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幸福的開始
蔣勳 當代作傢 2016-12-12

我自己曾坐在佛羅倫薩的亞諾河畔,思考着一個文明、一個文化,寫下了《叫做亞諾的河流》(收錄於《寫給Ly‘sM》,一九九九年聯合文學出版),我思考着這座城市很多的前因後果,這裏的人經過長達一千年的中世紀,承受宗教對於人的壓力,一種禁欲、對**的不可討論,纔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宗教的禁忌中掙脫,去確立人的意義,開始畫人。在前一千年中是不可以畫人的,因為人沒有被描繪的價值,但從那個時期開始,他們開始面對身邊的人、開始去描繪,所以今天我們能看到蒙娜麗莎坐在那邊微笑,它不是一個簡單的肖像畫而已,它標志着一個人可以被當**看待的意義與價值。
我坐在那條河邊想,在我們的文化裏,人一直是面目模糊的,也很少去思考人的意義與價值。我們似乎很少有一幅能讓你記住的肖像。當然,我們會在某些地方看到少數幾個肖像立在那裏;或者打開報紙、打開電視,看到許許多多的肖像,一個兇殺案裏就有兩個肖像,一個殺人的、一個被殺的。肖像似乎無所不在,卻好像沒有一個可以被記憶、被欣賞,或者被仰望、被思念的,它能夠穩定地存在着,而不被時代衝毀。我想這是為什麽佛羅倫薩的文藝復興時期會讓人懷念,因為人的生存價值與意義,在那樣的一個思索過程中,留下來的肖像是足以作為榜樣,引領每一個人去努力的。我們的社會好像少了這一個部分,是消失了或者是被衝亂了?

我並不是說,要恢復過去的英雄崇拜,或者是對於偉人的仰望,我不覺得應該要退回到那個時代。可是我會感覺到,崇拜本身是一種高貴的情操,我不希望針對某一個個人,但我希望心裏能保有崇拜之感或者仰望之感。我自己一直在尋找一個使我可以仰望的生命的意義跟價值,我會跑到佛羅倫薩坐在河邊,是因為我覺得有些生命是讓我崇拜的,他們讓我覺得他們是崇高的生命。可是對新時代的年輕人而言,他們在商業文化裏成長,不知道什麽叫做崇高,甚至他們所崇拜的偶像,也可以是不崇高的,可以拿出來調侃、開玩笑或者污辱的,這時候我會覺得有一點混亂,就是人內在有沒有一種情操叫做崇高,或者叫做潔淨,或者叫做高貴?如果沒有的話,是不是人性就走到不高貴、不崇高,比較低俗的或者粗糙的狀態中了?
我常在旅遊中,到了某些文化的市鎮,就會拿來跟自己的故鄉做對比,心裏有很多很多的反省與感觸,當然一下子不可能有答案,衹是心裏面會懷着一個很大的盼望,應該不至於完全落空吧,總覺得會有一些踏實的東西,在這個社會裏面慢慢被找到。
今天我們說,這是一個富裕的時代,商業的富裕提供了物質上的滿足,我們很容易得到想要的東西,一雙鞋子、一件衣服,甚至一個人,拿錢就可以買到了。可是中間有一個東西,在容易購買、容易販賣的過程中,遺失掉了,這個遺失的部分恐怕就是臺灣目前最大的難題。

小時候,我們會為了一本同班同學忘掉的筆記本,翻山越嶺渡過淡水河送去他傢,那時候淡水河橋很少,我要繞很遠的路,從延平北路、迪化街,一直走到今天的大橋那一帶,然後走過大橋到三重,到同學家,現在那個記憶很深……
我的意思是說,“難”絶對是生命中幸福的開始,“容易”絶不是該慶幸的事。
我的學生說他們要找人**真的好容易,可是我覺得他們的愛好短淺,我好高興我那個年代這件事是難的,所以會有渴望、有盼望、有期待,所以到最後有珍惜。
我傢裏有很多破鞋子,朋友來看說,這個起碼已經十年沒有穿了吧,我說對,他說那還不丟掉。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丟不掉,我覺得真的是很難解釋,因為它裏面有記憶,它不衹是一個物件。這些鞋跟我的腳已經發生了一種每天一起走路,走過長長一段過去的關係;同樣的,跟你生活在一起的人,雖然他的身體在衰老,可是你會知道他衰老的每一個細節,所以你不會輕易離開。我常常聽到學生跟我講他們的苦悶之後,我一方面悲憫,另外一方面對自己有**的慶幸,慶幸我沒有活在他們的時代裏。我知道他們的苦惱在哪裏,可是我真的也無法為他們解答,我衹能告訴他們,可不可能多一點盼望、多一點期待、多一點珍惜?
可是所有的物件、關係都真的太容易獲取了,教他怎麽珍惜?他知道永遠還有機會要很多其他的東西。

我常常跟人傢講,從來沒有想過要去伊朗,但因為阿巴斯,我想去看看這個國傢。我尊敬那個民族,因為那裏有一個這麽好的導演,讓我看到生命有信仰,有一個他非常相信的東西。尤其是他有幾部電影是在伊朗大地震之後拍的,路也斷了,物資都沒有了,在那個狀況下伊朗人還是活下來了。我真是佩服這個導演,他把人的信仰忠實呈現出來了。
信仰本身是一個過程,它並不在於終結點,也就是說,你不是真的要崇拜一個人或盼望一樣東西,而是保持心裏面的崇拜感;這個崇拜感的對象可以是對宇宙、可以對不可解的海洋潮汐、可以對人世間復雜的因果。這種信仰、崇拜感是經過思考的,不是像過去有一段時間被強迫要崇拜英雄偉人,這種強加的崇拜,是權力者的愚弄,所以我們會覺得很痛苦。
另一方面,商業用金錢堆砌的偶像,也會讓人沒有辦法思考。你去買他的照片,買他的商品,看到他就興奮得又哭又叫……我想,那是另一種形態的愚弄。在我們擺脫政治上的愚弄後,商業上的愚弄卻是變本加厲地在發展,這也是我們要做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