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米沃什
米沃什 星期一诗社 2019-07-31
《赞美诗》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没有一棵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没有一只动物,或一个人、
或行走在云朵间的风。
最美丽的身体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惫双脚的水。
绿色的树像铅,盛开在最稠的夜晚。
爱是被焦裂嘴唇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给干渴者的一壶盐水。
流淌吧,河水;抬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实的儿子,将回到黑色的
大地。
仿佛我的生命从没有过,
仿佛没有我的心,没有我的血,
没有我的创造着
语言和歌曲的生命,
只有一个未知的、非人的声音,
只有浪涛的拍击,只有风的合奏
和高高的树的
秋天的摆动。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给予我力量。
白色的群山掠过平原,
它们朝大海走去,它们的海滨胜地,
新而又新,太阳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谷上,我出生在那里。
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将粉碎,一个大浪,冲击着海岸
而新的浪将抹去我的痕迹。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强光所感染,
像从一只剥开的野兽中取出的肺,
你在颤动,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时分,
听着你头上的惊恐的教堂的声音;
一只松鸡的叫声,潜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声
以及桌上两只发亮的苹果
或闪光的打开的剪刀——
而我们很相像:
苹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样不变的
亚述人、埃及人和罗马人的
月亮下。
季节来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们在半睡中让们的手跑过墙,
用被口水沾湿的手指描画着土地。
形体来了又去,看似不可战胜的东西破碎了。
但在从海上兴起的国家中,
从被毁坏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儿会出现一颗坠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对己经过去和将要过去的,
青春自我防护着,太阳尘般严峻,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邪恶,
一切颠簸在你巨大的脚下,
因此你会碾碎它,因此你会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转动着轮子
脆弱的结构随着转动颤抖,
因此你给了它饥饿,给了别人酒、盐和面包。
仍没听到的号角声
呼唤着散开的、躺在山谷里的人们。
冻结的地上至今没有马车的隆隆声。
巴黎,1935
《黎明》
高大的建筑。墙壁在黑暗中攀升,
在沙沙的枫叶上面,在匆匆的脚步上面。
高大的建筑,随着它在广场上方的光线破晓。
在黎明时分轻柔的嘶嘶声中,
电梯在楼层间移动。缆线嗖嗖地响。
公鸡的叫声在管子和水槽间响起,
直到一阵颤动传遍房屋。醒来的人听到
墙壁中的歌声,像尘世的幸福一样可怕。
一辆电车发出尖叫。还有白天。再次冒烟。
呵,这日子发暗。在上面高高地
遮住我们的房间,群鸟
在一阵翅膀的扑打声中飞过。
不够。只活一次还不够。
我愿再次活在这悲惨的星球,
在孤独的城市,饥饿的村庄,
看看所有的邪恶,看看腐烂的身体,
探究受制于这个时代法律,
和在我们上方风一样嚎叫着的时代。
公寓庭院的街头乐手们
齐声唱着。听众的手在窗口闪亮。
她在发皱的被单上起床:
在梦里她想象着穿衣和旅行。
她走向肮脏的镜子。青春不再。
没有人知道工作会把一天分隔成
巨大的辛劳和死一般的静止,
没有人知道月亮在疲惫人们的睡眠上方
会中止每一个春天。在我们沉重跳动的心中
不会再有春天,和爱情。
盖上双腿。以免他们
因露出的淡紫色的静脉,记起
这个冲下楼梯的孩子,
这个冲下灰暗人行道的孩子。
远处仍能听到笑声——
重新,这孩子将重新发现一切
沿着宽广、空旷、结霜的路
穿过响着脉搏如雷声的空间
她的孩子将离去。时代将嚎叫。
赤裸着站在镜子前,女人
用方巾轻轻擦去两行泪水
并用深红的颜料描黑眉毛。
维尔诺,1936
《一对夫妇的雕像》
你的手,我亲爱的,此刻冰冷。
天穹最纯净的光线
完全覆盖了我。此刻我们
像黑暗中两块寂静的平原,
像冰河的两道黑色的堤岸
在世界的裂门。
我们梳向后面的头发用木头雕成,
月亮踱过我们乌木的肩膀。
一个遥远的黎明,夜晚逝去,寂静。
富足的是爱的结晶,枯萎了天赋。
你在哪,活在时间怎样的深处,
爱人,踏进怎样的水中,
此刻,当我们无声嘴唇的严霜
无法抵御神圣的火焰?
