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以詩歌捍衛想象的自由 | 視頻
Original 張垚仟 現代快報讀品周刊 2019-12-22
來自專輯
大讀傢


上個月,臧棣《寫給兒子的哀歌》(十四首)獲得第三屆鐘山文學奬詩歌詩評類作品奬。上個星期,他又榮獲“2018年度十月詩歌奬”。既是詩人,也是詩歌評論傢的臧棣一直被視為當代詩歌的方向或者說圭臬。臧棣的詩歌語言精準、技藝嫻熟,他的詩歌産量很大,同時又維持了極其穩定的水準與活力。
在臧棣到南京參加第二屆揚子江作傢周期間,他接受了現代快報的訪問。被問及如何看待“詩歌語言晦澀”這樣的評價,他回應道,“我說句不客氣的話,目前的詩歌文化中所指認的晦澀的詩,都是讀者巨嬰癥的一種幼稚的反應。”
張垚仟 / 文
徐洋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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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由《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叢書》《情感教育入門》三本詩集組成的“臧棣詩係”出版。係列詩的寫作是臧棣從本世紀初就開始的嘗試,對他而言,這是進行長詩寫作的一種變體。
現代文學的詩歌觀念中,長詩寫作被認為是一位詩人綜合創造力的表現,“你文學的理想要通過長詩來實現,可能我心裏面也有這麽一個夢想。”臧棣坦言,在現代快節奏的生活中想要用很係統化的方式來寫長詩,時間上並不允許,讀者也沒有精力去閱讀,因而,他想用係列詩來取代長詩的寫作。

“臧棣詩係”——
《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從書》《情感教育入門》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係列詩就是你可以把一些短詩組合起來,形成一個係列。係列詩,可以形成一種獨特的類型長度,從而形成足夠的總體意義上的風格力量。”臧棣的係列詩,在結構、連續性、主題方面,不像傳統長詩那樣依賴同一性和長時間的構思,在係列詩的寫作中起着主綫作用的是詩人看待世界的態度,“詩人可以通過不斷調整自己看待世界的態度,來挖掘世界的秘密,從而展現犀利的審美認知。有了詩歌的態度,我們就有機會錘煉出一種詩歌的方法。”
從文學動機而言,係列詩的寫作貫穿了詩人臧棣對於日常生活中細微事物和細小體會的關註。“我們的現代世界裏都偏於對宏大、對歷史的關註,但我們日常生活中,你對節氣的觀感或者對食物味道的體會,這些在歷史的沙漠中都是被忽略不計的。”在臧棣看來,對個人而言,正是這些看似細枝末節的東西與生命息息相關,“對我們生命個體而言,它是非常珍貴、不可替代的。我想怎麽樣去為這些細小的事物去代言,做一個展現。”
在僅有九行的《芹菜的琴叢書》一詩中,詩人擦亮了“芹菜”和“琴”這兩個常見的意嚮,通過它們來重新思索詩歌、生命與死亡:
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許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很新鮮。
碧緑的琴弦,鎮靜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
但並不缺少綫索。
彈奏它時,我確信
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
死神也沒見過。
就如同臧棣自己所寫:“對那些瞬間的、偶然的、細小的、孤獨的,奇異的、純體驗性的事物進行無限的呼喚,意在從細節、差異和尊嚴這幾個角度肯定生存的可能性。而生活的可能性,實際上也是建立在對細節的尊嚴充滿差異的觀察和想象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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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臧棣看來,詩歌的一個總體性原則就是“必須創新”。在其1987年所寫的《詹姆斯•鮑德溫死了》中,他就開始使用跨行和句中標點這些當時新穎的技術,“在詩歌的文本結構上、敘事方式上和句法上,我們當代詩人其實處在一個相當有利的關口上。我們積纍的經驗更多,可以放下包袱藉鑒的東西,也更多。所以,更沒有理由陷入審美疲勞。”
當然,詩歌的創新不僅表現在詩歌形式上,也表現在詩人的敘事觀點上,“新的角度,新的視角,新的詞語的組合,衹要能呈現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的表達,都可歸入詩的創新之列。”

對臧棣的詩歌,偶爾會有過於晦澀的評價。對此,臧棣認為,優秀的詩歌引發的解讀的詩意多重性,本來就是詩的表達所追求的一種東西,詩的難懂與否也和讀者的文化素養有很大關係,“而且,我說句不客氣的話,目前的詩歌文化中所指認的晦澀的詩,都是讀者巨嬰癥的一種幼稚的反應。”
臧棣是當下詩壇自始至終堅持“純詩寫作”的詩人,他曾說過“詩歌除了高貴,什麽也不承擔。”這與他堅持詩歌的自足性、自主性,反對將詩歌工具化的觀點有關。因此,也有些讀者認為他的詩歌遠離現實。

