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蘇州
餘秋雨 當代作傢 2016-01-29

前些年,美國剛剛慶祝過建國200周年。洛杉磯奧運會的開幕式把他們兩個世紀的歷史表演得輝煌壯麗。前些天,澳大利亞又在慶祝他們的200周年,海灣裏千帆競發,確實也激動人心。
與此同時,我們的蘇州城,卻悄悄地過了自己2500周年的生日。時間之長,簡直有點讓人發暈。
入夜,蘇州人穿過2500年的街道,回到傢裏,觀看美國和澳大利亞國慶的電視轉播。窗外,古城門藤葛垂垂,虎丘塔隱入夜空。
在清理河道,說要變成東方的威尼斯。這些河道船楫如梭的時候,威尼斯還是荒原一片。
蘇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內美景多得是,唯蘇州,能給我一種真正的休憩。柔婉的言語,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現實生活常常攪得人心志煩亂,那麽,蘇州無數的古跡會讓你熨帖着歷史走一定情懷。有古跡必有題詠,大多是古代文人超邁的感嘆,讀一讀,那種鳥瞰歷史的達觀又能把你心頭的皺折慰撫得平平展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這些文人大多也是到這裏休憩來的。他們不想在這兒創建偉業,但在事成事敗之後,卻願意到這裏來走走。蘇州,是中國文化寧謐的後院。
做了那麽長時間的後院,我有時不禁感嘆,蘇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歷來很有一些人,在這裏吃飽了,玩足了,風雅夠了,回去就寫鄙薄蘇州的文字。京城史官的眼光,更是很少在蘇州停駐。直到近代,吳儂軟語與玩物喪志同義。
理由是簡明的:蘇州缺少金陵王氣。這裏沒有森然殿闕,衹有園林。這裏擺不開戰場,徒造了幾座城門。這裏的麯巷通不過堂皇的官轎,這裏的民風不崇拜肅殺的禁令。這裏的流水太清,這裏的桃花太豔,這裏的彈唱有點撩人。這裏的小食太甜,這裏的女人太俏,這裏的茶館太多,這裏的書肆太密,這裏的書法過於流利,這裏的繪畫不夠蒼涼遒勁,這裏的詩歌缺少易水壯士低啞的喉音。
於是,蘇州,背負着種種罪名,默默地端坐着,迎來送往,安分度日。卻也不願重整衣冠,去領受那份王氣。反正已經老了,去吃那種追隨之苦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