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17首
洞見詩刊 5/17

奧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3.31~1998.4.19),墨西哥詩人、散文傢。生於墨西哥城。帕斯的創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語係的文學傳統,繼承歐洲現代主義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語言創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於“他的作品充滿激情,視野開闊,滲透着感悟的智慧並體現了完美的人道主義”而獲得諾貝爾文學奬。(朱景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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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洞見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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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語
在破損的立柱下,
在虛無和夢幻之間,
你的名字和音節
穿過我失眠的鐘點。
你那發紅的長發,
夏日的閃電,
柔軟而猛烈地
在黑夜的背上震顫。
夢幻的暗流
從廢墟中涌出,
憑空把你構建:
痛苦的辮子,遺忘,
夜晚潮濕的海岸,
患夢遊癥的盲目的海
在那裏拍擊、伸展。
▌你的名字
睏乏的光綫的黎明,
從我和我的影子裏誕生,
在我的皮膚上迎接天明。
你的名字野鴿,
膽怯地停在我的肩頭。
▌楊 樹 林
枝葉叢中的太陽
四面八方的風
植物的火焰把你塑造,
你由反光構成:
在金色下若緑油油,
在緑色中便黃澄澄。
被陰影加工的光芒,
在光芒中融化的陰影。
▌人 之 根
一
在音樂和舞蹈這邊,
在這裏,在靜止中,
在這音樂最強烈的地方,
在我的血液的大樹下,
你安息。
我赤身裸體,
力量,靜止的子女,
在我的脈管裏敲擊。
這是最靜止的天空,
這是最純潔的裸體。
你死了,在我血液的大樹下安息。
二
燃燒吧,一切音樂,
燃燒吧,口唇;
在最高的花朵上,
住着停滯的黑夜。
已經無人知道你的名字;
星的金色成熟,
停滯的黑夜:
靜止的海洋,
在你的隱蔽力量中流動。
親愛的,在你的名字
燃燒的聲音下,一切沉默無聲。
親愛的,一切沉默無聲。
在缺乏語言的夜晚,你,沒有名稱。
三
這是你的血液,
深切而陌生,
它進入你的肉體,
沐浴失明的堤岸,
那堤岸對你本人也不知。
清白,遙遠,
在它強烈的堅持和奔流中,
我的血液停止流動。
一個小小的創傷,
它認識光綫,
認識不知道它的空氣和我的目光。
這是你的血液,這是
暴露它的潮濕的聲響。
時間聚集,
回到白晝的開始,
就像你那帶電的頭髮,
如果它那深處隱蔽的根戰慄。
因為生命就運轉在這一瞬息。
時間是時間中的一種死亡,
名字和形式都被忘記。
這是你的血液,我說,
面對你血液的完全消失,
靈魂衹能懸空無依。
1935-1936
▌復活之夜
一
你在陰影中跳動,
白色而赤裸:河流。
你的心房歌唱,鼓起你的胸脯,
在河水裏拖着鐘點、記憶、白晝,
你自己的殘餘物。
你在感觸不到的兩岸間逃離,
把寂靜的沙灘浸透。
白色赤裸的水
在我的黑色軀體,岩石,
咬着吻着由泡沫和幹渴組成的
深水的峭壁下奔流。
你沉睡時融入寂靜,
衹有你的長發,
像流水拖帶的草一樣,
在帶電的、被陰暗的東西
浸濕的陰影中擺動。
你留在感觸不到的兩岸間,
白色、赤裸的石頭。
二
我們被埋在你赤裸的水中,
黑夜、洶涌的波浪、蒸汽或緩慢的舌頭,
巨大的純種野獸的貪婪的喘息。
大地無邊,像臀側一樣彎麯,
像胸膛一樣挺起,像懷胎的肚子,
但大地還是像大地,凝聚、密集。
我像河流,像沉睡的石頭,
躺在這生機蓬勃、被歲月犁過的大地。
我做夢,我堆積的塵土把我夢想。
寂靜的𠔌穗和我的夢一起生長,
它作為果實的孤寂是星星的孤寂,
它的奇跡在我胸中燃燒、聳立。
你痛苦,殘忍的甜蜜,黑夜失明的
離開我的血液的軀體;你痛苦,難過的
樹枝,你在形式之中、在世界的內臟落地。
你痛苦,剛剛分娩、潮濕花朵上如此強烈的光綫;
什麽種子,什麽夢,什麽天真在你身上跳動,
在你心中夢見我,靈魂的生動夜晚?