在一片云,雾,银色的森林中
我们活着,爱抚着脚下的土地。
我们正运用着黑暗王杖的威力
去赢得遗忘。
我的爱,你被一把凿子穿过的胸脯
对它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
对黎明的云,对破晓的愤怒,
对春天的影子,它都无从记起。
而你带领着我,像从前天使带领
托比亚斯① ,走进伦巴第褐色的沼泽。
可有一天来临,一个征兆使你害怕,
一种黄金尺度的圣伤。
伴着一声尖叫,伴着你纤弱手中的不变的恐怖
你落入一个放着骨灰的坑中,
那里北方的枞树和意大利的紫杉
都不能保护我们古老的情人床。
它曾怎样,它正怎样,它将怎样——
我们用喊叫和呼唤充塞着世界。
黎明返回,红色的月亮落下,
我们可曾知道?在一艘巨大的船中
一位舵手出现,抛出一条丝绳
把我们彼此牢牢地捆住,
然后他在朋友——曾是敌人——身上
洒上一捧雪。
维尔诺,1935
① 托比亚斯:《旧约》外典《 托比特》中的人物,曾受天使拉斐尔的引导,娶妻并治愈了父亲的眼睛。
《偶遇》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一本废墟里的书》
一个黑暗的建筑。交叉的木板。钉牢,形成了
一个入口处的栅栏,或一道门
当你走进时。在这内部毁坏的门厅里,
蜿蜒爬下墙壁的常春藤是摇摆着的
电线。那边,从碎石灌木丛中升起的
扭曲的金属圆柱是破烂的树干。这可能是
图书馆的砖。你还不知道,或没有长好的
变干发白的杨树林。在里面追踪着鸟儿,
你遇到了一个立陶宛的黄昏,只是由于
鹰的悲号才从寂静中醒来。
现在小心地走着。你看见一整块
天花板在最近的一次强风中塌陷。
上面,透过一排排参差的石膏板,
是一片蓝色。散落在你脚下的
书页,像羊齿植物的叶子,掩盖着
一具发霉的骷髅,要不就是化石——
因隐秘的侏罗纪地壳而变白。
一个那么古老而陌生的残留生命
使得一位科学家,把一块石头
倾斜到光线中,感到了惊异。他无法知道
它是一些死去纪元的阴影
还是一个活体。他再次看着
被雨水——生锈的眼泪——侵蚀的
白垩螺旋体。这样,在一本从废墟里
拣起的书中,你看见一个世界涌出
并以它遥远的困倦的过去闪光。
跌进那巨大的深渊而又返回的
造物的绿色时代:女人的眉毛。
用颤抖的手戴上的耳环,手套上的
珍珠纽扣,镜子里的枝形烛台。
灯被点燃了。一个最初的颤音
滑过乐器。四对舞曲
开始了缭绕,被正规公园里面
摇摆的大树的沙沙声压低。
她溜到外面,披肩在黑墙中飘动,
在爬满藤蔓的凉亭中
和他相会。他们贴近坐在石凳上,
望着在茉莉花中发光的街灯。
或这儿,这诗节:你听到一支鹅毛笔
吱吱响着,一盏油灯的蝴蝶
缓缓飘过卷轴和羊皮纸,
一个耶稣受难像,青铜胸像。诗句倾诉着,
用悲哀的韵律,渴望成空。
一座城市在这里升起。在集市广场
招牌叮当响着,一辆轰隆隆的公共马车
惊起了一群鸽子。在市政大钟下,
在小酒馆里一只手停留在日常的
阻止的姿势中——这时工人们从
纺织工厂走回家,居民们在台阶上
交谈着——现在手挥动着,在唤起
正义的火,一个世界在烟雾中毁灭,
一个声音由于几个时代的仇恨而颤抖。
于是世界似乎从那些书页中流出
像黎明时在田野上消散的雾。
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形式被
连结在一起,它们的易读性
被扰乱,你才能看到不朽
为了它的缘故,同现在
没有什么不同。你拣起一个
手榴弹的碎片,它曾穿过一个唱着
达夫妮和科洛伊的身体。悔恨地
你渴望着和她交谈,
仿佛这是生活为你准备的。
——怎么回事,科洛伊,你漂亮的裙子
被伤害人的风撕得
那么厉害,你,在永恒中,歌唱着
时间,歌唱着在你的头发中出现
又消失的太阳?怎么回事,你的胸脯
被弹片穿透,而橡树林烧着。
而被施了魔法的你。毫不在意。转身
跑过机械和混凝土的树林
并用你脚步的回声缠着我们?
如果有这样一种永恒,草木茂盛
尽管短命,也足够了。可怎么……安静!
我们注定了活着,当场景
变得暗淡,一个希腊废墟的轮廓
使天空发黑。这是中午,漫步
穿过一个黑色的建筑,你看到工人们
坐在一束狭窄的阳光燃起火的
地板上。他们拉出一些
厚厚的书,把它们当作桌子
开始切着面包。就在这时
一辆坦克隆隆驶过,一辆街车回应着。
华沙,1941
《菲奥里广场》
在罗马的菲奥里广场
