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看雲
瀋從文 當代作傢 2016-05-28

雲南因雲而得名。可是外省人到了雲南一年半載後,一定會和本地人差不多,對于云南的雲,除卻衹能從它變化上得到一點睛雨知識,就再也不會單純的來欣賞它的美麗了。看過盧錫麟先生的攝影後,必有許多人方儼然重新覺醒,明白自己是生在雲南,或住在雲南。雲南特點之一,就是天上的雲變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時候,雲的顔色,雲的形狀,雲的風度,實在動人。
戰爭給許多人一種有關生活的教育,走了許多路,過了許多橋,睡了許多床,此外還必然吃了許多想象不到的小苦頭。然而真正具有教育意義的,說不定倒是明白許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氣,天氣不同還多少影響到一點人事。雲有雲的地方性:中國北部的雲厚重,人也同樣那麽厚重。南部的雲活潑,人也同樣那麽活潑。海邊的雲幻異,渤海和南海雲各不相同,正如兩處海邊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雲一片黃,抓一把下來似乎就可以作窩窩頭,雲粗中有細,人亦粗中有細,湖湘的雲一片灰,長年挂在天空一片灰,無性格可言,然而桔子、辣子就在這種地方大量産生,在這種天氣下成熟,卻給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發展和進取精神。四川的雲與湖南雲雖相似而不盡相同,巫峽峨嵋高峰把雲分割又加濃,雲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論色彩豐富,青島海面的雲應當首屈一指。有時五色相煊,千變萬化,天空如展開一張錦毯。有時素淨純潔,天空衹見一片緑玉,別無它物,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欲感。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息,煽起人狂想和夢想。海市蜃樓即在這種天空顯現,海市蜃樓雖並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在的美夢裏,不是毫無道理的。雲南的雲給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點是素樸,影響到人性情也應當摯厚而單純。
雲南的雲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長年的熱風,兩種原料經過一種神奇的手續完成的,色調出奇的單純,惟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尤以天時晴明的黃昏前後,光景異常動人。完全是水墨畫,筆調超脫而大膽。天上一角有時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顔色雖然異樣黑,給人感覺竟十分輕。在任何地方“烏雲蔽天”照例是個沉重可怕的象徵,唯有雲南傍晚的黑雲,越黑反而越不礙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氣必然頂好。幾年前中國古物運到倫敦展覽時,有一個趙鬆雪趙鬆雪:即趙孟頫元書畫傢。作的捲子,名《秋江疊嶂》,淨自如玉的澄心堂紙上用濃墨重重塗抹,給人印象卻十分美秀。雲南的雲也恰恰如此,看來衹覺得黑而秀。
可是我們若在黃昏前後,到城郊外一個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這種雲彩時,低下頭來一定會輕輕的嘆一口氣。具體一點將發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點將發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一定覺得有些痛苦,為一片懸在天空中的沉靜黑雲痛苦。因為這東西給了我們一種無言之教,比目前政論傢的文章,宣傳傢的講演,雜感傢的諷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時還美麗得多。覺得痛苦原因或許也就在此。那麽好看的雲,孕育了在這一片天底下討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麽?是一種精深博大的人生思想?還是一種單純美麗的詩的感情?若把它與地面所見、所聞、所有兩相對照,實在使人不能不痛苦!
在這美麗天空下,人事方面,我們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洞的論文,不通的演講,小巧的雜感,此外似乎到處就衹碰到“法幣”。商人和銀行辦事人直接為法幣而忙。最可悲的現象,實無過於大學校的商學院,每到註册上課時,照例人數必最多。這些人其所以習經濟、習會計,都可說對於生命毫無高尚理想可言,目的衹在畢業後入銀行作事。“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擠擠挨挨,皆為利來,利之所在,群集若蛆。”社會研究所的專傢,機會一來即嚮銀行跑。習圖書館的,弄考古的,學外國文學的,因為親戚、朋友、同鄉……種種機會,又都擠進銀行或相近金融機關作辦事員。大部分優秀腦子,都給真正的法幣和抽象的法幣弄得昏昏的,失去了應有的靈敏與彈性,以及對於“生命”較高的認識。其餘無知識的腦子,成天打算些什麽,也就可想而知了。雲南的雲即或再美麗一點,對於多數人還似乎毫無意義可言的。

