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魯迅先生
巴金 當代作傢 2014-10-23
從北京圖書館出來,我迎着風走一段路。風捲起塵土打在我的臉上,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站在一棵樹下避風。我取下眼鏡來,用手絹擦掉鏡片上的塵垢。我又戴上眼鏡,我覺得眼前突然明亮了。我在這樹下站了好一會,聽着風聲,望着匆忙走過的行人。我的思想卻回到了我剛纔離開的地方:圖書館裏一間小小的展覽室。那地方吸引了我整個的心。我有點奇怪:那個小小的房間怎麽能夠容納下一個巨人的多麽光輝的一生和多麽偉大的心靈?
我說的是魯迅先生,我想的是魯迅先生。我剛纔還看到他的手稿、他的信札和他的遺照。這些對我也是很熟悉的了。這些年來我就沒有忘記過他。這些年來在我困苦的時候,在我絶望的時候,在我感到疲乏的時候,我常常想到這個瘦小的老人,我常常記起他那些含着強烈的愛憎的文章,我特別記得:十三年前的兩個夜裏我在殯儀館中他靈前的情景。半截玻璃的棺蓋沒有掩住他那沉睡似的面顔,他四周都是芬芳的鮮花,夜很靜,四五個朋友在外面工作,除了輕微的談話聲外,再也聽不見什麽。我站在靈前,望着他那慈祥的臉,我想着我個人從他那裏得過的幫助和鼓勵,我想着他那充滿困苦和鬥爭的一生,我想着他對青年的熱愛,我想着他對中國人民的關切和對未來中國的期望,我想着他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踏遍華北、陰雲在中國天空擴大的時候離開我們,我不能夠相信在我眼前的就是死。我暗暗地說:他睡着了,他會活起來的。我曾經這樣地安慰過自己。他要是能夠推開棺蓋坐起來,那是多麽好啊。然而我望着望着,我走開,又走回來,我仍然望着,他始終不曾動過。我知道他不會活起來了。我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我象立誓願似地對着那慈祥的面顔說:“你象一個普照一切的太陽,連我這渺小的青年也受到你的光輝,你象一顆永不殞落的巨星,在暗夜裏我也見到你的光芒。中國青年不會辜負你的愛和你的期望,我也不應當辜負你。你會活下去,活在我們的心裏,活在中國青年的心裏,活在全中國人的心裏。”的確,這些年來他的慈祥的笑臉,和他在棺蓋下沉睡似的面顔就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記憶。在困苦中,在絶望中,我每一想到那靈前的情景,我又找到了新的力量和勇氣。對我來說,他的一生便是一個鼓舞的泉源,猶如他的書是我的一個指路者一樣。沒有他的《吶喊》和《彷徨》,我也許不會寫出小說。
又是過去的事了,那是更早的事。一九二六年八月我第一次來北京考大學,住在北河沿一傢同興公寓。我在北京患病,沒有進考場,在公寓裏住了半個月就走了。那時北海公園還沒有開放,我也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在北京我衹有兩三個偶爾來閑談的朋友,半個月中間始終陪伴我的就是一本《吶喊》。我早就讀過了它,我在成都就讀過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的《狂人日記》和別的幾篇小說。我並不是一次就讀懂了它們。我是慢慢地學會了愛好它們的。這一次我更有機會熟讀它們。在這苦悶寂寞的公寓生活中,正是他的小說安慰了我這個失望的孩子的心。我第一次感到了、相信了藝術的力量。以後的幾年中間,我一直沒有離開過《吶喊》,我帶着它走過好些地方,後來我又得到了《彷徨》和散文詩集《野草》,更熱愛地讀熟了它們。我至今還能夠背出《傷逝》中的幾段文字。我有意識和無意識地學到了一點駕馭文字的方法。現在想到我曾經寫過好幾本小說的事,我就不得不感激這第一個使明白應該怎樣駕馭文字的人。拿我這點微小不足道的成績來說,我實在不能稱為他的學生。但是墻邊一棵小草的生長,也靠着太陽的恩澤。魯迅先生原是一個普照一切的太陽。
不,他不止是一個太陽,有時他還是一棵大樹,就象眼前的樹木一樣,這樹木給我擋住了風沙,他也曾給無數的年青人擋住了風沙。
他,我們大傢敬愛的魯迅先生,已經去世十三年了。每個人想起他,都會立刻想到他的道和他的文章。這是他的每個讀者、每個研究者永遠記住,永遠敬愛的。他的作品已經成了中國人民的寶物。這些用不着我來提說了。今天看完了關於他的生平和著作的展覽會出來,站在樹下避風沙的時候,我想起來:
這個巨人,這個有着偉大心靈的瘦小的老人,他一生教導同胞反抗黑暗勢力,追求光明,他預言着一個自由、獨立的新中國的到來,他為着這個前途花盡了他的心血。他忘了自己地為着這個前途鋪路。他並沒有騙我們,今天他所預言的新中國果然實現了。可是在大傢、在全國人民歡欣鼓舞的時候,他卻不在我們中間露一下笑臉。他一生詛咒中國的暗夜,歌頌中國的光明。而他卻偏偏嘔盡心血,死在黑暗正濃的時候。今天光的新中國已經到來,他這個最有資格看見它的人卻永遠閉上了眼睛。這的確是一件叫人痛心的事。為了這個,我們衹有更加感激他。
風一直不停,陽光卻更燦爛地照在街上,我已經歇了一會兒,我得往前走了。
1949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