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见】诗学笔记:切斯拉夫·米沃什诗选
洞见诗刊 5 days ago
切斯拉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1911-2004),波兰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和翻译家!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主要作品有诗集《冰封的日子》、《三个季节》、《冬日钟声》、《白昼之光》、《日出日落之处》;日记《猎人的一年》;论著《被奴役的心灵》;小说《夺权》等。1980年作品《拆散的笔记簿》获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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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不能理解的诗歌
[波兰]切斯拉夫·米沃什
程一身 译
经过长期致力于沉思与写作的生活之后,我一直在想,对我来说,什么是我思考的核心。我信奉罗马天主教,十五岁时,我在生物课上第一次听到所谓的科学世界观,这使我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结论。确实,如今我们听说已经划分成了两个领域,宗教的真理与科学的真理毫无共同之处。然而,在我们这个科技文明的时代里,宗教的想象力遭到了冷酷地侵蚀。那些参加宗教仪式的人,无论信仰什么宗教,也无论是否承认,他们都很难维持自己的信仰了。而那些接受洗礼的人相信的东西已与他们的祖先迥异。
对于一篇思考诗歌的文章来说,这是个相当奇特的引言。有人可能会问:限制一个神学家或哲学家精神的问题对当今的诗歌有何意义。对此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将尝试解释原因。
文学和艺术是从基督教中分离出来的。这是个渐进的过程,最早始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对古代诗人和哲学家的发现,由此促使他们保护理性的法则。由于十九世纪科学世界观的出现,戏剧性地加速了这个进程。同时,或者更精确地说,由于同样的原因,诗歌进入了这样的问题领域:生活的意义没有答案,精神与意义的匮乏扭打。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当代诗人是萨缪尔·贝克特。
这并不意味着在我们世纪里没有受益于宗教的诗歌杰作,勒内·玛利亚·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就是一个范例。然而,宗教灵感未必意味着基督教的灵感;例外的是长诗,譬如,作为一名基督教会成员写出的作品——保罗·克罗岱尔的《颂诗》,或者如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很明显,他们不得不克服重大的阻力,并和公众的理智习惯和一切被误以为是诗歌中的现代派的东西做斗争。
但什么是这种现代性?如今,后现代主义站在反对现代主义的立场上;不过,从目标上来看,这似乎是对明显连续性的一个否定。我们需要返回家庭尊敬传统信仰的时代,而诗人感到从家庭中获得了解放,并将自己归于这样的人:不讨好资产阶级的女人,腓力斯人等。尽管他这样做的意图只不过是出于普通的人性,而与理智问题无关。这种状况持续至今。
仍然有许多家庭的价值观植根于宗教,有些国家的教堂里依然人满为患。同时,信仰文学和艺术的人选择了某种边缘的位置,也许是某种截然不同的宗教秩序,它遵循基本原则自身的积累。这些原则未必会被自觉地接受,因为它们正是内在于现代文学和艺术的形式。许多诗人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对法国象征主义的深入发展做出了何等程度的贡献,而象征主义早在十九世纪就已经为反叛而孤立的诗人确定了行为模式。
什么原则?首先,贺拉斯对王权的厌恶被更新了:“我憎恨令人咒骂的(这也是一个可能的翻译)王权。”诗歌和每件艺术作品,以及出自人类心灵和妙手的每件创造性作品,获得了较高的位置,被视为骶骨,而不是渎神。因此它们的创造者被认为很高贵,相当于神父。对于各种各样的形式实验,或者换句话说,“不能理解的”诗歌实验,这就是基础。我们可以说它被人理解得越少,就越好。因为它把诗人和莫名其妙的读者隔离开来。
其次,我们通常承认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据说人是仿照上帝的模样和形象创造出来的,他堕落了,在历史上的某个时刻,他化身为上帝之子才得到救赎。地球上生命的进化并不允许我们在人与其它哺乳动物之间划出一条界线。历史并非上帝旨意的逐步实现,善恶并不拥有纯粹哲学的基础。人类只有在艺术中才能提升自己。
眼下,在这个世纪末,为了与早期那些称赞艺术应用的理性划清界线,考察真正的艺术崇拜是充分的。考虑一下充斥在杂志、书籍、个人房间和旅馆的墙壁上艺术复制品的数量,考虑一下从唱片,无线电广播,电视音乐会听到的巴洛克音乐。最后,我们时代最大的圣殿是那些被数百万人参观的著名艺术博物馆——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巴黎的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
回顾本世纪的事件,我们也会碰到承认与不承认的窘境。艺术家在相反的道路上写作与绘画,然后他们都被接受,成为被遵循的对象。神秘诗人的名字进入学校读物的经典,画家在穷困中死去,他们的作品却以百万美元成交。
1925年,奥特加·伊·加塞特(Ortega Y Gasset)[ 奥特加·伊·加塞特(1883—1955),西班牙大思想家。创建《太阳报》和《西方评论》,著有《大众的反叛》等。]将大众从关注现实与情节的趣味中退却的现象称为“艺术的非人性化”。我们必须承认艺术家不仅确实轻蔑地转过脸去,而且痴迷并陷入语言的泥淖,而这种试图凭借半吊子艺术沽名钓誉的观念(pour epater le bourgeois)无疑包含着承认的希望。如今全部的大众文化,包括电影,在建立之初都是关注现实和情节的,它们利用的先锋观念一度似乎是疯狂的。
这就促使我们进入艺术的社会学,和现代诗歌服从的特殊法则相比,艺术只具有边缘的意义。尽管最早的那批习艺者死后才被承认,例如,将斯特凡·马拉美的名声等同于凡高仍然是可疑的。诗人尤其长期孤立于他的时代,这似乎成了各种诗歌流派与倾向的一贯特色,这些流派此起彼伏,已经足足持续了一百多年;大学研讨班讨论的那些名字只有微弱的影响。如果有人想对诗人的地位确定某种反复的模式,当然其中会有许多例外。有人可能不得不把它比成象棋比赛。象棋锦标赛对那些不玩象棋的人几乎毫无意义,就像诗人宗派内部的运动对以面包为生的普通人毫无意义一样。
现代诗歌在各种语言中的比较史尚待书写。大体上,可以看出创造性活力从一个国家神秘地游走到另一个国家,就像在绘画方面处于前沿的首先是意大利,然后是荷兰,然后是西班牙,然后是法国。在诗歌方面,法国人由于象征主义者而独占先机,随后在一战左右形成了能量的爆发,然后是衰退,持续至今。1914年前的俄国知识分子因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敢与活跃而知名,但很快就被革命毁掉了。早在一战前,由于瓦尔特·惠特曼,所有欧洲诗人都受了美国的影响。在舍弃格律和音韵以促成自由诗方面,惠特曼几乎引发了一次革命。大约1912年,英国,尤其是美国诗歌胜利进军的步伐开始了,埃兹拉·庞德扮演的角色解释了他对许多人来说为什么几乎成了神话中的人物。注意:当他宣布自己作为一个诗歌理论家而写作时,从他的法国前辈中发现启示是不难的。
诗歌从很多国家得到共同孕育,并不意味着某些主题和形式一定会被重复,因为各种语言的语法不同,特定的文学具有不同的过去和传统,并产生不同的结果。因此,尽管如今美国在天才诗人的数量方面具有支配地位,并敏捷地吞下一切新奇而不同的事物,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说西班牙语国家的诗歌已经使他们的存在知名于世,除了西班牙之外,欧洲国家中的希腊和波兰也是这样。
诗人的孤绝只是一个模型,以帮助我们更清晰地判断他偏离这种模型有多远。许多诗人反对被锁入象牙塔,而这通常会促使他们参与到革命中来,并经常被理解为多少有马克思主义的倾向,尽管这样做最积极的动机是一种后基督教的寻求拯救,不过,这次设定在时间里,即在未来完美体系的天堂里。服务于社会和独立运动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用人性更新了契约,这在浪漫主义时代就已得出结论。然而,当时就出现了矛盾,因为正如奥特加·伊·加塞特已经指出的——“非人性化的”诗歌过于造作,对广大群众没有吸引力。政治运动的领袖对此几乎难以容忍,诗人与革命的这种浪漫并不缺乏悲喜剧。
我必须承认,身着现代诗人的外衣,我并不感到舒适,而且我怀疑各种伪装下的“纯诗”(它在一系列不同的名号下被推出),因为我发现颂词中的偶像崇拜被用于这种诗歌。然而,年轻时,我确实分享了社交之便,而且我知道这种逃离塔楼的方式并无助益。
似乎我们是“现代性”这个名目承载的复杂观念陷入崩溃的目击者,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主义”这个词是适用的。诗歌反正已经变得更谦卑了,也许是因为对艺术作品的永恒性和持久忍耐力的信心已经削弱了,当然,这是鄙视诗歌常规训练的基础。换句话说,不再只是关注它自身,诗歌开始转向外部。在美国,这样的诗歌吸引我:如果它观察到当前人的状况,在这个科技文明的阶段,缺乏建立价值的基础,在情网与家庭中寻求温暖和善良,以及对瞬间与死亡的恐惧。我还从中发现孤绝的传统有所提升,并导致形式趋向于复杂,它源于对封闭环境加以善意判断的的恐惧。在词典里甚至这样表述:许多词语普通人都不熟悉,以至于那些把自己视为精英分子的读者也得暗中查阅百科全书;而且,现在的知识分子大量引用时髦的理论和幻想。也许正是大众文化的粗俗性继续支配少数人求助于常规符号的体系;过去,波希米亚人常常求助于资产阶级和腓力斯人,但是,在这场以不太完善的方式进行选择的争吵中,站在“伟大的人类家庭”这一边是不难的。
古代中国和日本的许多诗歌被译成了英语,这使我思考良多。它们被那些不喜欢现代诗的人热切地阅读着,并指责它不可理解,难以繁殖,倾向于纯粹的形式训练。很明显,在我们的世纪之末,远东诗人的这些诗歌更接近读者的需要。我问自己,情况为什么是这样,它们的特色是什么?是的,它们的背景是不同于我们文明的文明,那是一种以强烈的无神论宗教,如道教和佛教为标志的,它以不同的方式理解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谁知道,也许这是佛教徒的主题证实的,科学的世界观与佛教并不发生争吵,而用《圣经》中的个人上帝与它调和是困难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西方思想的基础总是对立的:主体对客体,“我”对立于外在世界,该世界不得不被认识和把握。而这正是西方叙事诗的内容。长期以来,在主体与客体之间保持平衡。该平衡一被打破,这个主观的“我”就会出现。绘画越来越多地涉及主体,正是对此的一个极好说明。
在古代中国和日本,主体和客体不是对立的分类,而是被理解为同一体。这可能是他们对环绕我们的世界,花朵,树木,风景,能够极度恭敬地描述的根源,因为我们能看到的事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但务必成为它们并保持它们的“本质”,用一个禅宗的词语来说。在这种诗歌里,宏观世界被每个具体的细节反映出来,就像一滴露珠中的太阳。
东亚诗歌的范例启发我到别处寻找,寻找那些和我已经从中发现的作品相似的品格。就像参观远方国家的艺术画廊之后,我们返回本民族的博物馆,用新的眼光感觉它们。因此,欧洲和美国的诗歌向我显示了一种特殊的倾向,我以前对它并未充分注意。我开始从各种语言中选择我感到有趣的诗歌,因为它们尊重客体,而不是主体。因此我就想编一部满足我需要的诗集,并以此削弱那种广泛持有的观点,即诗歌必然是费解的,难以进入的。
一开始,我想从各个时代收集作品,但最后我限制在距我们时代较近的时期,并按年代编排。这可能令人吃惊,但极有意味的是,诗律证明这是决定性的。我已经看到传统的押韵诗注意它的声音结构,却有损其意象(或多或少,这是肯定的)。只有摆脱固定的韵律才有可能专注于意象。坦率地说,谈到东亚诗歌的选择时,我是有些不真诚的:原诗遵循严格的规则,被许可的音节有明确的数目,如此等等,但我们只能接受那些相近的版本,因为它们的韵律结构不能被发现,因此我们根据意象的表现评价它们。这些诗已经成为“自由诗”的经典,我深受它们影响,在这本选集中不能忽略。
因此,受益于我对几种语言的阅读,我一直在编纂一个极无定见的现代诗选,旨在反对现代诗的主要倾向:反对风雅式隐喻的泛滥以及从口语意义获得解放的语言织体。我追求线条的纯净,朴素,简洁。例如,就像瓦尔特·惠特曼这首短诗所写的:
一条平坦的大路上跑着一个训练有素的跑步者,
他双腿瘦小但肌腱发达,
他几乎没穿衣服,他跑动时身体向前倾斜,
拳头轻握,双臂半举。
(“跑步者”)
