好相反。在理論上,沒有理由認為一個詩人到了中年或者在耄耋之前的任何時候會喪失其靈感和材料。因為,一個有能力體驗生活的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階段,會發現自己處身於不同的世界;由於他用不同的眼睛去觀察,他的藝術材料就會不斷地更新。但事實上,衹有很少幾個詩人才有能力適應歲月的嬗變。確實,需要一種超常的誠實和勇氣才能面對這一變化。大多數人要麽死死抓住青年時期的經歷——所以他們的作品就成了早期作品毫無真情的仿製品——要麽幹脆拋棄激情,衹用頭腦寫作,浪費空洞的寫作技巧。還有一種甚至更壞的誘惑:愛尊榮,成了衹在公衆中才能顯示其存在的公衆人物——挂着勳章和榮譽的衣帽架,行為、言論,甚至思想、感受都是按照他們以為公衆是那樣期待於他們的去做。葉芝不是這樣的詩人:或許這就是年輕人更能接受他的晚期詩作的原因,相比之下,年紀更大的人就不能這樣輕易地接受了。因為在年輕人眼裏他是這麽一個詩人:他的作品保持了最好意義上的青春,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到了晚年他反而變得年輕了。但是,對於老年人來說,除非他們在詩中看到自己,並為其中的誠實所感動,否則對如此坦率地表露人到底是並且依然是何物,會感到大為震驚的。他們會拒絶相信他們就是像那樣。
你認為這太可怕,情欲和暴怒,
侍候着我的暮年,翩翩起舞;
我年輕時它們並不是這樣的瘟病:
我還有什麽能激奮我縱聲高歌?
這幾行詩很感人,但不太令人愉快,其中的感傷成分最近受到一位我一嚮敬重的英國評論傢的批評。但是我認為他誤讀了它們。我把它們當作一種個人懺悔來讀,但懺悔者不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而是一個在根本上和大多數人相同的人;唯一的區別是他比別人更明了、更誠實、更有生氣。哪一位誠實的人,即使相當老了,能夠完全擺脫這種感傷呢?它們可能會被宗教壓抑和規製,但誰又能說他們已經死去?除了那些在他們身上拉·羅什福科的箴言正好適用的人:“當邪惡離開我們時,我們卻自以為是我們離開了它們”。葉芝這首警句式短詩的悲劇性完全在最後一行中。同樣,劇作《煉獄》也不太令人愉快。對它的某些方面我自己也並不喜歡。我希望他用的不是這個標題,因為我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煉獄:它一點也沒有暗示,至少沒有強調洗煉罪孽。但除了作者利用傑出的戲劇技巧,把許多動作置於極短而且很少移動的場景中,這部劇還出色地表現了老年人的情感。我感到,在戲劇意義上,我剛纔所引的短詩和劇作《煉獄》一樣,富有教益。抒情詩人——而葉芝就是抒情詩人,甚至在他創作詩劇時——能為每個人說話,甚至能為那些與他自己迥然相異的人說話;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必須有能力在某一時刻使自己成為每一個人或其他人;正是他在想象中能做到這一點的能力,使一些讀者誤以為他衹是在為自己說話,並且說的也衹是自己——特別是當他們不願意其中暗示的就是他們的時候。
我無意衹強調葉芝詩作的年齡問題。我想請大傢註意一下這首收在《旋梯及其他》中,為紀念伊娃·郭爾-布恩和康馬凱維奇而作的美麗的詩篇。詩的開首是這麽一幅圖畫:
兩個少女身着和服,
都很美麗,一個像衹瞪羚,
緊跟着的一行令人感到震驚,從而加強了畫面的效果:
當萎謝、衰老,枯骨也變得憔悴時,
再請註意一下《柯爾莊園》,開頭幾行是:
我沉思着燕子的飛翔,
沉思着老姬和她的房子。
在這樣的詩中,人們感到青春時期最富生機、最令人嚮往的情感得到了保存,並在回顧往事時恰當完整地表達了出來。因為老人能引起人們興趣的情緒並不僅僅是變化了的情緒;他們本身就貯滿了青春時期的情緒。
