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內·夏爾|“你衹為愛而彎腰”
王殿忠 譯 燃讀 2018-09-12

勒內·夏爾(RENÉ CHAR 1907—1988)
加繆:勒內·夏爾
翻譯|王殿忠
對一位像勒內·夏爾(*這是為1959年勒內·夏爾德文版詩集寫的序言)這樣的詩人,僅用幾頁的文字是不足以對其做出全面評價的,但至少可以給他定位。衹看他的某些作品,也便足以值得我們嚮他表示敬意。非常高興能藉為我所偏愛的這些詩篇用德文出版之機講幾句話。我認為勒內·夏爾是自(蘭波)《靈感》和《醉舟》發表以來,法國詩壇上我們最偉大的、現尚在人世的、而且是“瘋狂和神秘”的詩人。
夏爾的新穎,令人為之目眩。無疑,他是經歷了超現實主義的,但與其說他是藉鑒了超現實主義,倒不如說是補充了它。他在觀察階段,一個人邁着堅定的腳步嚮前走。自從《孤獨的逗留者們》發表以後,一小部分詩作便使得我們的詩壇上颳起了一股清新的自由之風。在我們的詩人們一開始專事致力於製造那些“空靈的小擺設”的許多年之後,我們的詩人們便孜孜不倦地吹奏着銅管樂,於是詩便成了一堆有益於健康的木柴。它燃起了熊熊烈火,詩壇上這一片燎原烈火,颳起了陣陣薫風,並肥沃了大地。我們終於感到寬慰了。自然界的神秘現象,連天的大水、陽光等等,闖入了詩人們醉心於與世隔絶、衹聽聽外面回聲的那個小天地,於是便出現了詩的革命。
但如果這種詩作的新穎性、它的靈感衹停留在這個陳舊的觀念上,我卻不怎麽欣賞。於是夏爾便理所當然地提出恢復前蘇格拉底時希臘悲劇式的樂觀主義。被夏爾稱作“眼裏充滿淚水的智慧”的那種詩作又復活了,它們在我們處於災難的時期復活了。
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這種詩都非常精練和淳樸。無論描寫的是白天還是夜晚,這些詩都有同樣的激情。在光天化日下,夏爾出現了。大傢知道,太陽有時也是陰暗的。在兩點鐘時,大地奇熱無比,一陣黑色的風便使它恢復了清涼。同樣,每當夏爾的詩顯得陰暗時,那是因為一種高度集中的形象,一種強烈的光綫使他的詩遠離了那種抽象的透明度,而對這種透明度卻是我們最經常的要求,因為它不需我們費力便可看得懂。但與此同時,正如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大平原上一樣,這個黑點卻在周圍形成了大片陽光燦爛的海灘,在這片海灘上各種面孔均暴露無遺。例如在《粉碎的詩篇》中,有那麽一個神秘的家庭,在這個家庭周圍,竟出現了那麽多熱情的形象。
因此,這首詩便大受我們歡迎。我們在晦暗中前行,天上那道固定的、圓圓的光綫,對我們絲毫不起作用。這道光綫可能有些憂傷,有些無助的憂傷。相反地,夏爾寫給我們的那些奇特又嚴謹的詩中,夜色是光明的,我們又可以嚮前走了。這位全天候的詩人,他所講的也正是我們所講的。他處於激烈爭論的中心,他嚮我們的不幸提出的格言也正如嚮我們的再生所提出的一樣:“如果我們居於閃光中,它便是永恆的心髒。”
夏爾的詩便恰是居於這種閃光之中,而且也絶不衹是引申意義。一般人和藝術傢以同樣的步伐前進,昨天他們同在反對希特勒的極權主義鬥爭中經受了考驗,今天仍然在揭露分裂我們世界的形式相反卻與希特勒極權主義性質相同的鬥爭中經受考驗。在共同的戰鬥中,夏爾接受的是犧牲而不是享樂。“要嚮前躍進,而不是參加宴會,這是他的結束語。”作為一個反抗的和自由的詩人,他從不獻媚,也從不隨大流,按他的說法,是隨心所欲地反抗。這種反抗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首先把一種具有強製性的嚮往掩藏起來,而第二種呢,則是極力要求營造一種自由的環境,按夏爾那句生動的話說就是,面包將會恢復其原味。夏爾十分清楚,要想使面包恢復其原味,那首先要使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把它置於各種“主義”之上。這位反抗者就這樣逃脫了許許多多反抗者們的那種命運,他們最終不是當了警察便是成了同謀者。對那些被他稱之為替劊子手磨刀的人,他必將挺身而出和他們鬥爭。他不要監獄的面包,對他來說,直到最後,流浪漢的面包,其味道也會比檢察官的好。
於是我們也便明白了,何以這位暴動者的詩人對那些具有愛心的人從來沒有任何傷害。相反地,他的詩卻把它柔嫩而新鮮的根須深深地植於他們之中。他整個精神的和藝術的觀點都在《粉碎的詩篇》中自豪地用這樣的句子歸納出來:“你衹為愛而彎腰。”因為對他來說,也確實存在着彎腰屈從的問題,而貫穿於他整個作品的愛,既有其陽剛之氣,更具有脈脈溫情。
這就是為什麽夏爾同我們大傢一樣,在同這個最錯綜復雜的歷史搏鬥時,他沒有害怕過被捲進去,也從不畏懼對美麗的贊頌、對恰恰是歷史所賦予我們極端渴望的那種美的贊頌。而他那部出色的《伊普諾斯詩稿》中出現的美,像一把耐火的利劍,灼熱、通紅,似經受了奇異的洗禮,通體發出火焰。我們瞭解那是什麽,那不是藝術學院裏蒼白的女神,而是我們時代的朋友、戀人和夥伴。這就是充滿戰鬥精神的詩人,他敢於嚮我們高呼:“在我們這黑暗的時代裏,沒有美的一個位置,所有的位置都是美的容身之地。”自這時起,面對他那個時代的虛無主義,並在反對一切否定主義的鬥爭中,夏爾的每一首詩,都為我們標出了一條希望之路。
對今天的一位詩人,我們還要求他什麽呢?在我們那些拆除的城堡中間,由於一種奧秘和宏大的藝術功效,女性留下了,和平和來之不易的自由也留下了。在戰鬥中,我們懂得了,這些重新獲得的財富,是惟一能說明我們何以戰鬥的佐證。儘管他並非想那樣做,但僅衹為了他不排斥他那個時代的一切,他所做的遠比嚮我們解釋的要多:他也還是我們明天的詩人。儘管他是孤獨的,但他卻集中了並且置身於這種偉大的兄弟般的熱情中,在這當中,人類收穫了他們最美好的果實。我們應該相信,我們今後所要求的,也正是這種具有預見的作品。它們是真理的使者,是已經丟失、但今後我們卻日益嚮它走去的那個真理的使者,儘管在漫長的時間內,除了我們對它說,它是我們的祖國,並且我們已被流放到離它遙遠的地方受苦,除此之外,我們對它什麽也不能說。然而語言已經形成,光明也已顯露,祖國總有一天會接受它的名字,一位今天的詩人,也要堂堂正正地把它喊出,並且為了為現在辯護,他已經在嚮我們召喚說,它正在“躲藏着,並在普通星體中間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