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芝詩選(上)
洞見詩刊 6/17
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愛爾蘭詩人、劇作傢和散文傢,神秘主義者。葉芝的詩受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神秘主義、象徵主義和玄學詩的影響,演變出其獨特的風格。他因對愛爾蘭文藝復興做出的傑出貢獻而於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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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洞見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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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葉芝為例
文/W.H奧登
從事藝術行業的人總是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他們很少客觀地欣賞自己同行們的作品,無論對方是在世還是已經過世,他們的態度都是一樣。
例如當一個詩人讀別人的詩歌時,他總是很少在意與後者的優點相比,自己有沒有不足之處,相反,他以讀者的身份,在乎的是後者是否提供了他自己目前所面臨睏難的解决之道。一個詩人對同行詩歌的評價很少單純地采取審美的立場,他經常喜歡的是對方那些差一點的詩歌,從中他可以偷學幾招,而不是所學甚少的優秀之作。因此,他對那些影響他寫作的先驅們的評價和純批評傢的看法之間其實出入很大。有一種情況在各個時代都一樣,年輕詩人總是一眼就能挑選出會給他最大幫助的人,他認為他們體驗相同以至面臨的寫作睏境也是相同。他通常開始都是帶着極大的熱情去崇拜自己時代的一個或多個成熟詩人。但隨着他成長,他越來越意識到他尋求的解决之道在另一個時代那裏,他之前崇拜的當代那些英雄詩人們根本幫不上忙,從此,對這些人的詩歌,連同其他方面的崇拜,最後都不加考慮地就陷入蔑視和敵意的態度。我們中的那些人,拿我自己舉例子,會發現我們這代人,都曾經盡自己所能地而且是盡最大力氣地,崇拜學習過葉芝,然後態度急轉直下,竟以為自己對他的詩歌了如指掌到可以有權任意批評的地步,其實我們本不該如此刻薄,而是應更公正一些。倒是批評界有時有些客觀的評論,可每每這時詩人們蠻橫地仍舊以自己標準衡量,客觀也被看做是非客觀的了。進一步說,衹要呆着這種怨恨的情緒裏,對我們自己的詩歌發展就是極其危險的障礙,因為詩歌和生活一樣,沿着自己的方式生活或寫作,其實也就是沿着我們的父母的腳步在走,我們的走實際上必須仰仗着他們——所有那些詩人前輩們,現在的任務不是重複這條路,也不是全盤否定,而是去探索復興它。
因此這篇文章,我决定不去回答像“葉芝作為一名詩人可取之處在哪?他最好的詩歌有哪些,理由又是什麽”這種問題——這是優秀批評傢的事,不是我和我之後的詩人們的要做的——相反,我思考我們把葉芝作為詩歌先驅者,一名其重要性沒有人敢,或者說能否定得了的詩人,我要提出這樣的問題:“和我們自己相比,葉芝作為一名詩人在他自己生活的那個時代曾面臨過怎樣的睏難?這睏難和我們自己的相比起來有多少重疊之處?它們相異之處又在哪裏?對於兩者的差異而言,我們可以從葉芝處理他自己時代的方法中學到什麽,它們能夠直接地,不假思索地被我們拿來處理自己的時代難題嗎?”
讓我先從他作品裏的一點開始說起,那就是看起來和我們最格格不入的他的宇宙觀,他對神秘學的着迷。我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事實。大多數情況下,大作傢影響年輕後輩時,往往會擴展到他生命生活的各個方面,包括看待事物的方式和趣味愛好——想想哈代,或是艾略特,或是DH勞倫斯;然而,今天幾乎很少有一首抒情詩的寫作是在葉芝的影響下創造出來的,對他詩歌風格和韻律方面的繼承也是難以察覺的。葉芝整個詩歌觀和宇宙觀,可以說都包含在他《幻像》這本書裏,實際上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影響痕跡。
雖然我們的信仰各不相同,但我想我們中的大多數對神秘學的反應是相同的:我們懷疑一個像葉芝這樣有天賦的男人究竟是怎麽相信這些的?我還有一個更深的睏惑要問,這也許因為我的英語教育背景,喜歡刨根問底,即葉芝,他本質上屬於貴族型的審美觀,他傢族顯赫,有祖傳的城堡,還是優雅文化的繼承人,竟能夠參和進中産階級那些人中——或我們可以打個比方說他們就像是南方的加利福尼亞印第安人,出身低微,生活困苦——他竟然讓自己呆在郊區簡陋的別墅和衣着面目樸素迥異的人中間。儘管AE霍夫曼悲觀的斯多葛哲學在我看來也幾近於鬍扯,但至少有時還能徵服那些紳士們——但是靈媒,符咒,神秘的東方——這些對多數人都會覺得離譜。事實上,這就是葉芝的過人之處,給我啓發的是他故意不去懷疑,所以我們不要盲目地大聲疾呼他的世界觀是假的,我們能不能先問一下自己不能接受的原因是什麽,而不是情緒化地一上來就據此否定他的詩歌。祛除敵對情緒之後,我們應該考慮的是,第一,為什麽凱爾特神話出現在他的早期階段,神秘的象徵主義出現在後期,它們為什麽會吸引葉芝,但卻不會使我們沉迷其中;第二,我們要尋找的到底是何種信仰,那信仰為何強烈地吸引我們,而不是葉芝的神秘論,第三,神話,信仰和詩歌之間到底該是怎樣的關係?
