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 | 特朗斯特羅姆:果戈裏
鬍桑 賦形者 1/14

果戈裏

特朗斯特羅姆 / 詩 李之義 / 譯
西服破得像狼群。
臉像大理石。
坐在堆滿書信的森林裏,那森林仿佛因
嘲笑和失誤而嘆息。
啊,心像通過敵對的隘口而
飄動的一張紙。
落日偷偷地來臨,像狐狸來到大地上,
轉瞬間點燃了野草。
宇宙間充滿了犄角和蹄子,地上
雙座馬車像影子一樣
在我父親亮着燈的院子中間奔跑。
彼得堡和死亡處於同一緯度,
(你看見那傾斜的城堡上的美人嗎?)
在那冰凍的居民區周圍
穿着大衣的窮漢水母般徘徊。
而這裏,參加忌齋,他還像昔日一樣
被歡快的牲口包圍,
不過它們很早以前就已去
樹綫以上的遠方草地。
人類踉蹌的桌子。
請看,黑暗怎樣焊住了一條靈魂的銀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之車離開大地。

作者簡介
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1931-2015),瑞典詩人、心理學家和翻譯傢。1954年發表詩集《十七首詩》,轟動詩壇。另有《途中的秘密》、《完成一半的天堂》、《看見黑暗》、《為死者和生者》、《巨大的謎語》等十餘部詩集,總共纔200餘首詩作。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獲奬理由是“他以凝煉、簡潔的形象,以全新視角帶我們接觸現實”。
鬍桑點評
特朗斯特羅姆曾經說過:“我用清晰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現實世界。”他的詩在清晰之中抵達了某種高度,又保持着某種不可簡約的神秘性。詩人仿佛是裏爾剋所謂的“不可見事物的蜂”,在塵世之中提煉幽暗而神奇的蜜,以漫長的旅程穿越沉重的現實,又憑藉着語言的優勢夢幻般輕盈地起飛。特朗斯特羅姆的輕盈令人想起某些古典漢語詩人比如王維的詩歌品質。所以,他的詩提示着各種臨界的時刻:清晰與神秘、夢與清醒、沉重與輕盈。
《果戈理》一詩凝聚着特朗斯特羅姆獨特的“隱喻的巨大呼吸”(諾貝爾文學奬對特朗斯特羅姆的授奬詞)。通過難以被重複的隱喻,特朗斯特羅姆也許完成了一部關於果戈理的最傑出的傳記。這種重建記憶的隱喻式寫作貫穿着特朗斯特羅姆幾乎全部的詩歌,他在自傳《記憶看着我》中說過:“復述,關於記憶的記憶,突然照亮生活的清晰的重建。”這首《果戈理》就可以被視為對果戈理一生的“復述”,是關於果戈理的記憶的記憶,也是對果戈理一生經歷的重建。正是通過精緻的隱喻和明喻,果戈理這個名字所擁有的不可見的情緒、思考和存在感得以清晰地呈現。從第一段寫果戈理的貧窮、孤獨,到第二段的童年記憶,第三段的在彼得堡的落魄,第四段的忌齋(晚年他被某個神父控製,要求其參加齋戒以獲救贖)及其産生的幻覺,一直到最後一段的死亡,都在極富創造力的明喻和隱喻中,輕盈地轉換、跳躍,空白的存在使各個段落遠離了邏輯的傷害,從而組成一個神秘的星叢,醖釀着隱形的蜜,羅伯特·勃萊特就這樣描述朗斯特羅姆的詩:“緊貼着塵世的歷史,但又朝着精神性和不可見事物的方向運動。”
另外,這首詩在夢和現實、可見與不可見之間形成一種富於節奏的呼吸。這種幻覺由“飄動的一張紙”在第一段裏呈現出輕盈的形態和聲音,又由像影子一樣的“雙座馬車”所承載着飛越在第二段上空。在第三段裏則通過括號——(你看見那傾斜的城堡上的美人嗎?)——幽靈般出現在“彼得堡”和“冰凍的居民區”之間,與果戈理的“水母般徘徊”形成張力。然後如第四段那樣,通過記憶的形式縈繞於現實空間:“他還像昔日一樣被歡快的牲口包圍”。最後一段的詩句“黑暗怎樣焊住了一條靈魂的銀河”,則把整首詩的節奏、音域和夢幻感推嚮頂點。全詩的最後一句抵達了夢境走嚮清醒的時刻,整首詩的各種聲音、景象和體驗得以收束,同時也澄清了人類的生存:“快乘上你的火焰之車離開大地。”這是一個死亡的隱喻,也是一個從夢中醒來的隱喻。特朗斯特羅姆的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就開始於這樣一個句子:“醒悟就是夢中往外跳傘,/擺脫令人窒息的漩渦”。(特朗斯特羅姆,《序麯》,李笠譯)

鬍桑,1981年生於浙江省德清縣。2007年-2008年任教於泰國宋卡王子大學。2012-2013年為德國波恩大學訪問學者。同濟大學哲學博士(2014)。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2019)。著有詩集《賦形者》(2014)。詩學論文集《隔淵望着人們》(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邊》(2017)。譯著有《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014)、《染匠之手》(奧登,2018)、《生活研究:羅伯特·洛威爾詩選》(2019)等。現任教於同濟大學中文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