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需要出走
蔣勳 當代作傢 2016-07-30
其實我不太講旅行或旅遊,我常常用的一個字是“出走”。人在一個環境太久了、太熟悉了,就失去他的敏銳度,也失去了創作力的激發,所以需要出走。
我上世紀70年代在歐洲讀書,那時候要寫關於文藝復興的藝術史,老師問我:“你有沒有去過意大利?”我回答說還沒有。他說:“你沒有在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前熱淚盈眶,你怎麽敢寫他?”後來我就在意大利跑了一個月。
當時我身上就是一個背包,兩件襯衫。我曾經睡過火車站,那時候戛納火車站裏有一堆年輕人睡在裏面。他們問我:“你怎麽沒帶報紙?要鋪報紙的。”他們就分給我報紙。早上五點,警察帶了一大桶的咖啡,當、當、當,敲着桶子,叫醒大傢,請大傢喝完咖啡離開,火車站要營運了。
歐洲有種青年出走的文化。我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認識一個14歲的蘇格蘭小孩,帶個氈呢帽,打掃厠所一個學期存了點錢,就到歐洲來旅行。錢花完了一點也不害怕,就去街上吹蘇格蘭風笛賺錢,再繼續下一段的旅行。我那時候感觸很深,不同的文化背景,年輕人可以這麽不一樣。他們將來長大以後,能擔當的事情也絶對不一樣。
宋朝詞人柳永說:“今宵酒醒何處?”中國文化裏面本來有這個東西。可是這個文化老了,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敢。年輕人的生命力沒有了,生命力消失了。
我希望壯遊能帶動年輕人走出去,打出一片天。如果今天不能打出一片天,將來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很多人要去歐洲,都會覺 得我在歐洲很久,就會來問我:“我要去歐洲,要準備什麽?”我就會反問他:“你覺得你要去做什麽?”當你自己很清楚要做什麽、意志力很強的時候,所有的睏 難都可以一層層地被剋服。我們今天小孩做的準備,他們的信用卡、語言,絶對比當年拿着商品樣本在歐洲闖的臺灣商人好,但是他們就是走不出去,因為他們沒有 安全感。
有人好幾年都在問我,但最後就是走不出去。其實壯遊有一部分,是先走出去再說。
我常常跟朋友說,《西遊記》孫悟空那麽厲害,他一翻筋鬥就是十萬八千裏,那他去取經不是很容易嗎?為什麽是唐三藏取經? 因為孫悟空沒有動機,而唐三藏有動機,雖然他沒有取經的能力。動機是比能力重要的;沒有動機,根本就沒有出發點,連起跑點都沒有。衹要有動機,都很棒。最 怕的是無所愛。如果年輕人想要走出去,我會問他:“你愛什麽?”如果喜歡搖滾,要去玩重金屬,想要跟樂團,我都覺得很好。
“壯遊”的“壯”字,不衹是炫耀。“壯”這個字,包含了一個深刻的、跟當地文化沒有偏見的對話關係。
旅行是很大的反省,是用異文化來檢查自身文化很多應該反省的東西。在比較裏面,才能瞭解文化的不同——衹是不同,並沒有優劣。就像寫《裨海紀遊》(清朝康熙年間記錄臺灣山川風物之著作)的鬱永河,他看到原住民被抓來拖牛車,下雨他們就在淋雨。他就問:“為什麽不讓他們在屋檐下躲雨?”翻譯官就告訴他:“他們其實跟動物差不多,他們是不怕淋雨的。”鬱永河就嘆了一口氣說:“亦人也。”
所有好的旅遊書,都會有這個觀點。寫《真臘風土記》(今日的柬埔寨吳哥窟)、出使吳哥城的周達觀是元朝的北方人,所以他 南下的時候,受不了天氣。他不瞭解當地人怎麽每天洗好多次澡。一年之後,他變了。當初他帶着大國心態,當時元朝那麽偉大,但他後來說,真臘,一個小小的東 南亞國傢,可是禮儀這麽嚴整,“不可輕視也”。
我覺得,人不可能沒有主觀,可是慢慢在旅行裏面,修正自己的偏見跟主觀,纔是好的旅行。
即使衹是參加旅行團,也可以有不一樣的體驗跟視野。現在信息真的很發達,在出發以前,可以做一些準備的工作。到現場之 後,可以盡量檢討自己的主觀。我帶朋友去吳哥窟,我會說:“我現在帶你們去柬埔寨人的傢。”他們下車都會嚇一跳,真的什麽都沒有。我們叫做“傢徒四壁”, 他們連壁都沒有。
我在臺灣,老覺得我還缺什麽。到那裏,我第一次想:“我在臺北傢有什麽。”我以為我比他們富有。可是後來我看到他們男男 女女從田裏回來,脫光光地在河裏、蓮花當中,彼此潑水、唱歌,我覺得他們比我富裕太多了。我一生當中都沒有這樣的經驗,我覺得這就是個很大的收穫。所以我覺得任何一個旅遊都值得,因為衹要一對比,你都會回來檢討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價值。旅遊不衹是看,更是找到自己內在最美的東西。外在的風景,其實是你自己的 心情。所以壯遊絶對不衹是嚮外的觀察,而是嚮內的反省。
在一個環境久了,不但爆腦漿、爆肝,還會變得“僵化”與“麻木不仁”。
出走當然是一個很棒的選擇,若短期無法成行,閱讀、寫作、聊天、學習、陪伴、分享、運動、散心、唱歌、畫畫……也是很不錯的方法——衹要是能讓你的生活比重産生變化的。大自然也會改變你的生活質量,避免腦子僵化、心靈麻木。你有多久沒擡頭看看天、看看路邊的小花小草、聽聽在行道樹上吱喳的小鳥?
就從這個簡單的改變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