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見】詩學筆記:切斯拉夫·米沃什詩選
洞見詩刊 5 days ago

切斯拉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1911-2004),波蘭當代最偉大的詩人和翻譯傢!1980年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主要作品有詩集《冰封的日子》、《三個季節》、《鼕日鐘聲》、《白晝之光》、《日出日落之處》;日記《獵人的一年》;論著《被奴役的心靈》;小說《奪權》等。1980年作品《拆散的筆記簿》獲諾貝爾文學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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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不能理解的詩歌
[波蘭]切斯拉夫·米沃什
程一身 譯
經過長期致力於沉思與寫作的生活之後,我一直在想,對我來說,什麽是我思考的核心。我信奉羅馬天主教,十五歲時,我在生物課上第一次聽到所謂的科學世界觀,這使我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結論。確實,如今我們聽說已經劃分成了兩個領域,宗教的真理與科學的真理毫無共同之處。然而,在我們這個科技文明的時代裏,宗教的想象力遭到了冷酷地侵蝕。那些參加宗教儀式的人,無論信仰什麽宗教,也無論是否承認,他們都很難維持自己的信仰了。而那些接受洗禮的人相信的東西已與他們的祖先迥異。
對於一篇思考詩歌的文章來說,這是個相當奇特的引言。有人可能會問:限製一個神學家或哲學家精神的問題對當今的詩歌有何意義。對此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將嘗試解釋原因。
文學和藝術是從基督教中分離出來的。這是個漸進的過程,最早始於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對古代詩人和哲學家的發現,由此促使他們保護理性的法則。由於十九世紀科學世界觀的出現,戲劇性地加速了這個進程。同時,或者更精確地說,由於同樣的原因,詩歌進入了這樣的問題領域:生活的意義沒有答案,精神與意義的匱乏扭打。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當代詩人是薩繆爾·貝剋特。
這並不意味着在我們世紀裏沒有受益於宗教的詩歌傑作,勒內·瑪利亞·裏爾剋的《杜伊諾哀歌》就是一個範例。然而,宗教靈感未必意味着基督教的靈感;例外的是長詩,譬如,作為一名基督教會成員寫出的作品——保羅·剋羅岱爾的《頌詩》,或者如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很明顯,他們不得不剋服重大的阻力,並和公衆的理智習慣和一切被誤以為是詩歌中的現代派的東西做鬥爭。
但什麽是這種現代性?如今,後現代主義站在反對現代主義的立場上;不過,從目標上來看,這似乎是對明顯連續性的一個否定。我們需要返回家庭尊敬傳統信仰的時代,而詩人感到從家庭中獲得瞭解放,並將自己歸於這樣的人:不討好資産階級的女人,腓力斯人等。儘管他這樣做的意圖衹不過是出於普通的人性,而與理智問題無關。這種狀況持續至今。
仍然有許多家庭的價值觀植根於宗教,有些國傢的教堂裏依然人滿為患。同時,信仰文學和藝術的人選擇了某種邊緣的位置,也許是某種截然不同的宗教秩序,它遵循基本原則自身的積纍。這些原則未必會被自覺地接受,因為它們正是內在於現代文學和藝術的形式。許多詩人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對法國象徵主義的深入發展做出了何等程度的貢獻,而象徵主義早在十九世紀就已經為反叛而孤立的詩人確定了行為模式。
什麽原則?首先,賀拉斯對王權的厭惡被更新了:“我憎恨令人咒駡的(這也是一個可能的翻譯)王權。”詩歌和每件藝術作品,以及出自人類心靈和妙手的每件創造性作品,獲得了較高的位置,被視為骶骨,而不是瀆神。因此它們的創造者被認為很高貴,相當於神父。對於各種各樣的形式實驗,或者換句話說,“不能理解的”詩歌實驗,這就是基礎。我們可以說它被人理解得越少,就越好。因為它把詩人和莫名其妙的讀者隔離開來。
其次,我們通常承認我們一無所知,但是據說人是仿照上帝的模樣和形象創造出來的,他墮落了,在歷史上的某個時刻,他化身為上帝之子纔得到救贖。地球上生命的進化並不允許我們在人與其它哺乳動物之間劃出一條界綫。歷史並非上帝旨意的逐步實現,善惡並不擁有純粹哲學的基礎。人類衹有在藝術中才能提升自己。
眼下,在這個世紀末,為了與早期那些稱贊藝術應用的理性劃清界綫,考察真正的藝術崇拜是充分的。考慮一下充斥在雜志、書籍、個人房間和旅館的墻壁上藝術復製品的數量,考慮一下從唱片,無綫電廣播,電視音樂會聽到的巴洛剋音樂。最後,我們時代最大的聖殿是那些被數百萬人參觀的著名藝術博物館——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巴黎的盧浮宮和奧賽博物館,馬德裏的普拉多博物館。
回顧本世紀的事件,我們也會碰到承認與不承認的窘境。藝術傢在相反的道路上寫作與繪畫,然後他們都被接受,成為被遵循的對象。神秘詩人的名字進入學校讀物的經典,畫傢在窮睏中死去,他們的作品卻以百萬美元成交。
1925年,奧特加·伊·加塞特(Ortega Y Gasset)[ 奧特加·伊·加塞特(1883—1955),西班牙大思想傢。創建《太陽報》和《西方評論》,著有《大衆的反叛》等。]將大衆從關註現實與情節的趣味中退卻的現象稱為“藝術的非人性化”。我們必須承認藝術傢不僅確實輕衊地轉過臉去,而且癡迷並陷入語言的泥淖,而這種試圖憑藉半吊子藝術沽名釣譽的觀念(pour epater le bourgeois)無疑包含着承認的希望。如今全部的大衆文化,包括電影,在建立之初都是關註現實和情節的,它們利用的先鋒觀念一度似乎是瘋狂的。
這就促使我們進入藝術的社會學,和現代詩歌服從的特殊法則相比,藝術衹具有邊緣的意義。儘管最早的那批習藝者死後纔被承認,例如,將斯特凡·馬拉美的名聲等同於凡高仍然是可疑的。詩人尤其長期孤立於他的時代,這似乎成了各種詩歌流派與傾嚮的一貫特色,這些流派此起彼伏,已經足足持續了一百多年;大學研討班討論的那些名字衹有微弱的影響。如果有人想對詩人的地位確定某種反復的模式,當然其中會有許多例外。有人可能不得不把它比成象棋比賽。象棋錦標賽對那些不玩象棋的人幾乎毫無意義,就像詩人宗派內部的運動對以面包為生的普通人毫無意義一樣。
現代詩歌在各種語言中的比較史尚待書寫。大體上,可以看出創造性活力從一個國傢神秘地遊走到另一個國傢,就像在繪畫方面處於前沿的首先是意大利,然後是荷蘭,然後是西班牙,然後是法國。在詩歌方面,法國人由於象徵主義者而獨占先機,隨後在一戰左右形成了能量的爆發,然後是衰退,持續至今。1914年前的俄國知識分子因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敢與活躍而知名,但很快就被革命毀掉了。早在一戰前,由於瓦爾特·惠特曼,所有歐洲詩人都受了美國的影響。在捨棄格律和音韻以促成自由詩方面,惠特曼幾乎引發了一次革命。大約1912年,英國,尤其是美國詩歌勝利進軍的步伐開始了,埃茲拉·龐德扮演的角色解釋了他對許多人來說為什麽幾乎成了神話中的人物。註意:當他宣佈自己作為一個詩歌理論傢而寫作時,從他的法國前輩中發現啓示是不難的。
詩歌從很多國傢得到共同孕育,並不意味着某些主題和形式一定會被重複,因為各種語言的語法不同,特定的文學具有不同的過去和傳統,並産生不同的結果。因此,儘管如今美國在天才詩人的數量方面具有支配地位,並敏捷地吞下一切新奇而不同的事物,在過去的幾十年裏,說西班牙語國傢的詩歌已經使他們的存在知名於世,除了西班牙之外,歐洲國傢中的希臘和波蘭也是這樣。
詩人的孤絶衹是一個模型,以幫助我們更清晰地判斷他偏離這種模型有多遠。許多詩人反對被鎖入象牙塔,而這通常會促使他們參與到革命中來,並經常被理解為多少有馬剋思主義的傾嚮,儘管這樣做最積極的動機是一種後基督教的尋求拯救,不過,這次設定在時間裏,即在未來完美體係的天堂裏。服務於社會和獨立運動的詩歌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用人性更新了契約,這在浪漫主義時代就已得出結論。然而,當時就出現了矛盾,因為正如奧特加·伊·加塞特已經指出的——“非人性化的”詩歌過於造作,對廣大群衆沒有吸引力。政治運動的領袖對此幾乎難以容忍,詩人與革命的這種浪漫並不缺乏悲喜劇。
我必須承認,身着現代詩人的外衣,我並不感到舒適,而且我懷疑各種偽裝下的“純詩”(它在一係列不同的名號下被推出),因為我發現頌詞中的偶像崇拜被用於這種詩歌。然而,年輕時,我確實分享了社交之便,而且我知道這種逃離塔樓的方式並無助益。
似乎我們是“現代性”這個名目承載的復雜觀念陷入崩潰的目擊者,在這個意義上,“後現代主義”這個詞是適用的。詩歌反正已經變得更謙卑了,也許是因為對藝術作品的永恆性和持久忍耐力的信心已經削弱了,當然,這是鄙視詩歌常規訓練的基礎。換句話說,不再衹是關註它自身,詩歌開始轉嚮外部。在美國,這樣的詩歌吸引我:如果它觀察到當前人的狀況,在這個科技文明的階段,缺乏建立價值的基礎,在情網與家庭中尋求溫暖和善良,以及對瞬間與死亡的恐懼。我還從中發現孤絶的傳統有所提升,並導致形式趨嚮於復雜,它源於對封閉環境加以善意判斷的的恐懼。在詞典裏甚至這樣表述:許多詞語普通人都不熟悉,以至於那些把自己視為精英分子的讀者也得暗中查閱百科全書;而且,現在的知識分子大量引用時髦的理論和幻想。也許正是大衆文化的粗俗性繼續支配少數人求助於常規符號的體係;過去,波希米亞人常常求助於資産階級和腓力斯人,但是,在這場以不太完善的方式進行選擇的爭吵中,站在“偉大的人類家庭”這一邊是不難的。
古代中國和日本的許多詩歌被譯成了英語,這使我思考良多。它們被那些不喜歡現代詩的人熱切地閱讀着,並指責它不可理解,難以繁殖,傾嚮於純粹的形式訓練。很明顯,在我們的世紀之末,遠東詩人的這些詩歌更接近讀者的需要。我問自己,情況為什麽是這樣,它們的特色是什麽?是的,它們的背景是不同於我們文明的文明,那是一種以強烈的無神論宗教,如道教和佛教為標志的,它以不同的方式理解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誰知道,也許這是佛教徒的主題證實的,科學的世界觀與佛教並不發生爭吵,而用《聖經》中的個人上帝與它調和是睏難的。但是還有另外一些值得註意的地方。西方思想的基礎總是對立的:主體對客體,“我”對立於外在世界,該世界不得不被認識和把握。而這正是西方敘事詩的內容。長期以來,在主體與客體之間保持平衡。該平衡一被打破,這個主觀的“我”就會出現。繪畫越來越多地涉及主體,正是對此的一個極好說明。
在古代中國和日本,主體和客體不是對立的分類,而是被理解為同一體。這可能是他們對環繞我們的世界,花朵,樹木,風景,能夠極度恭敬地描述的根源,因為我們能看到的事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我們的一部分,但務必成為它們並保持它們的“本質”,用一個禪宗的詞語來說。在這種詩歌裏,宏觀世界被每個具體的細節反映出來,就像一滴露珠中的太陽。
東亞詩歌的範例啓發我到別處尋找,尋找那些和我已經從中發現的作品相似的品格。就像參觀遠方國傢的藝術畫廊之後,我們返回本民族的博物館,用新的眼光感覺它們。因此,歐洲和美國的詩歌嚮我顯示了一種特殊的傾嚮,我以前對它並未充分註意。我開始從各種語言中選擇我感到有趣的詩歌,因為它們尊重客體,而不是主體。因此我就想編一部滿足我需要的詩集,並以此削弱那種廣泛持有的觀點,即詩歌必然是費解的,難以進入的。
一開始,我想從各個時代收集作品,但最後我限製在距我們時代較近的時期,並按年代編排。這可能令人吃驚,但極有意味的是,詩律證明這是决定性的。我已經看到傳統的押韻詩註意它的聲音結構,卻有損其意象(或多或少,這是肯定的)。衹有擺脫固定的韻律纔有可能專註於意象。坦率地說,談到東亞詩歌的選擇時,我是有些不真誠的:原詩遵循嚴格的規則,被許可的音節有明確的數目,如此等等,但我們衹能接受那些相近的版本,因為它們的韻律結構不能被發現,因此我們根據意象的表現評價它們。這些詩已經成為“自由詩”的經典,我深受它們影響,在這本選集中不能忽略。
因此,受益於我對幾種語言的閱讀,我一直在編纂一個極無定見的現代詩選,旨在反對現代詩的主要傾嚮:反對風雅式隱喻的泛濫以及從口語意義獲得解放的語言織體。我追求綫條的純淨,樸素,簡潔。例如,就像瓦爾特·惠特曼這首短詩所寫的:
一條平坦的大路上跑着一個訓練有素的跑步者,
他雙腿瘦小但肌腱發達,
他幾乎沒穿衣服,他跑動時身體嚮前傾斜,
拳頭輕握,雙臂半舉。
(“跑步者”)