《騎手和豆漿——臧棣集1991-2014》
臧棣 著
作傢出版社
實際上,曾經當過一段時間記者的臧棣,問題意識中並不缺少對現實的回應。“我的基本立場是,詩歌的寫作應該立足於一種現實感。作為詩人,我們必須對當代現實有着深刻的洞識。我認同美國詩人華萊士·斯蒂文斯說的一句話:最大的貧乏就是不能存在於客觀世界中。”他也曾寫過雅安地震、北京特大暴雨等現實題材的詩歌。可以說,臧棣對於詩歌與現實有着更深思考,並不停留在題材表面的相關。“人們常常習慣從詩歌如何處理現實題材的角度來看待詩歌的現實性,這很容易作繭自縛。詩歌的想象是一種創造性的想象,它在本質上是一種語言的行動。在此過程中,在詩歌的行動中,現實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想象的産物。人們應該意識到,在詩歌實踐中,如何看待現實其實就是如何想象現實。詩歌必須敢於想象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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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大學之前,臧棣就堅定地要成為一名作傢。進入大學之後,受北大詩歌創作氛圍的感染,臧棣也開始寫詩。大四的時候,他和麥芒、清平、徐永刊印了四人的詩集《大雨》。讀研期間,臧棣參與創辦了同仁詩歌刊物《發現》,大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寫下了《在埃德加•斯諾墓前》,並開始“自覺要做一個詩人”。
短暫的記者生涯之後,臧棣於1993年夏天回到北大讀博,並留校任教。自此,他開始以詩人和詩歌評論傢的雙重身份進一步參與中國當代詩的發展。

《詩道鱒燕》
臧棣 著
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1996年,臧棣所編的《裏爾剋詩選》甫一面世,就成為了經典,收入其中的《漢語中的裏爾剋》對裏爾剋進行了精彩詳細的論述。在《一首偉大的詩可以有多短》中,他質疑餘光中評價戴望舒新詩語言的標準,盛贊戴望舒《蕭紅墓畔口占》所展現的詩人的心智和詩歌語言的成熟。在《後朦朧詩:作為一種寫作的詩歌》中,臧棣將九十年代的寫作定性為“轉嚮個人寫作的詩歌”。
作為一位詩歌評論傢,臧棣的評論嚴謹而又準確,他陸續發表的詩論於2017年集結為《詩道鱒燕》出版。從臧棣對於詩歌的認識而言,成為一位詩歌評論傢,其實是一條必然的道路。

《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
臧棣 著
廣西人民出版社
在臧棣看來,詩歌的産生就源於人類對自身“無知”的好奇,詩歌是一種和知識有關的人類實踐。因此,“我們必須保持在抽象的意義上談論詩歌的能力。放棄這一角度,我們將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什麽是詩歌。詩歌的魔力就在於對我們來說它的本質始終是抽象的。”
臧棣是一個詩歌質量穩定且高産的詩人,他每個星期都會寫一兩首,從不間斷。他寫詩不太在意地點和時機,臧棣曾經說過,“寫詩,首先是一種工作。”現在的他,盡可能要求自己規律生活,“我不敢說自己是精力旺盛的人,但我的確相信布封講的:天才出於勤奮。當然,我也知道,在布封的這句話,‘勤奮’所隱喻的東西,其實要遠遠多於‘天才’所隱喻的東西。‘勤奮’是我們身上最富遊戲精神的東西。但很可惜,大多數人意識到這一點時,已陷入人生的疲倦。”