一筐筐橄榄和柠檬,
泼洒着酒的鹅卵石
和花朵的残骸。
小贩在架子上摆满
浅玫瑰色的鱼;
一捧捧黑色的葡萄
堆在桃子的绒毛上。
就在这同一座广场
他们烧死乔丹诺?布鲁诺。
爪牙们点燃了被民众
紧紧围起的柴堆。
在火焰熄灭之前
小酒馆重新挤满了人,
一筐筐橄榄和柠檬
重现在卖主的肩上。
我想到了菲奥里广场
在华沙的旋转木马旁
一个晴朗的春天的夜晚
变成了狂欢节的曲调。
欢乐的旋律淹没了
从犹太区围墙齐发的炮弹声,
一对对高高飞在
无云的天空中。
火堆吹来的风时不时
会把黑色的风筝刮起,
骑着旋转木马的人们
抓住半空中的花瓣。
那相同的热风
吹开姑娘们的裙子
人们大声笑着
在美丽华沙的星期天。
有的人读出了教训
当罗马和华沙的人们
经过殉难者的火葬堆时
讲价,大笑,求爱。
还有人会读到
人性的消逝,
读到遗忘产生在
火堆熄灭以前。
但那天我只是想到了
垂死者的孤独,
想着当时布鲁诺怎样
爬上他的火堆,
他不会在任何人的
舌头中寻找到
为了人类的语言,
继续活着的人类。
他们已经回去喝酒
或叫卖着他们的白海星
他们扛在肩上去集市,
他已经很遥远了
就像过去的几个世纪,
虽然他们只停下一会儿
为了他在火中的消逝。
那些死在这里的人。被
世界忘记的孤独者,
我们的语言对于他们
成了一个占老行星的语言。
直到一切成为传奇的时候
很多年过去了,
在一个新的菲奥里广场
愤怒将点燃一个诗人的词。
华沙,1943
《世界》
路
在你看见绿色山谷的地方
有一条被青草半掩的路,
穿过正在开花的橡树林
孩子们在放学回家。
在一个侧开着的铅笔盒里
蜡笔在几片纸卷中咯咯响着
每个孩子节省下一个铜板
去欢迎第一只春天的布谷鸟。
奶奶的贝雷帽和弟弟的校帽
闪现在茂密的矮木丛。
一只尖叫的鸟儿在枝头跳着
长长的云朵飘过树木。
转弯处能看到一座红屋顶。
在房子前面,爸爸倚着锄头,
弯下腰,碰到伸展的叶子,
从花床中察看着整个地区。
门
稍后浓密的蛇麻草会彻底覆盖它。
至于眼下,它有着在深水中
百合花浮叶的颜色,
当你在夏日傍晚的微光里采下。
篱笆桩的顶端漆成了白色。
洁白而鲜明,像小小的火焰。
奇怪的是它从不惊扰鸟儿,
甚至一只野鸽子曾栖息在这里。
木头门把手在岁月中磨损光滑,
很多手的触摸使它闪闪发亮。
荨麻喜欢偷偷出现在把手下面
黄色的素馨像一盏小小的灯笼。
门廊
走廊的门朝着西面
有着大大的窗子。太阳足以把它晒暖。
从这里你能看到北、南、东、西,
森林和河流,田野和树木成行的小巷。
当那些橡树给自己穿上绿衣
菩提树的影子爬到了花坛,
世界隐没在蓝色的三桅船后面,
被色彩斑驳的叶子所铭记。
这里,在一张小桌前,兄弟姐妹
跪着,画着战斗和追击的场面。
用他们粉红色的舌头设法去帮助
巨大的战舰,其中一艘正在沉没。
餐室
房间有着低窗,和棕色的影子,
一座但泽的时钟在角落里沉默;
一个的皮沙发;它的右上方
两个魔鬼的脑袋在微笑;
一个铜盘露出它发亮的肚皮。
墙上一幅冬天的画。
在树木中,一群人
在滑冰,烟冒出烟筒,
乌鸦在阴暗的天空中飞。
附近还有一座钟。一只鸟在里面。
它砰地叫着跳出,叫了三遍。
它的第三次叫声刚一结束,
妈妈就从热汤盆里舀出汤来。
楼梯
黄色,吱呀作响,散发着蜡味
弯曲的楼梯很窄。靠墙
你能交叉地放下你的鞋子
但靠着扶手,就很难你的双脚。
野猪头是活的,在阴影中庞大。
开始,只有长牙,随后当它变长
拱嘴在天花板上漫游,嗅着楼梯间的穹顶
当光线消失在颤动的灰尘中。
妈妈拿着闪烁的灯下来。
慢慢走着,高大,她的罩衣系在腰间,
她的影子爬上野猪的影子。
于是她独自搏斗,同那凶残的野兽。
图片
那本书翻开。一只飞蛾扑打着
掠过一辆驰过烟尘的战车。
撞上了,它金黄的粉末洒落在
横扫一座城市的希腊军队中。
飞驰的战车后面拖着那位英雄。
他的头撞击着石板路。
当飞蛾,被手掌的一击钉在了那一页,
在英雄的身体上扑动着死去。
这里天空布满阴云,雷声回荡着,
舰船越过礁石驶向广阔的海。
岸上牛群垂下带轭的脖子
一个赤身的男人耕着田野。
爸爸在藏书室
高高的额头,和上面蓬乱的头发
一道阳光从窗子落在上面。
于是爸爸戴着明亮的绒毛王冠
摊开了面前的一本大书。
他的睡袍装扮成巫师的样子。
轻轻地,他咕哝着他的咒语。
只有被上帝传授魔法的他
才能理解藏在书中的奥秒。
爸爸的咒语
哦,可爱的大师,以怎样的宁静
你明澈的智慧充溢着内心!
