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巴黎
冼星海 当代作家 2017-02-10
我曾在国内学音乐有好些年。在广州南大教音乐的时候,感到国内学音乐的环境不方便,很想到法国去。同时,我奢想把我的音乐技巧学得很好,成为“国际的”音乐家。正在考虑之际,凑巧得xxx兄的帮忙,介绍了他在巴黎的先生奥别多菲尔给我,于是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不顾自己的贫困,在1929年离开祖国到巴黎去。
到了巴黎,找到餐馆跑堂的工作后,就开始跟这位世界名提琴师学提琴。奥别多菲尔先生,过去教xxx兄时,每月收学费200法郎(当时月合华币十元左右)。教我的时候,因打听出我是个做工的,就不收学费。接着我又找到路爱日·加隆先生,跟他学和声学、对位学、赋格曲(一种作曲要经过的课程)。加隆先生是巴黎音乐院的名教授,收学费每月也要200法郎,但他知道我的穷困后,也不收我的学费。我又跟“国民学派”士苛蓝港·多隆姆(唱歌学校——是巴黎最有名的音乐院之一,与巴黎音乐院齐名,也是专注重天才。与巴黎音乐院不同之处,是它不限制年龄。巴黎音乐院则只限廿岁上下才有资格入学。此外,它除了注意技巧外,对音乐理论更注意)学校的作曲教授丹地学作曲,他算是第一个教我啄取的教师。以后,我又跟里昂古特先生学作曲,同时跟卑先生学指挥。这些日子里,我还未入巴黎音乐院,生活穷困极了,常常妨碍学习。
我常处在失业与饥饿中而且求救无门。在找到了职业时,学习的时候却又太少。在此时期我曾做过各种各样的下役,像餐馆跑堂、理发店杂役,做过西崽,做过看守电话的佣人和其他各种被人看作下贱的跑腿。在繁重琐屑的工作里,只能在忙里抽出一点时间来学习提琴,看看谱,练习写曲。但是时间都不能固定,除了上课的时间无论如何要想法去上课外,有时在晚上能够在厨房里学习提琴就好,最糟的有时一早5点钟起来,只做到晚上12点钟。有一次,因为白天上课弄得很累,回来又一直做到晚上9点,最后一次端菜上楼时,因为眩晕,连人带菜都摔倒在地,被骂了一顿之后,第二天就被开除了。
我很不愿意把我是一个工读生的底细告诉我的同事们,甚至连老板也不告诉,因此,同事对我很不好,有些还忌刻我,在我要去上课的那天故意多找工作给我做,还打骂我,因此我也常打架。有一个同事是东北人,他看我学习时,总是找出事来给我,譬如说壁上有尘,要我去揩,等等。但我对他很好,常常给他写信回家(东北),他终于感动了,对我特别看待,给我衣服穿,等等。可是我还不告诉他我入学的事。
我失过十几次业,饿饭,找不到住处,一切的问题都来了。有几次又冷又饿,实在支持不住,在街上软瘫下来了。我那时想大概要饿死了。幸而总侥幸碰到些救助的人,这些人是些外国的流浪者(有些是没落贵族,有些是白俄)。大概他们知道我能演奏提琴,所以常在什么宴会里请我演奏,每次给一二百法郎,有时多的一千法郎。有对白俄夫妇,已没落到做苦功,他们已知道了劳动者的苦楚,他们竟把得到的很微薄的工资帮助我——请我吃饭。
我这样的过朝挨夕,谈不上什么安定。有过好几天,饿的快死,没法只得提了提琴到咖啡馆大餐馆中去拉奏讨钱,忍着羞辱拉了整天得不到多少钱,回到寓所不觉痛苦起来。把钱扔到地下,但又不得不拾起。门外房东在敲门要房金,如不把讨到的钱给他,就有到捕房去坐牢的危险(其实不是为了学习,倒是个活路)。
有一次讨钱的时候,一个有钱的中国留学生把我的碟子摔碎,掌我的颊,说我丢中国人的丑!我当时不能反抗,含着泪,悲愤得说不出话来——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很不喜欢我,他们都很有钱,还有些领了很大一笔津贴,但不借我一文。有时,我并不是为了借钱去找他们,但他们把门闭上,门口摆着两双到四双擦亮的皮鞋(男的、女的)。
我忍受生活的折磨,对于学音乐虽不灰心,但有时也感到迷惘和不乐,幸而教师们肯帮助我,鼓励我,在开音乐会演奏名曲时,常送我票。奥别多菲尔先生在一个名音乐会里演奏他的提琴独奏时,不厌我穷拙,给我坐前排。这些对我意外的关怀,时时提醒我重新提起勇气,同时也给我扩大了眼界。我的学习自己觉得逐渐有些进步,我写了好多东西,我学习应用很复杂的技巧。
在困苦生活的时日,对祖国的消息和怀念也催迫我努力。
我很喜欢看法国国庆节和“贞德节”的大游行。这两个节是法国很大的节日,纪念的那天,参加的人非常拥挤。有整齐的步兵、卫队、坦克队、飞机队等。民众非常热烈地唱国歌,三色国旗飘扬。我每次都很感动。在1932年,东北失陷的第二年,到那些节日,我照旧去看游行。但是那次群众爱护他们祖国的狂热,和法国国歌的悲壮声,猛烈地打动了我。我想到自己多难的祖国,和三年以来在巴黎受尽的种种辛酸、无助、孤单、悲痛、哀愁、忧郁的感情混合在一起,我两眼充满了泪水,回到店里偷偷地哭起来。在悲痛里我起了应该怎样去挽救祖国危亡的念头。