葉芝在詩劇方面的發展和他在抒情詩方面的發展一樣有趣。我曾說過他是抒情詩人——在一種我不會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是的意義上;我是指某種對情感的選擇,而不是指某種特定的格律形式。但是沒有理由認為一個抒情詩人不能成為一個戲劇詩人。在我眼裏,葉芝就是一位抒情劇作傢。他花了許多年纔發展了一種適合他自己天才的戲劇形式。在他開始寫劇的時候,所謂詩劇就是用無韻體寫劇,現在,無韻體早已消亡了。我不想在這裏探討它死去的諸種原因:但顯而易見,這種莎士比亞曾經卓越地運用過的形式有其不利的方面。如果你寫的莎士比亞式的劇作,對往昔的回憶會給你帶來很大的壓力;如果你寫的是另一種劇,感覺就會輕鬆些。再者,莎士比亞比他之後的那些劇作傢要偉大得多,所以無韻詩幾乎無法同16、17世紀的生活分割開來:但它已抓不住今日英語的節奏了。我認為,如果有什麽類似規則無韻體的東西想要復興的話,衹能在很久以後才能做到,這期間它將把自己從階段聯結中解脫出來。在葉芝寫作早期戲劇的時候,他不可能用其他形式來寫詩劇,這並非對葉芝本人的批評,而是斷言韻文形式的變化發生在某一時刻,而不是任何其他時刻。他早期的詩劇,包括每行十四音節的雜韻劇《緑頭盔》,都寫得很美,至少是那個時代最優秀的戲劇。
甚至在這些劇中,人們也可以看到葉芝的不規則的韻律有了一定的發展。葉芝並沒有創造出一種韻律,但他晚期劇作中的無韻體非常接近一種新的韻律;但令人吃驚的是:葉芝在《煉獄》一劇中實際上放棄了無韻體格律。他晚期寫劇時運用得很成功的一個手法就是抒情合唱幕間劇。但是他能夠取得進步的另一個——而且是很重要的——原因是對詩化裝飾物的逐漸擯棄。就作詩而論,這或許是一個試圖寫詩劇的現代詩人最艱苦的工作。改進的方向是使作品越來越單純。對熟練掌握舞臺技巧的詩人來說,美麗的詩句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奢侈品。所需要的不是一行或孤立一段的美,而是織進劇本肌質本身的美;它使你幾乎分不清是詩句使劇作變得宏偉,還是劇作使言語變成了詩。《李爾王》中最具有刺激性的句子之一非常簡單:
决不,决不,决不,决不,决不
但如果不知道上下文,你怎能說這是詩,甚至連合格的韻文都稱不上。葉芝對韻文的淨化在四捲《舞蹈者的劇》和身後出版的兩捲中變得更明瞭瞭。事實上,就是在這些作品中他最終找到了適宜自己的戲劇形式。
正是在《舞蹈者的劇》的前三捲中,他使用了內在(和外在相反)的方法來處理我曾提及的愛爾蘭神話。我感到他早期描寫傳奇英雄的戲劇和他早期的詩作一樣,以我們對待傳奇的崇敬心情將人物處理成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造物。在晚期劇中他們成了帶有普遍性的男人和女人。也許我不該把《骨頭的夢》歸入此類,因為德莫特和德沃基拉是現代歷史人物,而不是史前人物;我想重申我一貫的觀點:該劇的這兩位戀人具有但丁筆下的巴奧羅和弗蘭西斯加那樣的普遍性。年輕的葉芝不可能賦予他們這一品質。《鷹井》中的卡丘蘭,以及《埃默唯一的嫉妒》中的卡丘蘭、埃默和愛思尼,也是同樣的情況;神話的出現不是為了自身,它是工具,用來製造帶普遍意義的場景。此刻,我感到或許我已經造成一種與我的願望和信仰相悖的印象,即我們可以偏愛葉芝的晚期作品,而忽視他的早期詩作和戲劇,你不能這樣斷然分割一個偉大詩人的作品。葉芝的作品中有一種延續的積極個性和簡單意願;因而,沒有對他早期作品的研究和鑒賞,就不能理解或不能真正地欣賞他的晚期作品;而晚期作品又反過來幫助我們理解他的早期作品,使我們看見過去未曾註意到的美和重要意義。我們還得考慮歷史條件。正如我說過的那樣,葉芝出生在一個文學運動的末期,而且這場運動還是英國的運動。衹有苦修語言的人才會知道需要多少不懈的努力才能擺脫那些影響——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一旦熟悉了更老的聲音,我們甚至能聽出它在最早出版的韻文中的獨特音調。我自己年輕時,似乎沒有一個很強大的詩派直接幫助或妨礙過我的發展,我也無須學習或抵製他們。但我也能理解情況不同者的苦處和他們肩上任務的沉重。而在戲劇方面,情況正好相反,葉芝一無所有,所以我們纔有了葉芝。他開始戲劇創作的時候,描寫當代生活的散文劇雖然前途未卜,但似乎很流行;輕鬆的滑稽戲劇反映都市某些特權階層的生活,而嚴肅的劇作處理的往往是某一暫時的社會問題,因而轉瞬就為人們所遺忘。現在,我們可以看到,甚至葉芝早期不完善的嘗試都可能比蕭伯納的劇作具有更持久的文學價值;他的劇作作為一個整體可能更有力地抵製了走紅的夏夫茨伯裏大街的粗俗市儈氣。他本人也像他的劇作一樣堅决反對這種粗俗風氣。就像他從一開始就使用口語,而不是書面語創作和思考詩歌那樣,在戲劇方面,他總是着意寫作可以演的,而不是僅僅用來讀的劇作。