葉芝的一代成長於其中的世界是理性和感性相衝突的時代,是客觀真理和主觀真理,宇宙和個人衝突的時代。
進一步說,理性,科學,大衆居於主導地位,而意象,藝術和個人處在守勢,兩邊各持己見,當科學家說“科學就是關於現實的知識,藝術不過是夢幻之境罷了”,藝術傢們被迫回應道“即使這樣,夢幻之境也是有趣的,而科學枯燥無味。”當前者說“藝術和現實毫無關係”後者就反駁說:“謝天謝地,這就對了,就要這樣”。面對一些斷言“每個人都應該熱愛科學的普遍真理,而藝術的作用純粹是相對的,是個人趣味的武斷事件。”藝術傢們回擊說:“衹有保持住個體獨特的個性纔有價值”
所以如果我們發現葉芝采取的宇宙觀明顯地是從審美的態度出發的,也就是說不是因為它是真實可信,而是因為它生動有趣。他這樣做,和喬伊斯把整個的存在兌換成語言的行為一樣,和蕭伯納這樣的論辯傢,在對科學家的自負進行猛烈和最有力的抨擊之後,又開始支持生物進化論前後矛盾的行為一樣,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必須理解他們。我想,如果我們理解了他們當時身處論爭的睏境裏,在其中被迫接受——他們幾乎是沒有選擇地——當時自然科學的挑戰,即理性對想象力踐踏,他們衹能命令自己站在反對的隊伍裏,當面對對方壓倒性的進攻時為自己爭取一塊狹小的地盤,使兩邊價值能夠平衡一些。
我們現在的狀況則有點不同。我們時代的科學家像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再不會用自然法則去解釋生命的意義(這項事業已經移交到了所謂的社會科學那邊),而且——至少從原子彈爆炸後——如果再這樣解釋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們能意識到我們時代的矛盾已經不是理性和想象的對抗,而是善和惡的對抗,不是主觀和客觀的對抗,而是情感和思想的整合和分裂的對抗,不是個體和大衆之間,而變成是社會性的個人和非個人的國傢之間的對抗。
因此現在我們面臨的睏境和他們是不同的,我們不大可能僅僅因為某件事情有趣就去信仰它;但我們有時卻非常有可能作出二選一的事情來,要麽說每件事物都是相關聯的,所以沒有絶對的真理,要麽說那些反對我們信仰的那些人,對此抱有的極端拒絶態度,完全是出於惡意的原因。
當今天的兩個人參加一場論爭,他們不是把時間用在尋找證據論證自己的立場,而是把一半精力用在尋找使對手能夠轉而支持自己的隱秘動機。如果他們發起脾氣的話,他們不會說:你是個愚蠢的人。而是放話“你是個不道德的人”。
現在沒有人敢說,藝術不應該描述那些邪惡個人或行為;但許多人堅持藝術對完美的善和極端的惡必須立場鮮明。今天的藝術傢不大可能像以往那樣聲稱他的職業具有絶對的獨立性,而是極可能為了經濟或政治上報酬犧牲掉他對藝術所具有獨立性的支持態度。
沒有一個普通公民今天在嚴肅地思考,“我是高人一等的,我和其他人不一樣”而是想的是:“我們都是綁在一條綫上的螞蚱,共同的敵人是邪惡的政府”,我們都不大可能成為勢利小人了——因為所有大房子都挂着國傢機構的名稱——而是極容易變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通過消極地拒絶參加任何政治生活,或僅僅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時纔站出來,我們沒有了共同的遠大目標了,這些爭取的都不過是個體自由,而這就是我們唯一願意做的。
從生活講回到詩歌:今天任何一個詩人,就算他否認觀念對生活的重要性,也能理解神話對詩歌的好處——例如,神話幫助葉芝把他的私人經驗變成公共事件,同時也可以把他對公共事件的觀點從個體的角度思考。他還能夠理解在詩歌裏所有觀念都可以變成神話;就是說詩歌的審美可以被看成是神話,這樣的結果是詩人或讀者其實並不在乎表達的內容是否真實可信,有說服力。所有葉芝求助一切神話—任何神話,衹有他認為有用—來達到自己的寫作目的。葉芝沒有想到其實神話必須和個人所信仰的觀念是相通的,也就是說必須要警惕神話和詩人的關係,和一個人所抱的價值觀念對起靈魂發生的作用是一樣的,後者能給予前者啓示和啓發,兩者實際上是一體的。葉芝把凱爾特神話寫如了他的童年生活——是因為他真去過降神會,還非常認真地閱讀所有那些我們認為非常荒誕的書,你不能拿精神分析或馬剋思主義,或是基督教世界觀來作詩學上的神話,除非你對它的情感非常深厚,如果你沒有像葉芝那種從小所受的神話熏陶,你的情感就不會太深刻,不會像他那樣自然而然,由內而生,除非你不把神話僅僅看做神話,而是更加嚴肅的東西。
