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舌頭
契訶夫 當代作傢 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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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達麗雅·米海洛芙娜是個年輕的太太,早晨剛從雅爾達回來,正在用午飯,而且嘁嘁喳喳嘮叨不停,對她丈夫述說剋裏米亞如何美麗。丈夫高興得很,深情地瞧着她興奮的臉,聽着她講,偶爾問一兩句話。……“不過,聽說,那邊物價很貴吧?”他順便問一句。
“怎麽跟你說好呢?依我看來,物價昂貴是言過其實,小父親。魔鬼並不象人傢畫的那麽可怕。比方說,我和尤麗雅·彼得羅芙娜就租下一個很舒適而又象樣的旅館房間,每天才二十盧布。一切,我的好朋友,都要看你會不會過日子。當然,如果你要騎馬上山去玩,……比方到艾-彼德利山上去,……又要租馬,又要雇嚮導,嗯,那當然就破費大了。貴得要命!可是,瓦塞奇卡,那些山倒也真好呢!你想象一下高而又高的山,比教堂高一千倍。……山上滿是霧,霧,霧。……山下全是極大的石頭,石頭,石頭。……還有意大利松樹。……嘿,我一回想,心裏就癢得難忍難熬呢!”
“順便說一句,……你走後,我在這兒一本雜志上讀到過在那邊做嚮導的韃靼人。……簡直下流得很!怎麽,他們真是些特別的人嗎?”
娜達麗雅·米海洛芙娜做出鄙夷的怪相,搖一搖頭。
“其實都是些普通的韃靼人,沒有什麽特別的,……”她說。“不過,我衹是遠遠地看見,瞟一眼罷了。……人傢指着他們要我看,可是我纔懶得理睬他們呢。小父親,我對那些徹爾剋斯人啦,希臘人啦,……摩爾人啦,素來有成見!”
“聽說,他們都是些糟糕透頂的好色之徒。”
“也許吧!壞女人是有的,她們……”
娜達麗雅·米海洛芙娜忽然跳起來,仿佛想起什麽可怕的事似的,用驚恐的眼睛看了丈夫半分鐘,然後拖長每個字的字音說:“瓦塞奇卡,我跟你說吧,有些女人不要臉!啊,真不要臉!我說的,你要知道,不是普通人傢或者中等人傢的女人,而是上流女人,自以為了不起的bon ton①!嚇人得很,我都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我到死也忘不了!是啊,一個女人能浪蕩到這種地步,居然……哎,巴塞奇卡,我甚至不想說了!就拿我的旅伴尤麗雅·彼得羅芙娜來說吧,……她有那麽好的丈夫,又有兩個孩子,……自己是個上等人,平時裝得象個聖徒似的,不料忽然間,你猜怎麽着,……衹是,小父親,這話,當然, entre nous②。……你能用人格擔保,這話不對外人張揚嗎?”
“咦,你想到哪兒去了!當然,我不會張揚出去。”
“用人格擔保?要當心啊!我信任你。……”。
這個小女人就放下餐叉,臉上做出鬼鬼祟祟的神情,小聲說:“你再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這個尤麗雅·彼得羅芙娜騎着馬上山去。……那天的天氣好得很!她跟她的嚮導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頭,離她們不遠。我們走出三四俄裏,忽然,你猜怎麽着,瓦塞奇卡,尤麗雅大叫一聲,抓住自己的胸口。她的韃靼人就摟住她的腰,要不然,她就會從鞍子上摔下去了。……我帶着我的嚮導策馬走到她跟前。怎麽回事?
出了什麽問題?她叫道:‘哎喲,我要死了!我頭昏!我沒法再往前走了!’你再也不能想象我有多麽害怕!我就說,‘那我們往回走吧!’‘不行啊,’她說,‘娜達麗雅,我不能往回 走!哪怕再走一步,我也會活活痛死!我渾身抽筋了!’她就央求我和我的蘇列曼看在上帝面上務必回到城裏去一趟,給她取貝斯土熱夫藥水來,治她的病。”
“等一等。……你的話我沒大聽懂,……”丈夫搔着額頭,嘰嘰咕咕地說。“先前你說過,你衹是遠遠地見過那些韃靼人,可是現在你卻講起一個什麽蘇列曼來了。”
“咦,你又抓我的語病!”小女人皺起眉頭說,一點也不慌張。“我受不了這種懷疑!我受不了!這是愚蠢,愚蠢!”