西方詩歌最近在主觀性這條路上陷得太深了,以至於不再承認物體的本性。甚至似乎倡議所有的存在都是感覺,客觀世界根本不存在。不論在哪種情況下,一個人都可以說點什麽,因為沒有任何約束。但是禪宗詩人建議我們從松樹瞭解松樹,從竹子瞭解竹子,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世界觀。
根據這種建議,存在着轉嚮物體的詩歌,即使未必同意作者的看法。有時,同一個詩人會寫出時而贊同,時而否定的詩。所有的現代詩都被內在的矛盾和誘惑撕裂了。
在一首不太出名的未完成的詩歌裏,瓦爾特·惠特曼寫道:
我是現實的詩人
我說大地不是一個回聲
人不是一個幽靈……
(“我是詩人”)
通過對現象永不窮盡的豐富性保持不斷的驚奇,惠特曼始終忠誠於這個聲明。與此相似的是勞倫斯,特別是他的後期詩歌,對被觀察到的細節賦予幾乎是聖禮的意義。對奧登而言,其外觀稍有不同,但他使自己做到了完全清澈:
詩歌可以做許多事情,歡樂,悲哀,焦慮,娛樂,教育——它可以表達情緒的每一種可能的陰影,描述每一種可想象的事件,但是所有詩歌必須做的衹有一件事;它必須盡其所能為存在和發生而贊美。
羅賓遜·傑弗斯(Robinson Jeffers)在他的一首詩中為世界的“野天鵝”——這很難藉助一個詞語加以表達——躲避他這個熱情的獵人而哀悼。而布萊斯·桑德拉爾(Blaise Cendrars)——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及稍後法國詩歌輝煌時期的一位詩人——遊覽了許多大洲,無比狂熱地收集地球的圖象,並將其中的一册叫作“柯達”。
法國詩歌短暫輝煌的時期,與繪畫方面的立體主義幾乎是同時的,現代性意味着迫切渴望從物體中得到最新發現的元素。後來由此形成的情況是對一棵桃樹,或一隻畫眉鳥,或一個蝸牛進行相當科學的考察,也就是說,當某些物體出現在我們視野裏,我們要對相應的表面産生的感覺進行科學考察。通常這些都是令人目眩的智力建構,而我從中所得甚微。在這些作品中,事物的“本質”被純粹智力解構成的部件取代了。例如,這適用於弗朗西斯·篷熱(Francis Ponge),在很大程度上,也適用於華萊士·斯蒂文斯。
我編的這本詩集無意於建立一個文學等級體係,也不想對名字進行非常偉大或不太重要的劃分。它不同於那種努力求得公正的類似工作,至少依據它們的編者。當我遇到符合我標準的詩時,我並不停下來去考慮它的作者是否出名。因此,我選入了一些實際上無人聽說過的詩人。反過來,我會審查那些非常著名的詩人的作品,並充滿欽佩,但它們大多不適合這個選本。
也許我選擇的標準不夠清晰,然而我就像一個不能解釋自己需要的啞巴,在繼續工作中用手指指着它:“就這首。”
我返回我的主要觀點。當奧登說詩歌“必須盡其所能為存在和發生而贊美”時,他表達的是一種神學信念。在西方思想中,對生活的肯定有一個漫長而卓越的歷史。在上帝和純粹的存在之間劃等號的托馬斯·阿奎納屬於這裏。就像用存在的不足持續鑒定惡一樣,惡由此充當了虛無的力量。同樣在這個歷史上,對自然感到驚奇的詩歌被想象成出自創造者之手的作品,激勵了無數畫傢,並為學者增加強大動力的作品,至少在科學勝利上升期的第一個階段是這樣。“對存在的驚奇的超自然的感覺”首先意味着凝視一棵樹或一塊岩石或一個人,我們突然理解了它是什麽,即使它可能並非如此。
在最近幾十年的詩歌中,尤其是法國的詩歌,描寫能力已經消失了,這是意味深長的。把一個桌子叫作桌子太簡單了。但是畢竟,再次把詩歌比成繪畫,塞尚(Cezanne)不斷重新配置他的畫架,畫同一棵松樹,試圖用眼睛和心靈把它吞下,看透它的綫條和顔色,其多樣性讓他感到是不可窮盡的。
描寫需要認真觀察,如此認真以至於日常習慣的面紗消隱了,我們未曾註意到的東西——因為它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太平常了——此時卻被揭示為奇跡。我不隱瞞事實,我從詩歌中看到了現實被揭露的真相,希臘人所謂的“顯露”(epifaneia)。這個詞過去首先意味着顯現,上帝在凡人中露面,還讓我們以平常而熟悉的形式認出上帝,例如,以人的形式。因此主顯節打斷了時間的日常流動,進入一個享有特權的時刻,這時我們可以直覺地抓住一個隱藏在事物或人中的更深刻,更本質的現實。一首詩的頓悟講述一個瞬間事件,而這會強化它的形式。
多神崇拜的古代每走一步都會看到神靈的顯現,因為溪流和樹木呈現了居住在它們之中的女神,仙女以及森林女神的形狀。從凡人中識別威嚴的神是睏難的,因為他們具有人的相貌,人的習慣,以及說話的天賦,而且常常環饒世界行走——因此他們頻繁光顧家庭,主人常常會認出他們。甚至在《創世紀》裏,講到神以三個漫遊者的形象光顧亞伯拉罕。後來,神靈顯現在典型福音活動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於最古老的基督教假期被賜予這個名字。(“三王節”這個名字壓縮了原來的內容,它把基督的誕生和在迦南的高利裏的第一次顯靈融為一體。)勞倫斯,一位對事物豐富的物質性異常敏感的詩人,其敏感可以波及我們的感覺,在他的詩歌“馬剋西穆斯”中,古代的想象力展現得如此完好,以至於我們幾乎可以感到共鳴的顫慄,就像赫爾默斯神嚮我們顯身了一樣。很可能,勞倫斯想到了四世紀的哲學家馬剋西穆斯(Miximus),他是凱撒皇帝的老師,後來被叫做叛教者:
上帝比太陽和月亮還老
眼睛不能註視他
沒有聲音可以描述他。
而一個裸體男子,一個陌生人,倚着門框
胳膊上搭着披風,等着被允許進門。
於是,我嚮他喊道:進來吧,如果你願意!——
他慢慢進入,在壁爐邊坐下。
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看看我,沒有回答,一股可愛的氣息
卻滲透我全身,我笑着對自己說:他是上帝!
於是,他說:赫爾墨斯!
上帝比太陽和月亮還老
眼睛不能註視他
聲音也不能描述他:
這就是上帝赫爾墨斯,坐在我的壁爐邊。
(“馬剋西穆斯”)
很顯然,從人神交往的意義上來說,對事物真諦的這類頓悟並不能窮盡詞語的所有意義。它還可以表示感覺對現實的開放。在這方面,眼睛似乎是享有特權的器官,但對事物真諦的頓悟也可以因聽或觸而發生。試圖精確地界定它取决於什麽是不值得的;那會太限製我們。總體來說,當被感覺的物體處於註意力的中心時,我們就要處理對事物真諦的頓悟,這樣的描寫比性格心理學,綫性圖等等具有更大的意義。例如,亞當·密茨凱維奇的《塔杜斯先生》(Pan Tadeusz)獨立於它的情節和它描寫的風俗,可以視為一係列看得見的細節的心靈啓示。
在日本俳句中,對事物真諦的頓悟出現時就象一道微光,來自瞬間不期然的一瞥,正如在閃電或火箭的強光下,熟悉的風景對我們突然顯得不同了。如詩人伊薩(Issa,1763—1827)這首詩:
從高大的樹枝
河流漂浮而下
昆蟲在歌唱。
與此相關的是詩人米隆·比亞羅謝夫斯基(Miron Bialoszewski,1922—1983)簡短的詩歌觀念,也許他是波蘭詩人中最“東方式”的。對他來說,這可能與他的生活方式有關,這使那些認識他的人難免深思:他對自身的疏離,悠閑的態度,一個幾乎完美的佛教徒。
也許,沒有人能比巴西詩人卡洛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給詩歌提供的主題更簡樸、更明顯了。當一個事物真正被看到,而且看到時感受強烈,它將永遠屬於我們,並使我們震驚,即使毫無令人驚奇之處,它也會出現:
路中間有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躺在路中間
有一塊石頭
路中間有一塊石頭。
在我視網膜疲憊的一生中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場景。
我永遠不會忘記路中間
有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躺在路中間
路中間有一塊石頭
(“路中間”)
順便說一句,這首詩可以讓我們明白被觀察到事物能被詞語捕獲的部分是多麽少,很簡單,因為語言受控於觀念。“石頭”並非精確的這一個而不是別的,也沒有確切的形狀和顔色——大體上衹不過是一塊石頭而已。為了像它應該被描繪成的樣子描繪它,一個人將不得不進行激烈的鬥爭。相似地,讀到“路”,我們就想知道什麽樣的路——一條踩出來的小路,一條髒土路或柏油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的詩很好地描繪了遭遇石頭的那個瞬間,但它並不令人滿意,說實話,就像任何將感覺知識轉化為詞語的企圖一樣,結果多少是令人不滿意的。
用這種方式選擇的詩歌可能會使人認為它和神秘的沉思有關,不過其中被尊重的主題是世界本身。由於世界通常被理解成上帝的軀體,也許我會被稱為一個泛神論者。如果對物質世界的虔誠態度不得不和斯多葛式的認可世界是包羅萬象的唯一存在——就像盧剋萊修那樣——攜手同行的話,那將是真理。然而,我認為人類命運的悲劇不允許對宇宙輝煌自足的結構進行如此平靜的認可,並淡漠於苦難。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對我來說贊成佛教徒的解决辦法是睏難的。唉,我們的基本體驗是二元性的:心靈和肉體,自由與必需,罪惡與善良,當然還有世俗與上帝。同樣,我們都反對痛苦和死亡。在我選擇的詩歌裏,我尋找的並非對恐懼的逃避,而是恐懼與崇敬可以同時存在於我們心中的證據。
我編選這本詩集的目的超越了文學的領域。普通人所感與所思甚多,但他們不能研究哲學,無論如何這通常不會給他們提供更多東西。事實上,嚴肅的問題通過創造性作品來到我們身邊,從表面來看,它似乎衹有藝術性,就像它們的目標一樣,即使它們裝滿了每個人嚮他提出的問題。也許,正是在這兒,在環繞詩歌的墻壁這個地方選擇一道門,把它打開,讓它把詩歌帶給所有人。如果我保護詩歌以免使它陷入收縮和乾燥的嘗試被認為是許多可以完成的嘗試之一的話,那我就滿足了。
[ 原題為“Against Incomprehensible Poetry”,譯自“To begin where I am”,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01,pp. 373-387.]

作傢的自白
作者:米沃什
譯者:緑原
我經常被問道,為什麽我,一個詩人,有明確的使命,偏要從事於空談;就是說,寫一些衹有在即興方式中才能被理解的事物,從不講究精確度。我也為此而責備自己,並自慰於這個事實,即至今為止,我沒有寫過什麽諛詞來巴結當代任何政治傢——雖然我曾經不止一次花時間搞過一些也許同樣無用的計劃。但是,目前我所做的一切也不是沒有作用的,至少對我來說。我正在檢查,在我滑入社會主題的傾嚮後面,有什麽隱秘的動機。
世界,存在,可以設想為一場悲劇,但是不幸,那個觀點不再是我們的專長。悲劇是莊重的,神聖的,而今天我們卻時刻忙於應付畸形的幽默,荒唐的罪惡,可怕的德行。我們大傢(不管願意不願意)所參與的沉悶無趣的古怪行為(因為這些古怪行為就是大寫的歷史),似乎命令我們把灰塵撒在我們的頭上[1],象約伯一樣哭泣——但是我們的約伯卻為自己的命運,同時為他人的命運捧腹大笑。每臺打開的電視,每張拿在手中的報紙,都引起了憐憫和恐怖,但卻是可笑的憐憫,可笑的恐怖。我也不例外:例如,我聽說某個極權國傢的警察逮捕了一大串人,卻裝扮成醫生和護士,還把他們的警車漆上紅十字,好看起來像救護車,這時我雖然同情恐怖的犧牲者,卻忍不住讓譏諷的痙攣扭歪我的臉。那些被逮捕者給打得昏死過去,然後被“護士”們用擔架擡走。正如屢見不鮮的情況,現實的夢魘般的不合理已經剝奪了諷刺傢們最大膽的幻想。本世紀的全部風格正是試圖與這種令人沮喪而又滑稽可笑的可憎事物並駕齊驅,這一點可以在素描、繪畫、戲劇、詩歌、荒誕派風格中,在我們對自己和人類環境的猛烈而辛辣的嘲弄中感覺到。
這種風格結合着一切事物:人在宇宙中的孤獨,他從一個與上帝相關的空間被剝奪了想象力;整個星球表面所發生的事件的圖像(這些圖像在不斷嚮我們轟擊);對物質的新摩尼教徒式的憎恨;普羅米修斯式的以人類苦難的名義進行的反抗終於煙消雲散,因為沒有對象。這些亂七八糟的配料有助於構成一種以矛盾心態為特徵的風格,幾乎每部可以同樣有效地即被解釋為抽象的絶望,又被解釋為投嚮人對人的殘忍、投嚮邪惡社會的詛咒。
我不喜歡荒誕派的風格,不希望采用它而對它表示敬意,即使我相信它來源於抗議。黑色的面臨大難的幽默實無異於承認完全無能;嘲弄早就是被凌辱者、被壓迫者、奴隸們的唯一報復手段。雖然今天的感受力已經鈍化,以致沒有大木偶劇院[2]的惡作劇來刺激,我們的聲音就沒有一個人聽得見,但是對風尚的輕衊整個來說,使我無法作出任何讓步。可能我對於秩序的需要特別大,或許我的趣味是古典式的,或許我的習慣是一個受過天主教熏陶的講禮貌的質樸少年的習慣。不過,我認為,就我需要秩序、不願扮鬼臉響應荒誕派而論,我還是相當正常的,衹是我比別人更不為自己的內心要求感到慚愧。
