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詩選讀|在一顆小星下
鬍桑 譯 燃讀 2/27

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蘭女詩人,於199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奬,其詩作被稱為“具有不同尋常和堅韌不拔的純潔性和力量”。有《一見鐘情》,《呼喚雪人》等著作。

辛波斯卡詩選讀
譯|鬍桑
在一顆小星下
我為把偶然稱為必然而嚮它道歉。
萬一我錯了,我就嚮必然道歉。
請別生氣,幸福,如果我將你占為己有。
死者,但願你容忍這一切,我的記憶正在枯萎。
每一秒鐘我都忽視了整個世界,於是,我嚮時間道歉。
我為將新歡當成初戀而嚮舊愛道歉。
原諒我,遠方的戰爭,原諒我將鮮花帶回了傢中。
原諒我,外露的傷口,原諒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為小步舞麯唱片而嚮在深淵裏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點我仍在熟睡,為此我嚮等候在火車站的人道歉。
寬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寬恕我一再地大笑。
寬恕我,沙漠,寬恕我未能及時帶來一匙清水。
還有你,獵鷹,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個籠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處,
原諒我,即使你變成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條腿而嚮被砍倒的樹木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嚮大問題道歉。
真理,請不要太在意我。
尊嚴,請對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襬上偶然的針綫。
靈魂,請別指責我偶爾纔擁有你。
我嚮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隨時到達每一個地方。
我嚮所有人道歉,我無法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衹要我活着,就不能變得公正,
因為,我是我自己的障礙。
言語,不要怪罪我藉用了莊嚴的詞句,
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
清晨四點
黑夜與白晝之間的時辰。
輾轉反側之間的時辰。
三十歲人的時辰。
為公雞啼鳴而清掃幹淨的時辰。
大地收回溫暖擁抱的時辰。
來自消逝星辰的涼風的時辰。
我們消失後留不下任何痕跡的時辰。
空洞的時辰。
虛無。沒有意義。
其他一切時辰的底座。
臨晨四點,沒有人感到舒服。
假如一隻螞蟻有這種感受,
我們為它感到高興。讓五點鐘到來吧,
如果,我們不得不繼續活着。
一見鐘情
他們兩人都深信
一種突然的激情使他們結合在一起。
這樣的信念是美麗的,
但猶疑不定更為美麗。
如果從未相遇,他們確信,
他們之間將什麽也不會發生。
然而,從街道、樓梯、走廊傳來的詞語在說着什麽?
也許,他們已無數次擦身而過?
我想問一問他們
是否已不再記得——
在某扇旋轉門裏
在瞬間,他們曾看見彼此的面容?
也許,在人群中,曾低聲說“對不起”?
在電話裏,不經意地說過“打錯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們已忘卻。
他們如此驚異,多年來,
機遇一直
擺弄着他們。
機遇還沒有準備好
去成為他們的命運,
它將他們推近,又驅使他們分離,
它擋住他們的去路,
隨後又閃到一邊,
屏住了竊笑。
曾經有過一些跡象與徵兆,
但他們未能解讀。
也許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一片樹葉
從一人的肩上飄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東西掉了,又被撿起。
誰知道呢,也許是那衹球,消失於
兒時的灌木叢?
門把上,門鈴上,
一人先前的觸痕被另一人的
覆蓋。
他們寄存的箱子並排在一起。
有一個晚上,也許,他們做着相同的夢,
到了早上,卻不再清晰。
每一個開端
僅僅是延續,總之,
事件之書
總是從中途開啓。
博物館
這是餐盤,卻沒有食欲。
這是婚戒,回報的愛
卻已消失三百年。
這是扇子——何處殘留着少女的羞澀?
這是幾把劍——何處殘留着憤怒?
黃昏時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由於“永恆”已經缺貨,
取而代之,一萬件古物聚集於此。
長滿苔蘚的衛士在金色的睡夢中,
髭須支撐在展覽窗的數字上……
八。金屬、陶土、羽毛在慶祝
它們寂靜的勝利戰勝了時間。
衹有一隻埃及少女的發簪在傻笑。
王冠比腦袋活得更久。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
至於我,還活着,你瞧。
我與裙子的戰爭進行於憤怒之中。
它掙紮,愚蠢的傢夥,如此頑固!
它决意在我死後繼續活着!