“我不是抓語病,不過……何必說假話呢?既然你跟韃靼人一起騎馬出去玩過,好,那就自管出去玩吧,求上帝跟你同在,……這又何必躲躲閃閃呢?”
“哼!……這個人才奇怪!”小女人憤慨地說。“他吃蘇列曼的醋!我想不出不帶嚮導怎麽能上山!我想不出!要是你不知道那兒的生活,你不懂,那就頂好閉上嘴。閉上嘴,別談這些!在那邊,缺了嚮導是一步路也走不了的。”
“可不是!”

“勞駕,別露出這種愚蠢的笑容!我可不是什麽尤麗雅。
……我並不想替她辯白,可是我……哼!我雖然不想裝成聖徒,可是總還不至於那麽忘了身分。我的蘇列曼素來不越過界綫。……是啊!尤麗雅的瑪美特庫爾老是守在她房間裏不走,可是在我這兒,時鐘一敲十一點,我就立刻說:‘蘇列曼,走吧!出去!’我那個傻韃靼人就乖乖地走了。我把他管得很緊,小父親。他一嘮叨錢或者別的事,我馬上就說:‘怎麽?什麽?你說什麽?’於是他嚇得魂靈出竅了。……哈哈哈。……他的眼睛,你知道,瓦寨奇卡,黑而又黑,象煤一樣,那張韃靼人的小臉,楞頭楞腦,可笑得很。……我把他管得可緊了!真的!” “我想象得出,……”丈夫嘟噥說,把面包屑搓成一個個小球。
“這是愚蠢,瓦塞奇卡!是啊,我知道你有些什麽想法。
我知道你怎麽想。……可是我嚮你擔保,就是逛山的時候,他也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比方說,不管是騎馬上山,還是去看烏昌-蘇山的瀑布,我總是對他說:‘蘇列曼,你騎着馬在後頭走!走吧!’他呀,可憐的人,就老是走在後頭了。……哪怕在那種時候,……在頂動情的時候,我也還是對他說:‘不過你還是不要忘記你衹不過是個韃靼人,我卻是五品文官夫人!’哈哈。……”小女人高聲大笑,然後很快地回過頭去看一眼,做出驚恐的臉色,小聲說:“可是尤麗雅!哎呀,這個尤麗雅喲!我明白,瓦塞奇卡,有的時候人也不妨逢場作戲,擺脫俗世的空虛,樂一樂!這都是可以的,……你要逢場作戲,那就請便,誰也不會責怪你,可是把這種事看得太認真,為此鬧得天翻地覆,……我就隨便怎麽樣也不明白了!信不信由你,她居然吃醋!喏,這不是荒唐嗎?有一回,瑪美特庫爾,她的心肝寶貝,來找她。
……正巧她不在傢。……好,我就把他招呼到我的房間裏,……我們談起天來,說說這個,談談那個。……他們這種人,你要知道,有趣極了!一個傍晚不知不覺就這麽過去了。……忽然間,尤麗雅闖進來。……她朝着我,朝着瑪美特庫爾大發脾氣,……鬧得不可開交。……呸!這我真不明白,瓦塞奇卡。……”瓦塞奇卡嗽了嗽喉嚨,皺起眉頭,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不用說,你們在那兒過得倒挺快活!”他悻悻地說,臉上露出嫌惡的笑容。
“哼,這多麽愚蠢!”娜達麗雅·米海洛芙娜不高興地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老是生出那些可惡的想法!那我再也不跟你講什麽!我再也不講了!”
小女人撅起小嘴,不說話了。
【註釋】
①法語:品行端正(的女人)
②法語:衹是我們兩人之間說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