葉芝,像我們一樣,面對的是相同的現代睏境,即我們目前是生活在一個傳統已經斷裂且人人好像無知無覺的社會裏。因此每一個個體成員若想要把他意識裏相互衝撞的感覺,情感和思想賦予秩序和連貫性——無論來自內部還是外部世界,他必須強迫自己去做在過去的時代裏家庭,習俗,教堂和國傢給他代勞的事情,也就是說家庭,習俗,教堂和國傢在過去起到的是指引他處事時采取何種原則的作用,他靠它們才理解了發生在自己身上和周圍的經驗。這麽多領域,而每個領域都是權威,所以他非常頭疼該選擇哪一個作為自己的價值觀,沒有人幫助他,他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來選擇。這對藝術傢是非常惱人的差事,它占用他大量時間精力,他更願意把時間和精力用在寫作上,那裏他可是個行傢。
所以葉芝接受了我們是去上帝之手的事實,我們不過一個個是心有不甘之人,不完整的造物而已。
我們膽怯,唯唯諾諾,空虛,急躁
已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精神支柱可以依靠
但葉芝已經把這個事實接受下來,作為工作的條件,並且積極面對它的後果,他是我們所有這些後輩詩人的榜樣。這就是他被叫做大師的原因這一,當然還有其他的。
小詩人和大詩人的區別不是看誰寫出來的詩好看。確實有時候我們看到小詩人的作品單獨拿出來,比大詩人的要完美得多,但大詩人有一個明顯的優點,那就是他總是持續地發展自己,一旦他學會了一種類型的詩歌寫作,他立刻轉嚮了其他方向,去尋找新的主題和新的形式,或兩者同時進行,有時實驗會失敗。葉芝始終如一地,就像他說的“始終對最睏難事情着迷”,或是在一首詩中寫道的:
我給歌做了一件外套
綴滿了錦綉珠寶
從古老神話中取來
從頭到腳一整套
傻瓜們抓住了它
披上身在世間招搖
仿佛是他們所織造
歌,讓他們拿去吧
赤裸着身子走路
是更有勁,更自豪。
(袁可嘉譯)
進一步說,大詩人不僅要研究新問題,而且還關心和傳統有關的事情,試圖解决它,他知道這些工作不僅對自己有益,也會對後面的詩人有藉鑒作用。在這方面我覺得霍普金斯是個小詩人,儘管我也欣賞其詩作,但我覺得他在修辭上衹不過讓自己跟在丁尼生的後面,這非常糟糕,這就是現在我們看到他在很多方面對後來詩人都影響不大的原因之一;後者常常衹是去模仿一下他而已。葉芝卻不一樣,葉芝做了很多工作,使我們這些後輩真是受益良多。他的貢獻,我想,不是在新主題的擴展上,也不在詩歌材料的組織方式上——這方面是艾略特做了大貢獻,艾略特使英語詩歌具有了能夠處理現代城市生活的多樣主題的能力,在具體的寫作方面,在詩歌結構上發展出了音樂的連接方式,而不是邏輯式的。相比之下,葉芝熱愛的是傳統的浪漫主義詩歌,形式上喜歡格律詩那種有板有眼的節奏。他給我們留下的遺産主要在兩個方面。第一,他使有種類型的詩歌發生了改變,那就是即興詩——它一般都帶着打官腔的語調,還有瑣碎的社交詩,他把它改造成兼具個人和公共的旨趣,並能夠進行嚴肅思考的詩歌。
《紀念羅伯特•喬治大師》在英語詩歌歷史上開創了一個全新的風格。整首詩從未失掉詩人在具體的情境裏懷念自己朋友的私密性語調——與《阿童尼》相比,可謂差別巨大,這首詩裏我們看不到雪萊和濟慈的個人形象,他們是作為大寫的人出現的,個人被宏大的敘事給抹殺掉了——而在葉芝那裏則不同,葉芝是把事件和人物角色安放在一個具有公共象徵意義的大背景裏。第二葉芝不嚴格遵從抑揚格的固定詩節,無論是偏重沉思還是抒情式的詩歌,從前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寫這種形式的戲劇體詩,抒情詩和輓歌裏並不常見。
年輕的母親,膝上抱一個人形
(那是“生殖蜜”泄漏給人間的皮囊,
根據了回憶或是“忘藥”的决定
一定得睡眠,叫嚷,掙紮着要逃亡),
會怎樣看她的兒子,衹見人頭頂
白茫茫披六十來個鼕天的風光,
就認為報償了生她兒子的痛苦、
愁他入世前途的牽腸挂肚?
(卞之琳 譯)
或是這個:
熟人,伴侶
一個卓越的女人,親愛者
最有才華,最優秀
全被青春所毀
全部,全部被殘忍的
痛苦的榮耀所催
但我已理清了
廢墟,破壞和損害
我長年辛勞到最後
獲得了深刻的智慧
她們全部健康的力量
我能夠召回。
這些意象是什麽?
