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勞斯 | 自由派與保守派
施特勞斯 想當國師的哲學家們 2/11
自由派與保守派

自由主義現在被認為是保守主義的對立面。這樣的區分足以滿足目前大多數的實踐用途。承認這點,等於承認這種區分無法擺脫理論的睏境,而從理論探討這個問題也並非無助於實踐。一個人解决一個難題還是比較容易的。大多數人在某些方面持自由主義的立場,而在其他方面則趨於保守。一個溫和的自由派不見得與一個溫和的保守派有多大區別。這個發現恰恰意味着,至少存在着理想類型的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而在下面的情況,自由與保守則是那麽涇渭分明。現在,主張與貧睏作鬥爭,同時反對越南戰爭的是不容置疑的自由派,而贊成越南戰爭,同時反對與貧睏作鬥爭的人通常被看作是地道的保守派。
一旦我們考慮到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同源性,一個更嚴峻的問題就會擺在眼前,即兩者都基於自由民主政治,都與共産主義敵對。因此,自由與保守看起來就不成為根本意義上的對立。但它們的反共立場卻大相徑庭。乍看之下,自由主義和共産主義似乎目標一致,但兩者實現這個目標的途徑截然不同。這個目標不妨稱之為一個普世且無階級的社會,或者如剋耶夫糾正的說法:一個普世大同的國傢,每一個成人在這裏都是享有全部權利的成員。更準確地說,任何一個成年人,衹要他不被關押在精神病院或者監獄,能正常思維,就很有必要且足以使他芬得一個享有全部權利的社會成員身份。就如何實現這個目標,自由主義不同於共産主義之處在於,前者選擇民主或者自由的方式,絶對不能通過戰爭,當然這裏指的是國傢間的戰爭,因為自由主義者出於同情或老出於做關該國人民大多數利益,不必然會反對革命。實際上,自由主義和共産主義就目標本身也存在重大分歧。那就是,自由主義者把批評政府,包括位高權重者,視為每一個人的神聖權利,而不論個體是多麽的卑微、勢單力薄或者不善言辭。
可能有人會說,許多自由主義者為了實現普世大同國傢的目標而過於實際。但這衹能說明,自由主義者追求最大程度地實現普世無差異的國傢,他們]的行動始終由這個理想指引着。有些人反對使用“理想”這個詞,因為普世無差異國傢(或者最大程度接近它)是理性政治的要求:它是經濟和技術進步所必需的,也是在久遠的未來免除核戰爭所必需的;它也是發達國傢不斷增加財富所必需的,儘管它們純粹在自我利益驅動下纔會去幫助不發達國傢。至於自由民主國傢與共産主義國傢當下的緊張關係,自由派認為將趨於鬆緩並最終消失,這是前者越來越完善的福利制度和後者由於對消費産品壓倒一切的追求而導致自由主義之風日趨強勁的結果。
保守派要麽認為普世大同的國傢不可欲,哪怕是可能的,要麽認為這個目標既不可欲也不可能。他們並不否認發展一個比我們通常稱為民族國傢更龐大的政體的需要和願望,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帝國主義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舉個例子說,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一個統一自由的歐洲,但在如何看待這類政體上與自由派有所不同。一個知名的歐洲保守派就曾有“祖國的歐洲”這樣的說法。保守派對個別事物或者異類更富有同情心,至少與自由主義者甚至共産主義者所尊重或者視為理所當然的關於語言、民謠、陶器之類的多樣性相比,保守派更樂意尊重和保存更具有根本意義的多樣性。因為政治的普世價值取嚮是從源於理性的普遍主義發展而來的,保守主義便常被看作是崇尚傳統,輕視理性的,而傳統必然是各種各樣的。因此,在對保守主義的批評中,我們會聽到相信世上有唯一真理的聲音。另一方面,自由派,特別是那些認識到追求自由的熱情可以溯源到西方傳統的人士,並不那麽擔心,世界在朝着他們主張和歡迎的大同方向發展時所帶來的變化其實比任何時候都更嚴重地侵蝕了這個傳統。
