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詞語
孫周興 譯 燃讀 2019-11-24

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年9月26日—1976年5月26日),德國哲學家。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

詞語
文|海德格爾
譯|孫周興
從我們眼下的所在出發,讓我們思量一下荷爾德林在哀歌《面包和酒》中提出的問題(第六節):
我們為什麽連它們也沉默,那古老神聖的戲劇?
為什麽現在沒有聖潔的舞蹈歡樂陶陶?
詞語,那一度是詞語的詞語,對諸神從前的顯現之所隱瞞起來了。詞語曾經是怎樣的呢?在道說本身中發生了神之臨近。道說本就是讓道說者所洞察到的東西顯現出來,因為它先已看到了道說者。這種看把道說者和傾聽者帶入人與神之間的爭執的無限親密性之中了。可是,那凌駕於諸神和人類之上的東西完全支配着這種爭執,就像安提戈涅所說的那樣——
ο'νγ'αρζτ'ιμοιΖε'νζ,οκηρ'νξαζτ'αδε,(v.450)
給我送來音信的並非宙斯,
(而是其它東西,那指引着的需要。)
ο'νγ'αρτιγεκ'αχθ'εζ,'αλλ'α'ειποτεζηταντα,κο'νδε'ιζοιδενε'εο'ιο'νφ'ανη。(v.456-457)
不衹是今朝明日,而是時時不斷地,
它(òνóμοζ,即指引着的需要)涌現出來,
無人看到它由之而來得以顯露的地方。
這種詩意詞語始終是一個謎團。它的道說久已歸於緘默。我們膽敢去思這個謎團嗎?如果我們能通過詩本身讓詞語的謎團嚮我們道說,我們就已經盡力而為了——眼下且聽這樣一首詩:
詞語
我把遙遠的奇跡或夢想
帶到我的疆域邊緣
期待着遠古女神降臨
在她的淵源深處發現名稱——
我於是把它掌握,嚴密而結實
穿越整個邊界,萬物欣榮生輝……
一度幸運的漫遊,我達到她的領地
帶着一顆寶石,它豐富而細膩
她久久地掂量,然後嚮我昭示:
“如此,在淵源深處一無所有”。
那寶石因此逸離我的雙手
我的疆域再沒有把寶石贏獲……
我於是哀傷地學會了棄絶
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藝術雜志》1919年第11、12期上。後來(1928年),格奧爾格把它收入詩人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詩集中。這部詩集就是《新王國》。
這是一首兩行詩,共七節。最後一節不僅結束了全詩,同時又開啓了這首詩。這已經明顯表現在,光是詩的最後一句就特別道說了標題的內涵——“詞語”。最後那句詩就是:
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
我們曾嘗試把這最後一句詩改變為下面這樣一個陳述句: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KeinDingist,wodasWortgebricht)。(1)某物破碎處,就有一個裂口,一種損害。對某事物造成損害意味着:從某事物那裏取走什麽,使它缺失什麽。破碎意味着缺失。詞語缺失處,無物存在。
唯有我們能支配的詞語纔賦予物以存在(Sein)。
能夠賦予物以存在的詞語是什麽呢?
需要詞語才能存在的物是什麽呢?
在此何謂存在?——那就像一種詞語纔被奉獻給物的賦贈那樣顯現出來的存在?
