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
契訶夫 當代作傢 3/1



象尼古拉·瑪剋辛梅奇·普托興所遇到的災難,對天性開闊、無憂無慮的俄國人來說,猶如坐牢和討飯一樣,是無從避免的:原來他偶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忘記家庭和公務,在花天酒地的場所整整留連了五天五夜。在這放浪形骸的五 晝夜裏,那些醉臉啦,花裙子啦,酒瓶啦,揚起的腿啦,在他的記憶裏衹留下一團雜亂無章的印象,好比一鍋粥。他極力回想,可是他記得清楚的卻衹有一件事:一天傍晚,那正是點亮街燈的時候,他跑到朋友傢裏去,原想談一忽兒正事就走,不料那個朋友請他喝啤酒。……普托興喝了一杯,兩杯,三杯。……等到喝完六瓶以後,兩個朋友就動身到一個名叫巴威爾·謝敏諾維奇的人那兒去,那個人招待他們吃熏鮭魚,喝馬德拉葡萄酒。喝完了馬德拉,又打發人去買白蘭地。然後又到別處去,又喝,不過這以後的事卻被迷霧遮住,普托興隔着霧衹能看見一種類似夢鄉的情景:一個瑞典女人揚起淡紫色的臉,嚷道:“男人,請我喝黑啤酒!”有個長長的舞廳,天花板不高,擠滿了女人和聽差的臉,他自己也在那兒,把大拇指塞在坎肩的口袋裏,兩條腿不知在跳什麽舞。
……然後他象做夢似的看見一個不大的房間,墻上挂着俗氣的木版畫和女人的連衣裙。……他想起潑灑的黑啤酒的氣味,花露水和甘油肥皂的氣味。……在這種雜亂無章的一鍋粥裏,衹有他睡醒過來的畫面略微顯得清楚點:他頭昏腦漲,心緒惡劣,甚至覺得陽光都討厭。……他想起他在衣袋裏沒有找到他的懷錶和表墜,就係上別人的領帶,急忙去上班,由於喝多了酒而頭昏眼花。他站在上司面前,羞得臉色通紅,正趕上醉後發燒而身子顫抖,可是上司沒有看他,用淡漠的聲調說:“您不必費神辯白了。……我甚至不明白您何必大駕光臨,多此一舉!……講到您以後不再在我們這兒工作,這已經成了定局,先生。……我們不需要這樣的工作人員,您作為通情達理的人,是明白這一點的。……是啊!”
上司這種淡漠的口氣和眯細的尖刻的眼睛,同事們為顧全禮貌而沉默不語的神態,在那團雜亂無章的印象裏明顯地浮現出來,再也不象夢景了。……“糟透了!不象樣子!”普托興跟上司談過話後,在回去的路上嘟噥說。“既出了醜,又丟了工作。……不象樣子,一 團糟!”
可惡的宿醉感覺浸透他的全身,從嘴裏蔓延到幾乎走不動的兩條腿上。……“騎兵連在嘴裏住過夜”的感覺惹得他周身,以至靈魂都不好受。他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又是惡心。
“簡直到開槍自殺的時候了!”他嘟噥說。“這叫人又是心裏羞愧,又是惱恨得透不出氣來。我都走不動路了!”
“是啊,事情是不妙!”送他回去的同事費多爾·葉裏塞伊奇同意說。“本來倒還沒什麽,糟糕的是丟了工作!這比什麽都壞,老兄。……真到開槍自殺的時候了。……”“我的上帝,我頭痛,……頭痛啊!”普托興痛得皺起眉頭,嘟噥說。“痛得要命,象要炸開似的。不行,隨你怎麽樣,反正我要到小飯鋪裏喝幾口酒解一解醉。……咱們走吧!”
兩個朋友走進一傢小飯鋪。……
“我怎麽會灌了那麽多的酒,真不明白!”普托興喝完第二杯,心有餘悸地說。“本來我已經有兩年滴酒不進,還在聖像面前對我妻子起過誓,可是忽然間,全完了!工作丟了,而且休想安寧了!要命呀!”
他搖搖頭,接着說:
“我回傢就象去受死刑似的。……丟了表,花完了錢,失去了工作,我都不可惜。……所有這些損失,再加上頭痛啦,上司的教訓啦,我都準備不計較,……可是有一件事卻弄得我心神不定:我怎麽跟我妻子見面呢?我對她怎麽說呢?我有五夜沒在傢裏睡覺,把錢全用在灌酒上,現在又丟了工作。
……我能跟她說些什麽呢?”
“沒關係,她駡你一陣也就過去了!……”“她現在一定覺得我討厭,不成樣子。……她素來受不了喝醉的人,依她看來凡是縱酒的人都可惡。……她倒是對的。

……照我這樣把過日子的錢全喝光,工作也丟了,難道不可惡?”
普托興喝下一杯酒,吃了點腌白鱘魚肉,沉思了。
“這樣看來,明天不得不去一趟當鋪,”他沉默一陣,然後說。“工作是不會很快就找到的,於是饑餓就會大搖大擺地光臨我們的傢門。……女人,我的老兄,什麽事都能原諒,喝醉啦,變心啦,毆打啦,年老啦,都不在話下,可就是不能原諒窮。在她們眼裏,窮比一切惡習都糟。我的瑪霞一旦習慣了天天吃幾道菜的正餐,那你哪怕去偷錢,也得給她準備下正餐。她會說:‘不正經開飯可不行;倒不是我貪吃,而是沒臉見僕人啊。’是的,老兄。……這些娘們兒我仔細研究過。
……我的五天放蕩生活她倒能原諒,可就是不能原諒饑餓。”
“是啊,免不了要挨一頓痛駡呢,……”費多爾·葉裏塞伊奇嘆道。
“她不會好好想一想的。……她明明知道我心裏負疚,深深地不幸,可是她纔不在心上呢。這關她什麽事?女人不管這些,特別是如果她是當事人的話。……人傢心裏難過,羞愧得嘆氣,恨不得把子彈打進腦門纔好,可是她光想:誰叫他不守規矩,造了孽,那就得給他苦頭吃。……要是她痛痛快快駡你一頓,打你幾下,倒也罷了,可是不然,她見着你總是冷冷淡淡,一言不發,用輕衊的沉默足足懲罰你一個星期,挖苦你,說些無聊的話慪你。……你想得出來那種活受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