我不喜歡荒誕派的風格,但也不喜歡天人的秩序,它意味着屈從於盲目的必然性,屈從於萬有引力,不喜歡那同意義相對立、從而違反我的心意的一切。作為血肉之軀,我是那種秩序的一部分,但這不是我所同意的。而且,我以絶對的冷靜堅持,雖然今天我們的想象力還不能涉及生存分成天堂、人間和地獄三界,但是這種三分法是不可避免的。人在內心自相矛盾,因為他處於中間。某些天主教徒(希望通過收買求得不信教者的皈依)關於世界之善行的說法,在我聽來,不過是一篇童話。相反,我倒確實同意西蒙娜·薇依說,魔鬼並沒有憑空承受“今世君主”這個稱號。當然,以數理必然性控製物質的因果關係,並不使我們有權利謾駡上帝或者任何叫做生存之基礎的某種東西。如果我們暫時把我們的人性置於一旁,把我們對於人的價值觀念拋到腦後,我們就必須承認,世界既不好也不壞,這些範疇不能用到蝴蝶或螃蟹的生活中去。但是,我們談到我們自己的要求,我們在一切活物中間所特有的要求時。那就當別論了。那時,不偏不倚的决定論具有窮兇極惡的特徵,我們有權設想,上帝已把宇宙出租給魔鬼,魔鬼在《約伯記》中乃是耶和華的一個兒子。“我們同世界、衆生和魔鬼所進行的戰爭,”並不是西班牙神秘主義者的發明物,而是發生在我們的內心,發生在我們和我們周圍的冷漠的必然性之間。我是雙重的:在某種程度上,我是蝴蝶和螃蟹的親屬,我又是“人間精靈”(它可不善)的僕人。如果沒有人,也就沒有魔鬼,因為天然的秩序不會為任何人所抵觸。既然它被抵觸了,它的統治者,撒旦,“人間精靈”,自然的創造者,就會同人身上為人的靈魂奉獻為神聖的一切進行鬥爭。衹有同上帝訂立聖約,才能使人擺脫、或者不如說試圖擺脫約束天地萬物的永久不變的規律的羅網。
因此,坦白地說,以我悲觀的態度評價生活,因為它主要是由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所構成,而且我覺得,一個人能夠沒有病痛地活過一天,就應當認為自己十分幸福了。“今世君主”也就是“謊言的君主”和“黑暗的君主”。關於暗與光鬥、惡與善鬥的古代伊朗神話非常投合我的胃口。那麽,什麽是光呢?就是人身上反對天然成分的神聖成分——換言之,就是不同意“無意義”、尋求意義、嫁接在黑暗之上象一根高貴的嫩枝嫁接在野樹之上、衹有在人身上並通過人長得更大更壯的理解力。
意識,理解力,光,皈依,對善的愛——這些微妙的區別不是我所關心的;我們有某種本領使我們與衆不同,成為這個世界的闖入者,不能與螃蟹、雀鳥、動物相通的孤獨生物,對我來說,也就夠了。根據基督教最初幾世紀流行、後來被忘卻的一個古老的傳說,撒旦所以造反,是因為上帝命令他這個長子嚮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人致敬。從此,撒旦的一切行動衹有一個目的,這是同被捧得如此不公平的弟弟相匹敵。或者,提供一個多少不同的異文,在我們和自然之間便産生了敵意。
我們不能赤裸裸地生活。我們必須用一層思維産物、我們日新月異的哲學、詩歌、藝術風格的繭殼不斷把自己包裹起來。我們把意義投入那些與意義相對立的事物裏面;那種不停地勞動,那種紡織是我們最富於人性的活動。因為我們祖先所紡的綫並沒有消失,它們被保存下來;在生物中間,衹有我們有一個歷史,我們活動在一個龐大的交織着現在與過去的迷宮中。那個迷宮保護我們,安慰我們,因為它是反自然的。死亡是一種屈辱,因為它把我們從文字、音響、綫條和色彩的結構拖開,從我們的反自然的自由之一切表現形式拖開,把我們置於必然性的支配之下,把我們貶入停滯不動、生得無意義、死得也無意義的境地。
正是這樣,但是今天加害於我們的荒誕事物,首先就是人的作品。文明並沒有滿足我們對於秩序、對於清晰透明結構、最後對於我們本能地理解為“事物之合宜”的一切的需要。生存鬥爭的殘酷性並沒有在文明中被防止。文明是晦暗的,機械的,從屬於最原始的决定因素,並使我們屈從它,以致把我們都碾平了,因此文明並沒有接近、反倒退離了兩千多年來為哲學家們所規定的、最終適合於人的共和國的種種模式。其所以發生那種情況,是因為我們每人身上都有的二元性事實上為文明加劇了。魔鬼卓越地利用了工業技術,以便深入我們的堡壘內部,操縱我們的機製;就是說,一切非人事物的决定論和惰性把人身上的神聖部分也拖垮了。
我的許多同代人認為,魔鬼就是有創造力的冷淡的邏輯頭腦,也就是把我們日益擡高而又壓倒的技術文明的創造者。為了那個理由,許多人擁護以自然物反抗人工物、以個人反抗集體的本能和直覺。誠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憑藉書本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把一切事物化為因果機製——枯燥無味,缺乏信仰,對善惡無動於衷——這種人經常是邪惡精靈的同義語。這個形象由漫畫、影片和電視保持着,裏面一個惡棍,一個穿着白色實驗室工作服的罪犯,被他的實驗室變得無所不能。然而,我卻認為,我們所以不幸,其責任不應由智力來承擔,而是因為智力還沒有開化,還不夠合乎理性,脫離了我們的那些天賦——對神的皈順或對價值的依附,不論叫什麽名字——它們應當是同智力分不開的。我不是理性主義者的朋友,不論是十八世紀的理性主義者還是他們的後繼者。但是,如果今天反對不具人格的、壓抑性的、非人的知識的人們熱衷於引證威廉·布萊剋,那麽我所以贊成他們,僅僅因為我在布萊剋身上發現某種東西,不同於他們所發現的。使布萊剋感到壓抑的智力,為了物質的固定規律拋棄了衝動,為了慣性拋棄了上升運動。牛頓的物理學使布萊剋毛骨悚然,因為他把它看作一種屈服的宣言,要我們屈服於現存事物;既然事物就是它們現存的樣子,在物質方面就沒有什麽選擇可言。
在現代,偉大的形而上的思考曾經試圖賦予歷史以意義。那就是說,我們作為外人、闖入者面臨一個不知善惡為何物的世界;我們的神性是軟弱的,被囚禁在肉體中,受製於時間與死亡;那麽讓我們的迷宮別再擴大了,讓我們的規律(産生於我們以應有事物的名義嚮世界提出的挑戰中)建立起來吧。我們的生存像螃蟹和蝴蝶的生存一樣,如果一代一代傳下來,對於正義和秩序的純人性需要有所增長的話,而且這還使我們可以設想實現人性的那一頃刻。稀奇古怪的錯位和更替已經發生在那種試圖的過程中。上帝變成了一個惡毒的殘忍的創物主,暴君宙斯,暴君耶和華,因為他是同我們不相容、使我們不滿意的自然之神;許多人曾經以一個神聖的英雄、一個人類領袖、即反叛者普羅米修斯、魔王(他常以基督的面容出現)來同那個神相對抗,象浪漫主義詩人們所做的那樣。後來,任何希望看見歷史在運動並指嚮一個目標的人,都得用無神論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然而,這個變化並沒有使這個過程免除一點任何利害攸關的最後關頭所發生的傳統暴力。
這一些都應當說清楚,以免我被懷疑具有活動分子的本能,這些本能其實在我身上很微弱。社會性和政治性是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既然我們無從防禦它們之外的時間和毀滅。幾代人織成的迷宮是如此輝煌,如此有趣,就在裏面漫遊一番也給人很大樂趣,我因此並不責備人們那麽沉湎於書籍或博物館。何況還有藝術的製作,它在不斷給人的自由註入新生命。但是,仔細考察一下就會發現,那整個人道主義的空間如不從停滯的形式發展到新形式從而受到激勵,它就會枯萎以至消亡;儘管由於規律(我這裏且不提它),新事物總是同社會性和政治性連在一起,雖然有時是以非常迂回的方式。
我們的時代曾經被公正地稱為新的宗教戰爭的時代。如果共産主義革命不是來源於形而上學,這是說,如果它不曾試圖通過行動賦予歷史以意義,那句話就講不通了。把人從對市場的屈從中解放出來,無非是把他從自然的威力中解放出來,因為市場就是生存競爭和自然的殘酷性在人類社會的一種延伸。兩個陣營(市場擁護者和革命者)所使用的標語口號,因此具有一種與其乍見之下的樣子完全相反的面貌。革命的敵人喜歡裝扮成一種為無神論者所威脅的宗教的捍衛者,而無神論者則把他們作為一個低級的神、宙斯、耶和華的牧師來憎恨,否則認為他們就是踐踏人身上的神聖衝動的魔鬼。這就是馬剋思主義用以同自然相對的歷史的意義。馬剋思主義因此是同現代人的新摩尼教徒式的激烈性格相一致的。如果不是這樣,它就不會發揮它對於最積極的頭腦所具有的近乎魔力的吸引力,也不會成為哲學家們所關註的主要對象了。
衹有在看來似乎僅僅是社會的和政治的事物中認識到一個形而上學的核心,那時才能估量落在我們身上的災禍究竟有多大。滿懷希望的思想進入了行動,又回到思想,但卻喪失了希望。對於歷史意義的信心的崩潰,作為既是勝利又是失敗的革命的結果,誠然衹使歐洲和北美惴惴不安,但是我們必須有勇氣承認,我們既不能夠也不十分希望分享亞洲人、非洲人和拉丁美洲人的希望,因為我們心照不宣地、也許相當錯誤地認為,那不過是我們已經熟悉的一種模式的重複。
革命意圖的本質是很容易忽略的,因為它通常為感情用事的、說教的口號所蒙蔽。要發生的一切不得不發生,也是很容易的。馬剋思主義要反對魔鬼,但又讓它從主義的漏洞中溜了進來。這就是說,由於它的科學抱負,馬剋思主義頌揚必然性,據說它是人類自由的産婆。正是這樣,恐怖便獲得一個具有邪惡造物主所有標志的“世界精神”的認可。這對於任何美好的明天都不是一個太友好的祝福。這樣,在馬剋思主義者所統治的國傢裏,“謊言君主”的演出便使他以往的業績相形見絀了。然而,不應當忘記,我們回顧起來,總傾嚮於給事件添上比其實際具有更有發展餘地的邏輯。
我們今天墜入了什麽樣的陷阱呢?我的童年由兩批事件表明了特徵,我認為它們的意義不止是社會的或政治的。其一是俄國革命及其種種後果。其二是美國化的先兆,“老兄”基頓和馬麗·皮剋福德的影片,福特牌汽車。現在,美國化取得了完全的勝利,是無疑的了;美國化意味着不僅低於人、不僅超過人淹沒人、更重要的是被人感到既低於又超過他的意志的諸力量的産物。誰知道呢,也許這正是人要求禁物所應得的一種懲罰。上帝越是遺棄了空間,此時此地用我們的雙手建造上帝王國的夢想便變得越是強烈,不過這個夢想卻註定人要過一種賺了就花的生活。好吧,為什麽應當是另一種方式呢?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雙重性受不受得住一種靜態的現實,我們如果被禁止超越那個現實、超越我們的天性,我們會不會發瘋,或者用精神病學者的語言,會不會被過量的“問題”壓抑。很有可能,我們衹有試圖跳出我們自己的皮膚,在不時取得成功的希望中,纔是健康的。
在我聽說的一切種,冒出了一點至少於我重要的東西。我在關於象徵希臘思想的圓圈的宗教史中所讀到的,其中似乎有不少真理。一個圓圈無始無終,在它的周綫上“過去式”流入“現代式”,又回到了“過去式”。猶太思想則恰巧相反,它可以用箭的符號來表示。那支箭的射程是:同上帝的聖約,選民們世世代代的歷程,彌賽亞的諾言。這一點由基督教所繼承,它也是世俗救世主夢想的來源。甚至十九世紀下半葉資産階級關於進步的無聊概念,也曾引起過我們今天覺得可笑的期望,例如在波列斯瓦夫·普魯特的小說《玩偶》中,就說發明一種比空氣還輕的金屬,可以保證天下太平,人人幸福。對我來說,這都是些私事。我所受的教育,一種不限於學校的教育,把我永遠置於箭的符號之下。但是,在我目前所在的美國,在文明的這一側面,人人必須設法應付他的境遇,一隻陷在琥珀中的蒼蠅的境遇。他被那無力堅持方向、開始采取一個圓形形式的一切所包圍。星際旅行不見得能保證我們進入另一個人性的尺度,也許衹有關於飛碟的傳說,通過同來自遙遠星球的小緑人相接觸,纔為我們對於完全不同事物的渴望提供一個出口。頭腦或者舉動反常,以毀滅、災變、啓示的幻象為樂,(在這方面,美國知識分子使人聯想起二三十年代他們的歐洲同行們),或者以不和諧中一個循環往復的宇宙和諧而自慰。也許圓圈並不是關於時空的希臘思想的確切表現,但是希臘和印度的某種親屬關係,還有目前對於東方智慧的興趣,可能是我們對於上升運動的想象受到束縛的結果.
在任何情況下,美國由於其全部發展,它的動力是自助、無計劃的運動,始終相當欠缺歷史的想象力——昨天和明天同今天一個樣,略好略壞而已,這或許就是為什麽在美國影片中,古代羅馬人和3000年的宇航員在面貌和行動上都同肯特基的青少年差不多。想象力有一個自然主義的方向——人,永遠一樣,永遠在一樣的動力和需要的擺不下,面對一個永遠一樣的自然。商業廣告很容易落入這個窠臼,並使它有所加固。廣告求助於“永遠富於人性”事物的生理方面:性;食物的攝取(令人垂涎的鮮美菜餚);排泄(和胃的藥丸,揩起來舒適的便紙);臭氣(漱口水、除臭劑)。
我並不贊成流行文學、藝術和廣告提供給我的哲學主張。我在街頭遇見的男男女女都感到為他們的皮膚的邊界所封閉,但事實上他們是敏感的接受器,它的精神和肉體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顫動着,因為它們被固定在一個特殊的高度上。每個人在自己內部載有一大批靈魂,我要說,還有一大批肉體,但衹有一個靈魂和一個肉體受他們支配,其他一切仍然沒有解放。通過改變文明,時間會不斷解放人身上的新的靈魂和肉體,因此時間並不是一條吞噬自己的尾巴的長蛇,雖然普通男女並不知道這一點。很久以前,我走在一條波蘭的村路上,看見幾衹鴨子在污泥塘裏洗澡,不免沉思起來。附近就有一條流過赤楊林的可愛的小河,使我吃了一驚。“為什麽它們不到小河裏去呢?”我問一位坐在小屋前木凳上的老農。他答道:“哼,要是它們知道就好了!”