如果我們認為保守派對普世大同國傢的不信任是出於他們對變化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也就是所謂的固執保守,而自由派對變化持更樂觀的態度,那也不過是更加膚淺的看法。自由派傾嚮於相信,變化總體而言都是變得更好或者進步。實際上,自由派經常自稱為進步主義者。就作為保守主義的對立面而言,進步主義這個詞的確比自由主義更合適。因為如果保守主義真的“名符其實”,對變化持懷疑和反對態度,那相對立的則是對變化持與之相反態度的,而不是自由或寬容等如此具有實質意義的詞語。
在美國,想要以普世目標來區分自由派和保守派特別睏難,因為這個國傢是在一場與過去决裂的暴力革命中誕生的。最保守的團體可能會把自己稱為美國革命的女兒。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這些稱謂在其産生之初是有明確的對立含義的。保守派代表“王權和宗教”,自由派代表大衆主權和宗教的私人化。然而,這個意義上的保守主義不具有政治上的重要性。今天的保守主義恰恰是最初的自由主義,衹不過是或多或少地被今天的自由主義的發展所改變。我們還可以說,今天我們稱之為保守主義的思想,抽絲剝繭後,與今天的自由主義甚至共産主義都有共同的根源。如果我們追溯到現代性的始初,追溯到與前現代傳統斷裂的17世紀,或者古代與現代之爭,三者的關係就昭然若揭了。
如果我們意識到自由主義這個詞仍然保有其前現代時期的含義,特別是“自由教育”這個說法時,就會想起曾經的古今爭論。自由教育不是保守教育,而是非自由教育的對立面。自由主義的原義是履行慷慨的美德。如果說所有的美德之間就其完美的狀態而言是不可分割的,那麽真正的自由主義者應該是一個真正富有美德的人。但根據現在流行的用法,自由主義意味着不保守。這樣的話,我們再也無法把信仰自由主義等同於追求美德,甚至與美德有任何關係了。自由主義就其原義與保守主義幾乎沒有不相容的地方,相反,自由派通常帶有保守的姿態。
前現代的政治哲學,特別是古典政治哲學,其原義都是自由主義。它不可能輕易地變成保守主義,因為它意識到人的本性就有追求美德,而不是追尋祖先或傳統的自覺意識。另一方面,古典政治哲學反對以普i世大同的國傢為理想。它認為,對於人而言天然的社會是城邦,也就是一個可以用單一視角或者人的天然(宏觀、不是微觀或者遠觀)洞察能力就能理解的封閉社會。古典政治哲學另外一個較為隱蔽但更為重要的觀點是,以往或未來的每一個政治社會都有其特定的立國之道,它不能被知識取代,因此歷史上會出現種種不同或排他的社會。上述情況給哲學家的公共言論和寫作強加了一些在理性社會裏無需承擔的義務,正因為如此,一種特別的寫作藝術産生了。
在早期的著作裏,我試圖揭示古典和現代政治哲學的根本區別。在本書中,我用以下方式來勾畫它們的區別:我首先關註自由教育,探討從何種意義上來說,古典政治哲學能被稱為自由主義。然後,我通過分析前現代時期思想傢的寫作藝術來闡明他們的自由主義思想。我將用相當多的篇幅來討論盧剋萊修的詩歌。就在他那滲透着伊壁鳩魯思想的詩歌裏,更不用說伊壁鳩魯思想本身,前現代思想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現代思想。沒有任何其他前現代作傢比盧剋萊修更加為這些觀念所觸動,即沒有任何可愛的東西是永恆不死的,恆久的則不可愛。除此之外,我們完全可以說,康德關於伊壁鳩魯學說的陳述,與受到純理性批判之前的現代自然科學的精神是一致的。
每一個關註當代自由主義的人都會吃驚地註意到自由主義衆多的“個人團體”和價值中立的社會科學。於是,我們思考,到底這些團體的出現衹是一種偶然,還是價值中立的社會科學與自由主義之間沒有必然聯繫,儘管不言而喻,自由主義並非沒有價值取嚮。無論如何,對當代社會科學的批判性研究不是當代自由主義研究微不足道的部分。我將在題為“結語”的章節探討這個話題。
要瞭解一個非正統的猶太人對自由主義進行批判是如何地睏難,我們不需要對政治生活有多少的瞭解。即使是政治上保守的猶太人也可能服從當代猶太人的“意見領袖”。他們會引導我們思考以下問題:從何種意義和多大程度上可以說,猶太教是自由主義的根源之一?猶太人是由於傳統的影響還是自身利益纔成為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必然會友好地對待猶太人和猶太教嗎?自由製國傢能否宣稱它們已經解决了猶太人問題?有誰敢宣稱自己已經解决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