我覺得他更加關心的是作為人民意識的喉舌的劇院,而不是作為他自己獲取功名成就的工具的劇院。我確信衹有以這種精神從事這項工作,纔有希望取得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當然,葉芝有一些很大的優勢。提一下不會損壞他的榮譽:和他一起工作的是這樣的人,他們具有自然和未遭破壞的語言和表演才能。我們不可能將他為愛爾蘭戲劇所作的和愛爾蘭戲劇為他所作的分割開來。他利用這一優勢,使詩劇的觀念在遍遭不幸的時候保持着活力。我不知道劇作傢葉芝對我們的影響面有多廣——就時間論,我們將永遠負他的債,直到戲劇消亡之日。在他偶爾寫的有關戲劇的論文中,他曾指出一些我們必須牢記的原則:例如詩人先於演員,演員先於幕景畫傢;劇院在無需衹考慮俄國狹義的“人民”的同時,必須是面嚮人民的;戲劇如企望永恆必須寫根本的情景。出生於一個普遍信奉“為藝術而藝術”的世界,又成長於一個要求藝術為社會目的服務的世界,他卻堅持兩者之間的正確觀點,這種觀點絶不是這兩者間的一種妥協。他的行為表明一個藝術傢在完全誠實地追求他的藝術的同時,也為他的國傢和世界做着力所能及的貢獻。
贊譽某人,無須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不隱瞞自己對葉芝思想和感情的某些方面不能苟同的態度。我這樣說衹是想表明我的批評的界綫。分歧、反對和相抗等問題出在信條方面,這些都是關鍵問題。我衹是在允許的情況下孤立地考察了作為詩人和劇作傢的葉芝。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兩者不能被完全孤立。總有一天,我們必須對葉芝的全部著作做一完整、細緻的研究;也許,這需要再過些時間。如果衹想得到經驗和愉快,有些詩人的詩多少可以孤立起來讀。而另一些詩人,雖也傳達經驗和愉快,但具有更大的歷史意義。葉芝屬於後一類:他們為數不多,但他們的歷史就是他們所處的時代的歷史,他們是時代意識的一部分,沒有他們就無從理解那個時代。這麽說給了他極高的地位,但我相信這地位是牢固的。
王恩衷 譯

葉芝詩選(下)
緻未來歲月裏的愛爾蘭
知道吧,我願被視為
一個群體中的真兄弟,
為減輕愛爾蘭的創痛,
大夥把謠麯民歌唱誦;
而不願比他們差毫分,
因為她那紅玫瑰鑲邊的長裙
拖曳過每一頁文字:
她的歷史早已開始
在上帝創造天使的傢族之前。
在時光開始喧囂忿怒的時候,
她的如飛舞步的律動
使愛爾蘭的心髒開始跳動;
時光吩咐他所有的蠟燭
閃耀,處處照亮一個舞步:
但願關於愛爾蘭的思想
停在一片律動的寧靜之上。
但願我也不被看得不如
戴維斯、曼根、佛格森,
因為,對於善於深思者,
我的詩句比他們的韻文更多地
道出海洋深處發現的東西,
在那裏靜臥長眠的唯有屍體。
因為自然元素的創造物
在我桌子周圍來來去去,
它們從混亂的腦海急急衝出
去洪水和大風中喧鬧憤怒;
而那按着韻律跳舞踏步者
必定會以凝視換得凝視。
人類永遠與它們一道前進,
追隨着那紅玫瑰鑲邊的長裙。
在明月下舞蹈的仙女,
一個巫者的國土,巫者的樂麯!
衹要還能夠,我就為你抒寫
我所體驗的愛,我所知道的夢。
從我們出生,到我們死亡,
不過是一眨眼的時光;
而我們、我們的歌唱和愛情、
度量者“時光”在上方點亮的星星
和在我桌子周圍來來去去,
在黑夜裏趕路的萬物,
都在不斷流逝到那在真理
在真理漸衰的狂喜裏
有愛情和夢想容身之處的地方;
因為上帝走過,留下白色足音。
我把我的心鑄入我的詩,
好讓你,在渺茫的未來歲月裏,
會瞭解我的心是如何曾與它們
一道追隨那紅玫瑰鑲邊的長裙。
(傅浩 譯)
青春的回憶
那些時光,流逝如劇中場景;
我又了愛情帶來的智慧;
我有些天賦,然而,
無論我說些什麽,
雖能得到她的贊許,卻擋不住
一片從苦寒的北方飄來的雲
突然隱去了愛神的月亮。
相信我的每一句話,
我贊美她的肉身與靈魂
直到驕傲光耀了她的眼,
直到幸福緋紅了她的頰,
直到虛榮輕盈了她的腳步,
然而,雖有這樣的贊美,我們
能找到的也衹有頭頂的陰黑。
緻風中跳舞的孩子
在岸邊跳舞,
你會註意什麽?
是風還是水浪的咆哮?
風吹亂了你的頭髮,
含????的水滴打濕了它。
由於年青,你不會知道
愚人的勝利,也不會知道
剛贏得愛情會失去,
最好的勞動者會死掉,
所有的捆都要紮牢。
你不得不懼怕什麽?
恐怖的狂風怒號?