[1]“把灰塵撒在頭上,”表示悲哀,見《舊約·撒母耳記下》。
[2]原文為法語,指巴黎的恐怖荒謬劇院。

米沃什詩選
窗
黎明時我嚮窗外了望,
見棵年輕的蘋果樹沐着曙光。
又一個黎明我望着窗外,
蘋果樹已經是果實纍纍。
可能過去了許多歲月,
睡夢裏出現過什麽,我再也記不起。
(陳敬容 譯)
誘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燈火,
帶着我的夥伴,那顆凄涼的靈魂,
它遊蕩並在說教,
說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麽另一個人
也會來到這裏,試圖理解他的時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會有變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鄉村
將會被另外的眼睛觀望。
世界和它的勞作將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離開我,
我說,你已經折磨夠我。
不應由我來判斷人們的召喚。
而我的價值,如果有,無論如何我不知曉。
(張曙光 譯)
禮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裏幹活
蜂鳥停在忍鼕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西川 譯)
吹彈集
1
那賦與未曾有名稱。我們活着,而頭上忍受炙熱的陽光,被創造。
岩石尖坡上的城堡,河𠔌裏的草木植物,傾入33木下的海灣的斜坡。
所有過去以肉體的戰爭,所有愛情,凱爾特族的海蠃貝殼,峭壁邊的諾曼底人的船衹。
一呼、一吸、呵,"伊理鄉",我們跪拜,親吻大地。
一個裸體女孩穿過長滿青苔的小鎮,而蜜蜂回來,重沉沉的,為傍晚擠奶。
物種的迷宮,在我們的頭枕,一直到石灰岩洞入口處含磷的森林茂密的地方。
以及夏季暴風雨,吹滅黑暗的村莊廣場上的紙燈籠,笑着逃亡的夫婦們。
黎明時被加力騷島蒸發的水,那兒,黃鶯戴着白楊樹的白冠拍動翅膀。
我望着停在對岸的漁人的小船,而歲月又再轉回,葡萄收穫季開始。
2
我的意識,我跟你講,當一個悶熱的晚上,受到閃電的射擊,飛機正降落在包菲或卡拉馬茹。
而空中小姐悄悄走來走去,以免吵醒任何人,當蜜蜂臘窩狀的城市隱約出現在下面。
我過去相信我會瞭解,但現在太遲了,而我除了笑與哭泣以外一無所知。
肥沃三角洲的濕草把我從時間中滌淨,將一切變成無始無終的現在。
我消失在建築物的蠃旋中,在水晶體的綫中,在森林裏彈奏的樂器聲中。
又一次我回到過剩的果樹園,而衹有回聲在那山丘上百年榛木下的屋子裏尋找我。
然則,你怎能追上我,你,衡量着功過,當現在我不記得我此刻是誰,過去是誰的時候?
同時在許多的海浜,我躺着,臉頰在沙灘上,而同樣的海洋奔來,敲着狂喜的鼓聲。
3
而整個下午,蟬喋喋不休的談話,當他們在山坡上喝着旅人酒杯裏的酒。
手指撕着肉,果汁在灰白鬍子上滴淌,也許一枚戒指,或者脖子上一條金鏈子的閃亮。
一個美人來到,自遮有天篷的床,自搖籃,讓她母親的手洗澡和梳發,於是,解開她的頭髮,我們拿掉玳瑁梳子。
皮膚塗上香油,弓形的眉毛在都市廣場上,她的乳房適合我們杯狀的兩掌,在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的花園裏。
然後他們敲打琴弦,在高地叫嘯,而下面於河流轉彎處,野營地區的橙黃帳篷逐漸屈服於暮色。
4
衹有笑與哭泣。恐怖且無防禦而手臂拉着手臂他們把我拖到亂骨橫陳的坑裏。
不久我將加入他們的舞蹈,與地主管傢、村姑娘和國王,正像從前在節慶歡宴的桌布上所畫的。
"偉大的小醜"提着我的大氅的拖??;有翼的"命運"帶來甜蜜的年代,不是給我,衹是給"罪人"。
嚮他們,三個戴面具的斯拉夫魔鬼,度裏班、柯斯突班、蒙最拉,長聲尖叫,放着屁,將獻出巨大的煙盤。
手指抓住手指,舌頭私通舌頭,但觸覺不是我的,知覺不是我的。
在七座岩山那邊,我追尋我的"導師",然而我此刻在這兒,不是我自己,在亂骨橫陳的坑裏。
我正站在戰場上,驚訝於最後的景象,傀儡"死神"具有黑色的肋骨而我仍然不能相信。
5
剛割的三葉草的氣味贖回滅亡的軍隊,而在汽車的前燈裏,草地永遠閃亮。
七月一個無邊的夜以雨的滋味充滿我的嘴,而在普伊布倫附近的橋邊,我的童年給還回。
蟋蟀的溫暖營地在低雲下嗚叫,正像在我們失去的故鄉,那兒木輪馬車走動時吱吱嘎嘎地響。
不可理解的力量所誕生,一個世紀已去,我聽見,在黑暗中搏動的,死者與生者的心。
6
什麽分散,落下。然而,我的尖叫聲"不"仍可聽見,雖然那聲音已在風中焚毀。
衹有分散的纔不落下。其餘的不勝堅持。
我要描述這個而不是那個蔬菜籃子,那上面橫放着一個紅頭的韭蔥娃娃。
以及在椅臂上的一支長襪,一件壓皺的衣裳,就像過去那樣,不是別的。
我要描述的是她,不是別人,趴着睡,因他的腳的溫暖而感到心安。
以及一個傢夥在唯一的高樓上,當他寫作他那值得紀念的書時,滿足地嗚嗚叫。
不是每衹船而是一隻帆角上有一塊藍色的船。
不是每條街,因為從前有一條街,挂着一傢商店的招牌∶"SchuhmacherPupke"。
我枉費心力,因為留存的衹是一再重現的籃子。
而且不是她(她的皮膚,或許,在所有人中,我所愛的),而是一個語法的形式。
誰也不在意這個傢夥的確寫了《鐵勒馬卡斯冒險記》。
而那街道將永遠衹是許多無名街道中的一條。
7
讓一隻死狐從未受洗的嬰孩與動物靈魂所去的地獄邊境踏出,為語言作見證。
片刻站立在鬆葉的蟻翼的光中,在四十年後被召去講述關於它的一個男孩於面前。
不是一般的,狐類思想的全權大使,披着有宇宙原理之綫條的大氅。
但是它,來自哲隹裏村附近的針葉樹林。
我將它起訴於高等法庭,為自己辯護,因為欲望之後留下的衹是懷疑和諸多悔恨。
而有人跑走,航過群島,希望找到永遠擁有的地方。
直到耶洛伊絲或安娜房間裏的枝形吊燈熄滅,而天使們在雕刻的床階上吹着喇叭。
慘淡的黎明進展到棕櫚羅列的巷子那邊,由隆隆拍岸的浪濤大聲宣告。
而曾經進入五官的閉室的任何東西,現在被點綴在時髦的織錦中。
它,廷上監察,並不識別特殊的案件。
8
黎明時灝空升起,浩瀚的水平的白色伸展到塔馬派斯的斜坡。
它被撕毀,而在煙霧的毛絨中,一群島嶼和海??在潮濕的牧場上。
微光中的小刀,藍,玫瑰色澤中的錫,液體的銅,碧玉、緑剛石。
滿筒陽光所觸射的建築物∶奧剋蘭,三藩市,於移動的雲母在下面點亮之前∶柏剋萊,厄爾·塞裏托。
在海洋風中,尤隹利果莢互相碰響和解開。
高度、長度和寬度將一隻在睡眠中的軀體被輾的毛蟲抱在懷裏。
而且將它帶到鋸齒山脊的冰凍荒地那邊,直到大陸內地最遙遠的地方。
重層的聖誕節金屬飾片旋轉,城市在海灣上,被三座橋的夜光欄索扣住。
長夜將盡的時刻,使人驚異的是——為此一身軀的蘇醒而指定的,這個地方,這個時候。
9
我問,是什麽日子。那是聖·安德烈前夕。
她和她那粉碎的小鏡子在雜草和雪中,合衆國和旗幟也在那兒腐朽。
深及輪軸的泥濘中的偏僻地區,衹有我記得的名字∶Gineitai,Apytalakys。
在紡車停止的靜默中,因兩支臘燭的火焰、搔颳的老鼠、幽靈的婚禮而引起的恐懼。
在電子音樂中,我聽見歌聲悲哀的海妖,人們驚慌的叫喊被碾碎為顫振與沙沙聲。
我坐在鏡前,但是沒有手自黑暗伸出碰觸我的肩膀。
那兒,在我背後,一閃又一閃,鳥群一再飛離春冰的河岸。
扇動四個翅膀,鸛鳥站在巢上進行莊嚴的交配。
我那不誠實的記憶什麽也沒留存,除了無名的誕生的勝利。
當我聽到一種聲音,我似乎在那聲中辨認出寬恕的話語。
10
夜間所有人們共有的夢中住有居民,一些有毛動物。
那是個巨大而舒適的森林,進去的人都以四肢走動,直到天亮穿過極其糾纏的深處。
穿過金屬體進不去的原始,它擁抱一切像一條溫暖的深河。
在緞子的隧道裏,觸覺區別蘋果及其毫不使人憶起任何真實事物的顔色。
一切都是四足動物,它們的大腿歡??於??熊的柔軟,它們那玫瑰色的舌頭舐着彼此的毛皮。
"我"以心搏的驚訝被感覺到,但是太大了,無法讓大地以其季節充滿。
守衛着不同本質的皮膚也無法追溯出任何疆界。
後來,在天然的光中,分成你和我,他們以赤腳試走地面的卵石。
兩腳的,有的嚮左,有的嚮右,穿帶皮帶,吊襪帶,褲子和涼鞋。
他們踏着高蹺走動,嚮往森林的傢,嚮往低低的隧道,嚮往回到"它"那兒的命令。
11
腔腸動物的體腔,所有搏動的肌肉,動物花。
所有火,以性的黑針接在一起的、墜落的軀體所湊成。
它在銀河係的中心呼吸,吸引一顆星又一顆星。而我,它的持續期的瞬間,在穿過半開的山巒的多道公路上。
光禿的山長滿一種草,沒有年歲,被吹開且凍結於從前世世代代以來的日落。
在大致轉彎的地方,人們看見貯水槽或透明的、可能是飛彈的、高塔的住所。
沿着海浜附近的褐色漏出物,銹色的岩石與屠宰場,那兒,四等分的鯨魚被磨成粉。
我想成為法官,可是我稱為"他們"的那些人變成了我自己。
我在擺脫我的信念,以便不致於比衹確知他們不知道的那些男人和女人更好。
而在我那地球上的故鄉的道路上,與天體的音樂一起旋轉。
我想,我所能做的,有一天會做得更好
逃離
當我們逃離了燃燒的城市
從最初的田間小路回頭望去,
我說:“讓草掩蓋住我們的腳印,
讓刺耳的先知們在火中沉默,
讓死者嚮死者解釋發生了什麽。
我們註定産生新的激烈的部族
沒有邪惡和渾渾噩噩的快樂。
我們走吧”——火焰的劍為我們劈開大地。
偶遇
黎明時我們駕着馬車穿過冰封的原野。
一隻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隻野兔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點着它。
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衹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哦,我的愛人,它們在哪裏,它們將去哪裏。
那揮動的手,一連串動作,砂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不是由於悲傷,而是感到惶惑。
女人
大地從我站着的岸邊漂走,
她的樹木和草地,漸漸遠去,閃耀着。
慄樹的花蕾,白楊微弱的光綫,
我再也看不到你們。
你們隨着憔悴的人們離開,
你們隨着旗幟般舞動着的太陽走嚮夜晚,
我怕要獨自留下,我一無所有,除了身體
——它閃爍在黑暗中,一顆叉着的手的星星,
於是我吃驚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拋下我。
一首關於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一隻蜜蜂繞着三葉草,
一個漁夫補着發亮的網。
快樂的海豚在海裏跳躍,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戲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應有的樣子。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婦人們打傘走過田野,
一個酒鬼在草地邊上打盹。
疏菜販子們在大街上叫賣
一隻黃帆的船駛近了小島,
小提琴的聲音持續在空氣中
進入一個綴滿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閃電和雷聲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徵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會發生。
衹要太陽和月亮在上面,
衹要黃蜂訪問一朵玫瑰,
衹要薔薇色的嬰兒出生
就沒有人相信它會發生。
衹有一位白發老人,會成為先知
但還不是先知,因為他實在太忙。
一邊架着西紅柿一邊重複着: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一對夫婦的雕像
你的手,我親愛的,此刻冰冷。
天穹最純淨的光綫
完全覆蓋了我。此刻我們
像黑暗中兩塊寂靜的平原,
像冰河的兩道黑色的堤岸
在世界的裂門。
我們梳嚮後面的頭髮用木頭雕成,
月亮踱過我們烏木的肩膀。
一個遙遠的黎明,夜晚逝去,寂靜。
富足的是愛的結晶,枯萎了天賦。
你在哪,活在時間怎樣的深處,
愛人,踏進怎樣的水中,
此刻,當我們無聲嘴唇的嚴霜
無法抵禦神聖的火焰?
在一片雲,霧,銀色的森林中
我們活着,愛撫着腳下的土地。
我們正運用着黑暗王杖的威力
去贏得遺忘。
我的愛,你被一把鑿子穿過的胸脯
對它過去的一切一無所知。
對黎明的雲,對破曉的憤怒,
對春天的影子,它都無從記起。
而你帶領着我,像從前天使帶領
托比亞斯①,走進倫巴第褐色的沼澤。
可有一天來臨,一個徵兆使你害怕,
一種黃金尺度的聖傷。
伴着一聲尖叫,伴着你纖弱手中的不變的恐怖
你落入一個放着骨灰的坑中,
那裏北方的樅樹和意大利的紫杉
都不能保護我們古老的情人床。
它曾怎樣,它正怎樣,它將怎樣——
我們用喊叫和呼喚充塞着世界。
黎明返回,紅色的月亮落下,
我們可曾知道?在一艘巨大的船中
一位舵手出現,拋出一條絲繩
把我們彼此牢牢地捆住,
然後他在朋友——曾是敵人——身上
灑上一捧雪。
維爾諾,1935
①托比亞斯:《舊約》外典《托比特》中的人物,曾受天使拉斐爾的引導,娶妻並治愈了父親的眼睛。
河流變小了
河流變小了。城市變小了。美麗的花園
現出以往不曾見到的:傷殘的葉子和灰塵。
我第一次遊過這片湖時,
它似乎很大。要是現在我去那裏
它會成為一個洗臉盆
在杜鬆和後冰河期的岩石之間。
哈利納村子邊上的森林曾很原始,
散發着最後的但在最近被殺的熊的氣味,
儘管透過鬆林仍能看到耕地。
獨特的一切變成了普遍的式樣。
哪怕在我的夢中意識也在轉換着原色。
我臉上的特徵像蠟製的玩偶在火中溶化。
誰會同意在鏡子裏看到的衹是人類的臉?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來。
生命完結了,羅特波夫①和維永②的
兒孫已經出生,正在跳着他們的舞蹈。
女人們照着用新金屬做成的鏡子。
這一切為了什麽,要是我不能說話。
她站在我上面,沉重,像地球在它的軸心上。
我的骨灰存放在酒店櫃臺下的罐子裏。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到
我的傢,在花崗岩博物館陳列架上,
在睫毛油、雪花石瓶旁,
在埃及女王的月經帶旁。
這裏衹有用金盤鍛造的太陽,
發暗地板上從容腳步的吱呀聲。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來,
我用外衣蒙住臉,雖然能夠記得
我沒有償還債務的那些人都己不在,
我的羞愧不會太久,卑鄙的行為已被寬恕。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來。
巴黎-伯剋利,1963
①羅特波夫,十三世紀法國詩人。
②維永,十五世紀法國詩人。
那麽少
我說得那麽少。
白天短促。
短促的白天。
短促的夜晚。
短促的歲月。
我說得那麽少。
我無法繼續。
我的心變得疲倦
由於喜悅,
失望,
熱情,
希望。
海中巨獸的額骨
緊咬着我。
赤裸着,我躺在荒島
的岸邊。
世界的白鯨魚
把我拖嚮它的深淵。
現在我不知道
在一切中什麽真實。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結果
他得到了一直尋求着的形態,
而刻在石頭上的每一個字
生出了白霜,然後怎樣?
