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究不忍把顧城想得太壞
王安憶 當代作傢 2015-10-16

天才其實是可怕的
北島囑我寫顧城,紀念紀念他。
一轉瞬,顧城已經走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正是從青年到中年,倘若活着,應是嚮晚的年紀,而如今,留在記憶中的,還是大孩子的形貌。不知道老了的顧城會是什麽模樣,要是小去二十年,卻能想得出來。
顧城的父母與我的父母是戰友兼文友,尤其是他父親詩人顧工,常到我傢來。之前我並未見過顧城,他父親雖為熟客,雙方的兒女卻沒有參與大人的社交。
我母親見過顧城,仿佛是在北京,詩人顧工招待母親去香山還是哪裏遊玩,顧城也跟着。顧工帶了一架照相機,印象中,他喜歡拍照,在那個時代擁有一架照相機也是稀罕的。
顧城出事以後,母親感慨地想起,那一次出遊,父親讓兒子給大傢照合影,那孩子端着照相機的情形。小身子軟軟的,踮起腳,極力撐持着從鏡頭裏望出去。
那小身子早已經灰飛煙滅不知何鄉何野,他的父親亦一徑頽然下去,度着幾近閉關的日子。原來是個何等興致盎然的人啊!
做兒女的令人齒寒,全不顧生你養你的血親之情,一味任性。再有天賦異秉,即投生人間,就當遵從人情之常。賈寶玉去做和尚,還在完成功業之後,並且嚮父親三叩謝恩。哪吒如此負氣,也要最後喊一聲:爹爹,你的身子我還給你!
而顧城說走即走,沒有一點回顧,天才其實是可怕的。
一個無人認領的小姑娘
二十年的時間,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眨眼都不到,塵世間卻是熙來攘往,紛紛擾擾,單是詩歌一界,就有幾輪山重水復。我不寫詩,也不懂詩,感興趣的衹是人。
人和人的不同是多麽奇妙,有的人,可將虛實釐清,出入自如,我大約可算作這類;而另一類,卻將實有完全投入虛無,信他所要信的,做也做所信的,從這點說,對顧城的責備又漸漸褪去,風輕雲淡。
他本來就是自己,藉《紅樓夢》續者高鶚所述,就是來'哄'老祖宗的小孩子,闖進某傢門戶,東看看,西看看,冷不防拔腿逃出去,再不回頭。
我與顧城遇見的記憶有些混淆,總之1987年,是5月在德國,中國作傢協會代表團訪德,他單獨受德國明斯剋詩歌節邀請;還是後幾個月秋鼕季節的香港,他和妻子謝燁從德國直接過來舉辦詩歌講演,我則在滬港交流計劃中。不論時間前後,情景卻是清晰和生動的。
那是他第一次出國,經歷頗為笑人,方一下飛機,時空倒錯,不免暈頭暈腦,踩了人傢的腳,對人說“thank you”,然後,接機的到了,替他搬運行李,他說“sorry”。
其時,顧城在北京無業,謝燁從上海街道廠辭職,就也是無業。八十年代,許多問題,如就業、調動、夫妻兩地分居的戶籍遷移,都是難以逾越的關隘,一旦去國,便從所有的限製中脫身,麻煩迎刃而解。
謝燁長得端正大方,因為即將要做母親,就有一種豐饒、慵懶的安寧和欣悅,地母的人間相大約就是像她。有一回我們同在洗手間,聊了一會兒,像洗手間這樣私密的空間,人與人自然會生出親切的心情。
她在鏡前梳頭髮,將長發編成一條長辮,環着頭頂,盤成花冠。這個發式伴隨她一生,短促的一生。這發式讓她看起來不同尋常,既不新潮,又遠不是陳舊,而是別緻。
我問她原籍什麽地方,她聽懂我的問題,一邊編辮子,一邊說:反正,南方人也不認我,北方人也不認我——這話說得很有意思,她真是一個無人認領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跟了陌生的人走進陌生的生活。
那時候,一切剛剛開始,不知道怎樣的危險在前面等待,年紀輕輕,憧憬無限。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生活突然間敞開了,什麽都可以試一試,試不成再來。具體到每一人每一事,且又是漂泊不定。
在香港,正逢鄧友梅叔叔,時任中國作傢協會外聯部主任,率代表團訪港,汪曾祺老從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經港回國,還有訪學的許子東、開會的吳亮、顧城夫婦、我,全中途加盟,納入代表團成員,參加活動。
倘沒有記錯,代表團的任務是為剛成立的中國作協基金會化緣,接觸面很廣泛,政界商界、左派右派、官方私交,我們這邊的作傢色彩越豐富越好,也是時代開放,頗有海納百川的氣勢。
團長很慷慨地給我們這些臨時團員發放零用錢,雖然不多,可那時外匯緊張,大傢的口袋都很癟,自然非常歡迎。在我們,不過是些閑資,用來玩耍,於顧城卻有生計之補。不是親眼看見,而是聽朋友描繪,顧城嚮團長請求:再給一點吧!好像糾纏大人的小孩子。
一直保留一張夜遊太平山的照片,閃光燈照亮人們的臉,背景卻模糊了,綽約幾點燈火,倒是顯出香港的蠻荒,從大傢吹亂的頭髮裏,看見狂勁的風和興奮的心情。顧城戴着他那頂牧羊人的帽子,煙囪似的,很可能是從穿舊的牛仔褲裁下的一截褲腿,從此成為他的標志。
帽子底下的臉,當然不會是母親印象中,小身子很軟的男孩,而是長大的,還將繼續長大,可是終於沒有長老,在長老之前,就被他自己叫停了,此時正在中途,經歷着和積纍着生活的,一張臉!