西方诗歌最近在主观性这条路上陷得太深了,以至于不再承认物体的本性。甚至似乎倡议所有的存在都是感觉,客观世界根本不存在。不论在哪种情况下,一个人都可以说点什么,因为没有任何约束。但是禅宗诗人建议我们从松树了解松树,从竹子了解竹子,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根据这种建议,存在着转向物体的诗歌,即使未必同意作者的看法。有时,同一个诗人会写出时而赞同,时而否定的诗。所有的现代诗都被内在的矛盾和诱惑撕裂了。
在一首不太出名的未完成的诗歌里,瓦尔特·惠特曼写道:
我是现实的诗人
我说大地不是一个回声
人不是一个幽灵……
(“我是诗人”)
通过对现象永不穷尽的丰富性保持不断的惊奇,惠特曼始终忠诚于这个声明。与此相似的是劳伦斯,特别是他的后期诗歌,对被观察到的细节赋予几乎是圣礼的意义。对奥登而言,其外观稍有不同,但他使自己做到了完全清澈:
诗歌可以做许多事情,欢乐,悲哀,焦虑,娱乐,教育——它可以表达情绪的每一种可能的阴影,描述每一种可想象的事件,但是所有诗歌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它必须尽其所能为存在和发生而赞美。
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在他的一首诗中为世界的“野天鹅”——这很难借助一个词语加以表达——躲避他这个热情的猎人而哀悼。而布莱斯·桑德拉尔(Blaise Cendrars)——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及稍后法国诗歌辉煌时期的一位诗人——游览了许多大洲,无比狂热地收集地球的图象,并将其中的一册叫作“柯达”。
法国诗歌短暂辉煌的时期,与绘画方面的立体主义几乎是同时的,现代性意味着迫切渴望从物体中得到最新发现的元素。后来由此形成的情况是对一棵桃树,或一只画眉鸟,或一个蜗牛进行相当科学的考察,也就是说,当某些物体出现在我们视野里,我们要对相应的表面产生的感觉进行科学考察。通常这些都是令人目眩的智力建构,而我从中所得甚微。在这些作品中,事物的“本质”被纯粹智力解构成的部件取代了。例如,这适用于弗朗西斯·篷热(Francis Ponge),在很大程度上,也适用于华莱士·斯蒂文斯。
我编的这本诗集无意于建立一个文学等级体系,也不想对名字进行非常伟大或不太重要的划分。它不同于那种努力求得公正的类似工作,至少依据它们的编者。当我遇到符合我标准的诗时,我并不停下来去考虑它的作者是否出名。因此,我选入了一些实际上无人听说过的诗人。反过来,我会审查那些非常著名的诗人的作品,并充满钦佩,但它们大多不适合这个选本。
也许我选择的标准不够清晰,然而我就像一个不能解释自己需要的哑巴,在继续工作中用手指指着它:“就这首。”
我返回我的主要观点。当奥登说诗歌“必须尽其所能为存在和发生而赞美”时,他表达的是一种神学信念。在西方思想中,对生活的肯定有一个漫长而卓越的历史。在上帝和纯粹的存在之间划等号的托马斯·阿奎纳属于这里。就像用存在的不足持续鉴定恶一样,恶由此充当了虚无的力量。同样在这个历史上,对自然感到惊奇的诗歌被想象成出自创造者之手的作品,激励了无数画家,并为学者增加强大动力的作品,至少在科学胜利上升期的第一个阶段是这样。“对存在的惊奇的超自然的感觉”首先意味着凝视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或一个人,我们突然理解了它是什么,即使它可能并非如此。
在最近几十年的诗歌中,尤其是法国的诗歌,描写能力已经消失了,这是意味深长的。把一个桌子叫作桌子太简单了。但是毕竟,再次把诗歌比成绘画,塞尚(Cezanne)不断重新配置他的画架,画同一棵松树,试图用眼睛和心灵把它吞下,看透它的线条和颜色,其多样性让他感到是不可穷尽的。
描写需要认真观察,如此认真以至于日常习惯的面纱消隐了,我们未曾注意到的东西——因为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平常了——此时却被揭示为奇迹。我不隐瞒事实,我从诗歌中看到了现实被揭露的真相,希腊人所谓的“显露”(epifaneia)。这个词过去首先意味着显现,上帝在凡人中露面,还让我们以平常而熟悉的形式认出上帝,例如,以人的形式。因此主显节打断了时间的日常流动,进入一个享有特权的时刻,这时我们可以直觉地抓住一个隐藏在事物或人中的更深刻,更本质的现实。一首诗的顿悟讲述一个瞬间事件,而这会强化它的形式。
多神崇拜的古代每走一步都会看到神灵的显现,因为溪流和树木呈现了居住在它们之中的女神,仙女以及森林女神的形状。从凡人中识别威严的神是困难的,因为他们具有人的相貌,人的习惯,以及说话的天赋,而且常常环饶世界行走——因此他们频繁光顾家庭,主人常常会认出他们。甚至在《创世纪》里,讲到神以三个漫游者的形象光顾亚伯拉罕。后来,神灵显现在典型福音活动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于最古老的基督教假期被赐予这个名字。(“三王节”这个名字压缩了原来的内容,它把基督的诞生和在迦南的高利里的第一次显灵融为一体。)劳伦斯,一位对事物丰富的物质性异常敏感的诗人,其敏感可以波及我们的感觉,在他的诗歌“马克西穆斯”中,古代的想象力展现得如此完好,以至于我们几乎可以感到共鸣的颤栗,就像赫尔默斯神向我们显身了一样。很可能,劳伦斯想到了四世纪的哲学家马克西穆斯(Miximus),他是凯撒皇帝的老师,后来被叫做叛教者:
上帝比太阳和月亮还老
眼睛不能注视他
没有声音可以描述他。
而一个裸体男子,一个陌生人,倚着门框
胳膊上搭着披风,等着被允许进门。
于是,我向他喊道:进来吧,如果你愿意!——
他慢慢进入,在壁炉边坐下。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看我,没有回答,一股可爱的气息
却渗透我全身,我笑着对自己说:他是上帝!
于是,他说:赫尔墨斯!
上帝比太阳和月亮还老
眼睛不能注视他
声音也不能描述他:
这就是上帝赫尔墨斯,坐在我的壁炉边。
(“马克西穆斯”)
很显然,从人神交往的意义上来说,对事物真谛的这类顿悟并不能穷尽词语的所有意义。它还可以表示感觉对现实的开放。在这方面,眼睛似乎是享有特权的器官,但对事物真谛的顿悟也可以因听或触而发生。试图精确地界定它取决于什么是不值得的;那会太限制我们。总体来说,当被感觉的物体处于注意力的中心时,我们就要处理对事物真谛的顿悟,这样的描写比性格心理学,线性图等等具有更大的意义。例如,亚当·密茨凯维奇的《塔杜斯先生》(Pan Tadeusz)独立于它的情节和它描写的风俗,可以视为一系列看得见的细节的心灵启示。
在日本俳句中,对事物真谛的顿悟出现时就象一道微光,来自瞬间不期然的一瞥,正如在闪电或火箭的强光下,熟悉的风景对我们突然显得不同了。如诗人伊萨(Issa,1763—1827)这首诗:
从高大的树枝
河流漂浮而下
昆虫在歌唱。
与此相关的是诗人米隆·比亚罗谢夫斯基(Miron Bialoszewski,1922—1983)简短的诗歌观念,也许他是波兰诗人中最“东方式”的。对他来说,这可能与他的生活方式有关,这使那些认识他的人难免深思:他对自身的疏离,悠闲的态度,一个几乎完美的佛教徒。
也许,没有人能比巴西诗人卡洛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给诗歌提供的主题更简朴、更明显了。当一个事物真正被看到,而且看到时感受强烈,它将永远属于我们,并使我们震惊,即使毫无令人惊奇之处,它也会出现:
路中间有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躺在路中间
有一块石头
路中间有一块石头。
在我视网膜疲惫的一生中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场景。
我永远不会忘记路中间
有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躺在路中间
路中间有一块石头
(“路中间”)
顺便说一句,这首诗可以让我们明白被观察到事物能被词语捕获的部分是多么少,很简单,因为语言受控于观念。“石头”并非精确的这一个而不是别的,也没有确切的形状和颜色——大体上只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为了像它应该被描绘成的样子描绘它,一个人将不得不进行激烈的斗争。相似地,读到“路”,我们就想知道什么样的路——一条踩出来的小路,一条脏土路或柏油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的诗很好地描绘了遭遇石头的那个瞬间,但它并不令人满意,说实话,就像任何将感觉知识转化为词语的企图一样,结果多少是令人不满意的。
用这种方式选择的诗歌可能会使人认为它和神秘的沉思有关,不过其中被尊重的主题是世界本身。由于世界通常被理解成上帝的躯体,也许我会被称为一个泛神论者。如果对物质世界的虔诚态度不得不和斯多葛式的认可世界是包罗万象的唯一存在——就像卢克莱修那样——携手同行的话,那将是真理。然而,我认为人类命运的悲剧不允许对宇宙辉煌自足的结构进行如此平静的认可,并淡漠于苦难。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我来说赞成佛教徒的解决办法是困难的。唉,我们的基本体验是二元性的:心灵和肉体,自由与必需,罪恶与善良,当然还有世俗与上帝。同样,我们都反对痛苦和死亡。在我选择的诗歌里,我寻找的并非对恐惧的逃避,而是恐惧与崇敬可以同时存在于我们心中的证据。
我编选这本诗集的目的超越了文学的领域。普通人所感与所思甚多,但他们不能研究哲学,无论如何这通常不会给他们提供更多东西。事实上,严肃的问题通过创造性作品来到我们身边,从表面来看,它似乎只有艺术性,就像它们的目标一样,即使它们装满了每个人向他提出的问题。也许,正是在这儿,在环绕诗歌的墙壁这个地方选择一道门,把它打开,让它把诗歌带给所有人。如果我保护诗歌以免使它陷入收缩和干燥的尝试被认为是许多可以完成的尝试之一的话,那我就满足了。
[ 原题为“Against Incomprehensible Poetry”,译自“To begin where I am”,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01,pp. 373-387.]
作家的自白
作者:米沃什
译者:绿原
我经常被问道,为什么我,一个诗人,有明确的使命,偏要从事于空谈;就是说,写一些只有在即兴方式中才能被理解的事物,从不讲究精确度。我也为此而责备自己,并自慰于这个事实,即至今为止,我没有写过什么谀词来巴结当代任何政治家——虽然我曾经不止一次花时间搞过一些也许同样无用的计划。但是,目前我所做的一切也不是没有作用的,至少对我来说。我正在检查,在我滑入社会主题的倾向后面,有什么隐秘的动机。
世界,存在,可以设想为一场悲剧,但是不幸,那个观点不再是我们的专长。悲剧是庄重的,神圣的,而今天我们却时刻忙于应付畸形的幽默,荒唐的罪恶,可怕的德行。我们大家(不管愿意不愿意)所参与的沉闷无趣的古怪行为(因为这些古怪行为就是大写的历史),似乎命令我们把灰尘撒在我们的头上[1],象约伯一样哭泣——但是我们的约伯却为自己的命运,同时为他人的命运捧腹大笑。每台打开的电视,每张拿在手中的报纸,都引起了怜悯和恐怖,但却是可笑的怜悯,可笑的恐怖。我也不例外:例如,我听说某个极权国家的警察逮捕了一大串人,却装扮成医生和护士,还把他们的警车漆上红十字,好看起来像救护车,这时我虽然同情恐怖的牺牲者,却忍不住让讥讽的痉挛扭歪我的脸。那些被逮捕者给打得昏死过去,然后被“护士”们用担架抬走。正如屡见不鲜的情况,现实的梦魇般的不合理已经剥夺了讽刺家们最大胆的幻想。本世纪的全部风格正是试图与这种令人沮丧而又滑稽可笑的可憎事物并驾齐驱,这一点可以在素描、绘画、戏剧、诗歌、荒诞派风格中,在我们对自己和人类环境的猛烈而辛辣的嘲弄中感觉到。
这种风格结合着一切事物:人在宇宙中的孤独,他从一个与上帝相关的空间被剥夺了想象力;整个星球表面所发生的事件的图像(这些图像在不断向我们轰击);对物质的新摩尼教徒式的憎恨;普罗米修斯式的以人类苦难的名义进行的反抗终于烟消云散,因为没有对象。这些乱七八糟的配料有助于构成一种以矛盾心态为特征的风格,几乎每部可以同样有效地即被解释为抽象的绝望,又被解释为投向人对人的残忍、投向邪恶社会的诅咒。
我不喜欢荒诞派的风格,不希望采用它而对它表示敬意,即使我相信它来源于抗议。黑色的面临大难的幽默实无异于承认完全无能;嘲弄早就是被凌辱者、被压迫者、奴隶们的唯一报复手段。虽然今天的感受力已经钝化,以致没有大木偶剧院[2]的恶作剧来刺激,我们的声音就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但是对风尚的轻蔑整个来说,使我无法作出任何让步。可能我对于秩序的需要特别大,或许我的趣味是古典式的,或许我的习惯是一个受过天主教熏陶的讲礼貌的质朴少年的习惯。不过,我认为,就我需要秩序、不愿扮鬼脸响应荒诞派而论,我还是相当正常的,只是我比别人更不为自己的内心要求感到惭愧。