愛的憐憫
無法傾吐的憐憫,
深藏戀人的心底:
做買賣交易的鄉鄰,
其旅途上空的烏雲,
颳不停的潮濕冷風,
榛樹叢的濃濃陰影,
鼠灰色的水流淌那裏,
都威脅我愛讓我憂心。
新面孔
若你老了,先我而去,
那麽,芬芳的菩提樹將不再能聽到
我的有生的腳步,我將不會踏上
我們工作過的地方,那將折斷時間的牙齒。
讓那些新面孔在就房間裏瘋鬧吧,
恣意遊戲;黑夜比白晝更重
我們的影子在花園石徑上徘徊,
比那些活着的人更具生氣。
深沉的誓言
因你未守那深沉的誓言,
別人便與我相戀;
但每每,在我面對死神的時候,
在我睡到最酣的時候,
在我縱酒狂歡的時候,
總會突然遇見你的臉。
政治
在我們的時代,人的命運是以政治方式來表述其意義的。
──托馬斯·曼
我哪能──眼看着那姑娘站在那裏──
把註意力集中
在羅馬或俄國
或西班牙政治上?然而
這裏一個有閱歷的人,他知道
他說的是什麽,
那裏一個政客,
飽讀又深思,
也許他們都沒說錯,
關於戰爭和戰爭的危險。
但是啊,我寧願我再年輕,
把她擁入懷中。
(黃燦然 譯)
人的四種年齡
他挑起一場與肉體的搏鬥;
但肉體贏了,並直立起來行走。
接着他與心較量;
純真和平靜離去。
接着他與思想較量;
把驕傲的心拋在背後。
現在他發動與上帝的戰爭;
午夜一到,上帝就會贏。
(黃燦然 譯)
漁夫
雖然我仍可以看見他──
那個長雀斑的人,他黎明時
穿着灰色的康尼馬拉裝
到山上一個灰色的地方
拋下他的蒼蠅釣餌──
但是很久了,自從我開始回想他,
眼前展現這個智慧而簡單的人。
我曾整天望着他的臉,
尋找我希望它包含的東西,
為我的種族和現實
寫點什麽:
我恨的活人,
我愛的死人,
坐着的懦夫,
未被責駡的莽漢──
尚有姦徒未被要求解釋
他為什麽贏得如醉如癡的喝采──
風趣者及其針對
最普通耳朵的笑話,
聰明者喊出了
小醜的叫好聲,
智慧者被壓低,
偉大的藝術被壓低。
也許已經有十二個月了自從
我突然開始
鄙視這群觀衆,
想像一個人,
還有他那張太陽雀斑的臉,
和灰色的康尼馬拉衣裝,
想像他爬上一個地方,
那兒石頭黑暗,泡沫翻騰;
還有當蒼蠅掉進溪水裏時
他手腕的下翻;
一個不存在的人,
一個衹是一個夢的人;
並大喊:“在我變老之前
我應當給他寫一首詩,
它也許黎明般
冰冷而充滿激情。”
(黃燦然 譯)
寒冷的天空
突然間我看見寒冷的,愉悅禿鼻烏鴉的天空
仿佛是冰燃燒但結果衹是更多冷,
在那兒想像力和心都被如此狂野地
驅使,以致每一個這樣或那樣的隨意想法
都消失,衹剩下原應跟青春熱血,跟很久以前
已被劃掉的愛情一樣不合時令的回憶;
而我基於一切理智和理性承擔所有指責,
直到我呼喊和發抖並搖來晃去,
布滿光的孔眼。啊!當那幽靈開始加快,
臨終的混亂終止,它是被
赤裸裸打發到路上嗎,如同書上所言,
並遭到天空以不公正的懲罰打擊?
(黃燦然 譯)
庫丘林得到安慰
一個有六處致命傷口的人,一個暴烈
而著名的人,大踏步來到死者中間;
眼光從枝葉裏嚮外望然後消失。
接着某些頭對頭嘀咕的裹屍布
來了又走了。他倚着一棵樹
仿佛要沉思傷口和血。
一個在那些似鳥的東西中間
似乎有權威的裹屍布走來,並扔下
一捆亞麻布。三三兩兩的裹屍布
悄悄走來,因為那個人靜止不動。
於是那個帶來亞麻布的說:
“你的生命會變得更甜蜜,如果你
“遵守我們的古老規則,做一件裹屍布;
主要是因為我們衹知道
那些手臂的窸窣響使我們害怕。
“我們把綫穿過針眼,我們做的
大傢都必須一起做。”聽罷,那個人
便拿起最近身的並開始縫起來。
“現在我們必須盡可能出色地唱呀唱,
但首先你必須被告知我們的性格:
全是定罪的懦夫,被親屬所殺
或逐出傢門,任由死在恐懼中。”
他們唱,但沒有人聲或人語,
雖然都像從前那樣一齊唱;
他們已改變喉嚨並換上鳥的喉嚨。
(黃燦然 譯)
又怎樣
他珍視的同伴們在學校想
他長大一定會成為名人;
他也這樣想並按規則生活,
二十多歲那幾年全是苦幹;
“又怎樣?”柏拉圖的幽靈唱道:“又怎樣?”
他寫的東西都有人欣賞,
幾年後他有錢
足夠來供他開銷,
朋友也都是真正的朋友;
“又怎樣?”柏拉圖的幽靈唱道:“又怎樣?”
他所有更愜意的夢想都成真──
一座小舊屋丶妻子丶兒女,
李樹和捲心菜生長的園地,
把詩人和智者都吸引到身邊;
“又怎樣?”柏拉圖的幽靈唱道:“又怎樣?”
“工作已完成,”老了他想,
“按照我那少年的計劃;
讓蠢人暴怒,我沒有改變方向,
某種完美的東西已鑄就;
但那幽靈唱得更大聲:“又怎樣?”
(黃燦然 譯)
人與回聲
人
在一個被稱為阿爾特的裂口,
在斷石下,在一個
從未被正午的光天
照亮過的坑底我停下來,
對那座斷石喊出一個秘密。
現在我又老又病,
我說過和做過的
都變成一個問題
直到我夜夜輾轉不眠
永遠找不到正確答案。
我那出戲是否打發
某些人去被英國人射殺?
我的文字是否給那個女人
緊張的大腦施加太大壓力?