問題加問題。在對詩的最初的傾聽和閱讀中,這些問題並沒有立即觸動我們的沉思。我們更多地為前面六節詩所陶醉,因為這六節詩描繪了詩人獨特的隱蔽的經驗。但最後那節詩更令人睏惑不解。它把我們驅入不安的思索中。唯從這最後一節詩中,我們纔傾聽到按標題來看整首詩的詩意內涵:詞語。
對詩人來說,還有什麽比他與詞語的關係更激動人心和更危險的呢?幾乎沒有。這種關係首先是由詩人創造的嗎?或者,詞語從自身而來為自身就需要作詩,以至於衹是由於這種需要,詩人才成為他所能是的東西?這一切以及別的一些事情還有待思索,令我們深思。可是,我們還是遲疑於這種深思。因為它眼下僅衹依據整首詩中的單獨一句詩。再者,我們還把這最後一句詩改變為一個陳述句了。當然,我們並不是完全任意地作這種改變的。毋寧說,一旦我們發覺,最後這節詩的第一行是以冒號結尾的,我們就幾乎不得不作這種改變了。這個冒號喚起一種期待,讓人以為接着要陳述些什麽。第五節的情形亦然。第五節結尾處同樣也有一個冒號:
她久久地掂量,然後嚮我昭示:
“如此,在淵源深處一無所有”。
這個冒號開啓出某些東西。在語法上看,接着的句子用直陳式:“如此,在淵源深處一無所有”。此處,遠古女神的話被加上了引號。
最後一節詩有所不同。這裏,這節詩的前一行雖然也以冒號結尾,但冒號後面的句子卻沒有用直陳式,也沒有加引號。第五節詩與最後一節詩的區別何在?在第五節詩中,遠古女神有所昭示。昭示乃是一種陳述,一種開啓。與之相反,最後一節詩的語調則集中在“棄絶”一詞上。
“棄絶”(Verzichten)不是陳述,但也許終究還是一種道說。“棄絶”從動詞“寬宥”(verzeihen)派生而來。指責(zeihen)、責令(zichen)、與顯示(zeigen)是同一個詞,在希臘語中叫(希臘),在拉丁文中叫dicere。指責、顯示意謂:讓看、使……顯露出來。而這一顯示着的讓看就是我們古德語中的sagan,即道說(sagen)的意思。指責、責令某人意謂:當面嚮某人道說某事。因此,在寬宥、棄絶中貫穿着一種道說。何以見得?棄絶意味着放棄對某事的要求,拒絶某事。因為棄絶乃道說的一種方式,所以在字面上它可以采用一個冒號。但冒號後面的字句用不着是一個陳述句。“棄絶”一詞後的冒號並沒有開啓出在一個陳述或論斷的意義上的什麽東西。毋寧說,冒號把棄絶展開為一種道說,一種對它所參與的東西的道說。它參與什麽呢?也許是參與棄絶所棄絶的東西。
我於是哀傷地學會了棄絶:
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
但這是怎麽回事?詩人棄絶了“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這回事情嗎?絶對不是。詩人根本沒有拋棄這裏所說的事情,實際上倒是贊同它的。所以,冒號開啓出棄絶的那個維度並沒有能道出詩人所起棄絶的東西,而必定是道出了詩人所參與的東西。但棄絶無疑意味着拒絶某事。因此,最後這行詩必定道出了詩人所拒絶的東西。是,又不是。
我們該如何思這裏的情形?最後一節詩愈來愈令我們深思,要求我們在整體上更為清晰地傾聽它——這整個一節詩通過結束全詩同時又開啓了全詩。
我於是哀傷的學會了棄絶:
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
詩人學會了棄絶。學會意謂:成為知道的。在拉丁語中,知道就是quividit;某人看到了某物,洞見了某物,某人永遠不再忽視他所見的東西,他就有所知道了。學會意謂:獲得這種洞見。學會也包括我們去達到這種洞見,也即在途中,在旅途中。上路去經驗(sichindasEr-fahrenschicken),意思就是學會。
詩人在何種旅行中達到他的棄絶?行者的旅行引導他穿越何種疆域?詩人怎樣經驗到棄絶?最後一節詩給出指示:
我於是哀傷地學會了棄絶:
究竟怎樣學會的呢?就像前面六節詩所說的那樣。在前面六節詩中,詩人談到他的疆域,談到他的漫遊。
一度幸運的漫遊,我達到她的領地。
這裏所謂“一度”取其古老意義,意思即“曾經”。在此意義上,它表明突出的一次,一次無與倫比的經歷。因此,對這次經歷的道說是以“一度”突兀而起的;不待如此,它同時還鮮明地與以往的經歷區別開來,因為此前第三節詩的最後一行是以省略號結束的。第六節的最後一行也是這樣。所以,嚮最後第七節詩彙聚的前面六節以清晰的符號劃分為兩個段落,每個段落為三節。
前三節詩所說的詩人的漫遊不同於中間三節詩所說的那次唯一的漫遊。為了能夠沉思詩人的漫遊,特別是那次讓詩人經驗到棄絶的無與倫比的漫遊,我們必須首先思考一下詩人的經驗所屬的背景。
在第一節的第二行和第六節的第二行中,也即在兩個段落的開始和結尾中,詩人兩次說道“我的疆域”。詩人的疆域乃是他的作詩的可靠領域。他的作詩所要求的是名稱。什麽東西的名稱呢?