對 話
詩對我們的作用,近乎“天啓”
讀品:“詩,作為一種文學,能神秘地改造人的精神世界。”如何理解您的這句話?
▍臧棣:首先,孔子就明確過一個原則:不學詩無以言。這也涉及對詩(《詩經》所代表的言述方式)作為一種文學的作用的肯定。孔子的觀念裏,詩代表了幫助我們認識世界的最根本的生命能力。衹有通過學習(閱讀詩歌和寫作詩歌),我們纔可能在詩歌展開的語言過程裏體會到生命和世界的更豐富的聯繫。中國的詩歌傳統尤其強調詩和生命智慧的關係,所以,在更豐富的生活經歷中和詩歌發生關係,就意味着我們主動去接受詩歌本身所藴含的生命精神對個體意義上的人的存在的矯正。甚至說“矯正”都有點低調了,詩對我們的作用,近乎“天啓”。所以,加勒比海詩人沃爾科特說,每個詩人心中都有一種生命的曙光。詩,開啓了內在的生命的覺悟。所以,在我看來,怎麽強調生命的覺醒和詩的啓發之間的關係,都不算過分。詩,不不僅是一種語言的奇妙的排列,本質上,詩更代表了一種想象世界的方式。如果沒有詩歌在我們這個沉悶的世界裏堅持捍衛想象的自由,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麻木。
讀品:身兼詩人和評論傢的角色,您如何在創作時處理理性思維與感性思維之間的關係?
▍臧棣:其實,無論是從事詩歌寫作,還是從事批評工作,都離不開理性思維和感性思維的相互作用。在這個問題上,曾經有很多偏見。比如,歌德講過,理論之樹是灰色的。等等。這些感嘆,或說警醒性的告誡,可能都有道理。但對創造性的工作而言,比如對現代的詩歌寫作而言,思維方式其實更多地體現為一種創造性的意識狀態,很多時候,哪個層面涉及理性思維,哪個層面牽涉感性思維,是不太容易區分的。詩人的工作需要的是一種高度混合的創造性思維狀態。就拿評論傢的角色而言,一般說來,好像對理性思維的需要更多一點。其實,這是表面現象。批評傢的工作,如果沒有感性的領悟,對批評對象缺乏直覺的把握,理性思維就變成一塊塊生硬排列的磚頭。所以,衹要和文學沾邊,和創造性的工作沾邊,我覺得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激活自己的認知覺悟,認知能力,而不是區分理性思維和感性思維。
讀品:您曾經批判過用綫性的詩歌歷史觀來看待中國百年新詩的立場,那麽您認為應該使用怎樣的詩歌歷史觀或者“視角”來看待中國百年新詩?
▍臧棣:我其實並不完全反對用綫性的方式來解釋新詩的發展歷史,但必須意識到,這並不是唯一地理解和闡釋新詩歷史的方式。比如,在綫性的文學史敘事模式裏,對新詩這樣的文學現象而言,我們會說它是從五四時期興起的,那是新詩的一個起點,或說新詩傳統的一個起點。但從新詩的寫作角度,這種模式很多會陷入唯起源論。實際上,五四時期,是新詩的一個起點,但在新詩的起點還有很多。新詩的起點,在我看來,一直處於一種共時狀態。當代詩歌的場域裏,同樣存在有新詩的起點。具體而言,比如說,一個90後詩人,他可以完全不用係統地閱讀新詩百年歷史的各個階段的詩人,也能寫出令人颳目相看的詩作。舒婷開始寫作的時候,她可能並不沒有讀過多少新詩歷史上前輩詩人的作品,但她找到自己的詩歌譜係,憑着自身的聰慧,開啓了新詩歷史中的一個當代起點。
一個90後詩人的寫作狀態,有着更多的不確定性。他可以沒讀過北島,但依然寫出了新意。所以,前些年,有人叫囂當代年輕詩人的寫作沒有根基,因為他們忽略了“朦朧詩”這個小傳統,仿佛它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當代詩的原點。這就顯得很盲目。
讀品:對於您的詩歌有“晦澀”這樣的評價,您如何看待?
▍臧棣:詩的晦澀問題,其實自古就有。古人說,詩無達詁。詩的本意,特別是優秀的詩歌引發的解讀的詩意多重性,本來就是詩的表達所追求的一種東西。詩的晦澀,其實更多是詩歌閱讀文化中的一種現象。既然是現場,它就因人而異。我們拿現代小說做例子,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很難懂,但天才的小說傢納博科夫說,它一點都不難懂。所以,一首詩是否晦澀,可能和讀者的文化素養有很大關係。我是從事現代詩歌研究的,在我閱讀範圍內,還基本上沒遇到過絶對不可解釋的詩歌。有的詩,的確不太好懂,但衹有多閱讀幾次,多和讀詩的其他人交流,現代詩基本上都是可以讀通的。如果要上升到現代美學觀念,德國思想傢阿多諾也講過,詩的晦澀,現代藝術的晦澀,是對現代資産本主義的文化原則的一種反抗。也就是說,在阿多諾這樣的現代哲學家看來,不透明的表達,恰恰可以造就我們對生命本身的更純粹的理解,它是藝術傢詩人反抗同一性的文化武器。按這樣的觀念,詩的晦澀其實是值得鼓勵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在退一步講,現代繪畫中可以有抽象主義繪畫,為什麽卻不能容忍現代詩歌中有一點不那麽好懂的詩歌存在呢(而且,我前面講過,真正難懂的詩歌,其實是非常非常罕見的。)。如果真做文學統計方面的調查,我敢斷言,在現行的當代詩歌場域裏被稱為晦澀的詩作,比列不會超過已發表的詩歌的百分之二。那麽,在這樣情況下,即使從維護詩歌生態的多樣性的角度,我覺得,也沒必要對此大驚小怪的。而且,我說句不客氣的話,目前的詩歌文化中所指認的晦澀的詩,都是讀者巨嬰癥的一種幼稚的反應。
讀品:什麽樣的讀者是您心目中“理想的讀者”?
▍臧棣:熱愛詩歌。富有同情心。對中外詩歌有過大量閱讀的讀者。也許,我不太好自詡我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但我絶對自信,我是一個“理想的讀者”。對詩而言,“理想的讀者”,首先願意接觸新的東西,願意瞭解新的事物,有點像人們對新大陸懷有的那種天然的熱情和好奇心。此外,他也要勇於經常修正自己的文學觀念和評判尺度。“理想的讀者”最好能體現出一種偉大的矛盾;就好像加西亞馬爾剋斯在閱讀博爾赫斯時表現出來的那種心境:既經常閱讀他,又很討厭他。

臧棣
臧棣,詩人、評論傢。1964年生於北京,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現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有詩集《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騎手和豆漿》《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等。曾被評為“中國當代十大傑出青年詩人”(2005),“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傢”(2007),獲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奬2008年度詩人奬,2018年人民文學詩歌奬。

編輯:張垚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