旅行輓歌
一切都是我的,卻是短暫的藉用。
記憶一無所有,
而衹在凝視的片刻,我纔占據了事物。
記憶進入了心靈,宛如出土的雕像,
頭顱錯亂地擺放在一起。
在薩莫科夫城,衹有雨,
一無所有,除了雨。
如今,從盧浮宮到指甲,
巴黎長滿了眼翳。
聖馬丁林蔭道:如一些階梯
伸嚮遠方,逐漸消失。
在多橋的城市列寧格勒,
橋,衹剩下了一座半。
可憐的烏普薩拉,巨大的教堂
縮小成一堆廢墟。
索菲亞的不幸舞者,
一具身體,沒有臉部。
隨後,單獨地看,他的臉上沒有眼睛;
繼續看,眼睛裏缺少瞳孔。
最後再看,則是一雙貓的瞳孔。
一隻高加索鷹尖叫
在峽𠔌的復製品之上,
太陽騙人的金色,
偽造的石頭。
一切都是我的,卻是短暫的藉用。
記憶一無所有,
而衹在凝視的片刻,我纔占據了事物。
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但具體到最細的纖維,
一粒沙,一滴水——
都是風景。
我不想隱藏一片草葉,
而要讓人看到它的真實。
問候與告別,
使用了同一個眼神。
豐盈和匱乏
衹是脖子的一次扭動。
巴別塔
“幾點了?”“哦,是的,我如此開心;
衹需要一隻挂在脖子上的小鈴
在你入睡時,叮當作響。”
“難道你沒有聽到風暴的聲音?北風撼動了
墻壁;塔門,如獅子的胃,
在吱嘎作響的鉸鏈上打哈欠。”“你怎麽會
忘記?我穿的是那件扣在肩上的
灰裙。”“那時,
無數次爆炸震撼了天空。”“我怎能
進去?畢竟,你房間裏還有別人。”“我瞥見
比目光更蒼老的色彩。”“真遺憾,
你不能給我許諾。”“你是對的,這一定
是個夢。”“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對着我
叫她的名字;你仍然愛她?”“當然,
我要你陪着我。”“我不能
抱怨,我早該猜到的。”
“你仍然思念着他?”“但我不在哭。”
“這就是一切?”“沒別人,衹有你。”
“至少,你真誠。”“別擔心,
我就要離開市區了。”“別擔心,
我正要去。”“你的雙手真美。”
“那已是久遠的往事;刀刃切透了,
但未傷及骨頭。”“沒關係,親愛的,
沒關係。”“我不知道
現在幾點,我不在乎。”
與石頭交談
我敲擊石頭的前門。
“衹有我一人,讓我進去。
我想進入你裏面,
四處看看,
呼吸你讓我充實的氣息。”
“走開,”石頭說,
“我緊閉着。
即使你將我敲成碎片,
我們仍然是關閉的。
即使你將我們碾成沙礫,
我們依然不能讓你進來。”
我敲擊石頭的前門。
“衹有我一人,讓我進去。
我來,是出於純粹的好奇。
唯有生命才能將它熄滅。
我想漫步於你的宮殿。
然後,拜訪樹葉、水滴。
我的時間不多。
死亡即將觸及我。”
“我由石頭做成,”石頭說,
“於是,必須板着臉。
走開。
我沒有肌肉用以大笑。”
我敲擊石頭的前門。
“衹有我一人,讓我進去。
聽說,你體內有一些空曠的大廳,
無人欣賞,它們的美多麽浪費,
那麽寂靜,缺少腳步的回聲。
承認吧,你自己對它們也不熟悉。”
“完全正確,又大又空,”石頭說,
卻沒有任何空間。
華麗,也許,很不符合
你那貧乏的口味。
你認識我,但永遠不會徹底瞭解我。
我的整個外表面嚮你,
而我的內在轉身離去。”
我敲擊石頭的前門。
“衹有我一人,讓我進去。
我並非嚮永恆尋求庇護。
我不在悲傷。
我並非無傢可歸。
我的世界值得回去。
我會空手而入,空手而出。
證明我到過你內部的,
衹有無人會相信的
言辭。”
“我不會讓你進來,”石頭說,
“你缺乏參與感。
其他感知無法彌補你的這一缺失。
如果缺少參與感,即使視力提升為可以
看見一切,對你也並無益處。
你不應該進來,你衹有一種僅能看見事物表面的感知,
衹有這種感知的種子,想象。”
我敲擊石頭的前門。
“衹有我一人,讓我進去。
我並未擁有兩千個世紀,
所以,讓我到你的屋頂下。”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頭說,
“就去問問葉子,它會對你說相同的話。
問問水滴,它會說出葉子說過的話。
最後,問問你的頭髮。
我真想突然大笑,是的,大笑,放聲大笑,
雖然,我並不知道如何去笑。”
我敲擊石頭的前門。
“衹有我一人,讓我進去。”
“我沒有門。”石頭說。
寫作的愉悅
這衹被書寫的母鹿為何跳躍着穿過被書寫的樹林?