它們木然地轉身而去
或放下歲月的骯髒負擔
把老了的膝蓋挺起
猶豫或站好?
誰個點頭誰個搖?
(袁可嘉 譯)
這兩首詩歌節奏上靈活多變,並且都使用了半韻——它能夠使詩人表達自由而簡明,同時又不失嚴肅,第一首是五音步抑揚格,第二首是三音步抑揚格,我們發現不同的韻律帶來不同的閱讀感受,抑揚格組成的詞語音樂很容易把我們吸引進入詩歌文本。
《時尚》雜志正在籌劃一個選題,在兩組圖片中找出當代最偉大的人和當代最有影響的人,這種形式,我覺得明顯會招來很多敵意。一個人是覺得這輩子最重要的是實現自我,還是覺得自己要成為一個影響很多人的大人物,哪個更讓他覺得更有自豪感呢?在他將來的墓志銘上下面哪句話會讓他更高興呢?“我寫出了我的時代裏最優美的詩歌”或“我把英語抒情詩從坎皮恩和湯姆•摩爾手裏拯救了出來。”我懷疑多數詩人會喜歡後者,特別是像葉芝這樣的人,除此外不用說,他的讀者們也認為前一個目標葉芝也做到了。
葉美 譯

葉芝詩選(上)
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衹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瀋睿 譯)
The Coming of Wisdom Time
Though leaves are many , the root is one ;
Through all the lying days of my youth
I swayed all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 ;
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 .
緻他的心,叫它別害怕
靜一靜,靜一靜,顫慄的心;
且記住古時的智慧:
讓巨風、大火和洪水
掩藏起那個人,他面對
颳過星群的狂風,
大火洪水而顫慄,因他
不屬於孤寂、雄偉的一群。
(袁可嘉 譯)
To my Heart, bidding it have no Fear
BE you still, be you still, trembling heart;
Remember the wisdom out of the old days:
Him who trembles before the flame and the flood,
And the winds that blow through the starry ways,
Let the starry winds and the flame and the flood
Cover over and hide, for he has no part
With the proud, majestical multitude.
沉默許久之後
沉默許久之後重新開口:不錯,
別的情人們或已經疏遠或已死去,
不友好的燈光躲入了燈罩,
窗簾也遮住了不友好的夜色,
我們不停地談論着
藝術與詩歌的崇高主題:
衰老即是智慧;年輕時
我們彼此相愛卻懵然不知。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白發蒼蒼,睡意朦朧,
在爐前打盹,請取下這本詩篇,
慢慢吟誦,夢見你當年的雙眼
那柔美的光芒與青幽的暈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愛過你的美麗,
愛過你歡樂而迷人的青春,
唯獨一人愛你朝聖者的心,
愛你日益凋謝的臉上的哀戚;
當你佝僂着,在灼熱的爐柵邊,
你將輕輕訴說,帶着一絲傷感:
逝去的愛,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裏埋藏它的赧顔。
(飛白 譯)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衹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着臉龐。
(袁可嘉 譯)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髮灰白,滿是睡意,
在爐火旁打盹,取下這一册書本,
緩緩地讀,夢到你的眼睛曾經,
有的那種柔情,和它們的深深影子;
多少人愛你歡樂美好的時光,
愛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愛情,
但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也愛你那衰老了的臉上的哀傷;
在燃燒的火爐旁邊俯下身,
凄然地喃喃說,愛怎樣離去了,
在頭上的山巒中間獨步踽踽,
把他的臉埋藏在一群星星中。
(裘小竜 譯)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灰黯,沉沉欲眠,
在火爐邊瞌睡,取下這本書,
慢慢讀,夢回你眼睛曾經,
有過的柔光,以及那深深波影;
多少人戀愛你喜悅雍容的時刻,
戀愛你的美以真以假的愛情,
有一個人愛你朝山的靈魂內心,
愛你變化的面容有那些怔忡錯愕。
並且俯身閃爍發光的鐵欄桿邊,
嚅囁,帶些許憂傷,愛如何竟已
逸去了並且在頭頂的高山踱蹀,
復將他的臉藏在一群星星中間。
(楊牧 譯)
當你年老
當你年老,頭白,睡意正昏昏,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此書,
慢慢閱讀,且夢見你的美目
往昔的溫婉,眸影有多深
夢見多少人愛你優雅的韶光,
愛你的美貌,不論假意或真情,
可是有一人愛你朝聖的心靈,
愛你臉上青春難駐的哀傷
於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爐邊,
有點惘然,低訴愛情已飛揚,
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臉龐隱藏在星座之間。
(餘光中 譯)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髮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
慢慢讀着,追夢當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
惟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
低語着,帶着淺淺的傷感,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冰心 譯)
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湖心島茵尼斯弗利島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島,
造座小茅屋在那裏,枝條編墻糊上泥;
我要養上一箱蜜蜂,種上九行豆角,
獨住在蜂聲嗡嗡的林間草地。
那兒安寧會降臨我,安寧慢慢兒滴下來,
從晨的面紗滴落到蛐蛐歇唱的地方;
那兒半夜閃着微光,中午染着紫紅光彩,
而黃昏織滿了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為從早到晚從夜到朝
我聽得湖水在不斷地輕輕拍岸;
不論我站在馬路上還是在灰色人行道,
總聽得它在我心靈深處呼喚。
(飛白 譯)
因尼斯弗裏湖島
現在我要起身離去,前去因尼斯弗裏,
用樹枝和泥土,在那裏築起小屋:
我要種九壟菜豆,養一箱蜜蜂在那裏,
在蜂吟嗡嗡的林間空地幽居獨處。
我將享有些寧靜,那裏寧靜緩緩滴零
從清晨的面紗到蟋蟀鳴唱的地方;
在那裏半夜清輝粼粼,正午紫光耀映,
黃昏的天空中織滿了紅雀的翅膀。
現在我要起身離去,因為在每夜每日
我總是聽見湖水輕舐湖岸的響聲;
伫立在馬路上,或灰色的人行道上時。
我都在內心深處聽見那悠悠水聲。
(傅浩 譯)
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
I will arise and go now, and go to Innisfree
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 of clay and wattles made;
Nine bean-rows will I have there, a hive for the honeybee,
And live alone in the bee-loud glade.