我爱你,我在你的威力中
即使我永远看不到你的脸。
你骨灰渴望着播撒,
你的罪行和疯狂没有人记得。
你会长时间地保持完美,
像你的由思想从虚无中获取的书。
你知道辛酸,你知道疑惑
但你的错误记忆已经消失,
我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怀念你:
人类渺小但他们的工作伟大。
从窗子
田野那边,一片树林和另一片田野。
开阔的水面,一面白色的镜子,闪亮。
地球的金黄色的低地
沐浴在海中,一枝半垂的郁金香。
爸爸告诉我们这是欧罗巴。
明朗的日子你能完全清楚地看到它。
现在它在多次水灾后浓烟滚滚,
一个人、狗、猫和马的家。
明亮的城市塔楼闪现在那里,
溪流缠绕着它们的银线。
山间的月亮可以在不同地点看到,
有点像散落在地面的鹅毛。
爸爸在解说
“在光线触摸到平原的地方
影子逃逸着仿佛它们真的在奔跑,
华沙屹立着,从所有方向开放,
一座城市,并不古老却相当有名。
“更远些,雨丝从一朵小云悬下,
山下有着一片洋槐小树林的地方
是布拉格。上面,一座非凡的城堡
靠着一个山坡,依照着古老的规则。
“用白色泡沫划分这片土地的
是阿尔卑斯山。黑色表示枞树林。
再过去,沐浴着黄色太阳的
是意大利,像深蓝色的盘子。
“在众多美丽的城市之间,
你看认出罗马,基督教的首都,
由那些教堂上的圆顶
叫出圣彼得大教堂。
“从那里向北,越过海湾,
水平的淡蓝色的雾移近波浪,
巴黎设法和它的塔并驾齐驱
并统治着它的一群桥梁。
“还有别的城市陪伴着巴黎,
它们用玻璃装饰,由钢铁排列,
可对于今天那未免太多,
其余的我会在下回讲解。”
罂粟的比喻
一颗罂粟种子上面是一所小屋,
狗冲着罂粟种子的月亮吠叫,
而那些罂粟种子的狗从没,从没这样做
想象着某处有一个非常大的世界。
地球是一颗种子——真的再没别的,
当别的种子被种下并成为星星,
即使有一百万颗,
每一颗都会有一个小屋和花园。
一切都在罂粟花冠中。罂粟长高,
孩子们跑过,罂粟摇摆着。
在傍晚,在升起的月亮下面,
狗在什么地方叫着,时而高,时而低。
在牡丹花旁
牡丹在开花,白色和粉红色,
每一朵里面,像在芬芳的碗中,
一群小小的甲虫在交谈,
对于它们,花朵就像是家。
妈妈站在牡丹花坛旁,
拉过一朵花,展开它的花瓣,
对牡丹的国土看了很久,
那里短短的一瞬相当于整整一年。
然后放开它。她看想到的
大声对着孩子和她自己复述。
风温柔地摇动着绿色的叶子
在他们脸上投下了光的斑点。
信念
信念会在心中出现,无论何时你
看见一滴露珠和一片漂浮的叶子
知道它们存在因为它们必须存在。
即使你闭上眼睛幻想
世界仍将保留原来的模样,
那片叶子也将被河水带走。
你也会产生信念,当你的脚
被一块尖利的石头碰伤,你知道
石头就在那里,碰伤我们的脚。
看到了那棵树投下的长长的影子?
我们和花朵在大地上投下影子。
没有影子,就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希望
希望伴随你,当你相信了
大地不是梦,而是活着的肌体,
视觉、触觉和听觉都不说谎。
你在这里见到的一切事物
就像从一扇门中看到的花园。
你不能进去。但确信它就在那里。
而要是我们看得更清楚更精明
我们就会在花园的某个地方发现
一朵新的奇花或没有命名的星星。
有人说不该相信我们的眼睛,
它看不到什么,只是表象。
他们只是没有希望的人。
他们认为,当我们转过身去,
世界就会在我们背后中止存在。
就像被小偷的手窃去。
爱
爱意味着学会注视你自己
一个人注视远处事物的方式
因为你只是许多事物中的一个。
无论谁看到治愈心灵的方式,
并不知道,从不同的疾病中——
一只鸟和一棵树对他说:朋友。
然后他要使用自己的事物
于是它们位于充足的光辉中。
他是否知道经历什么并不要紧:
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去森林的远足
树木那么巨大,你看不见树梢。
落下的太阳收拢玫瑰色的光芒
在每棵树上,就像在烛台上面,
小小的人儿走在下面的路上。
让我们扬起头,拉着手
这样就不会在纠结的草丛迷路。
夜晚开始在花朵上加上封条,
色彩连着色彩飘下天空。
那里,上面,一次盛宴。金罐,
倒进了阿斯彭铜器的红酒。
一辆空中的车带来礼物
为看不见的王者也为那些熊。
鸟的王国
沉重的松鸡高高飞起
用它的翅膀挥击着森林的天空
一只鸽子回到它空中的旷野
一只乌鸦像飞机的钢板闪亮。
对于它们大地是什么?一个黑暗的湖。
它被夜晚永远地吞噬着。
它们,在黑暗之上就像在黑色波浪之上,
有着家园和岛屿,被光所保存。
如果它们用嘴梳理着长长的羽毛
其中的一根落下,它长时间地
漂浮着,在沉到湖底之前
刷着什么人的脸,从明亮、美丽
温暖和自由的世界带来讯息。
恐惧
“爸爸,你在哪?树林里荒凉,
有着生命,灌木在摇动。
兰花爆发出有毒的火焰,
危险的深坑在我们的脚下。
“你在哪,爸爸?夜晚没有尽头。
从现在起黑暗将永远延续。
旅行者无家可归,将死于饥饿,
我们的面包是苦的,石头般坚硬。
“可怕野兽的灼热呼吸
越来越近了,喷发出恶臭。
你却了哪儿,爸爸?为什么你不怜悯
你迷失在这阴暗森林的孩子?”
复原
“我在这——为什么无谓地害怕?