詩的第一行給出了答案:
我把遙遠的奇跡或夢想
是從遙遠的地方帶給詩人的令人驚奇的東西的名稱,或者,是在夢中尋訪詩人的東西的名稱。對詩人來說,這兩者絶對都是詩人真正關心的存在者。但詩人並不想為自己保存這種存在者,而是想描繪它。為此就需要名稱。名稱就是詞語,它們使已經存在的東西和被認為是存在者的東西變得如此具體而嚴密,以至於萬物從此欣榮生輝,疆域內到處充溢着美麗。名稱乃是具有描繪作用的詞語。它們把已經存在的東西傳送給表象性思維。憑着它們的描繪力量,名稱證實了自身對於物的决定性的支配地位。詩人本就是根據名稱的要求來作詩。為了獲得名稱,詩人必須首先通過漫遊纔抵達他的要求獲得應有的實現的地方。這發生在詩人的疆域的邊緣。邊緣形成界限;它阻擋、限製和界定詩人的可靠的逗留。詩人的疆域邊緣——抑或這個邊緣本身?——是淵源,是遠古女神亦即古老的命運女神從中取得名稱的源泉。憑着這些名稱,遠古女神給詩人以那些詞語——它們是詩人滿懷希望並且充滿自信地期待着的,是對詩人所認為的存在者的描繪。詩人對他的道說的支配地位的要求得到實現了。他的詩的欣榮生輝成為現實。詩人對他的詞語詩如此確信,仿佛他完全掌握着他的詞語。第一個詩段的最後一節是以一個明確的“於是”開始的:
我於是把它掌握,嚴密而結實
穿越整個邊界,萬物欣榮生輝……
讓我們充分留意這節詩的第二行相對於第一行的動詞時態變換。(2)第二行的動詞用現在時。詩的支配地位已完成。它已經達到其目標而完全了。沒有任何缺憾和疑惑來幹擾詩人的自我確信。
直到詩人遭受到一次完全不同的經歷。詩人在第二個詩段中道出了這番經歷。第二個詩段的結構與第一個詩段十分吻合。吻合的標志是兩個詩段的最後一節各以“於是”(Drauf)和“因此”(Worauf)開始。在“於是”之前,第二節節尾有一個破折號。同樣地,在“因此”前面也有一個符號,即第五節的引號。
在他的無與倫比的漫遊中,詩人不再把“遙遠的奇跡或夢想”帶到他的疆域邊緣。在一場名符其實的漫遊之後,詩人帶着一顆寶石來到命運女神的淵源處。寶石的來源不得而知。詩人徑自把它握在手中。放在詩人手中的東西既不是夢想,也不是從遙遠的地方帶來的東西。但這令人驚訝的貴重的寶石是“既豐富又細膩的”。因此,命運女神必須久久地為寶石尋找名稱,最後以如下答復打發了詩人:
“如此,在淵源深處一無所有”
隱藏在源泉深處的名稱被看作某種沉睡的東西,衹是為了描繪而使用它時,纔需要把它喚醒。名稱和詞語仿佛是一種固定的貯備,它與物配合,事後為了描繪纔被提供給物。可是這一源泉卻不再贈予什麽——而迄今為止,詩人的道說都是從這個源泉中汲取其用來描繪存在者的詞語亦即名稱的。
詩人獲得了何種經驗?衹是獲悉他手中的寶石的名稱的付諸闕如嗎?衹是獲悉儘管現在寶石必定缺乏名稱,但此外還在詩人手中嗎?不。這裏發生了其他令人詫異的事情。然而,令人詫異的既不是名稱之付諸闕如,也不是寶石之逸離。令人詫異的事情是:隨着詞語的付諸闕如,寶石消失了。亦即說,是詞語纔首先把寶石保持在其在場中,甚至纔首先把寶石取和帶到其在場中,並且把它保存在那裏。詞語突兀而起顯示出一種不同的、更高的支配作用。它不再僅僅是具有命名作用的對已經被表象出來的在場者的把捉,不衹是用來描繪眼前之物的工具。相反,唯詞語纔賦予在場,亦即存在——在其中,某物纔顯現為存在者。
詩人突然洞明詞語的這一不同凡響的支配作用。但同時,具有這種作用的詞語卻付諸闕如。因此寶石纔逸離了。但在這裏,寶石絶對不是化為虛無了。它依然是一個寶藏,儘管詩人再也不能把它握在手中了。
那寶石因此逸離我的雙手
我的疆域再沒有把寶藏贏獲……
我們可以如此這般地發揮,設想詩人的嚮着命運女神之淵源的漫遊到此已經結束了嗎?也許可以。因為通過這種新的經歷,詩人洞見了詞語的另一種支配作用,儘管是以隱蔽方式洞見到的。這種經驗把詩人和他以往的作詩活動帶嚮何方?詩人不得不放棄那種要求,即確信他之所需將得到滿足,他所設立的真實存在者的名稱將為他提供出來。現在,這種設立和那種要求是詩人所必須拒絶的。詩人必須棄絶這樣一回事情,即把詞語當作描繪被設立的存在者的詞語置於他的支配之下。作為拒絶,棄絶乃是一種道說。這種道說自行道出:
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