我那时是个工人,我参加了“国际工会”。工会里常放映些关于祖国的新闻片和一些照片。我从上面看到了祖国的大水灾,看到了流离失所、饥饿死亡的同胞;看到了黄包车(人力车)和其他劳苦工人的生活;看到了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党派分裂、国民党的大屠杀……这些情形,更加深我的思念、隐忧、焦虑。
我把对于祖国的那些感触用音乐写下来,像我把生活中的痛楚用音乐写下来一样。我渐渐把不顾内容的技巧(这是“学院派”艺术至上的特点),用来描写、诉说痛苦的人生、被压迫的祖国,我不管这高尚不高尚。在初到法国的时候,我有艺术家的所谓“慎重”,一个创作要花一年的功夫完成,或者一年写一个东西,像小提琴及钢琴合奏的《索拿大》,我就花了八个月的功夫。但以后,就不是这样了。我写自以为比较成功地作品《风》的时候,真是被生活逼迫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住在一间七层楼上的破小房子里,这间房子的门窗都坏了,巴黎的天气本来比中国南方冷,那年冬天的那夜又刮大风,我没有棉被,觉也睡不成,只得点灯写作,哪知风猛烈吹进,煤油灯(我安不起电灯)吹灭了又吹灭。我伤心极了,我打着战,听寒风打着墙壁,穿过门窗,猛烈嘶吼,我的心也跟着猛烈撼动。一切人生的苦、辣、辛、酸、不幸,都汹涌起来。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于是借风述怀,写成了这个作品。以后,我又把对祖国的思念写成《游子吟》、《中国古诗》和其他的作品。
我想不到《风》那么受人欢迎。我的先生们很称赞它,旧俄(现在已统称苏联)的音乐家,也是现在世界有名的音乐家普罗珂菲叶夫也很爱它。并且它能在巴黎播出(上面说过的《索拿大》也被播出)和公开演奏。
大概因为作品和别的先生介绍,我侥幸认识了巴黎音乐院的大作曲家普罗·刁客先生,他是世界三大音乐家之一(印象派)。更侥幸的是他竟肯收我做门生,他给我各种援助,送我衣服,送我钱,不断地鼓励我。海派他的门生送我乐谱、香烟(我当时不抽烟,没有收下),并答应准我考巴黎音乐院的高级作曲班。在这之前,一个法国的女青年作曲家,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她亲自弹奏过我的作品,她鼓励我不要灰心,她教我学唱,学法文,经济上不时周济我(她的母亲待我也很好)。在考巴黎音乐院的时候,她先练习了八个月的钢琴为我伴奏。
报考的那天,巴黎音乐院的门警不放我进门,因为我的衣服不相称(袖子长了几寸的西服),又是中国人。我对门警说,我是来报考高级作曲班的,他不相信,因为中国人考中级班的也很少,而且来的多是衣冠楚楚的人。高级班过去只有xxx兄入过提琴班。这样就难怪他阻挡我了。正在为难,恰巧普罗·刁客先生从外面来,他攀着我的肩一同进去了。
我总算万幸考入了高级作曲班,考到了个荣誉奖。他们送给我物质的奖品时,问我要什么?我说要饭票,他们就送了我一束饭票。入学后,我专心学作曲,兼学指挥,并在“国名学派”士苛蓝港·多隆姆学音乐理论。在生活上较有办法了。学校准许我在校内吃饭,刁客先生更常帮助我。不过比起别人来,我穷得多。学习上物质的需要还很难解决,如买书就不易,所以我几次要求政府给公费。照我的成绩及资格说来,是应得公费的,但祖国政府对我的几番请求都没答复。学校给证明,甚至当时巴黎市长赫理欧也有证明文件都不行。我很失望。我记得有一年,有个要人到巴黎来,找我当翻译,我顺便要求他给我想办法资助去德国学军乐(那时我还未入巴黎音乐院),回来为祖国服务。他那时虽是对外宣传中国需要抗日,却不能答应我的请求。而我入了巴黎音乐院之后,要想政府给公费就更困难了。结果是从始到终一文公费也领不到,我在巴黎音乐院的几年生活只靠市长和学校的帮助。
1935年春,我在作曲班毕了业,刁客先生逝世,我就不能再继续留在巴黎研究了。另一方面我也想急于回国,把我的力量贡献给国家。所以临行时,上面说过的那位女青年作曲家劝我再留在巴黎,我也不肯再留,为了却她的盛意,我对她说谎,说半年后就回到巴黎来。我有许多曲稿还留在她那里,还有许多书籍稿件也放在别处一间小寓所里因为没钱交房租,不能去取回来,大概现在还在吧!
1935年初夏,我作最后一次欧洲的旅行。几年来我把欧洲主要的许多大小国家的名城、首都都游过了,增长了很多知识。这最后一次到伦敦的旅行,却很不顺利。登岸时,英政府不准我入境,他看见我的证明文件及穷样子,以为我是到伦敦找事做的,他不相信我是旅行者。我被扣留了几个钟头,亏得能打电话到公使馆才被释放了。帝国主义对弱小民族是歧视的,英国的成见尤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