And I shall have some peace there, for peace comes dropping slow,
Dropping from the veils of the morning to where the cricket sings;
There midnight’s all a glimmer, and noon a purple glow,
And evening full of the linnet’s wings.
I will arise and go now, for always night and day
I hear lake water lapping with low sounds by the shore;
While I stand on the roadway, or on the pavements grey,
I hear it in the deep heart’s core.
駛嚮拜占庭
那不是老年人的國度。青年人
在互相擁抱;那垂死的世代,
樹上的鳥,正從事他們的歌唱;
魚的瀑布,青花魚充塞的大海,
魚、獸或鳥,一整個夏天在贊揚
凡是誕生和死亡的一切存在。
沉溺於那感官的音樂,個個都疏忽
萬古長青的理性的紀念物。
一個衰頽的老人衹是個廢物,
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
除非靈魂拍手作歌,為了它的
皮囊的每個裂綻唱得更響亮;
可是沒有教唱的學校,而衹有
研究紀念物上記載的它的輝煌,
因此我就遠渡重洋而來到
拜占庭的神聖的城堡。
哦,智者們!立於上帝的神火中,
好像是壁畫上嵌金的雕飾,
從神火中走出來吧,旋轉當空,
請為我的靈魂作歌唱的教師。
把我的心燒盡,它被綁在一個
垂死的肉身上,為欲望所腐蝕,
已不知它原來是什麽了;請盡快
把我採集進永恆的藝術安排。
一旦脫離自然界,我就不再從
任何自然物體取得我的形狀,
而衹要希臘的金匠用金釉
和錘打的金子所製作的式樣,
供給瞌睡的皇帝保持清醒;
或者就鑲在金樹枝上歌唱
一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情
給拜占庭的貴族和夫人聽。
(查良錚 譯)
基督重臨
在嚮外擴張的旋體上旋轉呀旋轉,
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彌漫着一片混亂,
血色迷糊的潮流奔騰洶涌,
到處把純真的禮儀淹沒其中;
優秀的人們信心盡失,
壞蛋們則充滿了熾烈的狂熱。
無疑神的啓示就要顯靈,
無疑基督就將重臨。
基督重臨!這幾個字還未出口,
刺眼的是從大記憶來的巨獸:
荒漠中,人首獅身的形體,
如太陽般漠然而無情地相覷,
慢慢挪動腿,它的四周一圈圈,
沙漠上憤怒的鳥群陰影飛旋。
黑暗又下降了,如今我明白
二十個世紀的沉沉昏睡,
在轉動的搖籃裏做起了惱人的惡夢,
何種狂獸,終於等到了時辰,
懶洋洋地倒嚮聖地來投生?
(袁可嘉 譯)
柯爾莊園的天鵝
樹木披上了美麗的秋裝,
林中的小徑一片乾燥,
在十月的暮色中,流水
把靜謐的天空映照,
一塊塊石頭中漾着水波,
遊着五十九衹天鵝。
自從我第一次數了它們,
十九度秋天已經消逝,
我還來不及細數一遍,就看到
它們一下子全部飛起.
大聲拍打着它們的翅膀,
形成大而破辭的圓圈翺翔。
我凝視這些光彩奪目的天鵝,
此刻心中涌起一陣悲痛。
一切都變了,自從第一次在河邊,
也正是暮色朦朧,
我聽到天鵝在我頭上鼓翼,
於是腳步就更為輕捷。
還沒有疲倦,一對對情侶,
在冷冷的友好的河水中
前行或展翅飛入半空,
它們的心依然年輕,
不管它們上哪兒漂泊,它們
總是有着激情,還要贏得愛情。
現在它們在靜謐的水面上浮遊,
神秘莫測,美麗動人,
可有一天我醒來,它們已飛去。
哦它們會築居於哪片蘆葦叢、
哪一個池邊、哪一塊湖濱,
使人們悅目賞心?