夜晚过去,白昼很快就会升起。
你听。牧羊人的号角已吹响,
微红的星星变得苍白。
“路是直的。我们正在边上。
下面村庄里的小钟正在报时。
公鸡在篱笆上迎接着阳光
大地在冒汽,肥沃而幸福。
“这里仍然黑暗。雾像一条河流
围裹着一丛丛黑色的越桔。
但黎明踩着明亮的高跷涉过河岸
太阳的火球,隆隆滚动着。”
太阳
所有的色彩都来自太阳。它没有
任何特别的色彩,因为它包含着一切。
而整个地球就像一首诗
虽然太阳不屑于成为艺术家。
无论谁想去描画斑驳的世界
让他决不要直接望着太阳
否则他会忘掉见过的事物。
只有燃烧的泪水留在眼中。
让他跪下,把脸俯向草地,
看着从地面反射出的光线。
那里他将找到我们失去的一切:
星星和玫瑰,黄昏和黎明。
华沙.1943
《不幸人的歌》
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一只蜜蜂绕着三叶草,
一个渔夫补着发亮的网。
快乐的海豚在海里跳跃,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戏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样子。
妇人们打伞走过田野,
一个酒鬼在草地边上打盹。
疏菜贩子们在大街上叫卖
一只黄帆的船驶近了小岛,
小提琴的声音持续在空气中
进入一个缀满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征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上面,
只要黄蜂访问一朵玫瑰,
只要蔷薇色的婴儿出生
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会成为先知
但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太忙。
一边架着西红柿一边重复着: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1945.华沙
一个市民的歌
一块来自深渊的石头证明了海的干涸
上百万条鱼在垂死跳动着,
我,不幸的人,看见一大批白肚皮的种族
失去了自由。我看见螃蟹在吃它们的肉。
我见过国家的瓦解和部族的毁灭,
国王和皇帝的逃亡,和暴君的权力。
我现在可以说了,在这一刻,
我——活着,而一切消亡,
做条活狗好过一头死去的狮子,
按经文上的说法。
一个不幸的人,坐在冷椅子上,揉着眼皮,
我叹口气,想着满是星辰的天空,
想着非欧几里德空间,阿米巴和它们的伪足,
想着白蚁高高的土堆。
赶路时,我睡着,当睡觉时,我梦见现实,
被追赶,浑身是汗,我跑着。
在被耀眼的黎明举起的城市广场,
在被炸掉了门的大理石的残迹下,
我经营着伏特加和黄金。
但我那么经常接近,
我到达金属的以及,大地的灵魂,火的和水的。
而未知揭开它的脸
像一个显现自身的夜晚,平静,被潮汐映射着。
发亮的铜叶子的花园邀请了我
你一碰,它们就即刻消失。
那么近,就在窗子外面——世界的花房
那儿一个小甲虫和一只蜘蛛等同于一颗行星,
那儿一个漫游的原子像土星一样燃烧,
附近,收割者喝着冷壶里的水
在烤焦了的夏天。
这是我想要的,别无所求。在我以后的岁月
像年老的歌德一样站在大地的面前,
承认并且调解它
用我的堆积的著作,和一座森林城堡
在变化着的光线和短暂阴影的河上。
这是我要的,别无所求。那么谁
是罪人?谁剥夺了
青年和成年的我,谁在我
最好的岁月加进了恐怖?谁,
谁该受到责备,是方便,上帝?
而我只能想着满是星辰的天空,
华沙,1943
不幸的诗人
最初的动作是歌唱,
一个自由的声音,溢满群山和峡谷。
最初的动作是欢乐,
但是它被夺走。
而现在岁月改变了我的血液
上千个星系在我肉体中诞生和死去,
我坐着,一个狡猾而愤怒的诗人
有着恶毒斜视的眼睛,
而且,手里掂量着一支笔,
我谋划着复仇。
我擎着这支笔。石长出了嫩枝和叶子,它覆盖
着花朵
那棵树的气味放肆,因为那儿,真实的大地,
不能生长这样的树,喜爱对受难人类的
凌辱,是那棵树的气味。
有人在绝望中得到了庇护,那很可爱
像浓烈的烟草,像在临死时喝下的一瓶伏特加。
一些人得到了愚蠢的希望,美妙得像性爱的梦。
另一些人仍在国家崇拜中寻找着安宁,
它能够延续很长时间,
虽然只比十九世纪延续得稍长。
但给了我一个愤世嫉俗的希望。
因为既然我睁开了眼睛,我只是看到了大屠杀
的火光,
只是看到了不公、耻辱、以及可笑吹嘘的羞愧。
给了我依靠别人和自己的复仇的希望,
因为我是一个懂得
却不为自己从中获益的人。
华沙。1944
《咖啡馆》
在窗玻璃在冬日正午庭院闪着霜的
咖啡馆桌子前面的那些人中,
只有我一个人幸存。
要是我愿意,我可以走进那里,
在寒冷的虚空中敲击我的手指
召集着幽灵。
带着疑虑我触摸着冰冷的大理石,
带着疑虑我触摸着自己的手。
它——在,然后是我——在新奇的变化中,
他们却永远被锁住,永远