酒神節合唱隊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從他的出生地走來。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雲彩。一面鏡子在他面前。
鏡子裏是已經中止的、毀滅着的
事物。
坦白
我的主,我愛過草莓果醬
和女人身體中隱秘的甜蜜。
還有冰鎮伏特加,浸橄欖油的鯡魚,
肉桂和丁香的香氣。
那麽我是哪一類預言傢?為什麽幽靈會
造訪這徉的人?很多別的人
被公正地召喚,並可以信賴。
誰會信任我?因為他們看見
我怎樣喝空杯子,撲嚮食物,
貪婪地瞥着女招待的脖子。
有缺點並且自知。渴望偉大,
能夠認出偉大,無論它在哪裏,
但還不完全,衹是部分,有眼光,
我知道為我這樣的小人物剩下了什麽:
短暫希望的盛宴,高傲者的集會,
駝背人的比賽,還有文學。
博物館的墻
那是一條河流印上去的肖像:
多節主幹的流程,細支的合流,
似乎它們想要匯合,
樹木和急流,大地上最美好的事物。
正面,鑲着大理石板。
高出破爛街道的平地,
它們有的沒有盡頭,仲展到地平綫之外,
那裏,在垃圾筒的煙中,在骯髒的廢墟中,
占據着的窮人,决意互相殘殺,
裝備妥當,警車繞着圈子,
當公車載我們參加博物館的儀式,
我們聽到窗外的叫聲,嘲弄着。
隨後我們受到微笑和沉默的迎接。
(張曙光譯)
贊歌
你我之間沒有別的。
沒有從大地深處汲出汁液的植物,
沒有動物,沒有人,
也沒有在雲間走動的風。
最美的形體像透明的玻璃杯。
最猛烈的火焰像水,洗濯旅人疲憊的腳。
最緑的樹像鉛,盛開於夜深。
愛是焦幹的嘴唇吞下的砂子。
恨是獻給渴者的????水壺。
流下去吧,河水;舉起你的手,
城市我,玄土的孝子,將回到玄土,
有如我的生命未曾有過,
有如創造語言和歌麯的,
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血,
不是我的壽命,
而是未知的,不具人格的聲音,
衹有波浪的拍擊,衹有風的合唱,
以及高大的樹木
搖擺的秋姿。
你我之間沒有別人,
而賜與我,以力量。
白色山脈吃着地上的草原,
嚮海,他們走去,他們的海浜勝地,
新而又新,每天太陽傾過
小河陰暗的幽𠔌,我誕生的地方。
我沒有智慧,沒有技能,沒有信仰,
但我獲有力量,它扯破了世界。
我將碎裂∶一個大浪,衝嚮它的海岸,
而年輕的浪將淹去我的痕跡。黑暗喲
沾染了黎明的第一道閃耀,
像從被破開的野獸中取出的肺髒,
你在搖動,你在下沉。
有多少次我曾與你浮沉,
在夜半木然不動,
聽見你那嚇得發抖的教堂上的某種聲音;
鬆雞的叫聲,石南的颯響在你裏面潛行,
而兩個蘋果在桌上發亮,
或者,打開的剪刀在閃耀——
而我們是一樣的∶蘋果,剪刀、黑暗與我
在同樣不變的
亞述、埃及和羅馬的
月光下。
季節來了又去,男女交媾,
小孩在半睡中讓他們的手跑過墻,
且以口水沾濕的手指畫着土地。
形體來了又去,像似無敵的東西,崩潰。
然而,在興起自海上的"衆邦"中,
在遭受毀壞的街道中——那兒有一天
墜落的行星造成的山巒將朦朧出現——
反抗已成過去與將成過去的一切,
青春衛護它本身,嚴厲如太陽塵,
既不愛上善,也不愛上惡,
一切打滾在你無邊的腳下,
因此你可以壓碎它,因此你可以踐踏它,
因此你的呼吸轉動輪子,
而脆弱的結構隨轉動而震顫,
因此你給它饑餓而給別人酒、????和面包。
號角的聲音尚未被聽到,
呼喚着離散者,那些躺在山𠔌裏的人。
冰凍的地上還沒有最後的馬車的轔轔聲。
你我之間沒有別的。
塔上寒鴉
寒鴉棲息在我窗外的塔上。
又一年過去了對於我所做的决定什麽也發生。
這個城市,越來越瘋狂,在華麗的日落中。
期待結局,然後,在安提俄剋、羅馬和亞歷山大港。
給我們一個承諾,儘管是在兩千年以前。
你還沒有回來,哦救世主和牧師。
他們按你的特徵來標註我,派我出來服務。
我穿上沉重的神職袍子
以慈愛的微笑為面具。
人們來找我強迫我安撫他們的傷口,
他們恐懼死亡,為逝去的時光痛苦。
我怎麽敢跟他們坦白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教父,
我每天為理解的恩典祈禱,
儘管這於我衹是一個希望又一個希望?
那些日子人們看起來像是在空無邊緣
跳舞的木偶慶祝一個節日
因此纔會發生十字架上人子遭受折磨
這個世界表現出它的漠不關心。
怎麽可以這樣
這超出了我的想像。
你怎麽建了這樣一個世界,
異於人心、沒有悲憫之情,
怪物交配,死亡
是時間的守護者。
我不相信你想要這樣的世界。
一定曾發生過史前災難,
慣性的力量強於你的願望。
一個稱你為他的天父的流亡拉比,
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依賴於這塵世上的法律和野獸,
感到恥辱、絶望,
讓他來幫助我
在我的祈禱中。
帆船
上帝和宇宙的統治者
對那個傷口流血的男人宣判,
一個人一定瘋狂-----一份充分的證據
我們這個物種幾乎無所不能。
在宇宙的中心安排這樣一個人!
派遣一隻用帆和十字架武裝的輕帆
擁有那些土地和海洋。
裝備好星際飛船
派他們進入時空海洋。
然而來自拿勒撒古鎮的那個人
創造了所有的一切,非精神上的。
他的身體,在恥辱之樹懸挂,
承受真正的折磨,它們來自我們努力去忘記的每一天。
存在
主啊,你的存在如此真實,重於任何論證
在脖頸上、肩膀上,我感覺到你溫暖的呼吸
我朗讀你書裏的句子,它們是人類的
正如你所愛的和你所恨的也是人類
你按你的想象和樣子創造了我們
我要忘掉神學家創造的那個微妙的宮殿
它不是你的形而上
拯救我吧,我流浪在這個地球纍積了太多痛苦
快帶我奔赴你的光明
高高的陽臺
陽臺高過大海的明亮
我們是酒店裏第一批下來吃早餐的客人
遠處,地平綫,巨大的船衹被調遣
在奧古斯都國王西吉斯蒙德高中
我們習慣於用一首關於黎明的歌開始新的一天
“我醒來點亮那溫暖
我的眼睛
感覺萬能的上帝
就在旁邊”
我窮盡一生試圖回答的問題,惡來自哪裏?
假如上帝在天堂或是在旁邊
人們不可能如此痛苦
如果
如果這僅是個夢
是人類自身擁有的嗎?
我們這些基督徒
正在一個夢裏夢着我們的夢嗎?
如果沒有人對這種自欺負責
我們將隨之沉入地下
期待被永恆的公平舉起
美麗的陌生人
鏡子前,祼着身子,她取悅自己
你真是漂亮;讓這一刻永駐
你的雙乳盛開棕色的玫瑰
黑色的那一簇剛在腹部長出來
他們迫不及待地給你穿上
寬鬆的襯衫、吊帶裙、印有火車的飄逸睡袍
緊身胸衣上印着時髦的丁香花圖案
吊襪帶在你的大腿上像盔甲上的皮帶
他們把凌亂的織物一層一層挂在你身上
這樣你就能進入那上演
虛偽的狂喜、淫穢的故事的劇場
一個奴隸,你就這樣留在了照片上
被感光乳劑和時光色彩所黥淡
你反抗過嗎?是的,很有可能。
你自己清楚,不告訴任何人
從他們虛無的話語中
保護你虛假的身體的智慧
而我,我現在從那些儀式、假面和美光球燈裏
解放出來了嗎?
從那僵硬的時尚,半死的陋俗的律法中
逃脫了嗎?
我願意來解救你,美麗的陌生人
我們一起出發去那永恆的牧場
你再次赤祼着,十五歲的模樣
我牽着你的手,用來起誓的那衹
想着對你什麽也不會發生
那是被認為應該發生的
你可以與衆不同
你是屬於你自己的
不要讓精準的命運把你抓住
眼睛
我無比榮耀的眼睛,你不在最好的狀態
我從那裏接收到你不那麽刺眼的圖像
如果是一種色彩,那麽也是模糊的
你們曾是一群皇傢快犬
我帶着你們在凌晨出發
我敏銳的眼睛,看到很多事物
土地和城市,島嶼和海洋
我們一起迎接盛大的日出
那時新鮮的空氣讓我們在露水初幹的
小路上奔跑
而今你們曾看到的一切讓我藏了起來
成為記憶和夢境
慢慢地,我遠離這世界的遊樂場
我意識到自己厭惡那些滑稽的裝束、口哨聲和鼓點聲
多麽好的一種解脫。獨自呆在我的關於人類基本相似
而衹有細微的不同的冥思中
不用眼睛,我專註凝視着明亮的一點
它不斷放大讓我進入
保險箱
或許世界是由一個上帝創造的,來把自己投映在
生物的復眼上,或者,
而且很可能,在無窮盡的人類意識上。
也有人類幻覺,比如我對饒東卡森林的浪漫想象
或對我過去愛過的女人保拉乳房的想象。
上帝把這些想象藏在哪了呢?是藏在
他那個非常大的儲藏珠寶的保險箱裏了嗎?
也或許他是個巨大存儲的計算機,無限數字
在那裏得到安寧
大概他急於驗證他們,把這些反射的影響和
現實發生的進行比較
除了使勁兒嘲笑留鬍子的智者
是僅有的一些反應再無其他
第二空間
天國的空間是那樣廣袤
沿着天梯拾級而上
白雲之上懸挂着天堂的花園
靈魂把自己與肉體剝離開始翺翔
它記住了“上”
記住了“下”
我們曾在另外的空間迷失過信仰嗎?
它們可曾在天堂和地獄永遠消失?
沒有神性的牧場如何得到救贖?
惡魔又會在哪裏能找到相應的歸宿?
讓我們流淚、哀嘆缺失的暴行
讓我們用煤渣塗抹臉,再鬆開頭髮
讓我們乞求它的歸來
那第二空間
譯/米蘭
2017年8月着手翻譯米沃什《第二空間》。
這個世界
看起來這完全是一場誤會。
衹是一次認真對待的試運行。
河流將返回到源頭。
風將停息在旋轉的地方。
樹木取消了發芽,轉嚮了根。
老人搶着球,朝鏡子裏一瞥——
他們重新變成了孩子。
死者將醒來,無法理解。
直到所有發生的事情不曾發生。
多好的安慰!飽經痛苦的你們,能夠自由
呼吸。
譯/張曙光
禮物
多麽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中幹活。
蜂鳥停在忍鼕花的上面。
塵世中沒有什麽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並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體裏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譯/張曙光
沒有意義的交談
——我的過去是一隻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來是一座花園,
廚子在裏面割開公雞的喉嚨。
我得到什麽,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間,即使一秒鐘,當它優美的外殼,
兩衹交疊的手掌,緩緩張開
你看到了什麽?
一顆珍珠,一秒鐘。
——在一瞬間,一顆珍珠裏面,
在那顆從時間中解脫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麽,當變幻的風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滿載貨物的船衹,
灑滿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遙遠的公國。
在充滿寧靜光輝的奇異陳列中
我觀看卻並不渴望,因為我已得到了滿足。
譯/張曙光
獻辭
我沒有能夠拯救的你
聽我說吧。
設法理解這簡單的話,因為我羞於再說別的。
我發誓,我身上沒有詞語的巫術。
我以沉默對你說話,像一朵雲或一棵樹。
使我堅強的,卻對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個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的開始,
混淆了憎恨的靈感和抒情的美麗,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這裏是波蘭淺河的流域。一架大橋
伸進白茫茫的霧裏。這裏是一座毀壞的城市,
在我和你說話時,
風把海鷗的尖叫拋在了你的墳上。
不能拯救國傢和人民的
詩歌是什麽?
