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丨參湯
楊絳 當代作傢 2016-05-26
2016年註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年份;前有閻肅、葛存壯先生仙逝,後有梅葆玖、陳忠實先生仙逝,今又驚聞楊絳先生仙逝。見證了一個世紀的中國的國學大師隕落,讓人唏噓不已。
這次鍾書到藍田去,圓圓並未發呆。假期中他們倆雖然每晚一起玩,“貓鼠共跳踉”,圓圓好像已經忘了渡船上漸去漸遠漸漸消失的爸爸。鍾書雖然一路上想念女兒,女兒好像還不懂得想念。
她已經會自己爬樓梯上四樓了。四樓上的三姨和我們很親,我們經常上樓看望她。表姐的女兒每天上四樓讀書。她比圓圓大兩歲,讀上下兩册《看圖識字》。三姨屋裏有一隻小桌子,兩衹小椅子。
兩個孩子在桌子兩對面坐着,一個讀,一個旁聽。那座樓梯很寬,也平坦。圓圓一會兒上樓到三姨婆傢去旁聽小表姐讀書,一會兒下樓和外公作伴。
我看圓圓這麽羨慕《看圖識字》,就也為她買了兩册。那天我晚飯前回傢,大姐三姐和兩個妹妹都在笑,叫我“快來看圓圓頭念書”。她們把我為圓圓買的新書給圓圓念。圓圓立即把書倒過來,從頭念到底,一字不錯。
她們最初以為圓圓是聽熟了背的。後來大姊姊忽然明白了,圓圓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對面旁聽,她認的全是顛倒的字。那時圓圓整兩歲半。我爸爸不贊成太小的孩子識字,她識了顛倒的字,慢慢地自會忘記。可是大姐姐認為應當糾正,特地買了一匣方塊字教她。
我大姊最嚴,不許當着孩子的面稱贊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圓圓,就把自己的戒律忘了。她叫我“來看圓圓頭識字”。她把四個方塊字嵌在一塊銅片上,叫聲“圓圓頭,來識字”。
圓圓已能很自在地行走,一個小人兒在地下走,顯得房間很大。她走路的姿態特像鍾書。她走過去聽大姨教了一遍,就走開了,並不重複讀一遍。大姐姐完全忘了自己的戒律,對我說:“她衹看一眼就認識了,不用溫習,全記得。”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歲,媽媽教大姐方塊字,二姐坐在媽媽懷裏,大姐識的字她全認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傢得知,急得怪媽媽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媽媽說,沒教她,她自己認識的。爸爸看了圓圓識字,想是記起了他最寶貝的二姐。爸爸對我說:“‘過目不忘’是有的。”
抗日戰爭結束後,我傢雇用一個小阿姨名阿菊。她媽媽也在上海幫傭,因換了人傢,改了地址,特寫個明信片告訴女兒。我叫阿菊千萬別丟失明信片,丟了就找不到媽媽了。阿菊把明信片藏在枕頭底下,結果丟失了。她急得要哭,我幫她追憶藏明信片處。圓圓在旁靜靜地說:“我好像看見過,讓我想想。”
我們等她說出明信片在哪裏,她卻背出一個地名來──相當長,什麽路和什麽路口,德馨裏八號。我待信不信。姑妄聽之,照這個地址寄了信。圓圓記的果然一字不錯。她那時八歲多。我爸爸已去世,但我記起了他的話:“過目不忘是有的。”
所以爸爸對圓圓頭特別寵愛。我們姊妹兄弟,沒一個和爸爸一床睡過。以前爸爸的床還大得很呢。逃難上海期間,爸爸的床衹比小床略寬。午睡時圓圓總和外公睡一床。爸爸珍藏一個用臺灣席子包成的小耳枕。那是媽媽自出心裁特為爸爸做的,中間有個窟窿放耳朵。爸爸把寶貝枕頭給圓圓枕着睡在腳頭。
我傢有一部《童謠大觀》,四册合訂一本(原是三姑母給我和弟弟妹妹各一册)。不知怎麽這本書會流到上海,大概是三姐姐帶來教她女兒的。當時這本書屬於小妹妹阿必。
我整天在“狗耕田”並做家庭教師。臨睡有閑暇就和大姐姐小妹妹教圓圓唱童謠。圓圓能背很多。我免得她脫漏字句,叫她用手指點着書背。書上的字相當大,圓圓的小嫩指頭一字字點着,恰好合適。沒想到她由此認了不少字。
大姐姐教圓圓識字,對她千依百順。圓圓不是識完一包再識一包,她要求拆開一包又拆一包,她自己從中挑出認識的字來。顛倒的字她都已經顛倒過來了。她認識的字往往出乎大姐姐意料之外。一次她挑出一個“瞅”字,還拿了《童謠大觀》,翻出“嫂嫂出來瞅一瞅”,點着說:“就是這個‘瞅’”。
她翻書翻得很快,用兩個指頭摘着書頁,和鍾書翻書一個式樣。她什麽時候學來的呀?鍾書在來德坊度假沒時間翻書,也無書可翻,衹好讀讀字典。圓圓翻書像她爸爸,使我很驚奇也覺得很有趣。
辣斐德路錢傢住的是沿街房子,後面有一大片同樣的樓房,住戶由弄堂出入。我大姊有個好友租居弄堂裏的五號,房主是她表妹,就是由我父親幫打官司,承繼了一千畝良田的財主。她偶有事會來找我大姊。
一九四○年的暑假裏,一個星期日下午,三姐也在爸爸這邊。爸爸和我們姐妹都在我們臥室裏說着話。忽然來了一位怪客。她的打扮就和《圍城》裏的鮑小姐一個模樣。
她比《圍城》電視劇裏的鮑小姐個兒高,上身穿個胸罩,外加一個透明的蜜黃色蕾絲紗小坎肩,一條緊身三角褲,下面兩條健碩肥白的長腿,腳穿白涼鞋,露出十個鮮紅的腳趾甲,和嘴上塗的口紅是一個顔色,手裏拿着一隻寬邊大草帽。她就是那位大財主。
我爸爸看見這般怪模樣,忍着笑,虎着臉,立即抽身到自己屋裏去了。阿必也忍不住要笑,跟腳也隨着爸爸過去。我陪大姐姐和三姐泡茶招待來客。我坐在桌子這面,客人坐在我對面,圓圓在旁玩。圓圓對這位客人大有興趣,搬過她的小凳子,放在客人座前,自己坐上小凳,面對客人,仰頭把客人仔細端詳。