(裘小竜 譯)
柯爾莊園的野天鵝
樹林裏一片秋天的美景,
林中的小徑很乾燥,
十月的黃昏籠罩的流水
把寂靜的天空映照;
盈盈的流水間隔着石頭,
五十九衹天鵝浮遊。
自從我最初為它們計數,
這是第十九個秋天,
我發現,計數還不曾結束,
猛一下飛上了天邊,
大聲地拍打着翅膀盤旋,
勾劃出大而碎的圓圈。
我見過這群光輝的天鵝,
如今卻叫我真痛心,
全變了,自從第一次在池邊,
也是個黃昏的時分,
我聽見頭上翅膀拍打聲,
我那時腳步還輕盈。
還沒有厭倦,一對對情侶,
在冷水中友好行進,
或者嚮天空奮力的飛升,
它們的心靈還算年輕,
也不管它們上哪兒浮行,
總有着激情和雄心。
它們在靜寂的水上浮遊,
何等的神秘和美麗!
有一天醒來,它們已飛去,
在哪個蘆葦叢築居?
哪一個池邊,哪一個湖濱,
取悅於人們的眼睛?
(袁可嘉 譯)
The Wild Swans at Coole
THE trees are in their autumn beauty,
The woodland paths are dry,
Under the October twilight the water
Mirrors a still sky;
Upon the brimming water among the stones
Are nine-and-fifty swans.
The nineteenth autumn has come upon me
Since I first made my count;
I saw, before I had well finished,
All suddenly mount
And scatter wheeling in great broken rings
Upon their clamorous wings.
I have looked upon those brilliant creatures,
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
The first time on this shore,
The bell-beat of their wings above my head,
Trod with a lighter tread.
Unwearied still, lover by lover,
They paddle in the cold
Companionable streams or climb the air;
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
But now they drift on the still water,
Mysterious, beautiful;
Among what rushes will they build,
By what lake's edge or pool
Delight men's eyes when I awake some day
To find they have flown away?
麗達與天鵝
突然襲擊:在踉蹌的少女身上,
一雙巨翅還在亂撲,一雙黑蹼
撫弄她的大腿,鵝喙銜着她的頸項,
他的胸脯緊壓她無計脫身的胸脯。
手指啊,被驚呆了,哪還有能力
從鬆開的腿間推開那白羽的榮耀?
身體呀,翻倒在雪白的燈心草裏,
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異的心跳!
腰股內一陣顫慄.竟從中生出
斷垣殘壁、城樓上的濃煙烈焰
和阿伽門農之死。
當她被占有之時
當地如此被天空的野蠻熱血製服
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開之前,
她是否獲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識?
(飛白 譯)
我的書本去的地方
我所學到的所有言語,
我所寫出的所有言語,
必然要展翅,不倦地飛行,
决不會在飛行中停一停,
一直飛到你悲傷的心所在的地方,
在夜色中嚮着你歌唱,
遠方,河水正在流淌,
烏雲密佈,或是燦爛星光。
(裘小竜 譯)
我窗邊的椋鳥窩
蜜蜂在房子鬆動的磚石
隙縫裏築巢,那兒
母鳥銜來幼蟲和蒼蠅。
我的墻在鬆動;來,蜜蜂,
在椋鳥的空屋裏築巢吧。
我們被包圍,那鑰匙轉動
我們的無把握;某個地方
一個人被殺,一座房子被燒,
然而辨認不出明顯的事實:
在椋鳥的空屋裏築巢吧。
一道石頭或木頭路障;
約十四天內戰;
昨晚他們在路上運送
那個滿身是血的死士兵:
在椋鳥的空屋裏築巢吧。
我們給這顆心喂食幻想,
這顆心在飼養中逐漸殘暴;
材料更多進入我們的仇恨
而不是進入我們的愛;啊蜜蜂,
在椋鳥的空屋裏築巢吧。
(黃燦然 譯)
詞語
不久前我還曾這樣想,
“我親愛的人怕是不能理解
我做了些什麽,或將要做些什麽
在這盲目、苦澀的土地上。”
而我對太陽的倦意日增
直到我的思想再次清徹,
記起我所做下的最好的
就是使事物簡潔的努力;
那些年裏我一次次哭喊:“終於
我親愛的人理解了這一切
因為我已經進入我的力量,
而且詞語聽從了我的召喚”;
如果她那樣做了誰可以說
那將從濾網中篩下的是什麽?
我也許會把可憐的詞語扔開
而滿足於去生活。
(王傢新 譯)
白鳥
親愛的,但願我們是浪尖上一雙白鳥!
流星尚未隕逝,我們已厭倦了它的閃耀;
天邊低懸,晨光裏那顆藍星的幽光
喚醒了你我心中,一縷不死的憂傷。
露濕的百合、玫瑰夢裏逸出一絲睏倦;
呵,親愛的,可別夢那流星的閃耀,
也別夢那藍星的幽光在滴露中低徊:
但願我們化作浪尖上的白鳥:我和你!