一種對官方謊言的默許,
一支醉漢的歌,他的喉嚨將在瞬間被割斷,
二年級女生的讀物。
我需要好詩卻不瞭解它,
我最近發現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這裏,衹是在這裏,我找到了拯救。
人們常在墳上撒下小米和罌粟的種子
喂着偽裝成鳥兒到來的死者。
我把這本書放在這裏,為曾經活着的你,
這樣你就再不會拜訪我們。
譯/張曙光
一首關於世界末日的詩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一隻蜜蜂繞着三葉草,
一個漁夫補着發亮的網。
快樂的海豚在海裏跳躍,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戲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應有的樣子。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婦人們打傘走過田野,
一個酒鬼在草地邊上打盹。
疏菜販子們在大街上叫賣
一隻黃帆的船駛近了小島,
小提琴的聲音持續在空氣中
進入一個綴滿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閃電和雷聲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徵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會發生。
衹要太陽和月亮在上面,
衹要黃蜂訪問一朵玫瑰,
衹要薔薇色的嬰兒出生
就沒有人相信它會發生。
衹有一位白發老人,會成為先知
但還不是先知,因為他實在太忙。
一邊架着西紅柿一邊重複着: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譯/張曙光
蝮蛇
我想要說出真相,
但沒有成功。 我試圖坦白,
但我不能坦白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精神療法。
我知道我會說出很多謊言,
這樣,我帶給自己一條盤繞着的愧疚
對我這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我站在靠近亞斯朱尼的拉烏杜恩卡的沼澤中,
一條毒蛇的尾巴正好在矮鬆林
下面的一塊苔鮮中消失,
當我叩動扳機,從散彈槍裏射出鉛彈。
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是否會有一顆子彈
射中可怕的白肚皮 或蝮蛇之字形條紋的背。
無論如何,比起心靈的冒險
這更容易描述。
譯/張曙光
贊美詩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沒有一棵從大地深處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沒有一隻動物,或一個人、
或行走在雲朵間的風。
最美麗的身體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憊雙腳的水。
緑色的樹像鉛,盛開在最稠的夜晚。
愛是被焦裂嘴唇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給幹渴者的一壺????水。
流淌吧,河水;擡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實的兒子,將回到黑色的
大地。
仿佛我的生命從沒有過,
仿佛沒有我的心,沒有我的血,
沒有我的創造着
語言和歌麯的生命,
衹有一個未知的、非人的聲音,
衹有浪濤的拍擊,衹有風的合奏
和高高的樹的
秋天的擺動。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給予我力量。
白色的群山掠過平原,
它們朝大海走去,它們的海濱勝地,
新而又新,太陽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𠔌上,我出生在那裏。
我沒有智慧,沒有技能,沒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將粉碎,一個大浪,衝擊着海岸
而新的浪將抹去我的痕跡。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強光所感染,
像從一隻剝開的野獸中取出的肺,
你在顫動,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時分,
聽着你頭上的驚恐的教堂的聲音;
一隻鬆雞的叫聲,潛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聲
以及桌上兩衹發亮的蘋果
或閃光的打開的剪刀——
而我們很相像:
蘋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樣不變的
亞述人、埃及人和羅馬人的
月亮下。
季節來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們在半睡中讓們的手跑過墻,
用被口水沾濕的手指描畫着土地。
形體來了又去,看似不可戰勝的東西破碎了。
但在從海上興起的國傢中,
從被毀壞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兒會出現一顆墜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對己經過去和將要過去的,
青春自我防護着,太陽塵般嚴峻,
在愛中既沒有善也沒有邪惡,
一切顛簸在你巨大的腳下,
因此你會碾碎它,因此你會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轉動着輪子
脆弱的結構隨着轉動顫抖,
因此你給了它饑餓,給了別人酒、????和面包。
仍沒聽到的號角聲
呼喚着散開的、躺在山𠔌裏的人們。
凍結的地上至今沒有馬車的隆隆聲。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譯/張曙光
該,不該
一個男人不該喜愛月亮。
一把斧子不該在他手中失去重量。
他的花園應該發出爛蘋果的氣味
還要長滿金黃的尊麻。
一個男人不該用親切的詞說話,
或劈開種子看裏面有些什麽。
他不該掉下面包屑,或嚮火中吐痰
(至少我在立陶宛被這樣教過)。
當他踏上大理石臺階,
鄉巴佬,他可以用靴子碾碎它們
好像提醒着臺階不會永遠存在。
譯/張曙光
誘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燈火,
帶着我的夥伴,那顆凄涼的靈魂,
它遊蕩並在說教,
說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麽另一個人
也會來到這裏,試圖理解他的時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會有變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鄉村
將會被另外的眼睛觀望。
世界和它的勞作將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離開我,
我說,你已經折磨夠我。
不應由我來判斷人們的召喚。
而我的價值,如果有,無論如何我不知曉。
譯/張曙光
前言
最初。樸素的言辭在母語中。
聽着它,你就會看到
蘋果樹,一條河,彎麯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閃的電光中。
它所包含的應多於想象。
它被節奏所引誘,
一個日日夢。美妙的麯調。無助地,
它被這急劇乾燥的世界忽視。
你總是問自己為什麽羞愧
衹要你在翻閱一本詩集。
似乎作者在不明原因地嚮你
說出你的本性中最壞的一面
避開思想,騙取思想。
用笑話調味,扮小醜,諷刺,
詩仍然懂得如何去取悅。
那麽它的長處大受贊賞;
而在生命處於危險的地方,激戰
用散文進行。並不總是這樣。
我們的悔恨不被承認地保留。
小說和隨筆適用但並不持久。
一個清晰的詩節承載的重量
勝過精緻散文的整套馬車。
譯/張曙光
消息
關於地球文明,我們將說些什麽?
它是一個淺藍玻璃鑄成的彩色球體,
上面一條發光液體的細綫捲麯和舒展着。
或者說它是一排陽光突現的宮殿
隨着巨大的門從一個穹頂高聳着
在它後面走着一個沒有面孔的怪物。
每天都在抽簽,不管誰抽中
都會作為祭品送到那裏:
老人、孩子、年輕人和少女。
或可以換一種說法:我們住在金羊毛中,
住在虹網裏,住在雲繭中
從銀河樹的枝幹上懸挂。
而我們的網用符號織成,
為眼睛和耳朵的象形文字。為多情的指環。
一個聲音在內。合回響,塑造我們的時代,
我們語言的撲動、振翅和鳴囀。
因為用這些我們才能織成界限
在內與外、明與暗之間,
如果不用我們自己,我們自己溫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紗和棉布,
難道用使世界死去的心跳的寂靜?
或許,我們對地球文明無話可說。
因為沒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麽。
譯/張曙光
歌
女人:
大地從我站着的岸邊漂走,
她的樹木和草地,漸漸遠去,閃耀着。
慄樹的花蕾,白楊微弱的光綫,
我再也看不到你們。
你們隨着憔悴的人們離開,
你們隨着旗幟般舞動着的太陽走嚮夜晚,
我怕要獨自留下,我一無所有,除了身體
——它閃爍在黑暗中,一顆叉着的手的星星,
於是我吃驚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拋下我。
合唱:
冰流過江河,樹木長出歡快的葉子,
犁趟過田野,鴿子們在林子裏咕咕叫,
一頭母鹿跑進山中發出喜悅的歌唱,
長莖的花開着,霧從溫暖的花園升起,
孩子們扔着球,三人一組在草地上跳舞,
女人們在河邊洗着亞麻布,撈着月亮。
所有的歡樂來自大地,離了她就沒有了喜悅,
男人被交付大地,讓他別無渴望。
女人:
我不需要你,別引誘我,接着漂吧,
我寧你熾烈的觸摸在我脖子上,我仍能感到。
和你相愛的夜晚痛苦得像雲的餘燼,
它們之後紅色的黎明,以及湖上
最初的盤旋的燕鷗和那樣的悲哀,
我再也不能喊出,衹是不停計算着
早晨的時間,聽着高高的垂死的白楊
寒冷的沙沙聲。你,上帝,寬憫我。
從大地貪婪的嘴裏解救我,
淨化她不真實的歌麯構成的我。
合唱:
絞盤轉動着,魚兒跳躍在網中,
烤面包發出香味,蘋果在桌子上滾動,
傍晚走下臺階,臺階是活着的肉體
——所有的事物來自大地,她沒有瑕疵。
大船搖晃着,銅的同胞在出航,
動物擺動着脊背,蝴蝶落進大海,
籃子們在黃昏漫步,黎明活在蘋果樹上——
所有的事物來自大地,所有的事物將歸還她。
女人:
呵,要是我體內有一顆不生銹的種子,
衹是能夠持續的一顆。
我就能夠睡在搖晃的搖籃裏
忽而進入黑夜,忽而進入破曉。
我會靜靜等待,直到緩緩的搖動停歇
而真實突然展現裸露的自身,
直到一朵野花,一塊在田野的石頭
用那個陌生的新面孔的圓盤凝視着。
然後生活在謊言中的他們,
就像在海灣衝刷的底層的野草,
衹能成為鬆針之類的東西,
當有人從上面透過雲層看着森林。
但我體內一無所有,除了恐懼,
一無所有除了黑暗波浪的奔涌。
我是風,吹過並停息在黑暗波浪中,
我是風,吹過,不再回來,
是馬利筋在世界黑草地上撒着花粉。
最後的聲音:
在湖畔的鐵廠,錘子敲擊着,
一個人,俯下身,固定着一柄鐮刀,
他的頭閃現在滬膛的火光中。
一片樹脂在小屋裏點亮,
疲憊的耕地的男孩們把頭俯在桌子上。
一隻碗正冒着熱氣。蟋蟀唱着。
島嶼是一群沉睡的動物,
在湖上的窩裏它們躺下,嗚嗚地叫着:
它們上面,一片狹長的雲。
譯/張曙光
這意味着什麽
它不知道它在閃光
它不知道它在飛翔
它不知道它是這樣不是那樣。
越來越經常地,目瞪口呆,
由於我的格羅伊斯死去,
我對着一杯紅葡萄酒,
默想着這樣而不是那樣存在的意義。
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歲的時候,
可那時我有希望成為一切,
甚至可能是一隻蝴蝶或畫眉,靠魔術。
現在我看見滿是塵土的教區的路
和一個城鎮,那兒的郵政局長每天在喝醉,
衹剩下和他自己一樣的憂鬱。
衹要是星星控製着我。
衹要每件事情以這種方式不斷發生
即所謂的世界對抗所謂的肉體。
那麽我就至少不矛盾。唉。
譯/張曙光
天堂之後
再不要奔忙。寂靜。落在這城市
屋頂上的雨是那麽溫柔。所有的
事物是那麽完美。噢,為着在頂樓
窗邊豪華的床上醒來的你們兩個。
為着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為着一棵劃分
互相渴望着男性和女性的植物。
是的,這是我給你的禮物。在痛苦的,
痛苦大地的灰燼之上。在責難
和誓言隱秘的回聲之上。那麽在大清早
你一定全神貫註;側着的頭,
拿着梳子的手,鏡子裏的兩張臉
永遠衹有一次,即使不再記起,
於是你看着它,想着它漸漸凋謝,
並感激你生存的每一個瞬間。
讓那有着緑色大理石胸像的小公園
在珍珠色的光裏,在夏天的細雨中,
保持着你打開那道門時的徉子。
還有由於你的這份愛而突然改變的
帶有剝落了的高大柱廊的街道。
譯/張曙光
這惟一的
山𠔌和上面的森林在秋色中。
一個旅人來了,一張地圖把他引到這裏。
也許是記憶。很久以前,在陽光中,
當下過第一場雪,騎馬走過這條路,
他感到強烈的喜悅,沒有原因,
眼睛的喜悅。每件事物都是韻律——
搖動的樹,一隻飛過的鳥兒,
高架橋上的火車,運動的聖宴。
很多年後他回來了,並不要求什麽,
他衹要一樣最珍貴的東西:
去看,純粹而簡單,沒有名稱,
沒有期待、恐懼或希望,
在沒有“我”或“無我”的邊緣。
譯/張曙光
艾德裏安• 齊林斯基之歌
1
戰爭的第五個春天開始了。
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為情人哭泣。
雪融化在華沙的街道上。
我曾以為我的青春會永遠持續,
那我就會總是同一副樣子。
剩下了什麽?最初時間裏的恐懼,
我凝視着自己,像凝視空白的瓷磚,灰色的石頭,
尋找着我熟悉的一切。
旋轉木馬在小廣場上嗡嗡響着。
遠處一些人槍擊着另一些人。
一陣輕風從遲緩的河上吹來。
可對於我一切是什麽?
