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樂
木心 當代作傢 2017-05-16
秋天的早晨,小雨,郊區長途公共汽車站,乘客不多。
我上車,選個靠窗的座位——窗下不遠處,一對男女撐着傘話別。
女:“上去吧,也談不完的。”
男:“我妹妹總不見得十惡不赦,有時她到是出於好心。”
女:“好心,她有好心?”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作刀鋸狀:“殺了我的頭我也不相信。”
......
男:“肝火旺,媽的病是難好了的,就讓讓她吧。”
女:“誰沒病,我也有病。娘女兒一條心,鬼花樣百出。”
男:“......真怕回來......”
女:“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他們倒像是我做了寡婦似的笑話我。”
男:“講得這麽難聽?”
......
郊區和市區,一江之隔。郊區不少人在市區工作,周末回來度假,多半是喜氣洋洋的。這對男女看來新婚不久,一星期的分離,也會使女的起早冒雨來送男的上車。憑幾句對話,已可想見婆媳姑嫂之間的風波火勢。男的無能息事寧人,儘管是新婚,儘管是小別重逢,煩惱多於快活——就是這樣的家庭小悲劇,原因還在於婆媳姑嫂同吃同住,鬧是鬧不休,分又分不開。從兩人蒼白憔悴的臉色看,昨夜睡眠不足,男的回傢,女的當然就要細訴一周來的遭遇,有丈夫在身邊,嗓門自會扯高三分。那做婆婆、小姑的呢,也要趁兒子、哥哥在場,歷數媳婦、嫂子的新鮮罪過,牽動既往的種種切切——為什麽不分居呢,那是找不到別的住房,或是沒有夠付房租的錢。復雜的事態都有着簡單的原因。
我似乎很滿意於心裏這一份悠閑和明達,畢竟閱人多矣,況且我自己是沒有家庭的,比上帝還簡單。
快到開車的時候,他二人深深相看一眼,男的跳上車,坐在我前排,女的將那黑傘遞進車窗,縮着脖子在雨中奔回去了。
那人把傘整好,挂定,呆了一陣,忽然撲在前座的椅背上啜泣起來......
同車有人啜泣,與我無涉。然而我聽到了那份話別,看到了蒼白憔悴的臉,妄自推理,想象了個大概,別的乘客不瞭解此人為何傷心,我卻是明明知道了的。
並非我生來富於同情,我一嚮自私,而且講究人的形象,形象惡俗的弱者,受苦者,便很難引起我原已不多的惻隱之心。我每每自責鄙吝,不該以貌取人;但也常原諒自己,因為,凡是我認為惡俗的形象,往往已經是指着了此種人的本心了。
啜泣的男人不是惡俗一類的,衣履樸素,臉容清秀,須眉濃得恰到好處。中等身材,三十歲不到吧。看着他的瘦肩在深藍的布衣下抽動,鼻息聲聲凄苦,還不時長嘆、搖頭......怎樣才能撫及他的肩背,開始與他談話,如何使母親、妹妹、妻子,相安無事......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
先關上車窗,不是夏天了,他穿得單薄。
啜泣聲漸漸平息,想與他談話的念頭隨之消去。某些人躲起來哭,希望被人發現。某些人不讓別人找到,纔躲起來哭。這兩種心態,有時也就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情況下表現出的。
提包裏有書,可使我息止這些乏味的雜念。
是睡着了,此人虛弱,會着涼生病,脫件外衣蓋在他肩背上......就怕擾醒了,不明白何以如此而嫌殷勤過分......坐視別人着涼生病......擾醒他又要啜泣,讓他睡下去......這人,結婚到現在,休假日都是在家庭糾紛中耗去的......這是婚前沒有想到的事......想到了的,還是結了婚.......
豈非我在與他對話了。
看書。
......
將要到站,把書收起,正欲喚醒他,停車的一頓使他擡起頭來——沒有忘記拿傘。下車時我註視他的臉——剛纔是睡着了的。
路面有了淡淡的陽光,走嚮渡江碼頭的一段,他在前面,步態是稍微有點搖擺的那種型。他揮動傘......揮成一個一個的圓圈,順轉,倒轉......吹口哨,應和着傘的旋轉而吹口哨,頭也因之而有節奏地晃着晃着......是他,藍上衣,黑傘。
......
渡江的輪船上站滿了人,我擠到船頭,倚欄迎風——是我的謬見,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着快樂,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一直到死,導管纔空了。瘋子,就是導管的淤塞和破裂。
......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樂,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樂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導管會破裂。真正構成世界的是像藍衣黑傘人那樣的許許多多暢通無阻的導管。如果我也能在啜泣長嘆之後把傘揮得如此輕鬆曼妙,那就好了。否則我總是自絶於這個由他們構成的世界之外——他們是渺小,我是連渺小也稱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