我心頭縈繞着無數島嶼和丹南湖濱,
在那裏歲月會以遺忘我們,悲哀不再來臨;
轉瞬就會遠離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蝕,
衹要我們是雙白鳥,親愛的,出沒在浪花裏!
(傅浩 譯)
The White Birds
I WOULD that we were, my beloved, white birds on the foam of the sea:
We tire of the flame of the meteor, before it can pass by and flee;
And the flame of the blue star of twilight, hung low on the rim of the sky,
Has awaked in our hearts, my beloved, a sadness that never may die.
A weariness comes from those dreamers, dew-dabbled, the lily and rose,
Ah, dream not of them, my beloved, the flame of the meteor that goes,
Or the flame of the blue star that lingers hung low in the fall of the dew:
For I would we were changed to white birds on the wandering foam—I and you.
I am haunted by numberless islands, and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 and Sorrow come near us no more:
Soon far from the rose and the lily, the fret of the flames, would we be,
Were we only white birds, my beloved, buoyed out on the foam of the sea.
箭
我想到你的美,而這支箭
由狂想構成,落在我骨髓間。
沒哪個男人敢看她,沒有人,
當她剛成長為一個女人
頎長人崇高,臉和胸膛
色澤柔和如蘋果花一樣。
這種美更善良,但我有道理
哀哭那昔日之美的謝去。
(袁可嘉 譯)
印度人的戀歌
海島在晨光中酣睡,
碩大的樹枝滴瀝着靜謐;
孔雀起舞在柔滑的草坪,
一隻鸚鵡在枝頭搖顫,
嚮着如鏡的海面上自己的身影怒叫。
在這裏我們要係泊孤寂的船,
手輓着手永遠地漫遊,
唇對着唇喃喃地訴說,
沿着草叢,沿着沙丘,
訴說那不平靜的土地多麽遙遠:
世俗中唯獨我們兩人
是怎樣遠遠藏匿在寧靜的樹下,
我們的愛情長成一顆印度的明星,
一顆燃燒的心的流火,
那心裏有粼粼的海潮,疾閃的翅膀,
沉重的枝幹,和哀嘆百日的
那羽毛善良的野鴿:
我們死後,靈魂將怎樣漂泊,
那時,黃昏的寂靜籠罩住天空,
海水睏倦的磷光反照着模糊的腳印。
(邵義 譯)
一位友人的疾病
疾病給我帶來這樣一個
思想,放在他的天平上:
為什麽我要如此驚慌?
那火焰已燃遍了整個
世界,就像一塊煤一樣,
雖然我看到天平的
另一邊是一個人的靈魂。
(裘小竜 譯)
人隨歲月長進
我因夢想而憔悴,
風雨吹打,一座溪流中的
大理石雕出的海神;
而整日裏我都在看着
這位女士的美貌
仿佛我在一本書中找到的
一種畫出的美,
我欣悅於眼睛的充實
或耳朵的聰敏,
欣悅於變得智慧,
因為人隨着歲月長進;
但是,但是,
這是我的夢境,還是真實?
呵,真願我們曾相遇
在我擁有燃燒的青春之時!
但我已在夢想中老去
風雨吹打,一座溪流中的
大理石雕出的海神。
(瀋睿 譯)
搖籃麯
天使們正俯身
在你的臥床前;
它們已感倦睏
與死魂靈相伴。
上帝在天大笑
看你這般健美;
那巡行的七曜
也因之而欣慰。
我吻你又嘆息,
因我必須承認
我將會失去你,
當你長大成人。
(傅浩 譯)
愛的嘆惋
一個無法訴說的嘆惋
深深埋藏在愛的心底:
買賣貨物的鄉鄰夥伴,
天上飄流的朵朵雲彩,
勁吹不止的陰濕冷風,
奔流的鼠灰色的泉水
和蔭影重重的棒樹林
都威脅我所愛的人兒。
(傅浩 譯)
愛的悲傷
屋檐下的一隻麻雀的聒噪,
皎潔的明月和如水的夜空,
還有樹葉精彩和諧的歌調,
遮掩了人類的影象和哭聲。
一個紅唇凄然的少女浮現,
世界的廣大仿佛浸滿淚水,
象奧德修斯船隊歷盡艱難,
象普裏阿摩率部傲然戰死。
浮現,在這喧鬧的檐角上,
空曠的天穹裏上升的月輪,
還有樹葉的一切哀悼悲傷,
衹能構成人的影象和哭聲。
(傅浩 譯)
夢死
我夢見有一人死在一個陌生地方,
身邊無故又無親;
他們釘起幾塊木板遮蓋她的面龐,
那些當地的農民
好奇地把她安置在那荒郊野地裏,
又在她的墳頂上
把一具兩根木頭做的十字架竪起,
四周種柏樹成行;從此把她留給頭頂上冷漠的星輝
直到我刻下此話:
她曾經比你初戀的愛人還要美麗,
如今卻睡在地下。
(傅浩 譯)
女伯爵凱瑟琳在天堂
所有沉重的日子都已過完;
留下那軀體的斑斕裝飾
在那雜蕪叢生的蒿草下面,
還有那雙腳並放在一起。
浸浴在熾燃的責任之泉裏。
她並不要求高貴的服裝;
搬走那一切慘凄凄的美麗
塞進那馥鬱的橡木衣箱。
聖母馬利亞的親吻可曾否
使她的臉上蕩漾起音樂?