我像一個不能區分黃色蒲公英
和一顆星的孩子。這可不是我指望的
智慧。那些世紀是什麽,
歷史是什麽?我度過的每一天
對於我這就是一個世紀。
主呵,拋給我一根你憐憫的小羽毛。
2
當我去田野,去矮小的樹林,
去任何一片荒原
觀察着最初的春天花朵
如何被一隻地下的手推出,
我想鑽進一個去地球中心的隧道
那樣我就能看見地獄。
我想刺穿——因為這值得——
陽光的藍色的湖
去看一下天堂。
而地球的心髒,有着沉重液態的黃金,
旋轉球體的寒冷空間
將是我的全部發現。那裏沒有深淵。
沒有結束或開始,自然並不繁衍
什麽,除了這:生命、死亡,
它完成了。那裏沒有深淵。
真希望最可憐的惡魔,地獄的侍者
從報春花的葉子下而露出他的角,
真希望伐木的天堂的使者
拍打着小小翅膀從雲上飄落。
請理解,當人類必須獨自在地球上
去發明新的天堂和地獄,是多麽艱難。
3
最初,人和樹木:非常巨大。
然後,人和樹木:不那麽大。
直到整個地球、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動物、鳥類,
縮到了一片五月葉子的尺寸
像攥在手裏的濕粘土。
你甚至看不到自己
或通嚮世界的彎麯小路。
甚至死者也無法找到。
他們像微小的黑螞蟻
躺在琥珀色的沙土地上,
沒有眼睛能辨認出他們。
所有東西都那麽小,一條真的狗
或一叢真的野玫瑰
會像一座金字塔那麽巨大,
城市的大門剛好通過一個
來自偏遠村莊的小夥子。
我將找不到一朵真的玫瑰,
真的飛蛾,真的石頭,渾圓而閃亮。
對於我,總會是這個地球,小的。
4
有些地方有着快樂的城市。
有些地方有,但不能確定。
在市場和海之間的地方,
在大海的薄霧中,
六月從筐裏倒出濕淋淋的蔬菜
冰被送到咖啡館灑滿陽光的
露臺上,而花瓣
落上了女人的頭髮。
報紙的油墨每個小時在更新,
爭論着什麽對共和國有利。
擁擠的電影院裏散着剝桔子的氣息
一把曼陀鈴久久哼着進入夜晚。
一隻鳥日出前輕彈着露珠的歌麯。
有些地方有快樂的城市,
但它們對我沒有用處。
我觀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觀察一隻空杯。
閃光的建築和廢棄的航綫。
讓我們平靜地離開。
這裏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陣低語。
他們拖着一個傢夥失去知覺的雙腿,
小腿上穿着絲襪,
頭拖在後面。
沙灘上的污跡一個雨季也衝不掉。
孩子們拿着玩具自動手槍
註視着,又繼續着他們的遊戲。
看着這個或進入一個杏樹園
或拿着吉他站在一個雕花的門前。
讓我平靜地離開。
這不一樣;也可能一樣。
5
一個走過姑娘滾圓的臀部
是一顆被陽光的手雕刻的行星
為了那些觀測天空的可憐的天文學家
他們正帶着瓶子坐在沙灘上。
當他們瞧着深藍色怎樣
在天空延展,他們受了驚嚇。
在浩瀚下面,他們垂下了頭。
對於他們。整個事物的感覺過於廣阔。
他們看着那搖擺的臀部:
維納斯在望遠鏡裏,血液般熱烈。
而春天緑色的閃光像波浪,
漲潮之後在明亮金星下面嬉戲着。
6
這裏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陣低語,
微弱的聲音像小貓舔着我的日子,
而我深深壓抑着的暴風雨
噴發在一首感激和贊美的歌中。
你是一個那麽聰明的人。艾德裏安。
你可能是一位中國詩人,
你不必在意生在什麽世紀。
你看着一朵花
並對你看到的微笑。
你那麽聰明,那麽不被
歷史的傻話和種族的激情迷惑。
你安詳地走着,禁錮着的,
永恆的光,使你的臉變得溫柔。
願寧靜降臨在智者的房子。
願寧靜降臨在他智慧的奇跡。
……
呵黑色的叛逆,黑色的叛逆——
雷聲。
譯/張曙光
出生
第一次他看到光。
世界是耀眼的光。
他不知道這些是
耀眼鳥兒的尖叫。
它們以及急速地跳着
在巨大的葉子下面。
他不知道鳥兒活在
不同於人的另外時間。
他不知道一棵樹活在
不同於鳥的另外時間,
而且會慢慢生長
升成一根灰色的圓柱
用它的根思考着
地下王國的銀。
部落的最後一人,他來了
在偉大的魔法舞蹈之後。
在羚羊的舞蹈之後,
在有翼的蛇的舞蹈之後
在一片永恆的藍色天空下
在一座磚紅色的山𠔌裏。
他來了,在有着妖怪面孔的
盾牌的帶斑點的皮帶之後,
在靠他們塗過的睫毛送出
夢的衆神之後,
在被風遺忘了的
雕船的鐵銹之後。
他來了,在劍的擊打聲
和戰鬥的號角聲之後,
在碎磚的灰塵中
離奇群衆的尖叫之後
在結束溫暖茶杯玩笑
扇子的擺動之後,
在天鵝湖的舞蹈之後,
在蒸汽機車之後。
無論他走嚮哪裏,那裏總是
忍受着在沙中的痕跡
一個巨大腳趾的腳印
它喧嚷着要用它
來自原始森林的
幼稚的腳來檢驗。
無論去哪裏,他總是
會在人間的萬物中發現
一種被一隻人類的手
擦亮的溫暖的光澤。
這從不會離開他,
將總是和他在一起,
一種接近呼吸的存在,
他的惟一的財富。
譯/張曙光
不再
有時間我該講講我是怎樣
改變了詩觀。怎樣使我
以為今天的我是古代日本
衆多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員
他排列着關於櫻花
菊花和圓月的詩句。
要是我能描繪威尼斯的妓女——
在涼亭中用細枝逗弄着孔雀,
從綢緞,從珍珠的皮帶上,
露出沉甸甸的乳房,和扣緊的衣服
在肚子上留下的微紅印跡,
像大帆船船長見到的那樣生動
他在早晨帶着一船金子靠岸;
要是我能為她們悲慘的屍骨
——在門被油污的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個詞,比她們臨終時用的梳子
——在墓石下腐爛,孤獨地等着光——更耐久,
那麽我就不會懷疑。從勉強的素材中
能找到什麽?一無所有,最多是美。
那麽,櫻花對我們應該足夠了
還有菊花和圓月。
譯/張曙光
遍及我們的國土
1
當穿過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
(像惠特曼說的,在波蘭文譯本中)
當穿過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
例如在舊金山的港口附近,數着海鷗
我想到在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間
有着什麽,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
2
正午山坡上公墓白色的碎石:
一座水泥的耀眼的城市
和帶翅昆蟲的粘液粘在了一起
隨着天空旋轉,在盤旋的高速公路旁。
3
要是我得講述對於我世界是什麽
我就會拿起一隻倉鼠。或刺蝟,或鼴鼠
在一個傍晚把他放在劇場的座椅上,
然後,讓我的耳朵貼近他潮濕的口鼻,
聽他會說些什麽,關於聚光燈,
樂麯聲,和舞蹈動作。
4
是我打碎了聲音的屏障?
然後雲伴着大教堂,
鑄鐵大門外狂喜的緑色
和寂靜,出乎意料,和我知道的不同。
我來到的地方老女人的手上纏着念珠,
手杖敲打在斑斑樹影間的石板上。
這是不是一種羞愧,
這就是我的命運?
5
破曉前醒來,我看見灰色的湖。
和往常一樣,兩個男人在突突響的汽艇上釣魚。
然後,我被直射在眼睛裏的太陽喚起
當它站在內華達一側的山口上。
在片刻和片刻間我在睡眠中度過很多光陰
那麽清楚,我感到了時問在融化,
還知道過去的仍在,沒有過去。
而我希望這會被算做我的辯護:
我的悔恨和曾去表明一個生命的
強烈渴望,不是為我的光榮,而是為不同的榮耀。
隨後一陣微風弄皺了閃亮的湖水。
我漸漸忘了。雪在山上閃亮。
6
那個揭示出黑暗的詞是:梨。
我繞它盤旋。跳着或試着翅膀。
但每當我要飲下它的甘甜,它就收回。
於是我試試安茹① ——那時一個花園的角落門,
木頭百葉窗剝落的白漆,
山茱萸樹叢和逝去人們的沙沙聲。
於是我試試康蜜斯② ——那時田野即刻
在這道(不是另外的)柵欄那邊,一條小河,鄉村。
於是我試試嘉格納爾③ 、彼士剋④ 和波格諾特⑤ 。
不好,在我和梨子之間,是裝備和國傢。
因此我得活着,把這個咒語帶在身上。
7
高揚着下巴,姑娘們從網球場回來。
噴水的彩虹在山坡的草地上。
猛地一跳,一隻知更鳥跑上去,站着不動。
桉樹的樹幹在陽光中發亮。
橡樹完成了五月葉子的陰影。
衹有這個值得贊美。衹有這個:這一天。
但它的下面自然力正翻着跟頭;
惡魔們在嘲笑相信他們的天真的人。
用一大塊帶血的肉玩着圈套,
用口哨吹着歌子,關於物質沒有開頭或結尾,
關於我們死去的時刻
那時我們愛惜的所有事物會露出
狡猾而自愛的手段。
8
將會怎樣,要是帕斯卡沒有獲救
要是我們放進十字架的那些小手
全都是他的,像一隻失去生命的燕子
在灰塵中,在有毒的緑頭蠅嗡嗡聲中?
要是他們所有人,雙手跪在地上,
幾百萬的他們,同他們的幻想一同結束?
我决不會同意。我要給他們王冠。
人類的心靈美好的嘴唇有力,
而召喚,那麽強烈,一定會敞開天堂。
9
他們不斷堅持,給他們幾塊石頭
和可吃的根莖,他們就會建造世界。
10
在他的墳上他們彈着莫紮特,
既然他們無法使自己不同於
黃土、雲和枯萎的大麗花,
而廣阔的天空下,又有着那麽多的沉默。
正像在一位公主的晚會上
蠟的鐘乳石滴出了量具,
一根燭芯滋滋響着,穿禮服的肩膀
在一排金色飾帶的高領上閃着微光。
莫紮特發出聲音,從假發的撲粉展開,
懸挂在遲夏遊絲的小徑上,
在頭上消失,在那片空虛中
一架噴氣機飛過,留下一綫白縫。
而他,沒有一個同代人。
黑得像鼕天樹皮下面的擠蠟,
已經在工作了,召來了銹和黴菌
以便消失,在他們得到凋謝的花冠前。
11
波琳娜。她的房間在僕人住處的後面,一扇窗子
朝着果園,
我曾在那裏豬圈的附近摘到了最好的蘋果
咯吱吱地用我的大腳趾踩着暖和的糞堆,
另一扇窗子朝着井(我愛把吊桶拋下
嚇唬它的居民:青蛙)。
波琳娜,一株天竺葵,寒冷的泥地面。
一張有三個枕頭的硬床,
一個鐵十字架和聖徒們的畫像,
穿飾着棕櫚葉和紙玫瑰。
波琳娜很久以前死去。但仍在。
不知為什麽,我確信,並不僅僅在我的意識中。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農民的臉上
盤旋着一紡錘的蜂鳥,她扁平帶繭的腳
被灑上了藍寶石的水,在裏面海豚
露着它們拱形的背
嬉戲着。
12
無論你在哪,天空的顔色包圍着你
就像這裏,尖銳的柑桔和紫羅蘭,
你手指中捏碎的一片葉子的氣味伴着你
即使在你的夢中,鳥兒們取了名字
用那個地方的語言;一隻紅眼雀進了廚房,
在草地上撒了些面包,燈芯草雀來了。
無論你在哪,你摸着樹皮
檢驗着它不同而又熟悉的粗糙。
感激着升起和下沉的太陽
無論你在哪,你决不會是外國人。
傑尼皮羅⑥ 神父是外國人嗎,在騾背上
他來到這裏,遊歷過南方的荒漠。
他找到了紅皮膚的兄弟。他們的理性和記憶
是模糊的。他們曾遊歷得很遠
從幼發拉底,帕米爾,和中國高地,
緩慢地,遠到任何一代都能
建立起它的目標:好的獵場。
而在那,後來大地陷入寒冷的
淺海的地方,他們生活了上千年,
直到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伊甸園
卻還投有學會計算時間。
傑尼皮羅神父,生於地中海。
帶給他們關於他們最初的父母,
關於徵兆,諾言,和期待的信息。
他告訴放逐的他們,那裏,在他們的家乡。
他們的罪已被洗去。正像從他們的
被水灑過的前額,洗去了灰塵。
這像他們很久以前聽到過的事情。
但,可憐的人們,他們失去了專心的能力,
一位牧師不得不把一塊烤鹿肉挂在脖子上,
以便吸引他們貪婪的目光。
不過他們流着口水,大聲說話,他無法講下去。
儘管這樣,是他們代替我占據了
岩石,在上面衹有暗啞的竜
從海裏爬出,從一開始就曬着太陽。
他們用閃亮的羽毛綉出襪上的花邊、蜂鳥和裸鼻雀的
一隻褐色的手臂,嚮後甩着披風,會指嚮:這。
而這土地從此被徵服:眼看着。
13
兔子的鬍須和黃黑相間的
小鴨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在緑色中
狐狸飄動着的火,打動了
主人和奴隸的心。還有樹下
開始的樂麯。一隻小軍鼓,一支長笛
或一架六角風琴,或從留聲機發出的
神靈之聲的低聲傾訴着的爵士樂。
一隻鞦韆蕩到了雲中,下面看着的人們
為裙子底下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誰不夢想着薩德侯爵的城堡?
當一個人(“啊-啊-啊!” )搓着手
去工作:用一根馬刺去摳
排成行競走的年輕姑娘
或叫穿黑網襪的光身的尼姑們
用鞭子抽着我們,在我們咬着床單的時候。
14
卡貝紮,要是有誰瞭解全部文明,那就是你。
來自卡斯提爾⑦ 的簿記員,陷人了怎樣的睏境
不得不四處漫遊,在沒有觀念,
沒有數字,沒有沾水筆筆畫的地方,
衹有一條被海浪拋上沙灘的船,
光着身子用四肢爬行,在印第安人靜止的目光下,
突然他們的哀號出現在空曠的天空和大海,
他們的悲嘆:即使神明也不幸福。
七年來你是他們預言的神,
有鬍子、白皮膚,疲憊不堪,要是你不能顯出奇跡。
從墨西哥灣到加利福尼亞的七年跋涉,
部落的呼--呼--呼,大陸的熱荊棘。
可後來呢?我是誰,袖口的飾帶
不是我的,雕有獅子的桌子不是我的,剋拉拉的
扇子,她睡袍下露出的拖,見鬼,也不是。
四肢爬着!四肢爬着!
用作戰的顔料塗着我們的大腿。
舔着地面。哇畦,呼呼。
①安芬,法國羅亞爾河𠔌的一個歷史故地。曾是法國西北的一個省。中世紀早期由掌權的安茄伯爵統治。十五世紀八十年代被路易十一並入法國王室領地。
②康蜜斯,一種栽培廣泛的梨子,有被紅黃褐色和黃色多汁的質地良好的果肉映紅的黃緑果皮。
③ 嘉格納爾,一種早熟的梨。
④ 波士剋,一種長碩、皮色黃緑、肉質棕黃色和多汁香甜的梨。
⑤ 波格諾特,梨的一種。
⑦ 卡斯提爾,古代西班牙北部一個王國。
譯/張曙光
風景
風景缺少的衹是贊美。
衹是高貴的信使,帶着他們的禮物:
一個有着屬性的名詞和一個變化的動詞。
衹要珍貴的橡樹充分發光
我們勇敢的學生,在山𠔌的小路上,
就會一邊走着一邊唱起“歡樂頌”。
至少一個孤獨的牧羊人會在樹皮上刻着字母。
風景缺少的衹是贊美。
但沒有信使。灌木叢、黑暗的峽𠔌,
懸在森林之上的森林,一隻風箏哀嘆着。
在這裏他能着手製定一個格言?
這景色,他知道,也許很美。
下面,一切在瓦解:城堡的大廳
大教堂後面的小徑、妓院、店鋪。
沒有一個靈魂。那麽信使會從哪來?
在忘記了災難之後我繼承了直到
海岸的大地,在大地之上,是太陽。
譯/張曙光
寂寞研究
沙漠長距離水渠的一個守護者?
沙中要塞的一個人的班組?
不管他是誰。黎明時他看到起皺的群山
灰燼的顔色,在融化的黑暗之上,
浸着紫羅蘭色,加進流動的胭脂,
直到它們立起,變得巨大,在桔黃色的光裏。
一天又一天。在他留意前,一年又一年。
那些光輝,他想。為了誰?為我一個人?
但我死後它仍會長久地在這裏。
它是什麽。在一隻晰蝎眼中,或當被一隻候鳥看到?
假如我是全人類,他們自身卻就沒有我?
他知道叫喊沒有用,因為沒人會解救他。
譯/張曙光
我的狀況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弟弟,我的妹妹。”
在自助餐廳早餐時我聽着這些話。
女人們的嗓聲沙沙響着,確切
無疑地履行着一個儀式
我的目光斜瞥着她們翕動着的嘴唇
我喜歡在這世界上
呆一小會兒,和世上的她們一道,
去贊頌我們很小很小的狀況。
譯/張曙光
詩的六篇演講辭
第一講
怎樣說出這一切?涉及怎樣的編年史?