如果不發生後來的事情,就什麽預兆沒有,可是現在,布滿了預兆。仿佛彼得·潘,又仿佛《鐵皮鼓》裏的那個不願意長大的孩子。到處都是,而且從古至今,幾乎是一種普遍的願望,及早知道人世的艱睏,拒絶進入。
生存本就是一樁為難事,明明知道不可躲避終結,一日一日逼近,快也不好,慢呢?誰又想阻滯而不取進,所以也不好;沒希望不行,有希望又能希望什麽?暫且不說這與生俱來的虛無,就是眼前手邊的現實,如我們這一代人身陷的種種分裂和變局,已足夠讓人不知所措。
顧城選擇去國,是為從現實中抽離,豈不知抽離出具體的處境,卻置身在一個全局性意義的茫然中,無論何種背景身份都脫逃不出的。抽離出個體的遭際,與大茫然裸身相嚮,甚至更加不堪。
從某種程度說,現實是睏局,也是掩體,它多少遮蔽了虛無的深淵。我想,顧城他其實早已窺視玄機,那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他睜着一雙黑眼睛,東走走,西走走。有時在酒店,有時在大學宿舍樓,有時在計劃項目提供的公寓,還有時寄居在朋友傢中……
在一個詩人憂鬱的感受裏,這動蕩生活本身和隱喻着的,必將得到兩種方式的處理,一種是現實的,另一種是意境的,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如何平衡?抑或停留在心理上,終至安全;抑或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不幸而挑戰命運。
我終究不忍把他想得太壞
1992年初夏,我到柏林文學社做講演,顧城和謝燁正在柏林'作傢之傢'一年期的計劃裏,那幾日去荷蘭鹿特丹參加詩歌節,回來的當晚,由一群大陸留學生帶路到我住處玩。
房間沒有多餘的椅子,大傢便席地坐成一個圈,好像小朋友做遊戲,氣氛很輕鬆。
當問起他們在激流島上的情形,我深記得謝燁一句話,她說:在現代社會企圖過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從天命的觀念看,謝燁就是造物贈給顧城的一份禮物,那麽美好,聰慧,
足以抗衡的想象力,還有超人的意志恆心。對付天才,也是需要天分的。
可這個不肯長大的孩子,任性到我的就是我的,寧願毀掉也不能讓,就這麽,將謝燁帶走了。
許多詩人,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有,都落入顧城的結局,簡直可說是哲學的窠臼,唯有這一個,還饒上一個,這就有些離開本意,無論是舊論還是新說,都不在詩歌的共和精神,而是強權和暴力。
然而,我終究不忍想顧城想得太壞,我寧可以為這是蠻橫的耍性子,衹不過,這一回耍大發了,走得太遠,背叛了初衷。
回到那一晚上,謝燁說出那句深明事理的話,卻並不意味着她反對選擇激流島。
倘若我們提出一點質疑,比如關於他們的兒子木耳,顧城有意將其隔絶於文明世界,後來,也可能就在當時已經證明,衹是不願承認,這不過是一種概念化的理想,完全可能止步於實踐—討論中,謝燁是站到顧城的立場,旗幟相當鮮明。
於是,又讓人覺得,雖然謝燁認識到做起來睏難,但同時也有成就感,為他們在島上的生活驕傲。
當事人均不在場了,我們必須慎重對待每一點細節。最明智的辦法是不做推測,也不下判斷,保持對亡者的尊敬。
那個讓顧城感到纍贅的身子早已擺脫,謝燁也是屬這纍贅的身子裏面的物質一種嗎?長期的共同生活,也許真會混淆邊界,分不清你我。這纍贅脫去,仿佛蟬蛻,生命的外殼,
唯一可證明曾經有過呼吸。那透明、薄脆、纖巧,仔細看就看出排序有緻的紋理,有些像詩呢,顧城的詩,沒有墜人地活着,如此輕盈,吹一口氣,就能飛上天。
魚樂

在北島終於安頓下來的香港的傢中,壁上有一幅字,應該是篆體吧,寫的是'魚樂'兩個字。北島讓我猜是誰的字,我猜不出,他說:顧城!想不到那軟軟的小身子,永遠不願長大的小身子,能寫下力透紙背、金石般的筆畫,一點不像他,可就是他。
人們都將他想得過於纖細,近乎孱弱,事實卻未必。他蛻下的那個蟬衣,也許還是一重甲,透明的表面底下,質地是堅硬的,堅硬到可以粉碎肉身。
2013年8月1日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