我不喜欢荒诞派的风格,但也不喜欢天人的秩序,它意味着屈从于盲目的必然性,屈从于万有引力,不喜欢那同意义相对立、从而违反我的心意的一切。作为血肉之躯,我是那种秩序的一部分,但这不是我所同意的。而且,我以绝对的冷静坚持,虽然今天我们的想象力还不能涉及生存分成天堂、人间和地狱三界,但是这种三分法是不可避免的。人在内心自相矛盾,因为他处于中间。某些天主教徒(希望通过收买求得不信教者的皈依)关于世界之善行的说法,在我听来,不过是一篇童话。相反,我倒确实同意西蒙娜·薇依说,魔鬼并没有凭空承受“今世君主”这个称号。当然,以数理必然性控制物质的因果关系,并不使我们有权利谩骂上帝或者任何叫做生存之基础的某种东西。如果我们暂时把我们的人性置于一旁,把我们对于人的价值观念抛到脑后,我们就必须承认,世界既不好也不坏,这些范畴不能用到蝴蝶或螃蟹的生活中去。但是,我们谈到我们自己的要求,我们在一切活物中间所特有的要求时。那就当别论了。那时,不偏不倚的决定论具有穷凶极恶的特征,我们有权设想,上帝已把宇宙出租给魔鬼,魔鬼在《约伯记》中乃是耶和华的一个儿子。“我们同世界、众生和魔鬼所进行的战争,”并不是西班牙神秘主义者的发明物,而是发生在我们的内心,发生在我们和我们周围的冷漠的必然性之间。我是双重的:在某种程度上,我是蝴蝶和螃蟹的亲属,我又是“人间精灵”(它可不善)的仆人。如果没有人,也就没有魔鬼,因为天然的秩序不会为任何人所抵触。既然它被抵触了,它的统治者,撒旦,“人间精灵”,自然的创造者,就会同人身上为人的灵魂奉献为神圣的一切进行斗争。只有同上帝订立圣约,才能使人摆脱、或者不如说试图摆脱约束天地万物的永久不变的规律的罗网。
因此,坦白地说,以我悲观的态度评价生活,因为它主要是由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所构成,而且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没有病痛地活过一天,就应当认为自己十分幸福了。“今世君主”也就是“谎言的君主”和“黑暗的君主”。关于暗与光斗、恶与善斗的古代伊朗神话非常投合我的胃口。那么,什么是光呢?就是人身上反对天然成分的神圣成分——换言之,就是不同意“无意义”、寻求意义、嫁接在黑暗之上象一根高贵的嫩枝嫁接在野树之上、只有在人身上并通过人长得更大更壮的理解力。
意识,理解力,光,皈依,对善的爱——这些微妙的区别不是我所关心的;我们有某种本领使我们与众不同,成为这个世界的闯入者,不能与螃蟹、雀鸟、动物相通的孤独生物,对我来说,也就够了。根据基督教最初几世纪流行、后来被忘却的一个古老的传说,撒旦所以造反,是因为上帝命令他这个长子向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人致敬。从此,撒旦的一切行动只有一个目的,这是同被捧得如此不公平的弟弟相匹敌。或者,提供一个多少不同的异文,在我们和自然之间便产生了敌意。
我们不能赤裸裸地生活。我们必须用一层思维产物、我们日新月异的哲学、诗歌、艺术风格的茧壳不断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们把意义投入那些与意义相对立的事物里面;那种不停地劳动,那种纺织是我们最富于人性的活动。因为我们祖先所纺的线并没有消失,它们被保存下来;在生物中间,只有我们有一个历史,我们活动在一个庞大的交织着现在与过去的迷宫中。那个迷宫保护我们,安慰我们,因为它是反自然的。死亡是一种屈辱,因为它把我们从文字、音响、线条和色彩的结构拖开,从我们的反自然的自由之一切表现形式拖开,把我们置于必然性的支配之下,把我们贬入停滞不动、生得无意义、死得也无意义的境地。
正是这样,但是今天加害于我们的荒诞事物,首先就是人的作品。文明并没有满足我们对于秩序、对于清晰透明结构、最后对于我们本能地理解为“事物之合宜”的一切的需要。生存斗争的残酷性并没有在文明中被防止。文明是晦暗的,机械的,从属于最原始的决定因素,并使我们屈从它,以致把我们都碾平了,因此文明并没有接近、反倒退离了两千多年来为哲学家们所规定的、最终适合于人的共和国的种种模式。其所以发生那种情况,是因为我们每人身上都有的二元性事实上为文明加剧了。魔鬼卓越地利用了工业技术,以便深入我们的堡垒内部,操纵我们的机制;就是说,一切非人事物的决定论和惰性把人身上的神圣部分也拖垮了。
我的许多同代人认为,魔鬼就是有创造力的冷淡的逻辑头脑,也就是把我们日益抬高而又压倒的技术文明的创造者。为了那个理由,许多人拥护以自然物反抗人工物、以个人反抗集体的本能和直觉。诚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凭借书本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把一切事物化为因果机制——枯燥无味,缺乏信仰,对善恶无动于衷——这种人经常是邪恶精灵的同义语。这个形象由漫画、影片和电视保持着,里面一个恶棍,一个穿着白色实验室工作服的罪犯,被他的实验室变得无所不能。然而,我却认为,我们所以不幸,其责任不应由智力来承担,而是因为智力还没有开化,还不够合乎理性,脱离了我们的那些天赋——对神的皈顺或对价值的依附,不论叫什么名字——它们应当是同智力分不开的。我不是理性主义者的朋友,不论是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者还是他们的后继者。但是,如果今天反对不具人格的、压抑性的、非人的知识的人们热衷于引证威廉·布莱克,那么我所以赞成他们,仅仅因为我在布莱克身上发现某种东西,不同于他们所发现的。使布莱克感到压抑的智力,为了物质的固定规律抛弃了冲动,为了惯性抛弃了上升运动。牛顿的物理学使布莱克毛骨悚然,因为他把它看作一种屈服的宣言,要我们屈服于现存事物;既然事物就是它们现存的样子,在物质方面就没有什么选择可言。
在现代,伟大的形而上的思考曾经试图赋予历史以意义。那就是说,我们作为外人、闯入者面临一个不知善恶为何物的世界;我们的神性是软弱的,被囚禁在肉体中,受制于时间与死亡;那么让我们的迷宫别再扩大了,让我们的规律(产生于我们以应有事物的名义向世界提出的挑战中)建立起来吧。我们的生存像螃蟹和蝴蝶的生存一样,如果一代一代传下来,对于正义和秩序的纯人性需要有所增长的话,而且这还使我们可以设想实现人性的那一顷刻。稀奇古怪的错位和更替已经发生在那种试图的过程中。上帝变成了一个恶毒的残忍的创物主,暴君宙斯,暴君耶和华,因为他是同我们不相容、使我们不满意的自然之神;许多人曾经以一个神圣的英雄、一个人类领袖、即反叛者普罗米修斯、魔王(他常以基督的面容出现)来同那个神相对抗,象浪漫主义诗人们所做的那样。后来,任何希望看见历史在运动并指向一个目标的人,都得用无神论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然而,这个变化并没有使这个过程免除一点任何利害攸关的最后关头所发生的传统暴力。
这一些都应当说清楚,以免我被怀疑具有活动分子的本能,这些本能其实在我身上很微弱。社会性和政治性是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既然我们无从防御它们之外的时间和毁灭。几代人织成的迷宫是如此辉煌,如此有趣,就在里面漫游一番也给人很大乐趣,我因此并不责备人们那么沉湎于书籍或博物馆。何况还有艺术的制作,它在不断给人的自由注入新生命。但是,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那整个人道主义的空间如不从停滞的形式发展到新形式从而受到激励,它就会枯萎以至消亡;尽管由于规律(我这里且不提它),新事物总是同社会性和政治性连在一起,虽然有时是以非常迂回的方式。
我们的时代曾经被公正地称为新的宗教战争的时代。如果共产主义革命不是来源于形而上学,这是说,如果它不曾试图通过行动赋予历史以意义,那句话就讲不通了。把人从对市场的屈从中解放出来,无非是把他从自然的威力中解放出来,因为市场就是生存竞争和自然的残酷性在人类社会的一种延伸。两个阵营(市场拥护者和革命者)所使用的标语口号,因此具有一种与其乍见之下的样子完全相反的面貌。革命的敌人喜欢装扮成一种为无神论者所威胁的宗教的捍卫者,而无神论者则把他们作为一个低级的神、宙斯、耶和华的牧师来憎恨,否则认为他们就是践踏人身上的神圣冲动的魔鬼。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用以同自然相对的历史的意义。马克思主义因此是同现代人的新摩尼教徒式的激烈性格相一致的。如果不是这样,它就不会发挥它对于最积极的头脑所具有的近乎魔力的吸引力,也不会成为哲学家们所关注的主要对象了。
只有在看来似乎仅仅是社会的和政治的事物中认识到一个形而上学的核心,那时才能估量落在我们身上的灾祸究竟有多大。满怀希望的思想进入了行动,又回到思想,但却丧失了希望。对于历史意义的信心的崩溃,作为既是胜利又是失败的革命的结果,诚然只使欧洲和北美惴惴不安,但是我们必须有勇气承认,我们既不能够也不十分希望分享亚洲人、非洲人和拉丁美洲人的希望,因为我们心照不宣地、也许相当错误地认为,那不过是我们已经熟悉的一种模式的重复。
革命意图的本质是很容易忽略的,因为它通常为感情用事的、说教的口号所蒙蔽。要发生的一切不得不发生,也是很容易的。马克思主义要反对魔鬼,但又让它从主义的漏洞中溜了进来。这就是说,由于它的科学抱负,马克思主义颂扬必然性,据说它是人类自由的产婆。正是这样,恐怖便获得一个具有邪恶造物主所有标志的“世界精神”的认可。这对于任何美好的明天都不是一个太友好的祝福。这样,在马克思主义者所统治的国家里,“谎言君主”的演出便使他以往的业绩相形见绌了。然而,不应当忘记,我们回顾起来,总倾向于给事件添上比其实际具有更有发展余地的逻辑。
我们今天坠入了什么样的陷阱呢?我的童年由两批事件表明了特征,我认为它们的意义不止是社会的或政治的。其一是俄国革命及其种种后果。其二是美国化的先兆,“老兄”基顿和马丽·皮克福德的影片,福特牌汽车。现在,美国化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是无疑的了;美国化意味着不仅低于人、不仅超过人淹没人、更重要的是被人感到既低于又超过他的意志的诸力量的产物。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人要求禁物所应得的一种惩罚。上帝越是遗弃了空间,此时此地用我们的双手建造上帝王国的梦想便变得越是强烈,不过这个梦想却注定人要过一种赚了就花的生活。好吧,为什么应当是另一种方式呢?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双重性受不受得住一种静态的现实,我们如果被禁止超越那个现实、超越我们的天性,我们会不会发疯,或者用精神病学者的语言,会不会被过量的“问题”压抑。很有可能,我们只有试图跳出我们自己的皮肤,在不时取得成功的希望中,才是健康的。
在我听说的一切种,冒出了一点至少于我重要的东西。我在关于象征希腊思想的圆圈的宗教史中所读到的,其中似乎有不少真理。一个圆圈无始无终,在它的周线上“过去式”流入“现代式”,又回到了“过去式”。犹太思想则恰巧相反,它可以用箭的符号来表示。那支箭的射程是:同上帝的圣约,选民们世世代代的历程,弥赛亚的诺言。这一点由基督教所继承,它也是世俗救世主梦想的来源。甚至十九世纪下半叶资产阶级关于进步的无聊概念,也曾引起过我们今天觉得可笑的期望,例如在波列斯瓦夫·普鲁特的小说《玩偶》中,就说发明一种比空气还轻的金属,可以保证天下太平,人人幸福。对我来说,这都是些私事。我所受的教育,一种不限于学校的教育,把我永远置于箭的符号之下。但是,在我目前所在的美国,在文明的这一侧面,人人必须设法应付他的境遇,一只陷在琥珀中的苍蝇的境遇。他被那无力坚持方向、开始采取一个圆形形式的一切所包围。星际旅行不见得能保证我们进入另一个人性的尺度,也许只有关于飞碟的传说,通过同来自遥远星球的小绿人相接触,才为我们对于完全不同事物的渴望提供一个出口。头脑或者举动反常,以毁灭、灾变、启示的幻象为乐,(在这方面,美国知识分子使人联想起二三十年代他们的欧洲同行们),或者以不和谐中一个循环往复的宇宙和谐而自慰。也许圆圈并不是关于时空的希腊思想的确切表现,但是希腊和印度的某种亲属关系,还有目前对于东方智慧的兴趣,可能是我们对于上升运动的想象受到束缚的结果.
在任何情况下,美国由于其全部发展,它的动力是自助、无计划的运动,始终相当欠缺历史的想象力——昨天和明天同今天一个样,略好略坏而已,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美国影片中,古代罗马人和3000年的宇航员在面貌和行动上都同肯特基的青少年差不多。想象力有一个自然主义的方向——人,永远一样,永远在一样的动力和需要的摆不下,面对一个永远一样的自然。商业广告很容易落入这个窠臼,并使它有所加固。广告求助于“永远富于人性”事物的生理方面:性;食物的摄取(令人垂涎的鲜美菜肴);排泄(和胃的药丸,揩起来舒适的便纸);臭气(漱口水、除臭剂)。
我并不赞成流行文学、艺术和广告提供给我的哲学主张。我在街头遇见的男男女女都感到为他们的皮肤的边界所封闭,但事实上他们是敏感的接受器,它的精神和肉体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颤动着,因为它们被固定在一个特殊的高度上。每个人在自己内部载有一大批灵魂,我要说,还有一大批肉体,但只有一个灵魂和一个肉体受他们支配,其他一切仍然没有解放。通过改变文明,时间会不断解放人身上的新的灵魂和肉体,因此时间并不是一条吞噬自己的尾巴的长蛇,虽然普通男女并不知道这一点。很久以前,我走在一条波兰的村路上,看见几只鸭子在污泥塘里洗澡,不免沉思起来。附近就有一条流过赤杨林的可爱的小河,使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它们不到小河里去呢?”我问一位坐在小屋前木凳上的老农。他答道:“哼,要是它们知道就好了!”