設想一個年輕人在湖邊散步
在一個炎熱的下午。蜻蜓,輕巧地,
像往常一樣在燈芯草上。但要來的
仍不曾到來。聽着;不曾。
或許到了。然而沒有實現。
身體分配給傷口,城市分配給毀滅,
數不清的痛苦,每個人有一種痛苦。
混凝土分配給火葬場。國傢分配給分裂,
暗殺者被用簽抽出:你,你,還有你。
是的。還有噴氣機。晶體管。電視。
人在月亮上。他走着卻不知道。
他來到一個小港灣,海灘的一種。
度假的人們在那裏曬着日光浴。
先生們和女士們,無聊地,談起了
誰和誰睡覺,橋,和新的探戈。
那個年輕人是我。我曾是他。也許仍然是
儘管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回憶卻記不清
他們和他怎樣爭吵。他不同,是外僑。
他心靈的囚犯們,閃過並消失。
他那時輕衊一個審判者和目擊者。
於是這青春期的厭惡
預示出一個時代的病癥
它至今沒有結束。那些沒有覺察的人
應該受到懲罰;他們衹是要活着。
一個浪,幾片沙地上的蘆葦。幾朵白雲。
水那邊,村莊的屋頂,一片樹林。和幻想。
在裏面,猶太城鎮,一列火車穿過平原。
深淵。大地傾斜着。它是現在纔傾斜嗎?
當我打開時間的迷宮,
似乎領悟了其中的含義,
而窗外蜂鳥上演着它們的舞蹈。
五十五年前,我應得到……我應得到些什麽?
我應活在歡樂中。和諧中。信念中。和平中。
這似乎能夠。後來,麻木了。
為什麽他們不能更聰明些?它全部表現出
原因和結果。不,那實在可疑。
每一個呼吸着的人的責任——
空氣?無理性?幻想?觀念?
像所有活在這裏和那裏的人,我看不清楚。
我嚮你們承認這一點,我年輕的學生們。
第二講
母親們和姐妹們,溫柔的妻子和情人們
想想他們。他們活着,有着名字。
在燦爛的亞得裏亞海灘,
兩次大戰期間,我見到一位姑娘,那麽美
我想在那個不可輓回的瞬間留下她。
她纖細的身材緊裹着絲綢泳衣
(在塑料年代之前),靚青色
或深藍色。眼睛是紫羅蘭色,
頭髮,金黃得近乎褐色。貴族的女兒,
也許是氏族的,自信地走過。
金發的青年,像她一樣俊美,
充當着她的隨從。希格麗德或茵奇
從散發雪茄氣味的屋裏,安然地下達命令。
“別消失,傻瓜。最好在神像,教堂的壁畫,
和金紅色的黎明中得到庇護。
留下,像回聲在日落時分的水面上。
別毀掉自己,別相信。並不輝煌和榮耀,
但一個愚蠢的馬戲團召喚你,你部落的儀式。”
我會這樣對她說。一陣香氣,一個身體?
一團獨特的幽靈?儘管出生的日子
和地點,像一個星座
控製着她會怎樣:被她對本地風俗的愛,
和她順從的美德所引誘。
哎。但丁錯了。它不是這樣發生。
判决是共同的。永恆的詛咒
將折磨着他們所有人,是的,聽有人。
這並非不可能。耶穌不得不面對
華麗的茶壺、咖啡、哲學討論,
有鹿的風景,和市政廳上的鐘聲。
沒人會相信他,黑眼睛,
鈎鼻子,穿着髒衣服的
罪犯或奴隸,國傢合法地
逮浦和處置的流浪漢中的一員。
現在,當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忘掉
我自己的罪行。和他們的沒有不同:
我曾想和別人一樣,行為就像他們。
閉上我的眼睛。不去聽先知們的叫嚷。
我為什麽理解她。舒適的傢,庭院。
從地獄的深處。一首巴赫的賦格。
第三講
可憐的人們在車站的地面上露宿。
護耳帽、三角巾、棉夾剋、羊皮。
他們個挨個地睡着,等着火車。寒冷吹過門廊。
新來的人抖掉雪。加上泥漿。
斯摩棱斯剋的見聞,薩拉托夫。我知道這不適合
你。
最好不。誰要是能夠,就讓他避開
同情吧,那幻想的疼痛。
所以我不會這樣做。衹是片段,一個輪廓。
他們出現。那些衛兵。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他們的長筒皮靴柔軟、高級,
貴重的毛皮大衣。舉止傲慢、自信。
牽着德國警犬的皮帶。看看她,
高大,仍然睏倦,適於上床性交,
從帽槽下輕衊地一瞥。
她是在清楚表現誰在這擁有權力,
誰得到了奬賞?觀念上的。
要是你願意。因為這兒沒什麽可教,
一切都偽裝成一個習慣短語,
雖然恐懼真實,人們順從,
四人來自在暴風雪中,有着
真正鋒利的鐵絲網、營地了望塔的地方。
在巴黎的捍衛文明的大會上,
1935 年春,我的同伴學生,
來自馬爾堡的根特,漫遊了歐洲,
狂喜。一個斯蒂芬• 格奧爾格的崇拜者,
他將寫下關於騎士勇敢的詩歌
並帶着尼采的袖珍本。
他大約死在斯摩棱斯剋附近。
誰的子彈?一個睡在那裏的人。
帶着狗的衛兵的?一個難友的?
這個納迪亞或伊林娜的?對於他們他一無所知。
第四講
真實,我們能對它做些什麽?它是在詞語中?
就像它閃爍,它消失。數不清的生命
無法記起。城市衹是在地圖上,
沒有窗子裏的臉,在一樓,市場附近,
沒有那兩個在煤氣廠附近的灌木叢中。
回歸的季節,下雪的山,海洋,
地球旋轉着的藍色球體,
但沉默的是他們,那些穿過炮火的人,
那些塗着防護的粘土的人。
和那些在黎明被從傢中趕走的人,
和那些從成堆的屍體下面爬出來的人,
當我在這兒,我,一個遺忘中的教師,
教着痛苦的過去(因為這是他人的庸苦),
仍在心裏試着拯救雅德維加小姐,
一個稍稍駝背,職業圖書管理員,
她死在一個公寓的掩體裏
據說那裏安全卻塌了下來,
沒有人能夠挖開墻的厚壁,
雖然敲擊的聲音很多天都能聽到。
於是一個名字長久地消失了,永遠,
沒人能知道她最後的時刻,
時間把她帶進上新世岩層。
人類的真正敵人是概括。
人類的真正敵人,是所謂的歷史。
吸引和恐懼有着重複數字。
別相信它。狡猾而姦詐,
歷史,如馬剋思告訴我們,並非反自然的,
是否是一個女神,一個蒙蔽命運的女神。
雅德維加小姐的小骷髏,她的
心髒跳動的地方。這不過是
我抵禦着貧睏、法律,和理論。
第五講
“基督復活了。”無論誰相信
都不會做出像我這樣的舉動,
他們分不清上、下、左、右、天堂、地獄,
想法混着日子,在汽車裏,在床上,
男人抓住女人,女人抓住男人,
躺下,站起,把咖啡放在桌上,
給面包塗上黃油,因為這兒是另一天。
和另一年。時問更換着禮物。
發光的聖誕樹,音樂,
我們全體,長老會員、路德會員、天主教徒,
喜愛坐在教堂的長凳上,和別人一同唱着,
感謝仍然同在這裏的存在,
那個詞重複的禮物,現在和所在年代。
我們欣喜於逃過了國傢的
災禍,如我們在這裏讀到的,被奴役的膝蓋
在國傢的偶像前,隨着他們嘴唇上的名字
一道活着和死去,不知道他們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麽。這本書總是和我們一起,
在裏面,有奇異的符號、忠告、和指示。
不潔的,這是真的,不同於常識,
但它們存在着,對沉默的大地就足夠了。
它好像洞穴中溫暖着我們的火
當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靜止。
神學家們沉默着。哲學家們
不敢提問:“什麽是真理?"
於是,在大戰之後,難以確定,
有着幾乎善的意願但不完全,
我們懷着希望沉重地走着,
現在讓每個人自我懺悔。
“他復活了嗎?!”“我不知道。”
第六講
無邊的歷史延續到
他掰着面包喝着葡萄酒那一刻。
他們降生,他們渴望,他們死去。
我的上帝,那麽多的人!這怎麽可能
他們全都想活卻已死去?
一位教師帶着一群五歲的孩子
穿過博物館的大理石廳堂。
她讓他們——禮貌的男孩和女孩,
坐在地上,對着一幅巨大的畫,
解說着:“一個頭盔,一柄劍,那些神,
一座山,白雲,一隻鷹,閃電。”
她清楚,他們第一次看到。
她微弱的嗓音,她女性的器官,
她鮮豔的衣服、化妝品、飾物
被寬恕所環繞。什麽不被寬恕環繞?
無知,天真的冷漠
會為復仇而呼喊,譴責着一個
讓我成為法官的决定。我不會,我沒有。
在輝煌中大地可憐的瞬間更新着自我。
同時,現在,這裏,每一天
面包被變成肉,酒變成血,
不可能的事情。沒人承擔的一切,
被重新接受和承認。
當然,我正安慰着你,也安慰着自己。
沒有太多安慰。枝形燭臺
安着緑色的蠟燭。以及玉蘭花。
這也是真的。喧囂停止了。
回憶降臨在黑暗的水面。
那些人,似乎在一片玻璃後面,凝視,沉默。
譯/張曙光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在萊茵河橡木的桶中。
我在密特伯格海姆葡萄園小禮拜堂的
鐘聲中醒來。我聽到細細的泉水
滴落在院子的井中,和街上木屐
的叭嗒聲。在屋檐下面變幹的
煙葉、犁、木頭車輪、
山坡、秋天,陪伴着我。
我閉着眼睛。不要催我。
你、火、權力、力量,因為天還太早。
我活過很多年,像在這做了一半的夢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達變動着的邊境
在它的上邊色彩和聲音變得真實
世上的萬物融為了一體。
可別強迫我睜開眼簾。
讓我確定和相信我會到達。
讓我逗留在這兒,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會。它們陪伴着我,
秋天,木頭車輪,挂在屋檐下的煙
葉。這裏,所有地方
都是我的傢園,無論我轉到哪裏
在哪種語言中,我都會聽到
孩子的歌聲,情人們的交談。
比誰都快樂,我收到了
一個目光,一個微笑,一顆星,在膝蓋
發皺的絲衣。恬靜,觀看,
我在白晝柔和的光綫中上山
越過河流、城市、道路、人類的習俗。
火、權力、力量,把我抓在
手掌中的你,它的皺紋
就像南風梳理過的
巨大的峽𠔌。你給予肯定
在恐懼的時刻,懷疑的一周。
時間太早了,讓葡萄酒釀熟,
讓旅人們在密特伯格海姆沉醒。
譯/張曙光
一個男孩
站在圓石上,你拋出一條釣綫,
波光閃閃的河水環繞着你的光腳
家乡小河的水,有着厚厚的睡蓮。
而你是誰,凝視着浮標
聽着回聲,那些船槳的喧嘩?
你受到了怎樣的恥辱?年輕的主人
患上了孤獨癥,有着一個
渴望:衹是像別人一樣。
我知道你的故事瞭解你的將來。
我會穿得像吉普賽女郎,站在河邊
講述你的命運:名望和大量金錢,
儘管不知道要付出的代價
人們不會承認對此妒嫉。
有一件事確定:你有着兩種本性。
貪婪,與慷概相反的節儉。
很多年中你會試着協調它們
直到你的全部工作變得微不足道
而你衹會贏得不曾料想的禮物,
慷慨,忘我地給予,
沒有紀念碑、書和人類的記憶。
譯/張曙光
咒語
理性美麗而不可戰勝。
沒有柵欄,沒有鐵絲網,沒有化成紙漿的書,
和流放的判决能壓倒它。
它用語言創立了全人類的觀念,
引導我們的手,我們用大寫字母寫下
真理和正義,謊言和壓迫用小寫字母。
它把應該放在上面的事物放在上面,
是絶望的敵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猶太人和希臘人,或奴隸和主人,
把世界的産業交給我們去管理。
它從痛苦辭語的粗俗噪音中
解救出樸素而明晰的語句。
它說太陽下面都是新的事物,
張開過去凍結的拳頭。
美麗而又年輕的是菲羅-索菲亞③
和詩歌,她的服務於善的助手。
昨天自然纔遲遲祝賀她們的誕生,
這消息被獨角獸和一個回聲帶到群山。
她們的友誼美好,她們的時間沒有終結。
她們的敵人把自己交給了毀滅。
① 菲羅-索菲亞,哲學一詞的擬人化
譯/張曙光
城市
城市狂歡着,一切在鮮花中。
很快將會終止:一種時尚,一個階段,時代,生命。
一種最終消亡的恐懼和美妙。
讓第一顆炸彈毫不遲疑地落下。
譯/張曙光
愛
愛意味着學會註視你自己
一個人註視遠處事物的方式
因為你衹是許多事物中的一個。
無論誰看到治愈心靈的方式,
並不知道,從不同的疾病中——
一隻鳥和一棵樹對他說:朋友。
然後他要使用自己的事物
於是它們位於充足的光輝中。
他是否知道經歷什麽並不要緊:
他經歷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譯/張曙光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結果
他得到了一直尋求着的形態,
而刻在石頭上的每一個字
生出了白霜,然後怎樣?
酒神節合唱隊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從他的出生地走來。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雲彩。一面鏡子在他面前。
鏡子裏是已經中止的、毀滅着的
事物。
譯/張曙光
選自絶版詩集《切·米沃什詩選》,張曙光譯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米沃什論詩
我堅信詩人是被動的,每一首詩都是他的守護神賜予的禮物,或者按你們喜歡的說法,是他的繆斯饋贈的。他應該謙卑恭謹,不要把饋贈當作自己的成就。同時,他的頭腦和意志又必須警醒敏銳。
我經歷了二十世紀恐怖的一幕又一幕——那是現實,而且我無法逃避到某些法國象徵主義者所追求的“純詩”的境界中去。雖然有些詩歌仍保有一定價值,比如我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華沙、在猶太人居住區熊熊燃燒時寫的《菲奧裏廣場》,但我們對暴虐的憤慨少有得當的藝術性文字來表現。
正是那種盡全力捕捉可觸知的真相,在我看來,纔是詩歌的意義所在。主觀的藝術和客觀的藝術二者若必擇其一,我選擇客觀的藝術,即便它的意義並非由理論闡釋,而是通過個人努力來領會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了言行一致。
既要認清事實舉足輕重,又要拒絶誘惑、不甘衹做一個報告員,這是詩人面臨的最棘手的難題之一。詩人要巧妙地擇取一種手段並凝練素材,與現實保持距離、不帶幻想地思考這個世界的種種。
詩歌一直以來都是我參與時代的一種方式,我同時代人身處的為人所控的現世。
林洪亮 譯
選自《米沃什詩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