死亡之夢藉我的肉體夢見你,
我的肉體卻在你的肉體上夢見它返歸。
夢是一個內臟,為誕生的靈魂準備。
我在灰燼和地球的皮膚上沉睡;
你在我身邊搏動,這搏動把我淹沒:
從遙遠的洗禮涌出的水
浸濕我的夢,叫着名字,在我的脈管裏流動。
三
翅膀的柔和侵擾是黑夜,
在一根細枝上停留的風:
大地沉默,水在夢中講話,
白晝從人的一側誕生。
▌單 詞
單詞,準確
但又含混;
昏暗而又明亮;
傷口和泉水:鏡子
鏡子和光輝;
光輝和匕首,
生動可愛的匕首,
不是匕首,是柔軟的手;果實。
刺激我的火焰;
殘酷而平靜的眼瞳
在暈眩的頂峰;
看不見的寒光,
在我的深淵裏挖洞,
為我裝滿空虛、詞語,
轉瞬即逝的玻璃
急忙把我的命運决定。
已經無我,卻是我的詞語,
就像我身體上最後那根
細長的無名骨;
美味的????,我的模糊淚水
凝聚的鑽石。
單詞,一個被遺棄的
快活、純潔、自由的單詞,
像雲,像水,
像光綫,像空氣,
像在大地上遊蕩的眼睛,
像我,如果我忘記自己。
單詞,一個單詞,
最後一個,第一個,
我們總是保持沉默的單詞,
我們總是講的單詞,
聖灰和聖禮。
▌白 日
呵,時間波浪上那顆
異乎尋常、靜止不動的獨粒鑽石,
是從什麽天空落下來的?
你是持續,
在巨大而透明的一瞬間
成熟的時間:
空中的箭,
使人陶醉的白色
和已無箭的記憶的空間。
時間和虛空組成的白日:
把我驅逐,塗去我的名字和我自己,
使我充滿你:光綫、空寂。
我漂浮着,純粹的存在,已無我自己。
▌花 園
——緻鬍安·希爾—阿爾貝特
飄遊的白雲,患夢遊癥的
大陸,沒有物質
也沒有重量的國度,由太陽描繪、
被風兒亂塗的地理書。
四堵磚墻壁。葉子花,
我的眼睛在它的平靜火焰中
沐浴,風兒在枝葉
和齊膝的青草的颯颯聲吹過。
香水草籠罩着香氣,
以緩慢的步調穿過,一位預言傢:
白蠟樹——和一個沉思者:松樹。
花園渺小,天空遼闊。
在我的瓦礫中幸存的緑色:
你在我的眼睛裏將自己註視、觸摸,
你在我身上認識自己,想念自己,
你在我身上延續,在我身上消失。
▌中 午
一片靜止的光芒把我淹沒,使我目眩,
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空洞的圓圈,
因為它的光綫排斥同樣的光綫。
我閉上眼睛,把這抓住的光輝,
這一分鐘,托付給我的影子,
把我同它那貪婪的永恆連在一起。
我心中跳動着花和果實,
被監禁的光綫,燒毀的廢墟,
未燃盡的煤炭:燒紅的東西已變暗。
顫動的內臟,它的鑽石,
燒焦的白晝在我身上銷熔,
體內的火炭,垂死的珊瑚蟲。
世界的光芒在我的眼簾上
刺人地跳動,它的刺
使我失明,似天堂關閉。
世界的陰影,熾熱的廢墟,
在我皮下做夢,它的跳動
靜靜地淹沒我荒涼的礦井。
緩慢、頑強、下沉的白晝
是顫抖的炎熱的陰影,
一片無聲無息前進的黑海。
盲目轉動的眼睛,預感到
再也看不見的形式,衹有
憑融入我的血液中的觸摸
纔知道的形式。
肉體內的血液把我們淹沒
已經沒有肉體,衹有解凍,
波動,解體的振動。
肉體的半夜,整個天空,
搏動的濃密的樹林,
地底下黑夜似的中午。
在黑暗的內臟上投射的
就是中午的光綫嗎?
正是它竪立了雕塑似的東西。
——軀體是無限和旋律。
▌拱
——緻西爾維亞·奧坎波
誰在紙畔歌唱?我看見我
把胸俯在形象的河上,
緩慢而孤獨地離開自己:
純潔的文字,符號的坐標,
時間肉體上的刀口,
呵,文字,
水上的綫條!