[1]“把灰尘撒在头上,”表示悲哀,见《旧约·撒母耳记下》。
[2]原文为法语,指巴黎的恐怖荒谬剧院。
米沃什诗选
窗
黎明时我向窗外了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陈敬容 译)
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张曙光 译)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西川 译)
吹弹集
1
那赋与未曾有名称。我们活着,而头上忍受炙热的阳光,被创造。
岩石尖坡上的城堡,河谷里的草木植物,倾入33木下的海湾的斜坡。
所有过去以肉体的战争,所有爱情,凯尔特族的海螺贝壳,峭壁边的诺曼底人的船只。
一呼、一吸、呵,"伊理乡",我们跪拜,亲吻大地。
一个裸体女孩穿过长满青苔的小镇,而蜜蜂回来,重沉沉的,为傍晚挤奶。
物种的迷宫,在我们的头枕,一直到石灰岩洞入口处含磷的森林茂密的地方。
以及夏季暴风雨,吹灭黑暗的村庄广场上的纸灯笼,笑着逃亡的夫妇们。
黎明时被加力骚岛蒸发的水,那儿,黄莺戴着白杨树的白冠拍动翅膀。
我望着停在对岸的渔人的小船,而岁月又再转回,葡萄收获季开始。
2
我的意识,我跟你讲,当一个闷热的晚上,受到闪电的射击,飞机正降落在包菲或卡拉马茹。
而空中小姐悄悄走来走去,以免吵醒任何人,当蜜蜂腊窝状的城市隐约出现在下面。
我过去相信我会了解,但现在太迟了,而我除了笑与哭泣以外一无所知。
肥沃三角洲的湿草把我从时间中涤净,将一切变成无始无终的现在。
我消失在建筑物的螺旋中,在水晶体的线中,在森林里弹奏的乐器声中。
又一次我回到过剩的果树园,而只有回声在那山丘上百年榛木下的屋子里寻找我。
然则,你怎能追上我,你,衡量着功过,当现在我不记得我此刻是谁,过去是谁的时候?
同时在许多的海浜,我躺着,脸颊在沙滩上,而同样的海洋奔来,敲着狂喜的鼓声。
3
而整个下午,蝉喋喋不休的谈话,当他们在山坡上喝着旅人酒杯里的酒。
手指撕着肉,果汁在灰白胡子上滴淌,也许一枚戒指,或者脖子上一条金链子的闪亮。
一个美人来到,自遮有天篷的床,自摇篮,让她母亲的手洗澡和梳发,于是,解开她的头发,我们拿掉玳瑁梳子。
皮肤涂上香油,弓形的眉毛在都市广场上,她的乳房适合我们杯状的两掌,在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花园里。
然后他们敲打琴弦,在高地叫啸,而下面于河流转弯处,野营地区的橙黄帐篷逐渐屈服于暮色。
4
只有笑与哭泣。恐怖且无防御而手臂拉着手臂他们把我拖到乱骨横陈的坑里。
不久我将加入他们的舞蹈,与地主管家、村姑娘和国王,正像从前在节庆欢宴的桌布上所画的。
"伟大的小丑"提着我的大氅的拖??;有翼的"命运"带来甜蜜的年代,不是给我,只是给"罪人"。
向他们,三个戴面具的斯拉夫魔鬼,度里班、柯斯突班、蒙最拉,长声尖叫,放着屁,将献出巨大的烟盘。
手指抓住手指,舌头私通舌头,但触觉不是我的,知觉不是我的。
在七座岩山那边,我追寻我的"导师",然而我此刻在这儿,不是我自己,在乱骨横陈的坑里。
我正站在战场上,惊讶于最后的景象,傀儡"死神"具有黑色的肋骨而我仍然不能相信。
5
刚割的三叶草的气味赎回灭亡的军队,而在汽车的前灯里,草地永远闪亮。
七月一个无边的夜以雨的滋味充满我的嘴,而在普伊布伦附近的桥边,我的童年给还回。
蟋蟀的温暖营地在低云下呜叫,正像在我们失去的故乡,那儿木轮马车走动时吱吱嘎嘎地响。
不可理解的力量所诞生,一个世纪已去,我听见,在黑暗中搏动的,死者与生者的心。
6
什么分散,落下。然而,我的尖叫声"不"仍可听见,虽然那声音已在风中焚毁。
只有分散的才不落下。其余的不胜坚持。
我要描述这个而不是那个蔬菜篮子,那上面横放着一个红头的韭葱娃娃。
以及在椅臂上的一支长袜,一件压皱的衣裳,就像过去那样,不是别的。
我要描述的是她,不是别人,趴着睡,因他的脚的温暖而感到心安。
以及一个家伙在唯一的高楼上,当他写作他那值得纪念的书时,满足地呜呜叫。
不是每只船而是一只帆角上有一块蓝色的船。
不是每条街,因为从前有一条街,挂着一家商店的招牌∶"SchuhmacherPupke"。
我枉费心力,因为留存的只是一再重现的篮子。
而且不是她(她的皮肤,或许,在所有人中,我所爱的),而是一个语法的形式。
谁也不在意这个家伙的确写了《铁勒马卡斯冒险记》。
而那街道将永远只是许多无名街道中的一条。
7
让一只死狐从未受洗的婴孩与动物灵魂所去的地狱边境踏出,为语言作见证。
片刻站立在松叶的蚁翼的光中,在四十年后被召去讲述关于它的一个男孩于面前。
不是一般的,狐类思想的全权大使,披着有宇宙原理之线条的大氅。
但是它,来自哲隹里村附近的针叶树林。
我将它起诉于高等法庭,为自己辩护,因为欲望之后留下的只是怀疑和诸多悔恨。
而有人跑走,航过群岛,希望找到永远拥有的地方。
直到耶洛伊丝或安娜房间里的枝形吊灯熄灭,而天使们在雕刻的床阶上吹着喇叭。
惨淡的黎明进展到棕榈罗列的巷子那边,由隆隆拍岸的浪涛大声宣告。
而曾经进入五官的闭室的任何东西,现在被点缀在时髦的织锦中。
它,廷上监察,并不识别特殊的案件。
8
黎明时灏空升起,浩瀚的水平的白色伸展到塔马派斯的斜坡。
它被撕毁,而在烟雾的毛绒中,一群岛屿和海??在潮湿的牧场上。
微光中的小刀,蓝,玫瑰色泽中的锡,液体的铜,碧玉、绿刚石。
满筒阳光所触射的建筑物∶奥克兰,三藩市,于移动的云母在下面点亮之前∶柏克莱,厄尔·塞里托。
在海洋风中,尤隹利果荚互相碰响和解开。
高度、长度和宽度将一只在睡眠中的躯体被辗的毛虫抱在怀里。
而且将它带到锯齿山脊的冰冻荒地那边,直到大陆内地最遥远的地方。
重层的圣诞节金属饰片旋转,城市在海湾上,被三座桥的夜光栏索扣住。
长夜将尽的时刻,使人惊异的是——为此一身躯的苏醒而指定的,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9
我问,是什么日子。那是圣·安德烈前夕。
她和她那粉碎的小镜子在杂草和雪中,合众国和旗帜也在那儿腐朽。
深及轮轴的泥泞中的偏僻地区,只有我记得的名字∶Gineitai,Apytalakys。
在纺车停止的静默中,因两支腊烛的火焰、搔刮的老鼠、幽灵的婚礼而引起的恐惧。
在电子音乐中,我听见歌声悲哀的海妖,人们惊慌的叫喊被碾碎为颤振与沙沙声。
我坐在镜前,但是没有手自黑暗伸出碰触我的肩膀。
那儿,在我背后,一闪又一闪,鸟群一再飞离春冰的河岸。
扇动四个翅膀,鹳鸟站在巢上进行庄严的交配。
我那不诚实的记忆什么也没留存,除了无名的诞生的胜利。
当我听到一种声音,我似乎在那声中辨认出宽恕的话语。
10
夜间所有人们共有的梦中住有居民,一些有毛动物。
那是个巨大而舒适的森林,进去的人都以四肢走动,直到天亮穿过极其纠缠的深处。
穿过金属体进不去的原始,它拥抱一切像一条温暖的深河。
在缎子的隧道里,触觉区别苹果及其毫不使人忆起任何真实事物的颜色。
一切都是四足动物,它们的大腿欢??于??熊的柔软,它们那玫瑰色的舌头舐着彼此的毛皮。
"我"以心搏的惊讶被感觉到,但是太大了,无法让大地以其季节充满。
守卫着不同本质的皮肤也无法追溯出任何疆界。
后来,在天然的光中,分成你和我,他们以赤脚试走地面的卵石。
两脚的,有的向左,有的向右,穿带皮带,吊袜带,裤子和凉鞋。
他们踏着高跷走动,向往森林的家,向往低低的隧道,向往回到"它"那儿的命令。
11
腔肠动物的体腔,所有搏动的肌肉,动物花。
所有火,以性的黑针接在一起的、坠落的躯体所凑成。
它在银河系的中心呼吸,吸引一颗星又一颗星。而我,它的持续期的瞬间,在穿过半开的山峦的多道公路上。
光秃的山长满一种草,没有年岁,被吹开且冻结于从前世世代代以来的日落。
在大致转弯的地方,人们看见贮水槽或透明的、可能是飞弹的、高塔的住所。
沿着海浜附近的褐色漏出物,锈色的岩石与屠宰场,那儿,四等分的鲸鱼被磨成粉。
我想成为法官,可是我称为"他们"的那些人变成了我自己。
我在摆脱我的信念,以便不致于比只确知他们不知道的那些男人和女人更好。
而在我那地球上的故乡的道路上,与天体的音乐一起旋转。
我想,我所能做的,有一天会做得更好
逃离
当我们逃离了燃烧的城市
从最初的田间小路回头望去,
我说:“让草掩盖住我们的脚印,
让刺耳的先知们在火中沉默,
让死者向死者解释发生了什么。
我们注定产生新的激烈的部族
没有邪恶和浑浑噩噩的快乐。
我们走吧”——火焰的剑为我们劈开大地。
偶遇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女人
大地从我站着的岸边漂走,
她的树木和草地,渐渐远去,闪耀着。
栗树的花蕾,白杨微弱的光线,
我再也看不到你们。
你们随着憔悴的人们离开,
你们随着旗帜般舞动着的太阳走向夜晚,
我怕要独自留下,我一无所有,除了身体
——它闪烁在黑暗中,一颗叉着的手的星星,
于是我吃惊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抛下我。
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一只蜜蜂绕着三叶草,
一个渔夫补着发亮的网。
快乐的海豚在海里跳跃,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戏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样子。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妇人们打伞走过田野,
一个酒鬼在草地边上打盹。
疏菜贩子们在大街上叫卖
一只黄帆的船驶近了小岛,
小提琴的声音持续在空气中
进入一个缀满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征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上面,
只要黄蜂访问一朵玫瑰,
只要蔷薇色的婴儿出生
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会成为先知
但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太忙。
一边架着西红柿一边重复着: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一对夫妇的雕像
你的手,我亲爱的,此刻冰冷。
天穹最纯净的光线
完全覆盖了我。此刻我们
像黑暗中两块寂静的平原,
像冰河的两道黑色的堤岸
在世界的裂门。
我们梳向后面的头发用木头雕成,
月亮踱过我们乌木的肩膀。
一个遥远的黎明,夜晚逝去,寂静。
富足的是爱的结晶,枯萎了天赋。
你在哪,活在时间怎样的深处,
爱人,踏进怎样的水中,
此刻,当我们无声嘴唇的严霜
无法抵御神圣的火焰?
在一片云,雾,银色的森林中
我们活着,爱抚着脚下的土地。
我们正运用着黑暗王杖的威力
去赢得遗忘。
我的爱,你被一把凿子穿过的胸脯
对它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
对黎明的云,对破晓的愤怒,
对春天的影子,它都无从记起。
而你带领着我,像从前天使带领
托比亚斯①,走进伦巴第褐色的沼泽。
可有一天来临,一个征兆使你害怕,
一种黄金尺度的圣伤。
伴着一声尖叫,伴着你纤弱手中的不变的恐怖
你落入一个放着骨灰的坑中,
那里北方的枞树和意大利的紫杉
都不能保护我们古老的情人床。
它曾怎样,它正怎样,它将怎样——
我们用喊叫和呼唤充塞着世界。
黎明返回,红色的月亮落下,
我们可曾知道?在一艘巨大的船中
一位舵手出现,抛出一条丝绳
把我们彼此牢牢地捆住,
然后他在朋友——曾是敌人——身上
洒上一捧雪。
维尔诺,1935
①托比亚斯:《旧约》外典《托比特》中的人物,曾受天使拉斐尔的引导,娶妻并治愈了父亲的眼睛。
河流变小了
河流变小了。城市变小了。美丽的花园
现出以往不曾见到的:伤残的叶子和灰尘。
我第一次游过这片湖时,
它似乎很大。要是现在我去那里
它会成为一个洗脸盆
在杜松和后冰河期的岩石之间。
哈利纳村子边上的森林曾很原始,
散发着最后的但在最近被杀的熊的气味,
尽管透过松林仍能看到耕地。
独特的一切变成了普遍的式样。
哪怕在我的梦中意识也在转换着原色。
我脸上的特征像蜡制的玩偶在火中溶化。
谁会同意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是人类的脸?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来。
生命完结了,罗特波夫①和维永②的
儿孙已经出生,正在跳着他们的舞蹈。
女人们照着用新金属做成的镜子。
这一切为了什么,要是我不能说话。
她站在我上面,沉重,像地球在它的轴心上。
我的骨灰存放在酒店柜台下的罐子里。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到
我的家,在花岗岩博物馆陈列架上,
在睫毛油、雪花石瓶旁,
在埃及女王的月经带旁。
这里只有用金盘锻造的太阳,
发暗地板上从容脚步的吱呀声。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来,
我用外衣蒙住脸,虽然能够记得
我没有偿还债务的那些人都己不在,
我的羞愧不会太久,卑鄙的行为已被宽恕。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来。
巴黎-伯克利,1963
①罗特波夫,十三世纪法国诗人。
②维永,十五世纪法国诗人。
那么少
我说得那么少。
白天短促。
短促的白天。
短促的夜晚。
短促的岁月。
我说得那么少。
我无法继续。
我的心变得疲倦
由于喜悦,
失望,
热情,
希望。
海中巨兽的额骨
紧咬着我。
赤裸着,我躺在荒岛
的岸边。
世界的白鲸鱼
把我拖向它的深渊。
现在我不知道
在一切中什么真实。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结果
他得到了一直寻求着的形态,
而刻在石头上的每一个字
生出了白霜,然后怎样?