但她依然小心地款款移步,
優雅中透着塵世的羞怯。
在那七大天使的腳步中間,
一位舞者何等飄忽閃爍!
諸天的衆神齊嚮上帝禮贊,
光焰交射,羽翼相銜接
(傅浩 譯)
誰跟佛格斯同去
現在誰願跟佛格斯乘車同走,
穿透那幽深樹林密織的蔭網,
到平坦的海灘上跳舞?
小夥子,揚起你棕黃的眉頭,
擡起你柔和的眼皮,姑娘,
別再尋思希望和恐懼。
別再轉嚮一邊思尋
愛情的苦澀的神秘;
因為佛格斯駕馭着黃銅戰車,
統治着那森林的濃蔭,
那蒼茫大海的雪白胸臆,
和亂發紛披的流浪的群星。
(傅浩 譯)
一部愛爾蘭小說傢作品選集獻辭
在她自己的人民治理這悲慘的愛爾的年月,
曾有一根翠緑的樹枝懸挂着許多風鈴;
從它那喃喃低語的緑蔭裏,仙女的幽靜,
巫者的仁慈,嚮一切聆聽者降落。
商賈聽得入迷,不再弄詐售姦;
農夫聽得得意,忘卻他的牛群;
咆哮的戰士聽了,靜靜沉入睡夢:
一時間大傢都變得友好和善。
啊,在陸地和海洋上永遠漂泊,算計,
密謀着,終有一天會給祖傳的傷痛
壓上一塊石頭的流亡者們!
我也負有一根滿藴着安寧的風鈴枝。
我從被狂風吹撼的翠緑樹幹上把它折斷,
直到那夏天的汁液全都枯竭!
我從艾利的光禿禿的樹幹上把它斷折,
在那個國土上,一個人可以被如此欺騙;
可以被如此打擊,糾纏和毀滅,以致他變成
沒有愛的人:歡快的風鈴帶來笑聲朗朗,
震撼着屋椽下一張殘破的蜘蛛網;
然而最為人所欣賞的卻是最悲哀的鳴聲。
歡快或悲哀的風鈴,它們把你的記憶
帶回到已半忘的純樸而古老的地方:
在康納瑪拉的天空和曼斯特的草場,
我們和我們的苦難不曾流下一絲痕跡
(傅浩 譯)
退休老人的哀傷
雖然我現在躲避雨淋
在一棵斷樹下面,
但我的座椅也曾緊靠爐火
在每一群高談
愛情或政治的人們之中,
在時光把我變老之前。
雖然少年人又在製造槍矛,
準備舉行反叛,
瘋狂的流氓們嚮入間暴政
發泄滿腔怒焰;
但我的沉思卻專註在
那改變了我的時光上面。
沒有一個女人轉過臉
回顧一棵斷樹幹,
但我曾經愛過的美人兒們
依然在我記憶裏邊;
我啐唾在時光的臉上——
它已把我改變。
(傅浩 譯)
吉裏根神父謠麯
老牧師波得•吉裏根
整日整夜裏精神懨懨;
因為他的教徒不是臥病在床,
就是在青草根下長眠。
有一回,他坐在椅上打盹兒,
在傍晚飛蛾出現的時辰,
又一個貧苦人前來請他去,
他不禁黯然傷神。
“我沒休息,沒快樂,沒安寧,
因為人們死了一個又一個”;
說完他又喊,“請上帝饒恕!
是我的肉體說的,不是我!”
他跪倒,伏靠在椅子上,
祈禱間沉沉睡去;
飛蛾的時辰從田野上退去,
群星開始探頭偷覷。
星星漸漸繁衍成千上萬,
樹葉在風中搖撼;
上帝給塵世籠蓋上陰影,
對人類低語喃喃。
在飛蛾再次出現
麻雀啾啾鳴叫的時光,
老牧師彼得•吉裏根
直挺挺站在地上。
“糟啦,糟啦!我在椅上
睡着的時候,那人已死去”;
他把他的馬從酣睡中拍醒,
慌慌忙忙騎上去。
他從未曾象現在這樣狂奔,
馳過石徑和沼澤;
那病人的老婆打開門:
“神父!您又來了!”
“那可憐人死了嗎?”他大喊。
“他去了已有一個時辰。”
老牧師彼得•吉裏根
傷心得站立不穩。
“您走後,他翻個身就死了。
快活得象個小鳥。”
老牧師彼得•吉裏根
聞此言雙膝跪倒。
“為疲倦和受傷的靈魂
造就了星輝之夜的主,
他遣下一位偉大的天使
在我需要時給我援助。
“那管理運行的群星,
身披紫紅袍的主,
也曾憐憫在椅上熟睡的
最卑微的生物。”
(傅浩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