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爾納剋詩選讀: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
荀紅軍 等 譯 燃讀 2/3
帕斯捷爾納剋(1890—1960),蘇聯作傢、詩人、翻譯傢

二月
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
大放悲聲抒寫二月,
一直到轟響的泥濘,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輛輕便馬車,
穿過恭敬、穿過車輪的呼聲,
迅速趕到那暴雨的喧囂
蓋過墨水和淚水的地方。
在那兒,像梨子被燒焦一樣,
成千的白嘴鴉
從樹上落下水窪,
幹枯的憂愁沉入眼底。
水窪下,雪融化處泛着黑色,
風被呼聲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實。
並被痛哭着編成詩章。
(荀紅軍 譯)
就像火爐中青銅的灰
就像火爐中青銅的灰,
睡意朦朧的花園撒滿甲蟲。
已經盛開的世界
與我和我的蠟燭挂在一條綫上。
就像走進從未聽說過的信仰,
我走進這夜晚,
陳舊發灰的楊樹,
遮住了月亮的界限。
這裏,池塘像被發現的秘密,
這裏,蘋果樹像海浪一樣低語,
這裏,花園像木屋懸挂在空中,
而花園又把天空托在自己面前。
(荀紅軍 譯)
緻安娜·阿赫瑪托娃
似乎我在挑選可以站立的詞,
而你就在它們之中,
如果我不能夠,也算不了什麽,
因為那是我的錯誤。
我聽見屋頂上雨水的低語,
在人行道和馬路牙子上衰弱的田園詩。
某個城市,從第一行涌起,
在每一個名詞和動詞中回響。
已是春天,但依然無法出門。
訂貨人的最後期限就要到期。
你俯身於你的刺綉直到你哭泣,
日出和日落熬幹你的眼睛。
呼吸遠方拉多加湖的平靜,
你的雙腿在浸入的淺水中顫慄。
如此的蹓躂並沒有帶來寬慰,
黑暗水道的氣味,如同去年夏天的衣櫃。
乾燥的風劃過,就像經過核桃裂開的殼,
拍打着樹枝、星星、界樁和燈盞
閃爍的一瞥。而女裁縫的凝視
一直朝嚮看不見的上遊。
從那不同的方位,眼光變得銳利,
意象的精確也以同樣的方式達成,
但是可怕力量的解决
就在那裏,在白夜刺眼的光綫下。
我就這樣看你的臉和你的神情。
不,不是????柱,是你五年前用韻律固定住的
羅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
為我們剋製住回頭看的恐懼。
你是那麽早地,一開始就從散文裏
提煉出你挺立的詩,而現在,
你的眼睛,像是引燃導體的火花,
以回憶迫使事件發出顫動。
1928
(王傢新 譯 )
——譯自Boris Pasternak:Selected Poems,Trans.by Jon Stallworthy and Peter France,Penguin Books(1984),同時參照了洛厄爾的譯本:Robert Lowell:Imitations,Faber and Faber,1962。
譯註:阿赫瑪托娃曾於1924年寫有《羅得的妻子》一詩。“羅得的妻子”,據《聖經·創世紀》記載,由於所多瑪等地的人罪孽深重,上帝决定降天火懲罰,事前遣天使叫羅得攜妻女出城,但“不可回頭望”。羅得的妻子出城後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馬上變成了一根????柱。
夢
我夢見秋天在半明半暗的玻璃中,
你和朋友們在滑稽可笑的玻璃堆裏,
一顆心嚮你的手上下墜,
就像鬥傷的鷹從天空跌落。
但時光在趕,在衰老,流逝,
朝霞從花園裏升起,
給窗框鑲上銀緞,
用九月的血淚染紅玻璃。
但時光在趕、在流逝。椅上的錦綢
取冰一樣在開裂,在融化。
大聲說話的你,忽然打個呃,不再言語,
夢也像鐘的回聲,無聲無息。
我漸漸醒來。黎明像秋天般灰暗,
晨風帶着白樺朝遠處奔去,
隨風狂跑的白樺在天空拉成一排,
就像狂風追趕着一車麥稭。
(力岡 譯)
鼕夜
大地一片白茫茫,
無邊無際。
桌上的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燃燒。
就像夏天的蚊蟲,
一群群飛嚮燈光,
如今外面的飛雪,
一陣陣撲嚮玻璃窗。
風雪在玻璃窗上
畫着圈圈和杠杠。
桌上的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燃燒。
頂棚被燭光照亮,
影子投在頂棚上:
有交叉的胳膊和腿,
還有命運的交會。
兩衹女鞋砰砰兩聲
落在地板上。
撲簌簌幾滴燭淚
滴在衣服上。
一切都沉入雪海裏,
白茫茫,灰蒙蒙。
桌上的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燃燒。