酒神节合唱队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从他的出生地走来。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云彩。一面镜子在他面前。
镜子里是已经中止的、毁灭着的
事物。
坦白
我的主,我爱过草莓果酱
和女人身体中隐秘的甜蜜。
还有冰镇伏特加,浸橄榄油的鲱鱼,
肉桂和丁香的香气。
那么我是哪一类预言家?为什么幽灵会
造访这徉的人?很多别的人
被公正地召唤,并可以信赖。
谁会信任我?因为他们看见
我怎样喝空杯子,扑向食物,
贪婪地瞥着女招待的脖子。
有缺点并且自知。渴望伟大,
能够认出伟大,无论它在哪里,
但还不完全,只是部分,有眼光,
我知道为我这样的小人物剩下了什么:
短暂希望的盛宴,高傲者的集会,
驼背人的比赛,还有文学。
博物馆的墙
那是一条河流印上去的肖像:
多节主干的流程,细支的合流,
似乎它们想要汇合,
树木和急流,大地上最美好的事物。
正面,镶着大理石板。
高出破烂街道的平地,
它们有的没有尽头,仲展到地平线之外,
那里,在垃圾筒的烟中,在肮脏的废墟中,
占据着的穷人,决意互相残杀,
装备妥当,警车绕着圈子,
当公车载我们参加博物馆的仪式,
我们听到窗外的叫声,嘲弄着。
随后我们受到微笑和沉默的迎接。
(张曙光译)
赞歌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出汁液的植物,
没有动物,没有人,
也没有在云间走动的风。
最美的形体像透明的玻璃杯。
最猛烈的火焰像水,洗濯旅人疲惫的脚。
最绿的树像铅,盛开于夜深。
爱是焦干的嘴唇吞下的砂子。
恨是献给渴者的盐水壶。
流下去吧,河水;举起你的手,
城市我,玄土的孝子,将回到玄土,
有如我的生命未曾有过,
有如创造语言和歌曲的,
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血,
不是我的寿命,
而是未知的,不具人格的声音,
只有波浪的拍击,只有风的合唱,
以及高大的树木
摇摆的秋姿。
你我之间没有别人,
而赐与我,以力量。
白色山脉吃着地上的草原,
向海,他们走去,他们的海浜胜地,
新而又新,每天太阳倾过
小河阴暗的幽谷,我诞生的地方。
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
但我获有力量,它扯破了世界。
我将碎裂∶一个大浪,冲向它的海岸,
而年轻的浪将淹去我的痕迹。黑暗哟
沾染了黎明的第一道闪耀,
像从被破开的野兽中取出的肺脏,
你在摇动,你在下沉。
有多少次我曾与你浮沉,
在夜半木然不动,
听见你那吓得发抖的教堂上的某种声音;
松鸡的叫声,石南的飒响在你里面潜行,
而两个苹果在桌上发亮,
或者,打开的剪刀在闪耀——
而我们是一样的∶苹果,剪刀、黑暗与我
在同样不变的
亚述、埃及和罗马的
月光下。
季节来了又去,男女交媾,
小孩在半睡中让他们的手跑过墙,
且以口水沾湿的手指画着土地。
形体来了又去,像似无敌的东西,崩溃。
然而,在兴起自海上的"众邦"中,
在遭受毁坏的街道中——那儿有一天
坠落的行星造成的山峦将朦胧出现——
反抗已成过去与将成过去的一切,
青春卫护它本身,严厉如太阳尘,
既不爱上善,也不爱上恶,
一切打滚在你无边的脚下,
因此你可以压碎它,因此你可以践踏它,
因此你的呼吸转动轮子,
而脆弱的结构随转动而震颤,
因此你给它饥饿而给别人酒、盐和面包。
号角的声音尚未被听到,
呼唤着离散者,那些躺在山谷里的人。
冰冻的地上还没有最后的马车的辚辚声。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塔上寒鸦
寒鸦栖息在我窗外的塔上。
又一年过去了对于我所做的决定什么也发生。
这个城市,越来越疯狂,在华丽的日落中。
期待结局,然后,在安提俄克、罗马和亚历山大港。
给我们一个承诺,尽管是在两千年以前。
你还没有回来,哦救世主和牧师。
他们按你的特征来标注我,派我出来服务。
我穿上沉重的神职袍子
以慈爱的微笑为面具。
人们来找我强迫我安抚他们的伤口,
他们恐惧死亡,为逝去的时光痛苦。
我怎么敢跟他们坦白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教父,
我每天为理解的恩典祈祷,
尽管这于我只是一个希望又一个希望?
那些日子人们看起来像是在空无边缘
跳舞的木偶庆祝一个节日
因此才会发生十字架上人子遭受折磨
这个世界表现出它的漠不关心。
怎么可以这样
这超出了我的想像。
你怎么建了这样一个世界,
异于人心、没有悲悯之情,
怪物交配,死亡
是时间的守护者。
我不相信你想要这样的世界。
一定曾发生过史前灾难,
惯性的力量强于你的愿望。
一个称你为他的天父的流亡拉比,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依赖于这尘世上的法律和野兽,
感到耻辱、绝望,
让他来帮助我
在我的祈祷中。
帆船
上帝和宇宙的统治者
对那个伤口流血的男人宣判,
一个人一定疯狂-----一份充分的证据
我们这个物种几乎无所不能。
在宇宙的中心安排这样一个人!
派遣一只用帆和十字架武装的轻帆
拥有那些土地和海洋。
装备好星际飞船
派他们进入时空海洋。
然而来自拿勒撒古镇的那个人
创造了所有的一切,非精神上的。
他的身体,在耻辱之树悬挂,
承受真正的折磨,它们来自我们努力去忘记的每一天。
存在
主啊,你的存在如此真实,重于任何论证
在脖颈上、肩膀上,我感觉到你温暖的呼吸
我朗读你书里的句子,它们是人类的
正如你所爱的和你所恨的也是人类
你按你的想象和样子创造了我们
我要忘掉神学家创造的那个微妙的宫殿
它不是你的形而上
拯救我吧,我流浪在这个地球累积了太多痛苦
快带我奔赴你的光明
高高的阳台
阳台高过大海的明亮
我们是酒店里第一批下来吃早餐的客人
远处,地平线,巨大的船只被调遣
在奥古斯都国王西吉斯蒙德高中
我们习惯于用一首关于黎明的歌开始新的一天
“我醒来点亮那温暖
我的眼睛
感觉万能的上帝
就在旁边”
我穷尽一生试图回答的问题,恶来自哪里?
假如上帝在天堂或是在旁边
人们不可能如此痛苦
如果
如果这仅是个梦
是人类自身拥有的吗?
我们这些基督徒
正在一个梦里梦着我们的梦吗?
如果没有人对这种自欺负责
我们将随之沉入地下
期待被永恒的公平举起
美丽的陌生人
镜子前,祼着身子,她取悦自己
你真是漂亮;让这一刻永驻
你的双乳盛开棕色的玫瑰
黑色的那一簇刚在腹部长出来
他们迫不及待地给你穿上
宽松的衬衫、吊带裙、印有火车的飘逸睡袍
紧身胸衣上印着时髦的丁香花图案
吊袜带在你的大腿上像盔甲上的皮带
他们把凌乱的织物一层一层挂在你身上
这样你就能进入那上演
虚伪的狂喜、淫秽的故事的剧场
一个奴隶,你就这样留在了照片上
被感光乳剂和时光色彩所黥淡
你反抗过吗?是的,很有可能。
你自己清楚,不告诉任何人
从他们虚无的话语中
保护你虚假的身体的智慧
而我,我现在从那些仪式、假面和美光球灯里
解放出来了吗?
从那僵硬的时尚,半死的陋俗的律法中
逃脱了吗?
我愿意来解救你,美丽的陌生人
我们一起出发去那永恒的牧场
你再次赤祼着,十五岁的模样
我牵着你的手,用来起誓的那只
想着对你什么也不会发生
那是被认为应该发生的
你可以与众不同
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不要让精准的命运把你抓住
眼睛
我无比荣耀的眼睛,你不在最好的状态
我从那里接收到你不那么刺眼的图像
如果是一种色彩,那么也是模糊的
你们曾是一群皇家快犬
我带着你们在凌晨出发
我敏锐的眼睛,看到很多事物
土地和城市,岛屿和海洋
我们一起迎接盛大的日出
那时新鲜的空气让我们在露水初干的
小路上奔跑
而今你们曾看到的一切让我藏了起来
成为记忆和梦境
慢慢地,我远离这世界的游乐场
我意识到自己厌恶那些滑稽的装束、口哨声和鼓点声
多么好的一种解脱。独自呆在我的关于人类基本相似
而只有细微的不同的冥思中
不用眼睛,我专注凝视着明亮的一点
它不断放大让我进入
保险箱
或许世界是由一个上帝创造的,来把自己投映在
生物的复眼上,或者,
而且很可能,在无穷尽的人类意识上。
也有人类幻觉,比如我对饶东卡森林的浪漫想象
或对我过去爱过的女人保拉乳房的想象。
上帝把这些想象藏在哪了呢?是藏在
他那个非常大的储藏珠宝的保险箱里了吗?
也或许他是个巨大存储的计算机,无限数字
在那里得到安宁
大概他急于验证他们,把这些反射的影响和
现实发生的进行比较
除了使劲儿嘲笑留胡子的智者
是仅有的一些反应再无其他
第二空间
天国的空间是那样广袤
沿着天梯拾级而上
白云之上悬挂着天堂的花园
灵魂把自己与肉体剥离开始翱翔
它记住了“上”
记住了“下”
我们曾在另外的空间迷失过信仰吗?
它们可曾在天堂和地狱永远消失?
没有神性的牧场如何得到救赎?
恶魔又会在哪里能找到相应的归宿?
让我们流泪、哀叹缺失的暴行
让我们用煤渣涂抹脸,再松开头发
让我们乞求它的归来
那第二空间
译/米兰
2017年8月着手翻译米沃什《第二空间》。
这个世界
看起来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只是一次认真对待的试运行。
河流将返回到源头。
风将停息在旋转的地方。
树木取消了发芽,转向了根。
老人抢着球,朝镜子里一瞥——
他们重新变成了孩子。
死者将醒来,无法理解。
直到所有发生的事情不曾发生。
多好的安慰!饱经痛苦的你们,能够自由
呼吸。
译/张曙光
礼物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中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译/张曙光
没有意义的交谈
——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
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喉咙。
我得到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间,即使一秒钟,当它优美的外壳,
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珍珠,一秒钟。
——在一瞬间,一颗珍珠里面,
在那颗从时间中解脱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么,当变幻的风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满载货物的船只,
洒满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遥远的公国。
在充满宁静光辉的奇异陈列中
我观看却并不渴望,因为我已得到了满足。
译/张曙光
献辞
我没有能够拯救的你
听我说吧。
设法理解这简单的话,因为我羞于再说别的。
我发誓,我身上没有词语的巫术。
我以沉默对你说话,像一朵云或一棵树。
使我坚强的,却对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
混淆了憎恨的灵感和抒情的美丽,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这里是波兰浅河的流域。一架大桥
伸进白茫茫的雾里。这里是一座毁坏的城市,
在我和你说话时,
风把海鸥的尖叫抛在了你的坟上。
不能拯救国家和人民的
诗歌是什么?