在他们最后的话语里,在他们最后的日光中,
遥远得像瓦伦提尼安① 皇帝
或马萨盖特② 的酋长们,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虽然刚刚过去一年,或两至三年。
我仍可以在遥远北方的林子砍树,
我可以在讲台上说话,或拍一部电影
使用他们从没听到过的手法。
我可以品尝海岛水果的味道
穿着世纪下半叶的盛装被拍照。
但他们永远像一些大百科全书里的
半身像,穿着长礼服和花边饰带。
有时当晚霞在贫穷的街道中涂着屋顶
我注视着天空,在白云中我看到
一张桌子在摇晃。侍者随着碟子转动,
而他们看着我,伴着一阵笑声
因为我仍不清楚死在人的手里是怎么回事
他们清楚——他们非常清楚。
华沙,1944
《一个不幸的基督徒察看着犹太区》
蜜蜂绕着红色的肝筑巢,
蚂蚁绕着黑色的骨头筑巢。
它开始:撕开、踩烂绸衣,
它开始:打碎玻璃、树木、铜板、镍币、银器、泡沫
打碎石膏、铁板、琴弦、小号、叶子、球、水晶。
噗!磷火从黄墙上升起
吞没动物和人类的毛发。
蜜蜂绕着肺的窝房筑巢,
蚂蚁绕着白色的骨头筑巢。
扯破的是纸、橡皮、餐巾、皮革、麻布,
纤维、织物、纤维质、蛇皮、铁丝。
屋顶和墙壁在火焰中倒塌,热气侵袭着地基。
现在只有满是沙土的大地,被蹂躏,
和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慢慢地钻着地道,一只鼹鼠卫士在动身,
一只小红灯系在他的前额。
他碰到了被埋的尸体,数着它们,向前推进,
他由发光的水汽区别人类的骨灰,
由不同的光谱区别每个人的骨灰。
蜜蜂绕着红色的痕迹筑巢。
蚂蚁绕着留下我尸体的地方筑巢。
我害怕,那么害怕鼹鼠卫士。
他的眼皮肿胀,像一位主教
大部分时间坐在烛光里
读着那本关于物种的伟大的书。
我将对他讲些什么?我,一个《 新约》的犹太人,
为耶稣的再次降临等了两千年。
我破碎的身体将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将我算进死神的助手之中:
未受割礼的人。
《郊外》
一只拿纸牌的手落下
在热沙上面。
变白的太阳落下
泰德在做庄。现在泰德发牌。
强光刺穿了粘乎乎的纸牌
进入热沙中。
一个烟囱破碎的影子。细草。
再往前,城市露出了红砖。
褐色的旧汽车,刺铁丝缠结着车站。
生锈汽车的干燥的肋骨。
一块粘土矿石闪闪发光。
一只空瓶子埋在
热沙中。
一滴雨点溅起灰尘
在热沙上。
弗兰克在做庄。现在弗兰克发牌。
我们赌着,七月和五月再次经过。
我们赌了一年,我们赌到第四年。
强光泄过我们发黑的纸牌
进入热沙。
一棵孤独的松树在犹太人的房后。
模糊的脚印和平原直至地平线。
石灰扬尘,四轮马车转动,
马车里面一阵哀恸的哭声。
拿起一只曼陀铃,在上面
你们弹出一切。
嗨--呼。手指,琴弦。
多美的一支歌。
一片荒野。
玻璃杯丢掉。
不再需要。
看,她走来,漂亮女孩。
软木底拖鞋和卷发。
嗨,甜心,让我们好好乐乐。
太阳落下。
①瓦伦提尼安:罗马皇帝,共有三位,分别生活在公元四至五世纪。
②马萨盖特:古代印欧民族。
《艾德里安? 齐林斯基之歌》
1
战争的第五个春天开始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为情人哭泣。
雪融化在华沙的街道上。
我曾以为我的青春会永远持续,
那我就会总是同一副样子。
剩下了什么?最初时间里的恐惧,
我凝视着自己,像凝视空白的瓷砖,灰色的石头,
寻找着我熟悉的一切。
旋转木马在小广场上嗡嗡响着。
远处一些人枪击着另一些人。
一阵轻风从迟缓的河上吹来。
可对于我一切是什么?
我像一个不能区分黄色蒲公英
和一颗星的孩子。这可不是我指望的
智慧。那些世纪是什么,
历史是什么?我度过的每一天
对于我这就是一个世纪。
主呵,抛给我一根你怜悯的小羽毛。
2
当我去田野,去矮小的树林,
去任何一片荒原
观察着最初的春天花朵
如何被一只地下的手推出,
我想钻进一个去地球中心的隧道
那样我就能看见地狱。
我想刺穿——因为这值得——
阳光的蓝色的湖
去看一下天堂。
而地球的心脏,有着沉重液态的黄金,
旋转球体的寒冷空间
将是我的全部发现。那里没有深渊。
没有结束或开始,自然并不繁衍
什么,除了这:生命、死亡,
它完成了。那里没有深渊。
真希望最可怜的恶魔,地狱的侍者
从报春花的叶子下而露出他的角,
真希望伐木的天堂的使者
拍打着小小翅膀从云上飘落。
请理解,当人类必须独自在地球上
去发明新的天堂和地狱,是多么艰难。
3
最初,人和树木:非常巨大。
然后,人和树木:不那么大。
直到整个地球、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动物、鸟类,
缩到了一片五月叶子的尺寸
像攥在手里的湿粘土。
你甚至看不到自己
或通向世界的弯曲小路。
甚至死者也无法找到。
他们像微小的黑蚂蚁
躺在琥珀色的沙土地上,
没有眼睛能辨认出他们。
所有东西都那么小,一条真的狗
或一丛真的野玫瑰
