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科特寫泰德·休斯丨它的每個字都像露珠一樣虔誠

德裏剋·沃爾科特
2019-11-15 18:58:49

泰德·休斯(1930-1998),英國詩人和兒童文學作傢。生於約剋郡。劍橋大學畢業。他的詩集有《雨中鷹》(1957)、《會見我傢裏人》(1961)、《烏鴉之歌》(1970)、《詩選集》(1973)等。1984年被授予英國桂冠詩人稱號。他與美國著名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婚姻曾經非常轟動,但卻以悲劇結束。
泰德·休斯[1]
沃爾科特
劉志剛 馬紹博 譯
隨着風尚的變遷,泰德·休斯的聲譽或許有所下降,因為現在時興的是具體、實在的詩,悲悲戚戚的社會學,老老實實記錄的平凡事。而泰德·休斯的詩卻是孤獨而遙遠的。塔樓與僧石都已變為陳跡;彌漫的薄霧,崎嶇的荒野,哈代式的堅忍,在當代詩歌曠日持久的常識與城市之光的返照下,顯得那麽格格不入。他詩裏那種礦石般的勁道,或者被斥為裝腔作勢,或者完全被漠視。可是,照這麽說,那巨石陣不也表現了一種姿態麽。
我們審讀休斯的詩,都把它當作遠古廢墟的一次巡遊,但休斯作品的力量卻在於它留存的古意;它嚮我們展示了一個被廢物洶涌的海洋圍困的英格蘭。有時,它像被追獵的野獸,走投無路,於是便掉過頭來,嚮我們齜牙、嚎叫,身上還流着血。這些詩縱橫捭闔,流露出對生態的絶望。
在休斯以前的英語詩歌裏,大自然是一味包治百病的妙藥。你走嚮它,走進去,像步入一座沒有屋頂的大教堂。這是個讓人沉思的地方,絶不會引起恐懼。這也是感情誤置[2]的絶妙所在。羊群可以在這裏靜靜地吃草,沒有血腥的廝殺,也不會留下糞便。這樣的大自然往往是膚淺的,就如同一本光鮮的日曆,或是童書裏假惺惺的說教。在休斯以前,勞倫斯就已打破了這一整套神話。薩賓農莊[3]的傳說全是一派鬍言,悲慘的死狀,凄厲的叫喊,布萊剋的小羊羔[4]胎死腹中。
休斯的詩是對田園詩傳統的反撥。它把風景裏的疥瘡、鞭痕和傷口指給我們看,告訴我們這裏還有長久的苦難。它不藉助修辭,也沒有華茲華斯的顧影自憐。可是,假如僅止於此,那麽,休斯對自然的觀察其實也並不高明。他就像校園裏的小霸王,硬要把死青蛙放在讀者眼前晃蕩。而這恰恰是某些讀者的想法:他們一看是休斯的詩,拔腿就跑,就像那些害怕死青蛙的小女孩。
一種語言既然沒有因為植物圖鑒和大自然疏遠,那麽,現在它就該趕走成群的蒼蠅,像粗獷的農夫一樣,淡定地望着屍體——休斯作品中那些即興的長喉音。因為這具屍體不僅屬於一頭腐爛的羊,它同樣也屬於英語詩歌。
或許,腐爛仍在內部侵蝕着這具屍體。如果說休斯的願景是英國詩被烏鴉啄食後露出的白骨,是荒涼山脊上僅剩的碑碣,那麽,他這些視野廣阔的作品並非要表達末世的憤怒,或者讓人覺得驚駭。這些詩浸透了荒涼,以賽亞、耶利米、約伯這些希伯來語大詩人都曾感受過的荒涼——寒月下約剋郡的茫茫原野。因為地球在轉動。表層的土壤遭到破壞。因為海水渾濁。因為空氣有毒。因為溪水已被污染。
但這並不是關乎日常生活的詩。這些真相過於龐大;我們相信,衹要專註在瑣碎、溫馨的小事上,它們就會自動消失。所以很自然地,我們希望休斯也能從眼前消失。我們希望他離開,繼續努力,變成一根獨立的石柱,獨自吟唱的石柱。我們受不了他的腔調。