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
一支醉汉的歌,他的喉咙将在瞬间被割断,
二年级女生的读物。
我需要好诗却不了解它,
我最近发现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这里,只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拯救。
人们常在坟上撒下小米和罂粟的种子
喂着伪装成鸟儿到来的死者。
我把这本书放在这里,为曾经活着的你,
这样你就再不会拜访我们。
译/张曙光
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诗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一只蜜蜂绕着三叶草,
一个渔夫补着发亮的网。
快乐的海豚在海里跳跃,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戏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样子。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妇人们打伞走过田野,
一个酒鬼在草地边上打盹。
疏菜贩子们在大街上叫卖
一只黄帆的船驶近了小岛,
小提琴的声音持续在空气中
进入一个缀满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征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上面,
只要黄蜂访问一朵玫瑰,
只要蔷薇色的婴儿出生
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会成为先知
但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太忙。
一边架着西红柿一边重复着: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译/张曙光
蝮蛇
我想要说出真相,
但没有成功。 我试图坦白,
但我不能坦白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精神疗法。
我知道我会说出很多谎言,
这样,我带给自己一条盘绕着的愧疚
对我这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站在靠近亚斯朱尼的拉乌杜恩卡的沼泽中,
一条毒蛇的尾巴正好在矮松林
下面的一块苔鲜中消失,
当我叩动扳机,从散弹枪里射出铅弹。
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一颗子弹
射中可怕的白肚皮 或蝮蛇之字形条纹的背。
无论如何,比起心灵的冒险
这更容易描述。
译/张曙光
赞美诗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没有一棵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没有一只动物,或一个人、
或行走在云朵间的风。
最美丽的身体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惫双脚的水。
绿色的树像铅,盛开在最稠的夜晚。
爱是被焦裂嘴唇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给干渴者的一壶盐水。
流淌吧,河水;抬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实的儿子,将回到黑色的
大地。
仿佛我的生命从没有过,
仿佛没有我的心,没有我的血,
没有我的创造着
语言和歌曲的生命,
只有一个未知的、非人的声音,
只有浪涛的拍击,只有风的合奏
和高高的树的
秋天的摆动。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给予我力量。
白色的群山掠过平原,
它们朝大海走去,它们的海滨胜地,
新而又新,太阳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谷上,我出生在那里。
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将粉碎,一个大浪,冲击着海岸
而新的浪将抹去我的痕迹。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强光所感染,
像从一只剥开的野兽中取出的肺,
你在颤动,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时分,
听着你头上的惊恐的教堂的声音;
一只松鸡的叫声,潜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声
以及桌上两只发亮的苹果
或闪光的打开的剪刀——
而我们很相像:
苹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样不变的
亚述人、埃及人和罗马人的
月亮下。
季节来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们在半睡中让们的手跑过墙,
用被口水沾湿的手指描画着土地。
形体来了又去,看似不可战胜的东西破碎了。
但在从海上兴起的国家中,
从被毁坏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儿会出现一颗坠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对己经过去和将要过去的,
青春自我防护着,太阳尘般严峻,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邪恶,
一切颠簸在你巨大的脚下,
因此你会碾碎它,因此你会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转动着轮子
脆弱的结构随着转动颤抖,
因此你给了它饥饿,给了别人酒、盐和面包。
仍没听到的号角声
呼唤着散开的、躺在山谷里的人们。
冻结的地上至今没有马车的隆隆声。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译/张曙光
该,不该
一个男人不该喜爱月亮。
一把斧子不该在他手中失去重量。
他的花园应该发出烂苹果的气味
还要长满金黄的尊麻。
一个男人不该用亲切的词说话,
或劈开种子看里面有些什么。
他不该掉下面包屑,或向火中吐痰
(至少我在立陶宛被这样教过)。
当他踏上大理石台阶,
乡巴佬,他可以用靴子碾碎它们
好像提醒着台阶不会永远存在。
译/张曙光
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译/张曙光
前言
最初。朴素的言辞在母语中。
听着它,你就会看到
苹果树,一条河,弯曲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闪的电光中。
它所包含的应多于想象。
它被节奏所引诱,
一个日日梦。美妙的曲调。无助地,
它被这急剧干燥的世界忽视。
你总是问自己为什么羞愧
只要你在翻阅一本诗集。
似乎作者在不明原因地向你
说出你的本性中最坏的一面
避开思想,骗取思想。
用笑话调味,扮小丑,讽刺,
诗仍然懂得如何去取悦。
那么它的长处大受赞赏;
而在生命处于危险的地方,激战
用散文进行。并不总是这样。
我们的悔恨不被承认地保留。
小说和随笔适用但并不持久。
一个清晰的诗节承载的重量
胜过精致散文的整套马车。
译/张曙光
消息
关于地球文明,我们将说些什么?
它是一个浅蓝玻璃铸成的彩色球体,
上面一条发光液体的细线卷曲和舒展着。
或者说它是一排阳光突现的宫殿
随着巨大的门从一个穹顶高耸着
在它后面走着一个没有面孔的怪物。
每天都在抽签,不管谁抽中
都会作为祭品送到那里:
老人、孩子、年轻人和少女。
或可以换一种说法:我们住在金羊毛中,
住在虹网里,住在云茧中
从银河树的枝干上悬挂。
而我们的网用符号织成,
为眼睛和耳朵的象形文字。为多情的指环。
一个声音在内。合回响,塑造我们的时代,
我们语言的扑动、振翅和鸣啭。
因为用这些我们才能织成界限
在内与外、明与暗之间,
如果不用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温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纱和棉布,
难道用使世界死去的心跳的寂静?
或许,我们对地球文明无话可说。
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译/张曙光
歌
女人:
大地从我站着的岸边漂走,
她的树木和草地,渐渐远去,闪耀着。
栗树的花蕾,白杨微弱的光线,
我再也看不到你们。
你们随着憔悴的人们离开,
你们随着旗帜般舞动着的太阳走向夜晚,
我怕要独自留下,我一无所有,除了身体
——它闪烁在黑暗中,一颗叉着的手的星星,
于是我吃惊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抛下我。
合唱:
冰流过江河,树木长出欢快的叶子,
犁趟过田野,鸽子们在林子里咕咕叫,
一头母鹿跑进山中发出喜悦的歌唱,
长茎的花开着,雾从温暖的花园升起,
孩子们扔着球,三人一组在草地上跳舞,
女人们在河边洗着亚麻布,捞着月亮。
所有的欢乐来自大地,离了她就没有了喜悦,
男人被交付大地,让他别无渴望。
女人:
我不需要你,别引诱我,接着漂吧,
我宁你炽烈的触摸在我脖子上,我仍能感到。
和你相爱的夜晚痛苦得像云的余烬,
它们之后红色的黎明,以及湖上
最初的盘旋的燕鸥和那样的悲哀,
我再也不能喊出,只是不停计算着
早晨的时间,听着高高的垂死的白杨
寒冷的沙沙声。你,上帝,宽悯我。
从大地贪婪的嘴里解救我,
净化她不真实的歌曲构成的我。
合唱:
绞盘转动着,鱼儿跳跃在网中,
烤面包发出香味,苹果在桌子上滚动,
傍晚走下台阶,台阶是活着的肉体
——所有的事物来自大地,她没有瑕疵。
大船摇晃着,铜的同胞在出航,
动物摆动着脊背,蝴蝶落进大海,
篮子们在黄昏漫步,黎明活在苹果树上——
所有的事物来自大地,所有的事物将归还她。
女人:
呵,要是我体内有一颗不生锈的种子,
只是能够持续的一颗。
我就能够睡在摇晃的摇篮里
忽而进入黑夜,忽而进入破晓。
我会静静等待,直到缓缓的摇动停歇
而真实突然展现裸露的自身,
直到一朵野花,一块在田野的石头
用那个陌生的新面孔的圆盘凝视着。
然后生活在谎言中的他们,
就像在海湾冲刷的底层的野草,
只能成为松针之类的东西,
当有人从上面透过云层看着森林。
但我体内一无所有,除了恐惧,
一无所有除了黑暗波浪的奔涌。
我是风,吹过并停息在黑暗波浪中,
我是风,吹过,不再回来,
是马利筋在世界黑草地上撒着花粉。
最后的声音:
在湖畔的铁厂,锤子敲击着,
一个人,俯下身,固定着一柄镰刀,
他的头闪现在沪膛的火光中。
一片树脂在小屋里点亮,
疲惫的耕地的男孩们把头俯在桌子上。
一只碗正冒着热气。蟋蟀唱着。
岛屿是一群沉睡的动物,
在湖上的窝里它们躺下,呜呜地叫着:
它们上面,一片狭长的云。
译/张曙光
这意味着什么
它不知道它在闪光
它不知道它在飞翔
它不知道它是这样不是那样。
越来越经常地,目瞪口呆,
由于我的格罗伊斯死去,
我对着一杯红葡萄酒,
默想着这样而不是那样存在的意义。
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岁的时候,
可那时我有希望成为一切,
甚至可能是一只蝴蝶或画眉,靠魔术。
现在我看见满是尘土的教区的路
和一个城镇,那儿的邮政局长每天在喝醉,
只剩下和他自己一样的忧郁。
只要是星星控制着我。
只要每件事情以这种方式不断发生
即所谓的世界对抗所谓的肉体。
那么我就至少不矛盾。唉。
译/张曙光
天堂之后
再不要奔忙。寂静。落在这城市
屋顶上的雨是那么温柔。所有的
事物是那么完美。噢,为着在顶楼
窗边豪华的床上醒来的你们两个。
为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着一棵划分
互相渴望着男性和女性的植物。
是的,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在痛苦的,
痛苦大地的灰烬之上。在责难
和誓言隐秘的回声之上。那么在大清早
你一定全神贯注;侧着的头,
拿着梳子的手,镜子里的两张脸
永远只有一次,即使不再记起,
于是你看着它,想着它渐渐凋谢,
并感激你生存的每一个瞬间。
让那有着绿色大理石胸像的小公园
在珍珠色的光里,在夏天的细雨中,
保持着你打开那道门时的徉子。
还有由于你的这份爱而突然改变的
带有剥落了的高大柱廊的街道。
译/张曙光
这惟一的
山谷和上面的森林在秋色中。
一个旅人来了,一张地图把他引到这里。
也许是记忆。很久以前,在阳光中,
当下过第一场雪,骑马走过这条路,
他感到强烈的喜悦,没有原因,
眼睛的喜悦。每件事物都是韵律——
摇动的树,一只飞过的鸟儿,
高架桥上的火车,运动的圣宴。
很多年后他回来了,并不要求什么,
他只要一样最珍贵的东西:
去看,纯粹而简单,没有名称,
没有期待、恐惧或希望,
在没有“我”或“无我”的边缘。
译/张曙光
艾德里安• 齐林斯基之歌
1
战争的第五个春天开始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为情人哭泣。
雪融化在华沙的街道上。
我曾以为我的青春会永远持续,
那我就会总是同一副样子。
剩下了什么?最初时间里的恐惧,
我凝视着自己,像凝视空白的瓷砖,灰色的石头,
寻找着我熟悉的一切。
旋转木马在小广场上嗡嗡响着。
远处一些人枪击着另一些人。
一阵轻风从迟缓的河上吹来。
可对于我一切是什么?
我像一个不能区分黄色蒲公英
和一颗星的孩子。这可不是我指望的
智慧。那些世纪是什么,
历史是什么?我度过的每一天
对于我这就是一个世纪。
主呵,抛给我一根你怜悯的小羽毛。
2
当我去田野,去矮小的树林,
去任何一片荒原
观察着最初的春天花朵
如何被一只地下的手推出,
我想钻进一个去地球中心的隧道
那样我就能看见地狱。
我想刺穿——因为这值得——
阳光的蓝色的湖
去看一下天堂。
而地球的心脏,有着沉重液态的黄金,
旋转球体的寒冷空间
将是我的全部发现。那里没有深渊。
没有结束或开始,自然并不繁衍
什么,除了这:生命、死亡,
它完成了。那里没有深渊。
真希望最可怜的恶魔,地狱的侍者
从报春花的叶子下而露出他的角,
真希望伐木的天堂的使者
拍打着小小翅膀从云上飘落。
请理解,当人类必须独自在地球上
去发明新的天堂和地狱,是多么艰难。
3
最初,人和树木:非常巨大。
然后,人和树木:不那么大。
直到整个地球、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动物、鸟类,
缩到了一片五月叶子的尺寸
像攥在手里的湿粘土。
你甚至看不到自己
或通向世界的弯曲小路。
甚至死者也无法找到。
他们像微小的黑蚂蚁
躺在琥珀色的沙土地上,
没有眼睛能辨认出他们。
所有东西都那么小,一条真的狗
或一丛真的野玫瑰
会像一座金字塔那么巨大,
城市的大门刚好通过一个
来自偏远村庄的小伙子。
我将找不到一朵真的玫瑰,
真的飞蛾,真的石头,浑圆而闪亮。
对于我,总会是这个地球,小的。
4
有些地方有着快乐的城市。
有些地方有,但不能确定。
在市场和海之间的地方,
在大海的薄雾中,
六月从筐里倒出湿淋淋的蔬菜
冰被送到咖啡馆洒满阳光的
露台上,而花瓣
落上了女人的头发。
报纸的油墨每个小时在更新,
争论着什么对共和国有利。
拥挤的电影院里散着剥桔子的气息
一把曼陀铃久久哼着进入夜晚。
一只鸟日出前轻弹着露珠的歌曲。
有些地方有快乐的城市,
但它们对我没有用处。
我观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观察一只空杯。
闪光的建筑和废弃的航线。
让我们平静地离开。
这里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阵低语。
他们拖着一个家伙失去知觉的双腿,
小腿上穿着丝袜,
头拖在后面。
沙滩上的污迹一个雨季也冲不掉。
孩子们拿着玩具自动手枪
注视着,又继续着他们的游戏。
看着这个或进入一个杏树园
或拿着吉他站在一个雕花的门前。
让我平静地离开。
这不一样;也可能一样。
5
一个走过姑娘滚圆的臀部
是一颗被阳光的手雕刻的行星
为了那些观测天空的可怜的天文学家
他们正带着瓶子坐在沙滩上。
当他们瞧着深蓝色怎样
在天空延展,他们受了惊吓。
在浩瀚下面,他们垂下了头。
对于他们。整个事物的感觉过于广阔。
他们看着那摇摆的臀部:
维纳斯在望远镜里,血液般热烈。
而春天绿色的闪光像波浪,
涨潮之后在明亮金星下面嬉戏着。
6
这里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阵低语,
微弱的声音像小猫舔着我的日子,
而我深深压抑着的暴风雨
喷发在一首感激和赞美的歌中。
你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艾德里安。
你可能是一位中国诗人,
你不必在意生在什么世纪。
你看着一朵花
并对你看到的微笑。
你那么聪明,那么不被
历史的傻话和种族的激情迷惑。
你安详地走着,禁锢着的,
永恒的光,使你的脸变得温柔。
愿宁静降临在智者的房子。
愿宁静降临在他智慧的奇迹。
……
呵黑色的叛逆,黑色的叛逆——
雷声。
译/张曙光
出生
第一次他看到光。
世界是耀眼的光。
他不知道这些是
耀眼鸟儿的尖叫。
它们以及急速地跳着
在巨大的叶子下面。
他不知道鸟儿活在
不同于人的另外时间。
他不知道一棵树活在
不同于鸟的另外时间,
而且会慢慢生长
升成一根灰色的圆柱
用它的根思考着
地下王国的银。
部落的最后一人,他来了
在伟大的魔法舞蹈之后。
在羚羊的舞蹈之后,
在有翼的蛇的舞蹈之后
在一片永恒的蓝色天空下
在一座砖红色的山谷里。
他来了,在有着妖怪面孔的
盾牌的带斑点的皮带之后,
在靠他们涂过的睫毛送出
梦的众神之后,
在被风遗忘了的
雕船的铁锈之后。
他来了,在剑的击打声
和战斗的号角声之后,
在碎砖的灰尘中
离奇群众的尖叫之后
在结束温暖茶杯玩笑
扇子的摆动之后,
在天鹅湖的舞蹈之后,
在蒸汽机车之后。
无论他走向哪里,那里总是
忍受着在沙中的痕迹
一个巨大脚趾的脚印
它喧嚷着要用它
来自原始森林的
幼稚的脚来检验。
无论去哪里,他总是
会在人间的万物中发现
一种被一只人类的手
擦亮的温暖的光泽。
这从不会离开他,
将总是和他在一起,
一种接近呼吸的存在,
他的惟一的财富。
译/张曙光
不再
有时间我该讲讲我是怎样
改变了诗观。怎样使我
以为今天的我是古代日本
众多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员
他排列着关于樱花
菊花和圆月的诗句。
要是我能描绘威尼斯的妓女——
在凉亭中用细枝逗弄着孔雀,
从绸缎,从珍珠的皮带上,
露出沉甸甸的乳房,和扣紧的衣服
在肚子上留下的微红印迹,
像大帆船船长见到的那样生动
他在早晨带着一船金子靠岸;
要是我能为她们悲惨的尸骨
——在门被油污的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个词,比她们临终时用的梳子
——在墓石下腐烂,孤独地等着光——更耐久,
那么我就不会怀疑。从勉强的素材中
能找到什么?一无所有,最多是美。
那么,樱花对我们应该足够了
还有菊花和圆月。
译/张曙光
遍及我们的国土
1
当穿过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
(像惠特曼说的,在波兰文译本中)
当穿过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
例如在旧金山的港口附近,数着海鸥
我想到在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间
有着什么,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
2
正午山坡上公墓白色的碎石:
一座水泥的耀眼的城市
和带翅昆虫的粘液粘在了一起
随着天空旋转,在盘旋的高速公路旁。
3
要是我得讲述对于我世界是什么
我就会拿起一只仓鼠。或刺猬,或鼹鼠
在一个傍晚把他放在剧场的座椅上,
然后,让我的耳朵贴近他潮湿的口鼻,
听他会说些什么,关于聚光灯,
乐曲声,和舞蹈动作。
4
是我打碎了声音的屏障?