我說的話是否細察過
被摧毀的房屋?
而一切似乎都是邪惡
直到我輾轉不眠躺着等死。
回聲
躺着等死。
人
那是回避
精神才智的偉大工作,
並且回避也徒勞。 逃不掉
錐子或疾病,
也沒有什麽工作像清潔
人類骯髒的記錄那樣偉大。
當人還可以維持其身體
紅酒或愛情使他迷糊入睡,
醒來他感謝上帝,感謝
他還有身體及其愚昧,
但身體衰朽他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他的才智愈來愈確定
一切已安排好一切再明白不過
他都還在尋思我所尋思的,
然後靈魂接受審判,
一切工作完成,便把一切
驅出才智和視野
終於沉入那茫茫黑夜。
回聲
沉入那茫茫黑夜。
人
啊巉岩之聲,
我們會在那偉大的黑夜裏充滿喜悅嗎?
我們知道什麽,除了我們在這地方
彼此面對面?
但別出聲,因為我已失去主題,
他的歡樂或黑夜似乎衹是一個夢;
在那上面某衹鷹或鴞梟出擊,
從天空裏或巉石上俯衝而下,
一隻受傷的兔子哀鳴
它的哀鳴聲分散我的思想。
(黃燦然 譯)
在本布爾山下
1
憑着圍繞馬理奧提剋的輕波的
那些聖人所說的一切,起誓說,
阿特勒斯的女巫確確實實知道,
講了出來,還讓一隻衹雞叫。
憑着那些騎士、女人——體形和膚色
都證明了他們真是超人,起誓說,
臉色蒼白、面容瘦長的伴侶,
永遠、永遠充滿了生機的空氣,
贏得了他們激情的完整;
此刻,他們疾駛在鼕日的黎明,
本布爾本山是他們身後的景緻。
這些,是他們想說的要旨。
2
許多次,一個人死,一個人生
在他們那兩個來世之中,
民族的來世,靈魂的來世,
古老的愛爾蘭熟悉這一切.
無論人是死在他的床上,
或送他命的是一聲槍響,
與親愛的人們的暫時分離
是人都恐懼的最糟的事。
雖然挖墳者的勞作悠長,
他們的鐵鍬鋒利,肌肉強壯,
他們衹是把他們埋葬的人
重新推進了人類的思想中。
3
你聽到過米切爾的禱告聲聲:
“主呵,結我們的時代帶來戰爭!”
你知道,當一切話兒都已說完,
而一個人正在瘋狂地鏖戰,
從早巳瞎的眼睛裏落下了什麽,
他完整了他不完整的思索.
於是有一會兒站得消停,
高聲大笑,心裏一片寧靜。
甚至最聰明的人在使命實現、
工作認識、夥伴選擇之前,
也全因為某種暴力行為,
心裏總是感到那麽惴惴。
4
詩人和雕塑傢,幹你們的工作,
別讓那種時髦的畫傢一味去躲
他的偉大的祖先曾做過的事,
把人的靈魂給上帝帶去,
使他把搖籃正確地填好。
衡量開始了我們的力量,
——個典型的埃及人把形狀思想,
溫和的費迪阿斯做出的形狀。
在西斯汀教堂的屋頂中,
米開朗琪羅留下了證明;
那裏,衹是一個半醒的亞當
就能夠使走遍地球的女人惶惶,
最後她的內心一片激情洋溢,
證明有一個預先確定的目的,
在那秘密工作的思想之前,
人類的完美實際上平凡。
十五世紀的意大利的大師,
設計上帝和聖人的背景時,
總畫着花園,那裏靈魂安寧,
人們看到的一切東西,
花朵、芳革.還有無雲的天空,
多像睡覺的人醒了又在夢中,
看到的那些仿佛如此的形狀
這種形狀消失了,衹剩下床
和床架,依然在聲言
天國的門打開了。
哦旋轉
一場更大的夢已經消逝,
卡爾弗特和威爾遜、布萊剋和剋勞德,
為信上帝的人準備了一種休息,
是帕爾默的話吧,但在那之後,
我們的思想就充滿了混亂、憂愁。
5
愛爾蘭詩人,學好你們的專業,
歌唱那美好地做成的一切,
輕視那種正從頭到腳
都已失去了模樣的奧妙,
他們缺乏記憶的頭和心——
低卑的床上的低卑的産品。
歌唱農民們,然後是
策馬疾駛的鄉間紳士,
修士們的神聖,仿效
飲完苦啤酒的人狂笑;
歌唱那些歡樂的爵士和夫人,
那是在英勇的七個世紀中
形成的最根本的本質;
讓你的頭腦想着其它的日子,
這樣.我們在將來依然能
成為不可徵服的愛爾蘭人。
6
在光禿禿的本布爾本山頭下面,
葉芝躺於特拉姆剋力夫墓地中間。
一個祖先曾是那裏的教區長,
許多年之俞,一座教堂就在近旁,
在路旁,是一個古老的十字架,
沒有大理石碑,也沒有套話;
在附近采來的石灰石上,
是按他的指示刻下的字樣:
對生活,對死亡
投上冷冷的一眼
騎士呵,嚮前!