©Paul Gauguin丨Coastal landscape
休斯在詩壇颳起了一陣粗獷的風,一張美杜莎的臉將冒充詩評的高談闊論震得粉碎。這粗獷,在西爾維婭·普拉斯那裏裂解為一種近乎病態的癔癥。而一旦崩潰詩學蔚然成風,休斯就必然越來越過時,因為其作品的力量並非來自個人,也因此,它的經久不衰愈發顯得冷酷無情。然而,休斯畢竟不是魯濱遜·傑弗斯[5]那樣的詩人,甚至和勞倫斯也不盡相同,他並不想在石頭上鎸刻自己的形象。
在休斯的風景詩裏,你看不到任何他自己的痕跡。如果詩裏面有個“我”,他也並不比周遭的景物更高大。他是個描寫恐懼的詩人,不是普拉斯那種失眠的恐懼,也不嚮阿司匹林乞求靈感,而是更寬泛意義上的恐懼,即希臘人所說的敬畏。這是白石的悲劇,而非白色藥丸的悲劇,奧登稱之為“祭酒與犧牲”的悲劇。這要是一幕戲,那該多好!可是,面具已經貼在臉上。他們說,婚後的夫妻會越長越像。同樣,詩人也會越來越像他寫的詩。每一頁都是一面鏡子,一潭池水。休斯從紙窗後露出他的臉,滄桑、開朗的臉,友善而誠實。滿臉的坦誠,仿佛一塊石頭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該摒棄你的刻板印象了,那個金戈鐵馬的老休斯,現代詩壇的巴頓將軍,走投無路的獨狼,在英國的某個角落不停地咆哮。讓我們感受那藏在狂飆詩句後的溫柔,因為它平凡而又珍貴,眼角濕潤,猶如愛德華·托馬斯詩裏那永恆的露珠。它的憤怒表達的是關切,而非血性男兒的放肆與發作。它展現的才氣是女性的,即所謂“地球母親”的天賦。
它有粗獷的外表,皮膚上的毛倒着長,還不許你撫平它、捋順它。這並不等於說,每頭獵豹內心都是一隻乖貓;然而,它的確流露出溫柔的眼神。這就是望狼[6]。即便是野獸,“眼裏也閃着淚光”[7]。人類的眼神反倒不如野獸那般溫柔。我們纔是真正的掠食者:
因為這是“黑犀牛”,他越逼近就越難看見 每一秒他都在減少又減少 也許,等來到你身邊的時候,他已化為烏有, 衹剩下頭上的角……
這首詩本身就很有掠奪性。它吃掉了主語。休斯的詩有種美麗而可怕的誠實:它不因道德的憤怒而忽視了我們的曖昧。休斯的每首詩都是一麯哀歌,但調子卻絶不哀戚,也從不說“假若我將死去”“每當我害怕生命或許就要止息”[8]之類的話。他的詩暗含着一種更殘酷的生態:即便是最敏感的“我”,也會淪為生物可降解的垃圾;即便是詩歌,也和犀牛一樣,時刻面臨滅絶的危險。他的“畫眉”[9]都是兇殘的殺戮機器,會利用大自然而非詩人製造的對立。但它們又是迷人的,聚焦在鳥喙上的這些詩清亮而優美,因為自然界根本不存在反諷這東西。

©Paul Gauguin丨Christmas night
休斯的詩實實在在地帶我們親近自然,認識它整個的運作。在這方面,沒有哪個英國詩人能和他相提並論,包括剋萊爾與哈代。這不是因為他的詩殘酷,而是因為它既殘酷又光明;否則,那就衹會是一種憂鬱的精確,一本憂鬱的博物學家的日記。這是一種狂喜的詩。在沉靜如《鴿子》般的狂熱中:
此刻,就這麽 盤繞在樹枝上 熱得冒着氣泡,顫巍巍地搖晃 變成了一和多。
還有:
從你撐開的眼角溜走 你的第一個念頭。 透過你沉思的目光,俯瞰雜亂的地面。 在雲雀的歌聲裏 激射出雲雀形狀的孔。
就詩行的長度而言,休斯所用的格律既不同於勞倫斯,也與惠特曼迥異。也就是說,它擺脫了形式的束縛,沒有枝蔓,也不趕時髦;相反,它師法古人,紮根於中古英語,字詞間的停頓很長,經常像中間隔着一道地塹,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淵。
這種詩律的遺傳性要求作者對詩歌必須無限忠誠。它循規蹈矩,以古老的音節耕耘着田地。氣候條件惡劣至極;然而,即使土層隆起,即使拖拉機橫衝直撞,衝破了我們的田園情思,但在那擾攘的轟鳴之後,仍有一種遙遠而古老的詩律,衹要你不斷回溯、不斷挖掘,一直回到朗格蘭[10]。
除了力量,還能贊美什麽?除了超越自我的堅忍,還能相信什麽?難道要相信惠特曼無聊的樂觀開朗,相信勞倫斯的道德說教,相信喬治王時代的花花草草?它像是在渴求一陣匿名的旋風,渴求酷寒的卵石化為原始的名詞。它渴求恐懼,古希臘悲劇大詩人筆下的恐懼。於是,荒野變回獻祭的競技場。諸神的身上沾滿鮮血。最廉價的逃避便是把這稱之為神話的創造。