然后云伴着大教堂,
铸铁大门外狂喜的绿色
和寂静,出乎意料,和我知道的不同。
我来到的地方老女人的手上缠着念珠,
手杖敲打在斑斑树影间的石板上。
这是不是一种羞愧,
这就是我的命运?
5
破晓前醒来,我看见灰色的湖。
和往常一样,两个男人在突突响的汽艇上钓鱼。
然后,我被直射在眼睛里的太阳唤起
当它站在内华达一侧的山口上。
在片刻和片刻间我在睡眠中度过很多光阴
那么清楚,我感到了时问在融化,
还知道过去的仍在,没有过去。
而我希望这会被算做我的辩护:
我的悔恨和曾去表明一个生命的
强烈渴望,不是为我的光荣,而是为不同的荣耀。
随后一阵微风弄皱了闪亮的湖水。
我渐渐忘了。雪在山上闪亮。
6
那个揭示出黑暗的词是:梨。
我绕它盘旋。跳着或试着翅膀。
但每当我要饮下它的甘甜,它就收回。
于是我试试安茹① ——那时一个花园的角落门,
木头百叶窗剥落的白漆,
山茱萸树丛和逝去人们的沙沙声。
于是我试试康蜜斯② ——那时田野即刻
在这道(不是另外的)栅栏那边,一条小河,乡村。
于是我试试嘉格纳尔③ 、彼士克④ 和波格诺特⑤ 。
不好,在我和梨子之间,是装备和国家。
因此我得活着,把这个咒语带在身上。
7
高扬着下巴,姑娘们从网球场回来。
喷水的彩虹在山坡的草地上。
猛地一跳,一只知更鸟跑上去,站着不动。
桉树的树干在阳光中发亮。
橡树完成了五月叶子的阴影。
只有这个值得赞美。只有这个:这一天。
但它的下面自然力正翻着跟头;
恶魔们在嘲笑相信他们的天真的人。
用一大块带血的肉玩着圈套,
用口哨吹着歌子,关于物质没有开头或结尾,
关于我们死去的时刻
那时我们爱惜的所有事物会露出
狡猾而自爱的手段。
8
将会怎样,要是帕斯卡没有获救
要是我们放进十字架的那些小手
全都是他的,像一只失去生命的燕子
在灰尘中,在有毒的绿头蝇嗡嗡声中?
要是他们所有人,双手跪在地上,
几百万的他们,同他们的幻想一同结束?
我决不会同意。我要给他们王冠。
人类的心灵美好的嘴唇有力,
而召唤,那么强烈,一定会敞开天堂。
9
他们不断坚持,给他们几块石头
和可吃的根茎,他们就会建造世界。
10
在他的坟上他们弹着莫扎特,
既然他们无法使自己不同于
黄土、云和枯萎的大丽花,
而广阔的天空下,又有着那么多的沉默。
正像在一位公主的晚会上
蜡的钟乳石滴出了量具,
一根烛芯滋滋响着,穿礼服的肩膀
在一排金色饰带的高领上闪着微光。
莫扎特发出声音,从假发的扑粉展开,
悬挂在迟夏游丝的小径上,
在头上消失,在那片空虚中
一架喷气机飞过,留下一线白缝。
而他,没有一个同代人。
黑得像冬天树皮下面的挤蜡,
已经在工作了,召来了锈和霉菌
以便消失,在他们得到凋谢的花冠前。
11
波琳娜。她的房间在仆人住处的后面,一扇窗子
朝着果园,
我曾在那里猪圈的附近摘到了最好的苹果
咯吱吱地用我的大脚趾踩着暖和的粪堆,
另一扇窗子朝着井(我爱把吊桶抛下
吓唬它的居民:青蛙)。
波琳娜,一株天竺葵,寒冷的泥地面。
一张有三个枕头的硬床,
一个铁十字架和圣徒们的画像,
穿饰着棕榈叶和纸玫瑰。
波琳娜很久以前死去。但仍在。
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并不仅仅在我的意识中。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农民的脸上
盘旋着一纺锤的蜂鸟,她扁平带茧的脚
被洒上了蓝宝石的水,在里面海豚
露着它们拱形的背
嬉戏着。
12
无论你在哪,天空的颜色包围着你
就像这里,尖锐的柑桔和紫罗兰,
你手指中捏碎的一片叶子的气味伴着你
即使在你的梦中,鸟儿们取了名字
用那个地方的语言;一只红眼雀进了厨房,
在草地上撒了些面包,灯芯草雀来了。
无论你在哪,你摸着树皮
检验着它不同而又熟悉的粗糙。
感激着升起和下沉的太阳
无论你在哪,你决不会是外国人。
杰尼皮罗⑥ 神父是外国人吗,在骡背上
他来到这里,游历过南方的荒漠。
他找到了红皮肤的兄弟。他们的理性和记忆
是模糊的。他们曾游历得很远
从幼发拉底,帕米尔,和中国高地,
缓慢地,远到任何一代都能
建立起它的目标:好的猎场。
而在那,后来大地陷入寒冷的
浅海的地方,他们生活了上千年,
直到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伊甸园
却还投有学会计算时间。
杰尼皮罗神父,生于地中海。
带给他们关于他们最初的父母,
关于征兆,诺言,和期待的信息。
他告诉放逐的他们,那里,在他们的家乡。
他们的罪已被洗去。正像从他们的
被水洒过的前额,洗去了灰尘。
这像他们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事情。
但,可怜的人们,他们失去了专心的能力,
一位牧师不得不把一块烤鹿肉挂在脖子上,
以便吸引他们贪婪的目光。
不过他们流着口水,大声说话,他无法讲下去。
尽管这样,是他们代替我占据了
岩石,在上面只有暗哑的龙
从海里爬出,从一开始就晒着太阳。
他们用闪亮的羽毛绣出袜上的花边、蜂鸟和裸鼻雀的
一只褐色的手臂,向后甩着披风,会指向:这。
而这土地从此被征服:眼看着。
13
兔子的胡须和黄黑相间的
小鸭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在绿色中
狐狸飘动着的火,打动了
主人和奴隶的心。还有树下
开始的乐曲。一只小军鼓,一支长笛
或一架六角风琴,或从留声机发出的
神灵之声的低声倾诉着的爵士乐。
一只秋千荡到了云中,下面看着的人们
为裙子底下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谁不梦想着萨德侯爵的城堡?
当一个人(“啊-啊-啊!” )搓着手
去工作:用一根马刺去抠
排成行竞走的年轻姑娘
或叫穿黑网袜的光身的尼姑们
用鞭子抽着我们,在我们咬着床单的时候。
14
卡贝扎,要是有谁了解全部文明,那就是你。
来自卡斯提尔⑦ 的簿记员,陷人了怎样的困境
不得不四处漫游,在没有观念,
没有数字,没有沾水笔笔画的地方,
只有一条被海浪抛上沙滩的船,
光着身子用四肢爬行,在印第安人静止的目光下,
突然他们的哀号出现在空旷的天空和大海,
他们的悲叹:即使神明也不幸福。
七年来你是他们预言的神,
有胡子、白皮肤,疲惫不堪,要是你不能显出奇迹。
从墨西哥湾到加利福尼亚的七年跋涉,
部落的呼--呼--呼,大陆的热荆棘。
可后来呢?我是谁,袖口的饰带
不是我的,雕有狮子的桌子不是我的,克拉拉的
扇子,她睡袍下露出的拖,见鬼,也不是。
四肢爬着!四肢爬着!
用作战的颜料涂着我们的大腿。
舔着地面。哇畦,呼呼。
①安芬,法国罗亚尔河谷的一个历史故地。曾是法国西北的一个省。中世纪早期由掌权的安茄伯爵统治。十五世纪八十年代被路易十一并入法国王室领地。
②康蜜斯,一种栽培广泛的梨子,有被红黄褐色和黄色多汁的质地良好的果肉映红的黄绿果皮。
③ 嘉格纳尔,一种早熟的梨。
④ 波士克,一种长硕、皮色黄绿、肉质棕黄色和多汁香甜的梨。
⑤ 波格诺特,梨的一种。
⑦ 卡斯提尔,古代西班牙北部一个王国。
译/张曙光
风景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只是高贵的信使,带着他们的礼物:
一个有着属性的名词和一个变化的动词。
只要珍贵的橡树充分发光
我们勇敢的学生,在山谷的小路上,
就会一边走着一边唱起“欢乐颂”。
至少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会在树皮上刻着字母。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但没有信使。灌木丛、黑暗的峡谷,
悬在森林之上的森林,一只风筝哀叹着。
在这里他能着手制定一个格言?
这景色,他知道,也许很美。
下面,一切在瓦解:城堡的大厅
大教堂后面的小径、妓院、店铺。
没有一个灵魂。那么信使会从哪来?
在忘记了灾难之后我继承了直到
海岸的大地,在大地之上,是太阳。
译/张曙光
寂寞研究
沙漠长距离水渠的一个守护者?
沙中要塞的一个人的班组?
不管他是谁。黎明时他看到起皱的群山
灰烬的颜色,在融化的黑暗之上,
浸着紫罗兰色,加进流动的胭脂,
直到它们立起,变得巨大,在桔黄色的光里。
一天又一天。在他留意前,一年又一年。
那些光辉,他想。为了谁?为我一个人?
但我死后它仍会长久地在这里。
它是什么。在一只晰蝎眼中,或当被一只候鸟看到?
假如我是全人类,他们自身却就没有我?
他知道叫喊没有用,因为没人会解救他。
译/张曙光
我的状况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弟弟,我的妹妹。”
在自助餐厅早餐时我听着这些话。
女人们的嗓声沙沙响着,确切
无疑地履行着一个仪式
我的目光斜瞥着她们翕动着的嘴唇
我喜欢在这世界上
呆一小会儿,和世上的她们一道,
去赞颂我们很小很小的状况。
译/张曙光
诗的六篇演讲辞
第一讲
怎样说出这一切?涉及怎样的编年史?