我在交織的緑色中行走,
在明淨的空間裏行走,在島嶼間
順着河流,幸福的河流行走。
河在滑行,而不流動,
像平滑的思緒。我離開自己,
在岸邊,似停非停,
在交織着形象的拱間,
順着沉思的河流
繼續下行。
繼續下行,在那裏等待,
把我自己迎,幸福的河流
連接又切斷兩棵楊樹間陽光的一分鐘,
在光滑的石頭上停留,
為迎接自己
它離開自身,繼續下行。
▌湖
一切都為眼睛看
絲毫不為耳朵聽
——波德萊爾
在荒山之間,
被監禁的水
寧靜,閃爍,
像掉下來的天。
在海霧之間,
衹有光和山;
水和天安睡,
胸對着胸,空間無限。
像手指撫弄,
乳房、肚腹,
一陣寒風
輕輕拂動水面。
寂靜在震顫,
似預感音樂的熱氣,
耳朵聽不見,
衹能眼睛看。
衹能眼睛看,
這水和光綫,
這沉睡的珍珠
幾乎連光也不閃。
一切都為眼睛看。
眼睛裏有一種律動,
一種轉瞬即逝的色彩,
某種形狀的陰影,
一陣突如其來的風
和一場無限的海難。
▌半 夜
神秘的中午,
僅僅是一片內臟顫動的黑暗,
生命的完全寂靜。
從靈魂、廢墟、陰影、
灰燼的暈眩和空虛中,
冒出一股苗條的火焰,
一種纖細的音樂,
一根寂靜無聲的圓柱,
一條驚恐的河流。
河水從河床上躍起,
穿過空間流嚮天際。
靈魂在歌唱,在它的陰影
——也在它的虛無中。
生靈在歌唱,拋開自己的名字,
在中止存在
和對自己喜愛的歌唱的着迷中。
在使人目眩的寂靜中
傳來歌聲。支撐歌唱的
不是痛苦的嘴巴,
不是沉於幻景的心靈,
也不是心房,黑暗的瀑布。
自己對自己陶醉,
在自己身上休息,
自己給自己灌水,外溢
在自己身上上升
升嚮我們聽不見的另一種歌聲,
音樂的音樂,
高潮和寂靜,
岩石和潮水,
沉睡的無邊無際,
形式和聲音在那裏做夢,
這是神秘的中午。
靈魂在歌唱,面對天空,
夢想另一種歌聲,
衹有顫動的光綫,
生命的完全寂靜。
▌眼前的春天
透明寶石的潔淨光綫,
沒有記憶的雕塑的光潔額端:
鼕日的天空,反射在另一個
更深更空的空間裏的空間。
大海幾乎不閃光,不呼吸。
樹林中的光綫已停止,
沉睡的軍隊。風兒,
把他們驚醒,搖着樹枝的旗幟。
無形的波浪,從海上掀起,
襲擊小山,
衝擊黃色的桉樹,
化做回聲流嚮平原。
白晝睜開眼睛,
鑽進提前到來的春天。
我的雙手碰到的一切,飛起。
世界到處都是鳥兒的天地。
▌詩人的命運
語言?是的,屬於空氣,
並在空氣中消失。
讓我消失在語言中吧,
讓我變成口唇中的空氣,
一股飄蕩、無形、
被空氣衝散的氣流。
光綫也在自身中消失。
▌寂 靜
正如一個音符
從音樂深處産生:
它顫動着生長,變細,
直到在另一種音樂中沉默無聲。
從寂靜的深處也産生了
另一種寂靜:尖塔,利劍,
成長,上升,使我們暫停。
它上升時,回憶、希望和
大大小小的謊言一一落下,
我們想叫喊,喊聲卻窒息在喉嚨中;
我們闖進了寂靜,
那裏的寂靜沉默無聲。
▌新的面孔
黑夜將你臉上的陰影塗去,
在你那乾燥的眼簾上滴上油脂,
在你的額上燃燒思想
和思想後面的記憶。
在淹沒了你的影子中,
另一張面孔迎來晨曦。
我覺得不是你睡在我身邊,
而是當年的那個姑娘你。
那時我衹希望你安睡,
好等你醒來和我相識。
▌情 侶
躺在草地上,
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兒。
吃着甜橙,交換着吻
像波浪交換着泡沫。
躺在沙灘上,
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兒。
吃着檸檬,交換着吻
像雲朵交換着泡沫。
躺在土地下,
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兒。
不說什麽,也不親吻,
衹以沉默交換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