一股風撲在蠟燭上
一顆芳心蕩漾,
就像天使一樣,
張開兩衹翅膀。
二月裏到處一片白,
夜晚常常是這樣。
桌上的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燃燒。
(力岡 譯)
生活——我的姐妹
生活——我的姐妹,就在今天
它依然像春雨遍灑人間,
但飾金佩玉的人們高傲地抱怨,
並且像麥田裏的蛇斯斯文文地咬人。
長者怨天尤人自有道理。
你的道理卻非常、非常滑稽;
說什麽雷雨時眼睛和草坪是紫色的。
而且天際有一股潮濕的木樨草氣息。
說在五月裏前住卡梅申途中,
你在火車裏翻閱火車時刻表,
那時刻表比聖經還要恢宏,
雖然看得非常潦草。
說夕陽剛剛照射到
擁擠在路基上的莊稼人,
我就聽出這不是那座小站,
夕陽對我深深表示同情。
三遍鈴響過,漸去漸遠的鈴聲
一再嚮我道歉:很遺憾,不是這個站。
漸漸燒黑的夜色鑽進窗來,
草原撲嚮星空,離開車間的臺階。
有些人眨巴着眼.卻睡得十分香甜,
此刻,生活猶如夢幻,
就像一顆心拍打着車廂平臺,
把一扇扇車門撒嚮草原。
(力岡 譯)
版本二
生活,我的姐妹
生活,我的姐妹,今天已在汛期。
她像一場春雨與衆人撞了個滿懷,
而那些衣冠楚楚者不僅高雅地抱怨,
還像麥田裏的蛇,禮貌地吐着信子。
老成的人們自有他們的道理,
而你的理由卻顯然非常天真:
你說雷雨中,眼睛和草坪都是紫色,
潮濕的風從天邊帶來木樨草的氣息。
那是在五月,當你在卡梅申支綫的
包廂裏翻閱火車時刻表,
會覺得它比聖書還要恢宏,
儘管你從前也草草翻過。
後來黃昏中,有一群婦人
涌上了站臺。一陣激動之後,
纔明白那不是我到的車站,
西沉的太陽坐過來,安慰我。
後來鈴響三遍。遠去的鈴聲
是一聲綿長的道歉:很遺憾,不是這一站。
夜色透過窗簾在黯黯燃燼,
而原野延伸,像通往星星的天梯橫臥。
衹有它還在閃爍眨眼,別的卻睡得香甜,
像我親愛的人和着輕紗入夢。
心在下車的每一個小階上陣陣拍擊,
把早已拍碎的車門撒嚮原野。
1917夏
(阿九 譯)
屋裏不會再來人了
屋裏不會再來人了,
唯有昏暗。一個鼕日
消融進半開半掩的
窗簾的縫隙。
衹有潮濕的白色鵝毛雪
疾速閃現.飛舞。
衹有屋頂、白雪,除了
白雪和屋頂,——一片空無。
又是寒霜畫滿圖樣,
又是逝去年華的憂鬱
和另一個鼕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攪來攪去,
又是那無可寬恕的罪過
至今仍刺痛我的心靈,
木柴的奇特匱乏
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欞。
可是,厚重的門簾
會突然掠過一陣顫慄。
你會用腳步丈量寂靜,
如同前程,走進屋裏。
你會在門口出現,
身穿素雅的白衣,
仿佛為你織就衣料的
就是那漫天的飛絮。
(吳迪 譯)
哈姆萊特
嘈雜的人聲已經安靜。
我走上舞臺,倚在門邊,
通過遠方傳來的回聲
傾聽此生將發生的事件。
一千架觀劇望遠鏡
用夜的昏暗瞄準了我。
我的聖父啊,倘若可行,
求你叫這苦杯把我繞過。
我愛你執拗的意旨,
我同意把這個角色扮演。
但現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戲,
這次我求你把我豁免。
可是場次早就有了安排,
終局的到來無可攔阻。
我孤獨,偽善淹沒了一切。
活在世,豈能比田間漫步。
(飛白 譯)
夢魘
每夜他從達瑪拉傢那邊過來,
包裹在冰川般的幽藍裏。
他用一對翅膀標出
惡夢嗚咽和結束的位置。
沒有號哭,也沒有包紮
他裸露而帶着鞭痕的手臂。
格魯吉亞教堂的柵欄
庇護着越界的石板。
不管那碑頂的駝峰有多討厭,
它至少沒有在柵欄的蔭處翩躚起舞。
長明燈邊的嗩吶
對公爵之女緘口不提。
但那發絲間有閃光撲朔,
像白磷在噼叭作響。
那個龐然大物卻沒有聽見
高加索因悲傷而白了頭。
在離窗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撣去鬥蓬上的毛發;
他指着冰峰起誓:
"睡吧親愛的,我必如雪崩再來。"
1917年夏
(阿九 譯)
夏夜群星
它們講完了嚇人的故事後,
留下了準確的地址。
它們大開着門,彼此問長問短;
它們移動着,就像在舞臺上。
靜默,你比我聽到的一切
都更加動人。
即便蝙蝠的飛行
也會讓有些人感到煩擾。
七月夜晚的小村莊
有一頭美妙的金發。
這讓天空有太多的理由
去無事生非。
它們閃耀在
某個特定的緯度;
它們從某一根子午綫上
灑下歡樂和光綫。
晚風試探着掀開一朵玫瑰,
在嘴唇的懇求下,
在發絲和鞋子,
圍裙和綽號的懇求下。
包裹着一團熱氣,
它們將自己掃過的一切,
它們撥動過的一切
都撒在碎石之間。
1917夏
(阿九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