设想一个年轻人在湖边散步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蜻蜓,轻巧地,
像往常一样在灯芯草上。但要来的
仍不曾到来。听着;不曾。
或许到了。然而没有实现。
身体分配给伤口,城市分配给毁灭,
数不清的痛苦,每个人有一种痛苦。
混凝土分配给火葬场。国家分配给分裂,
暗杀者被用签抽出:你,你,还有你。
是的。还有喷气机。晶体管。电视。
人在月亮上。他走着却不知道。
他来到一个小港湾,海滩的一种。
度假的人们在那里晒着日光浴。
先生们和女士们,无聊地,谈起了
谁和谁睡觉,桥,和新的探戈。
那个年轻人是我。我曾是他。也许仍然是
尽管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回忆却记不清
他们和他怎样争吵。他不同,是外侨。
他心灵的囚犯们,闪过并消失。
他那时轻蔑一个审判者和目击者。
于是这青春期的厌恶
预示出一个时代的病症
它至今没有结束。那些没有觉察的人
应该受到惩罚;他们只是要活着。
一个浪,几片沙地上的芦苇。几朵白云。
水那边,村庄的屋顶,一片树林。和幻想。
在里面,犹太城镇,一列火车穿过平原。
深渊。大地倾斜着。它是现在才倾斜吗?
当我打开时间的迷宫,
似乎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而窗外蜂鸟上演着它们的舞蹈。
五十五年前,我应得到……我应得到些什么?
我应活在欢乐中。和谐中。信念中。和平中。
这似乎能够。后来,麻木了。
为什么他们不能更聪明些?它全部表现出
原因和结果。不,那实在可疑。
每一个呼吸着的人的责任——
空气?无理性?幻想?观念?
像所有活在这里和那里的人,我看不清楚。
我向你们承认这一点,我年轻的学生们。
第二讲
母亲们和姐妹们,温柔的妻子和情人们
想想他们。他们活着,有着名字。
在灿烂的亚得里亚海滩,
两次大战期间,我见到一位姑娘,那么美
我想在那个不可挽回的瞬间留下她。
她纤细的身材紧裹着丝绸泳衣
(在塑料年代之前),靓青色
或深蓝色。眼睛是紫罗兰色,
头发,金黄得近乎褐色。贵族的女儿,
也许是氏族的,自信地走过。
金发的青年,像她一样俊美,
充当着她的随从。希格丽德或茵奇
从散发雪茄气味的屋里,安然地下达命令。
“别消失,傻瓜。最好在神像,教堂的壁画,
和金红色的黎明中得到庇护。
留下,像回声在日落时分的水面上。
别毁掉自己,别相信。并不辉煌和荣耀,
但一个愚蠢的马戏团召唤你,你部落的仪式。”
我会这样对她说。一阵香气,一个身体?
一团独特的幽灵?尽管出生的日子
和地点,像一个星座
控制着她会怎样:被她对本地风俗的爱,
和她顺从的美德所引诱。
哎。但丁错了。它不是这样发生。
判决是共同的。永恒的诅咒
将折磨着他们所有人,是的,听有人。
这并非不可能。耶稣不得不面对
华丽的茶壶、咖啡、哲学讨论,
有鹿的风景,和市政厅上的钟声。
没人会相信他,黑眼睛,
钩鼻子,穿着脏衣服的
罪犯或奴隶,国家合法地
逮浦和处置的流浪汉中的一员。
现在,当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忘掉
我自己的罪行。和他们的没有不同:
我曾想和别人一样,行为就像他们。
闭上我的眼睛。不去听先知们的叫嚷。
我为什么理解她。舒适的家,庭院。
从地狱的深处。一首巴赫的赋格。
第三讲
可怜的人们在车站的地面上露宿。
护耳帽、三角巾、棉夹克、羊皮。
他们个挨个地睡着,等着火车。寒冷吹过门廊。
新来的人抖掉雪。加上泥浆。
斯摩棱斯克的见闻,萨拉托夫。我知道这不适合
你。
最好不。谁要是能够,就让他避开
同情吧,那幻想的疼痛。
所以我不会这样做。只是片段,一个轮廓。
他们出现。那些卫兵。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的长筒皮靴柔软、高级,
贵重的毛皮大衣。举止傲慢、自信。
牵着德国警犬的皮带。看看她,
高大,仍然困倦,适于上床性交,
从帽槽下轻蔑地一瞥。
她是在清楚表现谁在这拥有权力,
谁得到了奖赏?观念上的。
要是你愿意。因为这儿没什么可教,
一切都伪装成一个习惯短语,
虽然恐惧真实,人们顺从,
四人来自在暴风雪中,有着
真正锋利的铁丝网、营地了望塔的地方。
在巴黎的捍卫文明的大会上,
1935 年春,我的同伴学生,
来自马尔堡的根特,漫游了欧洲,
狂喜。一个斯蒂芬• 格奥尔格的崇拜者,
他将写下关于骑士勇敢的诗歌
并带着尼采的袖珍本。
他大约死在斯摩棱斯克附近。
谁的子弹?一个睡在那里的人。
带着狗的卫兵的?一个难友的?
这个纳迪亚或伊林娜的?对于他们他一无所知。
第四讲
真实,我们能对它做些什么?它是在词语中?
就像它闪烁,它消失。数不清的生命
无法记起。城市只是在地图上,
没有窗子里的脸,在一楼,市场附近,
没有那两个在煤气厂附近的灌木丛中。
回归的季节,下雪的山,海洋,
地球旋转着的蓝色球体,
但沉默的是他们,那些穿过炮火的人,
那些涂着防护的粘土的人。
和那些在黎明被从家中赶走的人,
和那些从成堆的尸体下面爬出来的人,
当我在这儿,我,一个遗忘中的教师,
教着痛苦的过去(因为这是他人的庸苦),
仍在心里试着拯救雅德维加小姐,
一个稍稍驼背,职业图书管理员,
她死在一个公寓的掩体里
据说那里安全却塌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挖开墙的厚壁,
虽然敲击的声音很多天都能听到。
于是一个名字长久地消失了,永远,
没人能知道她最后的时刻,
时间把她带进上新世岩层。
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概括。
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所谓的历史。
吸引和恐惧有着重复数字。
别相信它。狡猾而奸诈,
历史,如马克思告诉我们,并非反自然的,
是否是一个女神,一个蒙蔽命运的女神。
雅德维加小姐的小骷髅,她的
心脏跳动的地方。这不过是
我抵御着贫困、法律,和理论。
第五讲
“基督复活了。”无论谁相信
都不会做出像我这样的举动,
他们分不清上、下、左、右、天堂、地狱,
想法混着日子,在汽车里,在床上,
男人抓住女人,女人抓住男人,
躺下,站起,把咖啡放在桌上,
给面包涂上黄油,因为这儿是另一天。
和另一年。时问更换着礼物。
发光的圣诞树,音乐,
我们全体,长老会员、路德会员、天主教徒,
喜爱坐在教堂的长凳上,和别人一同唱着,
感谢仍然同在这里的存在,
那个词重复的礼物,现在和所在年代。
我们欣喜于逃过了国家的
灾祸,如我们在这里读到的,被奴役的膝盖
在国家的偶像前,随着他们嘴唇上的名字
一道活着和死去,不知道他们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么。这本书总是和我们一起,
在里面,有奇异的符号、忠告、和指示。
不洁的,这是真的,不同于常识,
但它们存在着,对沉默的大地就足够了。
它好像洞穴中温暖着我们的火
当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静止。
神学家们沉默着。哲学家们
不敢提问:“什么是真理?"
于是,在大战之后,难以确定,
有着几乎善的意愿但不完全,
我们怀着希望沉重地走着,
现在让每个人自我忏悔。
“他复活了吗?!”“我不知道。”
第六讲
无边的历史延续到
他掰着面包喝着葡萄酒那一刻。
他们降生,他们渴望,他们死去。
我的上帝,那么多的人!这怎么可能
他们全都想活却已死去?
一位教师带着一群五岁的孩子
穿过博物馆的大理石厅堂。
她让他们——礼貌的男孩和女孩,
坐在地上,对着一幅巨大的画,
解说着:“一个头盔,一柄剑,那些神,
一座山,白云,一只鹰,闪电。”
她清楚,他们第一次看到。
她微弱的嗓音,她女性的器官,
她鲜艳的衣服、化妆品、饰物
被宽恕所环绕。什么不被宽恕环绕?
无知,天真的冷漠
会为复仇而呼喊,谴责着一个
让我成为法官的决定。我不会,我没有。
在辉煌中大地可怜的瞬间更新着自我。
同时,现在,这里,每一天
面包被变成肉,酒变成血,
不可能的事情。没人承担的一切,
被重新接受和承认。
当然,我正安慰着你,也安慰着自己。
没有太多安慰。枝形烛台
安着绿色的蜡烛。以及玉兰花。
这也是真的。喧嚣停止了。
回忆降临在黑暗的水面。
那些人,似乎在一片玻璃后面,凝视,沉默。
译/张曙光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在莱茵河橡木的桶中。
我在密特伯格海姆葡萄园小礼拜堂的
钟声中醒来。我听到细细的泉水
滴落在院子的井中,和街上木屐
的叭嗒声。在屋檐下面变干的
烟叶、犁、木头车轮、
山坡、秋天,陪伴着我。
我闭着眼睛。不要催我。
你、火、权力、力量,因为天还太早。
我活过很多年,像在这做了一半的梦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达变动着的边境
在它的上边色彩和声音变得真实
世上的万物融为了一体。
可别强迫我睁开眼帘。
让我确定和相信我会到达。
让我逗留在这儿,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会。它们陪伴着我,
秋天,木头车轮,挂在屋檐下的烟
叶。这里,所有地方
都是我的家园,无论我转到哪里
在哪种语言中,我都会听到
孩子的歌声,情人们的交谈。
比谁都快乐,我收到了
一个目光,一个微笑,一颗星,在膝盖
发皱的丝衣。恬静,观看,
我在白昼柔和的光线中上山
越过河流、城市、道路、人类的习俗。
火、权力、力量,把我抓在
手掌中的你,它的皱纹
就像南风梳理过的
巨大的峡谷。你给予肯定
在恐惧的时刻,怀疑的一周。
时间太早了,让葡萄酒酿熟,
让旅人们在密特伯格海姆沉醒。
译/张曙光
一个男孩
站在圆石上,你抛出一条钓线,
波光闪闪的河水环绕着你的光脚
家乡小河的水,有着厚厚的睡莲。
而你是谁,凝视着浮标
听着回声,那些船桨的喧哗?
你受到了怎样的耻辱?年轻的主人
患上了孤独症,有着一个
渴望:只是像别人一样。
我知道你的故事了解你的将来。
我会穿得像吉普赛女郎,站在河边
讲述你的命运:名望和大量金钱,
尽管不知道要付出的代价
人们不会承认对此妒嫉。
有一件事确定:你有着两种本性。
贪婪,与慷概相反的节俭。
很多年中你会试着协调它们
直到你的全部工作变得微不足道
而你只会赢得不曾料想的礼物,
慷慨,忘我地给予,
没有纪念碑、书和人类的记忆。
译/张曙光
咒语
理性美丽而不可战胜。
没有栅栏,没有铁丝网,没有化成纸浆的书,
和流放的判决能压倒它。
它用语言创立了全人类的观念,
引导我们的手,我们用大写字母写下
真理和正义,谎言和压迫用小写字母。
它把应该放在上面的事物放在上面,
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犹太人和希腊人,或奴隶和主人,
把世界的产业交给我们去管理。
它从痛苦辞语的粗俗噪音中
解救出朴素而明晰的语句。
它说太阳下面都是新的事物,
张开过去冻结的拳头。
美丽而又年轻的是菲罗-索菲亚③
和诗歌,她的服务于善的助手。
昨天自然才迟迟祝贺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被独角兽和一个回声带到群山。
她们的友谊美好,她们的时间没有终结。
她们的敌人把自己交给了毁灭。
① 菲罗-索菲亚,哲学一词的拟人化
译/张曙光
城市
城市狂欢着,一切在鲜花中。
很快将会终止:一种时尚,一个阶段,时代,生命。
一种最终消亡的恐惧和美妙。
让第一颗炸弹毫不迟疑地落下。
译/张曙光
爱
爱意味着学会注视你自己
一个人注视远处事物的方式
因为你只是许多事物中的一个。
无论谁看到治愈心灵的方式,
并不知道,从不同的疾病中——
一只鸟和一棵树对他说:朋友。
然后他要使用自己的事物
于是它们位于充足的光辉中。
他是否知道经历什么并不要紧:
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译/张曙光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结果
他得到了一直寻求着的形态,
而刻在石头上的每一个字
生出了白霜,然后怎样?
酒神节合唱队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从他的出生地走来。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云彩。一面镜子在他面前。
镜子里是已经中止的、毁灭着的
事物。
译/张曙光
选自绝版诗集《切·米沃什诗选》,张曙光译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米沃什论诗
我坚信诗人是被动的,每一首诗都是他的守护神赐予的礼物,或者按你们喜欢的说法,是他的缪斯馈赠的。他应该谦卑恭谨,不要把馈赠当作自己的成就。同时,他的头脑和意志又必须警醒敏锐。
我经历了二十世纪恐怖的一幕又一幕——那是现实,而且我无法逃避到某些法国象征主义者所追求的“纯诗”的境界中去。虽然有些诗歌仍保有一定价值,比如我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华沙、在犹太人居住区熊熊燃烧时写的《菲奥里广场》,但我们对暴虐的愤慨少有得当的艺术性文字来表现。
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主观的艺术和客观的艺术二者若必择其一,我选择客观的艺术,即便它的意义并非由理论阐释,而是通过个人努力来领会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了言行一致。
既要认清事实举足轻重,又要拒绝诱惑、不甘只做一个报告员,这是诗人面临的最棘手的难题之一。诗人要巧妙地择取一种手段并凝练素材,与现实保持距离、不带幻想地思考这个世界的种种。
诗歌一直以来都是我参与时代的一种方式,我同时代人身处的为人所控的现世。
林洪亮 译
选自《米沃什诗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