一九一六年復活節
我在日暮時遇見過他們,
他們帶着活潑的神采
從十八世紀的灰色房子中
離開櫃臺或寫字檯走出來。
我走過他們時曾點點頭
或作着無意義的寒暄,
或曾在他們中間呆一下,
又過禮貌而無意義的交談,
我談話未完就已想到
一個諷刺故事或笑話,
為了坐在俱樂部的火爐邊,
說給一個夥伴開心一下,
因為我相信,我們不過是
在扮演醜角的場所討營生:
但一切變了,徹底變了:
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那個女人的白天花在
天真無知的善意中,
她的夜晚卻花在爭論上,
直爭得她聲嘶臉紅。
她年輕、修理,哪有聲音
比她的聲音更美好,
當她追逐着兔子行獵?
這個男人辦了一所學校,
還會駕馭我們的飛馬;
這另一個,他的助手和朋友,
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他的思想大膽而優秀,
又有敏感的天性,也許
他會終於獲得聲望。
這另一個人是粗陋的
好虛榮的酒鬼,我曾想。
他曾對接近我心靈的人
有過一些最無聊的行動,
但再這支歌裏我要提他:
他也從荒誕的喜劇中
辭去了他扮演的角色;
他也和其他人相同,
變了,徹底的變了:
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許多心衹有一個宗旨
經過夏天,經過鼕天,
好像中了魔變為岩石,
要把生命的流泉攪亂。
從大路上走來的馬,
騎馬的人,和從雲端
飛嚮翻騰的雲端的鳥,
一分鐘又一分鐘地改變;
飄落在溪水上流雲的影
一分鐘又一分鐘地變化;
一隻馬蹄在水邊滑跌,
一匹馬在水裏拍打;
長腿的母鬆雞俯衝下去,
對着公鬆雞咯咯地叫喚;
它們一分鐘又一分鐘地活着:
石頭是在這一切的中間。
一種過於長久的犧牲
能把心變為一塊岩石。
呵,什麽時候纔算個夠?
那是天的事,我們的事
是喃喃念着一串名字,
好像母親念叨她的孩子
當睡眠終於籠罩着
野跑了一天的四肢。
那還是不是夜的降臨?
不,不,不是夜而是死;
這死亡是否不必要呢?
因為英國可能恪守信義,
不管已說了和做了什麽。
我們知道了他們的夢;
知道他們夢想過和已死去
就夠了;何必管過多的愛
在死以前使他們迷亂?
我用詩把它們寫出來——
麥剋多納和康諾利,
皮爾斯和麥剋布萊,
現在和將來,無論在哪裏
衹要有緑色在表層,
是變了,徹底地變了:
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查良錚 譯)
思想的氣球
雙手,依照給你的吩咐去做;
牽引着思想的氣球
膨脹並且飄曳在風中
抵達它狹隘的棚屋。
(緑豆 譯)
聖徒和駝子
起立,舉起你的手然後開始
祈福
為一個品嚐着慘烈痛楚的男人
在回味他已喪失的名聲的過程中。
一位羅馬的凱撒也已屈服
在這駝峰之下。
聖徒
上帝試探着每一個人
根據種種不同的方式。
我不應該停止贊美,因為
我正在用皮鞭痛笞自己
也許就在那個夜間與清晨,我就可以驅趕走
在我肉體中隱藏着的希臘人亞歷山大,
還有奧古斯都·凱撒,在他們之後
接下來就是了不起的無賴漢亞爾西巴德。
駝子
對於所有在你肉體中起立
並且祈福着的人們,我要呈獻上自己的這份感激,
給予他們的敬意恰好根據他們的等級,
但絶大多數的都要留給亞爾西巴德。
(緑豆 譯)
美人魚
一條美人魚找到了一位遊泳的少年,
選擇他作為自己的伴侶。
把自己的身體貼嚮他的,
歡笑着;沉入水裏
在殘酷的幸福中忘記一切,
即使戀人也會溺水而亡。
(馮默諶 譯)
The Mermaid
A mermaid found a swimming lad,
Picked him for her own,
Pressed her body to his body,
Laughed; and plunging down
Forgot in cruel happiness
That even lovers drown.
在學童中間
1
我邊走邊問,打從長教室穿過,
和藹的白頭巾老修女回答問題,
孩子們學做算術,練習唱歌
學習各樣的讀本,還有歷史,
剪裁和縫紉都要求幹淨利索,
樣式最好又時新——孩子們時不時
出於好奇心,免不了擡眼註目
一位六十歲含笑的頭面人物。
2
我冥想一個麗達那樣的身影
俯就奄奄的爐火,她講起童年
一次受嚴厲的責備或一件小事青
竟然在童心上造成悲劇的一天——
這一講時我們兩個年輕的心靈
像出於同情而融進了一單個空間,
或者,改一下柏拉圖有名的妙譬,
化作了蛋黃與蛋白,渾成一體。
3
想起了當年那一陣憂傷或憤怒,
我再對這一個那一個小孩子看看,
猜是否她當年也有這樣的風度——
因為天鵝的女兒也就會承擔
每一份涉水飛禽遺傳的稟賦——
也有同樣顔色的頭髮和臉蛋,
這麽樣一想,我的心就狂蹦亂抖,
她活現在我的面前,變一個毛丫頭。
4
她目前那一副形象飄進了我心裏,
難道是十五世紀手的塑造,
它兩頰深陷,仿佛它衹是喝空氣,
衹是吞夠了影子就算吃飽?