是去飲泉中被書寫的水,
水的表面將復印出她溫順的口鼻?
她為何擡起頭;她聽到了什麽聲音?
棲止於從真理藉來的四條瘦小的腿上,
她在我指尖下竪起耳朵。
“寂靜”——這個詞在紙上沙沙作響,
撥開
從“樹林”這個詞中萌生的枝葉。
這些不懷好意的字母,
順從地串聯成句子,
埋伏着,在白紙上等待突襲,
永遠不想讓她逃離。
每一滴墨水潛藏着衆多的
獵人,在視綫後面眯縫着眼,
準備隨時撲嚮傾斜的筆,
圍住母鹿,緩慢地瞄準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紙上不是真實的生活。
這裏另有律法,白紙黑字。
在我的話語中,眨眼的瞬間可以隨意持續,
如果我願意,它可以被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恆,
子彈停滿飛行的中途。
除非我同意,什麽事也不會發生。
沒有我的許可,樹葉不會墜落,
草葉不會在蹄子完全的停歇中彎麯。
那麽,是否有一個世界,
我可以徹底掌握命運?
時間可以用符號的鎖鏈綁住?
存在聽命於我而變得永無止盡?
寫作的愉悅。
保存的力量。
凡人之手的復仇。
越南
“女人,你叫什麽名字?”“不知道。”
“你多少歲?來自何處?”“不知道。”
“那條地道怎麽挖出來的?”“不知道。”
“你在裏面藏了多久?”“不知道。”
“為什麽你咬我的手指?”“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們不會傷害你嗎?”“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邊?”“不知道。”
“這是戰爭,你必須做出選擇。”“不知道。”
“你的村子還存在嗎?”“不知道。”
“這些是你的孩子?”“是的。”
致谢函
對於我不愛的人,
我虧欠太多。
另有人更需要他們,
這使我欣慰。
很高興,我不是
他們羊群裏的狼。
與他們在一起,我感到寧靜,
自由——
這些,愛無法給予,
也無法取走。
我不會守着門窗,
等候他們。
我擁有日晷般的
耐心,
我理解
愛無法理解的事情,
我寬恕
愛不會寬恕的事情。
從約會到通信,
不是永恆,
而是幾天或幾個星期。
與他們一起旅行總是那麽順心,
聽音樂會,
逛大教堂,
看風景。
當七座山,七條河
阻隔在我們之間,
這些山與河
在地圖上衆所周知。
他們應該獲得贊譽,
讓我活在三維空間,
一個既無抒情、也無矯飾的空間,
帶着一條真實的、不斷變遷的地平綫。
他們並不知道,
他們空着的手裏攥着那麽多東西。
“我什麽也不虧欠他們,”
對這個公開的話題,
愛如此回答。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
這麽多日期中的一個
我們不再記得。
那天去了哪裏,
做了什麽——我一無所知。
遇到了誰,談了什麽,
我不能記起。
如果附近發生了罪案,
我也沒有辯解之辭。
太陽閃耀、消失,
在我的視野之外。
地球旋轉,
並未記錄於我的筆記本。
我寧可假設
自己暫時死去,
也不願繼續活着,
卻記不住任何事情。
畢竟,我不是幽靈。
我呼吸,吃東西,
走路。
腳下發出聲音,
手指當然也在門把上
留下了印跡。
鏡子捕獲了我的影像。
我穿了一些或另一些某種顔色的東西。
有人肯定見過我。
也許那天我找到了
遺失的一些事物。
也許我遺失了後來又出現的事物。
我曾充滿感情與知覺。
如今那一切就像
括號裏的一行圓點。
我藏身於何處,
隱匿於何處?
消失於自己眼前,
是一種不錯的幻術。
我搖動記憶。
也許在它枝葉間
沉睡多年的某些事物
突然振翅起飛。
不。
顯然,我已要求太多。
甚至是對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