這下子激得我三姐忍笑不住,毫不客氣地站起身就往我爸爸屋裏逃。我衹好裝作若無其事,過去把圓圓抱在懷裏,回坐原處,陪着大姐姐待客。
客人走了,我們姐妹一起洗茶杯上的口紅印,倒碟子裏帶有一圈口紅印的香煙頭(女傭星期日休假)。我們說“爸爸太不客氣了”。我也怪三姐不忍耐着點兒。可是我們都笑得很樂,因為從沒見過這等打扮。我傢人都愛笑。我們把那位怪客稱為“精赤人人”(無錫話,指赤條條一絲不挂的人)。
過不多久,我帶了圓圓到辣斐德路“做媳婦”去──就是帶些孝敬婆婆的東西,過去看望一下,和妯娌、小姑子說說話。錢傢人正在談論當時沸沸揚揚的鄰居醜聞:“昨夜五號裏少奶奶的丈夫捉姦,捉了一雙去,都捉走了。”
我知道五號的少奶奶是誰。我衹聽着,沒說什麽。我婆婆抱着她的寶貝孫子。他當時是錢傢的“小皇帝”,很會鬧。阿圓比他大一歲,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我坐了一會,告辭回來德坊。
我抱着圓圓出門,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對我說:“娘,五號裏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這個我知道。但是圓圓怎會知道呢?我問她怎麽知道的。她還小,纔三歲,不會解釋,衹會使勁點頭說:“是的。是的。”幾十年後,我舊事重提,問她怎麽知道五號裏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說:“我看見她攙着個女兒在弄堂口往裏走。”
圓圓觀察細微,她歸納的結論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正確。“精赤人人”確有個女兒,但是我從未見過她帶着女兒。鍾書喜歡“格物緻知”。從前我們一同“探險”的時候,他常發揮“格物緻知”的本領而有所發現。
圓圓搬個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細細端詳,大概也在“格物緻知”,認出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帶着個女兒的人。我爸爸常說,圓圓頭一雙眼睛,什麽都看見。但是她在錢傢,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好像什麽都不懂似的。
這年一九四○年秋杪,我弟弟在維也納醫科大學學成回國,圓圓又多了一個寵愛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裏。
鍾書暑假前來信說,他暑假將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說,一年後和鍾書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後並不想回上海。鍾書是和徐燕謀先生結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藍田。
我知道弟弟即將回傢,鍾書不能再在來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裏租得一間房。圓圓將隨媽媽搬出外公傢。外公和挨在身邊的圓圓說:“搬出去,沒有外公疼了。”圓圓聽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熱淚,把外公麻紗褲的膝蓋全浸透在熱淚裏。
當時我不在場,據大姐姐說,不易落淚的爸爸,給圓圓頭哭得也落淚了。鍾書回傢不成,我們搬出去住了一個月,就退了房子,重返來德坊。我們母女在我爸爸身邊又過了一年。我已記不清“精赤人人”到來德坊,是在我們搬出之前,還是搬回以後。大概是搬回之後。
圓圓識了許多字,我常為她買帶插圖的小兒書。她讀得很快,小書不經讀,我特為她選挑長的故事。一次我買了一套三册《苦兒流浪記》。圓圓纔看了開頭,就傷心痛哭。我說這是故事,到結尾苦兒便不流浪了。我怎麽說也沒用。她看到那三本書就痛哭,一大滴熱淚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錢的鎳幣那麽大。
她晚上盼媽媽跟她玩,看到我還要改大疊課捲(因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師),就含着一滴小眼淚,伸出個嫩拳頭,作勢打課捲。這已經夠我心疼的。《苦兒流浪記》害她這麽傷心痛哭,我覺得自己簡直在虐待她了。我衹好把書藏過,為她另買新書。
我平常看書,看到可笑處並不笑,看到可悲處也不哭。鍾書看到書上可笑處,就癡笑個不了,可是我沒見到他看書流淚。圓圓看書痛哭,該是像爸爸,不過她還是個軟心腸的小孩子呢。
多年後,她已是大學教授,卻來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原作者是誰,譯者是誰,苦兒的流浪如何結束等等,她大概一直關懷着這個苦兒。
《我們仨》
本文引自《我們仨》。《我們仨》是錢鐘書夫人楊絳撰寫的家庭生活回憶錄。1998年,錢鐘書逝世,而TA.和楊絳唯①的女兒錢瑗已於此前(1997年)先TA.們而去。在人生的伴侶離去④年後,楊絳在92歲高齡的時候用心記述了TA.們這個特殊家庭63年的風風雨雨·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