近兩個月來,本市在連續的警報中,城中二十萬市民,無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嚮天空把一個頸脖昂酸,無一人不看到過幾片天空飄動的浮雲,仰望結果,不過增加了許多人對於財富得失的憂心罷了。“我的法幣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漲了”,“我的事業這一年發了五十萬財”,“我從公傢賺了八萬三”,這還是就僅有十幾個熟人中說說的。此外說不定還有個把教授之流,終日除玩牌外無其他娛樂,會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輸贏事情,聊以解嘲似地自言自語,“我輸牌不輸理。”這種教授先生當然是不輸理的,在警報解除以後,還不妨跑到老同學住處去,再玩個八圈,證明一下輸的究竟是什麽。一個人若樂意在地下爬,以為是活下來最好的姿勢,他人勸說站起來走,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梁來做個人,當然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就在這麽一個社會一種情形中,盧先生卻來展覽他在雲南的照相,告給我們雲南法幣以外還有些什麽。即以天空的雲彩言,色彩單純的雲有多健美,多飄逸,多溫柔,多崇高!觀衆人數多,批評好,正說明衹要有人會看雲,就從雲影中取得一種詩的感興和熱情,還可望將這種尊貴的感情,轉給另外一種人。換言之,就是雲南的雲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還可望由一個藝術傢的心與手,間接來教育人。盧先生照相的興趣,似乎就在介紹這種美麗感印給多數人,所以作品中對于云物的題材,處理得特別好。每一幅雲都有一種不同的性情,流動的美。不纖巧,不做作,不過分修飾,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現得素樸而親切。作品成功是必然的。可是得到“贊美”不是藝術傢最終的目的,應當還有一點更深的意義。我意思是如果一種可怕的實際主義,正在這個社會各組織各階層間普遍流行,腐蝕我們多數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時把每一個人都有形無形市儈化。社會中優秀分子一部分,所夢想,所希望,也都衹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無一種較高的情感,更缺少用這情感去追求一個美麗而偉大的道德原則的勇氣時,我們這個民族應當怎麽辦?大學生讀書目的,不是站在櫃臺邊作行員,就是坐在公事房作辦事員,腦子都不用,都不想,衹要有一碗飯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於做政論的,作講演的,寫不高明諷刺文的,習理工的,玩玩文學充文化人的,辦黨的,信教的,……出路也都是衹顧眼前。大衆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這個國傢的明天,是不是還有希望可言,我們如真能夠像盧先生那麽靜觀默會天空的雲彩,雲物的美麗,也許會慢慢的陶冶我們,啓發我們,改造我們,使你們習慣於嚮遠景凝眸,不敢墜落,不甘心墜落。我以為這纔像是一個藝術傢最後的目的。正因為這個民族是在求發展,求生存,戰爭已經三年。戰爭雖敗北,不氣餒,雖死亡萬千人民,犧牲無數財富,仍然能堅持抗戰,就為的是這戰爭背後還有個莊嚴偉大的理想,使我們對於憂患之來,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們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們要發展,要生存,還要為後來者設想,使他們活在這片土地上,更好一點,更像人一點!我們責任那麽嚴重而且又那麽睏難,所以不特多數知識分子必然要有一個較堅樸的人生觀,拉之嚮上,推之嚮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麽一分知識,方能夠把企業的發展與國傢的發展,放在同一目標上,分道並進,異途同歸!

舉一個淺近的例來說說:我們的眼光註意到“出路”“賺錢”以外,若還能夠估量到在滇越鐵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性陰險狡詐的木屐兒,圓睜兩衹鼠眼,安排種種巧計陰謀,在武力與武器無作用地點,預備把劣貨傾銷到昆明來,且把推銷劣貨的責任,派給昆明市的大小商傢時,就知道學習註意遠處,實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選擇地點,取準角度,方可望有較好成就。做人何嘗不是一樣,明分際,識大體,“有所不為”,敵人雖花樣再多,劣貨在有經驗商傢的眼中,總依然看得出,取捨之間是極容易的。若衹圖發財,見利忘義,“無所不為”,日本貨變成國貨,改頭換面,不過是反手間事!劣貨推銷僅僅是若幹有形事件中之一種。此外各層知識階級中不爭氣處,所作所為,實在更甚於此者。
所以我覺得盧先生的攝影,不衹是給人看看,還應當給人深思。
一九四〇年,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