我雖然從不是麗達一類的後裔,
也有過美麗的羽毛——夠了,好,
逢人最好是用微笑報微笑,表示出
這個老草人過日子挺舒舒服服。
5
年輕的母親,膝上抱一個人形
(那是“生殖蜜”泄漏給人間的皮囊,
根據了回憶或是“忘藥”的决定
一定得睡眠,叫嚷,掙紮着要逃亡),
會怎樣看她的兒子,衹見人頭頂
白茫茫披六十來個鼕天的風光,
就認為報償了生她兒子的痛苦、
愁他入世前途的牽腸挂肚?
6
柏拉圖認為自然不過是水泡
戲弄着事物的幽靈式千變萬化圖;
堅實的亞理士多德揮舞着樺木條,
會鞭打一位王中之王的屁股;
金股骨畢達哥拉斯,無人不曉,
撥弄着琴弓或琴弦就可以算出
那顆星歌唱的、懶詩神聽見的和音:
頗布片綁上老桿子嚇嚇飛禽!
7
修女和母親,兩類人都崇拜偶像,
可是燭光照亮的尊容並不能
激起哪一位母親的癡心妄想,
衹能使石像或銅像寧息安生。
但它們也叫人心碎——諸多色相,
激情、虔誠、慈愛所熟悉的至尊!
一切至高的光榮所象徵的浮華,
對人類事業心自生自長的嘲弄傢!
8
辛勞本身也就是開花、舞蹈,
衹要軀體不取悅靈魂而自殘,
美也並不産生於抱憾的懊惱,
迷糊的智慧也不出於燈昏夜闌。
慄樹啊,根柢雄壯的花魁花寶,
你是葉子嗎,花朵嗎,還是株幹?
隨音樂搖曳的身體啊,灼亮的眼神!
我們怎能區分舞蹈與跳舞人?
(卞之琳 譯)
旋轉
旋轉!旋轉!古老的石臉,嚮前望去;
想得太多的事呵,就再也不能去想;
因為美死於美,價值死於價值,
古老的特徵已在人的手中消亡。
非理性的血流成河,染污了田地;
恩培多剋勒把一切亂扔在地上;
赫剋托死了,一道光在特洛伊映照;
我們旁觀的,衹是在悲劇性的歡樂中大笑。
如果麻木的夢魘騎上了頭頂,
鮮血和污泥沾滿了敏感的身體——
又怎麽樣?不要嘆息,不要哀慟,
一個更偉大、更動人的時代已經消失;
為了塗過的形體和一箱箱化妝品,
我在古墓裏嘆息,但再也不嘆了;
又怎麽樣?從岩洞中傳出一個聲音,
它知道的一切衹是一個詞“歡欣!”
行為和工作漸漸粗了,靈魂也粗了,
又怎麽樣?古老的石臉親切地看待一切;
愛馬匹和女人的人,都將被從
大理石的破碎墳墓裏
或暗黑地在雞貂和貓頭鷹中
或在任何富有、漆黑的虛無中掘起,
工人、貴族和聖人,所有這些東西
又在那不時髦的旋轉讓旋轉不已。
(裘小竜 譯)
我的書本去的地方
我所學到的所有言語,
我所寫出的所有言語,
必然要展翅,不倦地飛行,
决不會在飛行中停一停,
一直飛到你悲傷的心所在的地方,
在夜色中嚮着你歌唱,
遠方,河水正在流淌,
烏雲密佈,或是燦爛星光。
(裘小竜 譯)
天青石雕
——至哈利·剋利夫頓
我聽到歇斯底裏的女人們聲稱,
她們已膩了調色板和提琴弓,
膩了那永遠是歡樂的詩人;
因為每一個人都懂,至少也應該懂,
如果不采取嚴厲的行動,
飛船和飛機就會出現在天空,
像比利王那樣投擲炸彈,
最後,城鎮夷平,廢墟重重。
大傢都在扮演他們的悲劇,
哈姆雷特和李爾,大搖大擺,
這是奧菲莉亞,那是科德莉亞;
他們,如果最後一幕的時候還在——
那巨大的幕布即將降落——
要無愧於戲中輝煌的角色,
就不要中斷他們的臺詞痛哭。
他們明白哈姆雷特和李爾歡樂;
歡樂把一切恐懼改變了形狀。
一切人都嚮往過,得到過,又丟掉;
燈光熄了,天國在頭腦中閃光:
悲劇達到了它的最高潮。
雖然哈姆雷特徘徊,李爾狂怒,
在成千上萬個舞臺上,
最後一幕全部一下子結束,
不能增加一寸,重上半磅。
他們邁步來了,或乘着船,
騎着駱駝、馬、驢或騾子,
古老的文明已經毀完。
他們和他們的智慧再無蹤跡:
不見卡裏馬瞿斯的工藝品,
他曾擺弄着大理石,仿佛那是青銅;
他製出的帷幕,隨着吹過角落的海風
似乎站起了,真栩栩如生;
他的長燈罩像一棵棕櫚,
細細的柄,衹是站立了一日。
一切倒下了又重建,
那些重建的人們充滿了歡樂。
雕刻在天青石上的是
兩個中國人,背後還有第三個人,
在他們頭上飛着一隻長腳鳥,
一種長生不老的象徵;
那第三個,無疑是個侍從,
手中捧着一件樂器。
天青石上的每一點瑕疵,
每一處無意的裂縫或痕,
仿佛是瀑布或雪崩,
或那依然積雪的坡峰。
雖然櫻樹和梅樹的枝梢