会像一座金字塔那么巨大,
城市的大门刚好通过一个
来自偏远村庄的小伙子。
我将找不到一朵真的玫瑰,
真的飞蛾,真的石头,浑圆而闪亮。
对于我,总会是这个地球,小的。
4
有些地方有着快乐的城市。
有些地方有,但不能确定。
在市场和海之间的地方,
在大海的薄雾中,
六月从筐里倒出湿淋淋的蔬菜
冰被送到咖啡馆洒满阳光的
露台上,而花瓣
落上了女人的头发。
报纸的油墨每个小时在更新,
争论着什么对共和国有利。
拥挤的电影院里散着剥桔子的气息
一把曼陀铃久久哼着进入夜晚。
一只鸟日出前轻弹着露珠的歌曲。
有些地方有快乐的城市,
但它们对我没有用处。
我观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观察一只空杯。
闪光的建筑和废弃的航线。
让我们平静地离开。
这里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阵低语。
他们拖着一个家伙失去知觉的双腿,
小腿上穿着丝袜,
头拖在后面。
沙滩上的污迹一个雨季也冲不掉。
孩子们拿着玩具自动手枪
注视着,又继续着他们的游戏。
看着这个或进入一个杏树园
或拿着吉他站在一个雕花的门前。
让我平静地离开。
这不一样;也可能一样。
5
一个走过姑娘滚圆的臀部的
是一颗被阳光的手雕刻的行星
为了那些观测天空的可怜的天文学家
他们正带着瓶子坐在沙滩上。
当他们瞧着深蓝色怎样
在天空延展,他们受了惊吓。
在浩瀚下面,他们垂下了头。
对于他们。整个事物的感觉过于广阔。
他们看着那摇摆的臀部:
维纳斯在望远镜里,血液般热烈。
而春天绿色的闪光像波浪,
涨潮之后在明亮金星下面嬉戏着。
6
这里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阵低语,
微弱的声音像小猫舔着我的日子,
而我深深压抑着的暴风雨
喷发在一首感激和赞美的歌中。
你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艾德里安。
你可能是一位中国诗人,
你不必在意生在什么世纪。
你看着一朵花
并对你看到的微笑。
你那么聪明,那么不被
历史的傻话和种族的激情迷惑。
你安详地走着,禁锢着的,
永恒的光,使你的脸变得温柔。
愿宁静降临在智者的房子。
愿宁静降临在他智慧的奇迹。
……
呵黑色的叛逆,黑色的叛逆——
雷声。
华沙,1943-1944
《告别》
我对你说话,我的儿子,
在多年沉默后。维罗纳① 已不复存在。
我用手指捏着它的砖屑。这是
故乡城市伟大爱的残余。
我听到花园中你的笑声。疯狂春天的
气味越过湿润的叶子扑向我。
扑向我,不相信任何拯救力量,
却比别人和自己活的长久的我。
你知道一个人在夜里突然
醒来发问是怎么一回事,
听着咚咚的心跳:你还要些什么,
贪得无厌的春天,一只夜莺在唱。
花园中孩子们的笑声。最先闪烁的星
在山上蓓蕾的泡沫之上
一只轻歌回到了我的唇边
我又一次年轻,像从前,在维罗纳。
拒绝,拒绝所有事情。不是这回事。
我不会让过去复活,也不再返回。
睡吧,罗密欧,朱丽叶,在你石头羽毛的头靠上。
我不会从灰烬中抬起你捆着的手。
让猫去拜访荒废的教堂吧,
它的瞳孔在祭坛仁闪亮:让一只猫头鹰
在死去的拱顶上筑巢。
在碎石间白色的中午。让蛇
在款冬的叶子上温暖自己,在寂静中
让他围着无用的金子绕成发亮的圆圈。
我不再回来。我想知道还会剩下些什么
在拒绝了青春和春天后,
在拒绝了撩人的夜晚
似乎从中流淌出情欲的
鲜红的嘴唇后。
在歌声和葡萄酒的香气,
誓言和悲悼,钻石般的夜晚,
和黑色的太阳在背后闪现的
海鸥啼声之后。
从生命,从被燃烧的刀子切开的苹果,
还能保全一点什么?
我的儿子,相信我,无所剩余。
只有成年人的辛劳,
手掌中命运的犁沟。
只有辛劳,
再没有别的。
克拉科夫,1945
① 维罗纳,意大利城市。
《逃离》
当我们逃离了燃烧的城市
从最初的田间小路回头望去,
我说:“让草掩盖住我们的脚印,
让刺耳的先知们在火中沉默,
让死者向死者解释发生了什么。
我们注定产生新的激烈的部族
没有邪恶和浑浑噩噩的快乐。
我们走吧”——火焰的剑为我们劈开大地。
戈斯泽。1944
《在华沙》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诗人,在这
明朗的春日,在圣约翰大教堂的
废墟上?
你在这里想些什么,在维斯图拉河①
吹来的风播散着
瓦砾的红色灰尘的地方?
你曾经发誓决不成为
一个仪式的哀悼者。你曾经发誓决不触摸
你的国家深深的伤口,
同样你不愿使它们变得神圣
和纠缠了后代很多世纪的
被诅咒的神圣事物一道。
然而搜索着兄弟的
安提戈涅的悲伤
的确超出了忍耐的
力量。而这颗心
是一块石头,里面封闭着
类似一只昆虫,是最不幸土地的
隐秘的爱。
我不想这样去爱。
那不是我的意愿。
我不想这样怜悯。
我的笔比一只
蜂鸟的羽毛更轻。这重负
超出了它的承受。
我怎能生活在这个国家
在那里脚会踢到
亲人未曾掩埋的尸骨?