©Paul Cezanne丨Houses at the L'Estaque
有時,讀休斯的詩就像雨雪天出門,感覺並不好。當然是待在傢裏更舒服,坐下來,品味那些專為室內創作的詩。可是,悲劇大詩人叫我們要有骨氣,但敬畏與擔當這些古老的品德似乎同樣面臨着滅絶的威脅。我們不愛聽這些話。預言是預言傢的事;我們更喜歡當代詩歌的喃喃自語,溫馨、愜意,更喜歡優雅的交談、舒緩的韻律。我們相信,詩如同預言,屬於非常渺茫的過去。休斯的詩閃着寒光,很多時候仿佛來自遠古,來自英格蘭鴻蒙初闢的黎明。
它有超凡入聖的氣勢,無遠弗屆的力量,如日出般不知疲倦的慈悲。它是裝着舊車胎的卡德蒙,它是早晨冰冷的拖拉機。它把我們搖醒,我們想讀懂它,雖然這很費勁。冰冷的書頁上風起雲涌,涼爽宜人的真實感撲面而來。我們應該珍視它,無論用什麽方式,但最自然的還是像英國人對待氣候那樣,嚮它表達一份艱難的愛。
它的每個字都像露珠一樣虔誠,像羊糞一樣真摯。休斯就是這麽看待它的,所以祝福他的眼睛吧。
拿來電報綫,一片荒僻的原野, 把它們合在一起。耳朵裏便活了。 荒原上村鎮和村鎮彼此低語……
不單是眼睛,還要祝福他的耳朵,凝神諦聽,隨時關註這個世界。
(1989年)
(選自廣西人民出版社“沃爾科特係列”之《黃昏的訴說》)

【作者簡介】德裏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1930-2017),詩人、劇作傢、畫傢。生於聖盧西亞的卡斯特裏。先後就讀於聖瑪利大學和西印度的牙買加大學。後來在波士頓大學教授文學。代表作有史詩《奧麥羅斯》、短詩集《白鷺》、散文集《黃昏的訴說》等,是國際作傢奬、史密斯文學奬、麥剋阿瑟奬、艾略特詩歌奬等的獲得者。其作品多探索和沉思加勒比地區的歷史、政治、民俗和風景。1992年,他因作品“具有偉大的光彩、歷史的視野、獻身多元文化”獲得諾貝爾文學奬。曾被布羅茨基等譽為“加勒比地區最偉大的詩人”“英語文學中最好的詩人”。
[1]原文刊載於《倫敦每日電訊報》(London Daily Telegraph),1989年10月21日。
[2]感情誤置(pathetic fallacy),指文學中將人類感情一廂情願地賦予自然事物的寫作方法。
[3]薩賓農莊(the Sabine farm),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別業,也是他心目中完美的田園。
[4]指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剋的短詩《羔羊》(收錄於詩集《天真之歌》)。
[5]魯濱遜·傑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美國詩人,代表作《羅恩·斯托林》。
[6]《望狼》(Wolfwatching),1989年出版,是泰德·休斯的第13部詩集。
[7]原為拉丁文(sunt lacrimae rerum),引自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
[8]這兩句分別出自英國詩人濟慈的書信與十四行詩。
[9]《畫眉》和下文的《鴿子》均為泰德·休斯的詩歌名篇。
[10]威廉·朗格蘭(William Langland,約1332—1386),英國中世紀傳奇詩人,代表作《農夫皮爾斯》。
策劃:杜緑緑丨編輯:JOY(實習)
題圖:©Paul Gauguin丨Coastal landsca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