準使那些中國人爬嚮的
半山腰的房子無比可愛,而我‘
喜歡想象他們坐在那個地方,
那裏,他們凝視着群山、
天空,還有一切悲劇性的景象。
一個人要聽悲哀的音樂,
嫻熟的手指開始演奏,
他們皺紋密佈的眼睛呵,他們的眼睛,
他們古老的、閃爍的眼睛,充滿了歡樂。
(裘小竜 譯)
他講着絶倫的美
哦雲一般白的眼臉,夢色朦朧的眼睛,
一輩子,詩人們辛辛苦苦地幹,
在韻律中建造一種美的絶倫,
卻一下子就給女人的顧盼推翻,
給蒼穹那種悠閑的沉思推翻。
因而我的心喲,鞠躬如也,當露水滴落睡意,
滴落在悠閑的星星和你之前,
一直到上帝把時間燃盡。
(裘小竜 譯)
那喪失的東西
我歌唱那喪失的東西而懼怕那贏得的東西,
我行走在一場重新再打一遍的戰役中,
我的皇帝,喪失的皇帝,我的士兵,喪失的士兵,
腳步飛奔,嚮着那升起和降下的
腳步,總是踩在同一的小小石頭上。
(裘小竜 譯)
秘密的玫瑰
遙遠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你在我關鍵的時刻擁抱我吧;那兒,
這些在聖墓中或者在酒車中,
尋找你的人,在挫敗的夢的騷動
和混亂之外生活着:深深地
在蒼白的眼瞼中,睡意慵懶而沉重,
人們稱之為美。你巨大的葉子覆蓋
古人的鬍須,光榮的三聖人獻來的
紅寶石和金子,那個親眼看到
釘穿了的手和接骨木十字架的皇帝
在德魯德的幻想中站起,使火炬黯淡,
最後從瘋狂中醒來,死去;還有他,他曾遇見
範德在燃燒的露水中走嚮遠方,
走在風中從來吹不到的灰色海岸上,
他在一吻之下丟掉了愛瑪和天下;
還有他,他曾把神祗從要塞裏驅趕出來,
最後一百個早晨開花,奼紫嫣紅,
他飽賞美景,又痛哭着埋他死去的人的墳;
那個驕傲的、做着夢的皇帝,把王冠
和悲傷拋開,把森林中那些酒漬斑斑的
流浪者中間的詩人和小醜叫來,
他曾賣了耕田、房屋和日用品,
多少年來,他在岸上和島上找尋,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又是哭又是笑,
一個光彩如此奪目的女娃,
午夜,人們用一綹頭髮把稻穀打——
一小綹偷來的頭髮。我也等待着
颶風般的熱愛與痛恨的時刻。
什麽時候,星星在天空中被吹得四散,
象鐵匠店裏冒出的火星,然後暗淡,
顯然你的時刻已經到來,你的飆風猛颳
遙遠的、最秘密的、無可侵犯的玫瑰花?
(裘小竜 譯)
另外的面孔
如果你,步入老年,先我而死
梓樹和馨香的歐椴都將不再
聽到我生者的腳步,我也不會踏上
那將擊破時間牙齒的我們鍛造的地方。
讓另外的面孔玩他們願意的戲法
在那些老屋裏;夜可以壓倒白晝,
我們的影子仍將漫遊於花園礫石
那活着的比它們更像是陰影。
(王傢新 譯)
寒冷的天穹
突然我看見寒冷的、為白嘴鴉愉悅的天穹
那似乎是冰在焚化,而又顯現更多的冰,
因而想象力和心髒被驅趕得發了瘋
以至這種或那種偶然的思緒都
突然不見了,衹留下記憶,那理應過時的
伴以青春的熱血,和很久以前被勾銷的愛;
而我從所有感覺和理智中承擔起全部責備,
直到我哭喊着、哆嗦着,來回地搖動
被光穿透。呵!當鬼魂開始復活
死床的混亂結束,它是否被赤裸裸地
遣送到道路上,如書上所說,被上蒼的
不公正所打擊,作為懲罰?
(王傢新 譯)
長腳蚊
為了免使文明沉淪,
大戰落敗,
叫狗別吵,拴好小馬,
拴在遠處柱子上;
我們主將凱撒在帳中,
地圖在他面前攤開,
雙眼木然,一手支頷。
如長腳蚊在河流上飛翔,
他的思維在寂靜中滑動。
為了火焚高入雲霄的城樓,
讓男人追憶那張臉孔,
腳步放輕,如果你非得走動,
在這孤寂之地。
一分婦人,三分小童,她以為
沒人看見;雙腳練習
街上學來的
吉普賽舞步。
如長腳蚊在河流上飛翔,
她的思想在寂靜中滑動。
為了使青春少女找到
她們心中的第一個亞當,
關上教皇的教堂大門,
別讓那些小孩進來。
在那鷹架上斜躺着
米開朗基羅。
輕輕地,比老鼠還輕,
他的手來回轉動。
如長腳蚊在河流上飛翔,
他的思想在寂靜中滑動。
(周英雄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