我听到声音。看到微笑。我什么
也不能写;五根手指
抓住我的笔。命令我去写
他们活着或死去的故事。
使我生来就成了
一个例行的哀悼者?
我要去歌唱节日,
在绿色树林中莎士比亚
常常抓住我。留给诗人们一个幸福的瞬间,
不然你的世界就会毁灭。
这很疯狂;没有欢乐地活着
并重复着那些死者
他们的角色就是成为
思想和肉体行为的欢乐,歌唱和欢宴
只有两个救助的词:
真理和正义。
华沙,1945
① 维斯图拉,波兰的一条河,发源于捷克斯洛伐克边境,向北注入格旦斯克湾。
《献辞》
我没有能够拯救的你
听我说吧。
设法理解这简单的话,因为我羞于再说别的。
我发誓,我身上没有词语的巫术。
我以沉默对你说话,像一朵云或一裸树。
使我坚强的,却对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
混淆了憎恨的灵感和抒情的美丽,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这里是波兰浅河的流域。一架大桥
伸进白茫茫的雾里:这里是一座毁坏的城市
在我和你说话时。
风把海鸥的尖叫抛在了你的坟上。
不能拯救国家和人民的
诗歌是什么?
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
一支醉汉的歌,他的喉咙将在瞬间被割断,
大二(原文“二年级”)女生的读物。
我需要好诗却不了解它,
我最近发现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这里,只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拯救。
人们常在坟上撒下小米和罂粟的种子
喂着伪装成鸟儿到来的死者。
我把这本书放在这里,为曾经活着的你
这样你就再不会拜访我们。
华沙,1945
《瓷器之歌》
玫瑰红的茶杯和茶盘,
华丽的咖啡杯:
你们躺在这河边
装甲车队经过的地方。
风从对面的草地吹来
在河岸上撒着绒毛;
一棵开裂的苹果树的影子
落在泥泞的小路上;
地面到处洒满了
一片片易碎的泡沫——
所有破碎和损坏的东西
瓷器最让我烦恼。
在最初的红色调
开始温暖天空之前
大地醒来,发出呻吟。
这是碎裂茶杯和茶盘的
细小悲哀的哭声,
主人的宝贵的梦
关于玫瑰,割草人的耙子,
和草地上的牧羊人的。
黑色的地下溪流
淹没了冻僵的天鹅。
这个早晨,当我走过,
发暗的平原延展到
的地方,地平线在
一堆把手和喷嘴中模糊,
一堆新鲜的果肉搅动
并碾碎在我的脚下。
好看却没有用处的泡沫:
你染上的色彩是可爱的,
泼在肮脏的浪里
带有那些新坟土堆上的
新的黑色粘土的斑点。
在忧伤、痛苦和损失中,
先生。瓷器最让我烦恼。
华盛顿,D . C . 1947
《出生》
第一次他看到光。
世界是耀眼的光。
他不知道这些是
耀眼鸟儿的尖叫。
它们以及急速地跳着
在巨大的叶子下面。
他不知道鸟儿活在
不同于人的另外时间。
他不知道一棵树活在
不同于鸟的另外时间,
而且会慢慢生长
升成一根灰色的圆柱
用它的根思考着
地下王国的银。
部落的最后一人,他来了
在伟大的魔法舞蹈之后。
在羚羊的舞蹈之后,
在有翼的蛇的舞蹈之后
在一片永恒的蓝色天空下
在一座砖红色的山谷里。
他来了,在有着妖怪面孔的
盾牌的带斑点的皮带之后,
在靠他们涂过的睫毛送出
梦的众神之后,
在被风遗忘了的
雕船的铁锈之后。
他来了,在剑的击打声
和战斗的号角声之后,
在碎砖的灰尘中
离奇群众的尖叫之后
在结束温暖茶杯玩笑
扇子的摆动之后,
在天鹅湖的舞蹈之后,
在蒸汽机车之后。
无论他走向哪里,那里总是
忍受着在沙中的痕迹
一个巨大脚趾的脚印
它喧嚷着要用它
来自原始森林的
幼稚的脚来检验。
无论去哪里,他总是
会在人间的万物中发现
一种被一只人类的手
擦亮的温暖的光泽。
这从不会离开他,
将总是和他在一起,
一种接近呼吸的存在,
他的惟一的财富。
华盛顿,1947
《一个家庭》
一个闷热的早晨,妈妈
只穿着淡褐色胸罩,
爸爸脸上涂满肥皂沫
在一道彩虹般的光线里。
这不奇怪吗,他们说,
我们身体的电流
一点也不能分给
我们看到的事物?
记忆只属于我们,
我们的梦有着它们的锚
在燃烧的灰烬中,深深的,
在大海的房间旁。
为了这孩子我们的故事是外国
的诸如约瑟夫? 弗莱维厄斯① 写的,
或吉朋的《罗马帝国
衰亡史》 。
但我们已经看见他走在
破损的圆柱和装饰的
建筑物石块之间
去他的一个房间的屋子。
葡萄园变得荒凉,
水鸡呼唤着,
有着镀金书脊的书
被当作了牛奶架。
噢,我们的心不得不
构想着一颗星星
安放在他的房子上,
那时他将坐在门口
而且,从牛蒡下面
它们高得仿佛是松树。
透过浓密的绿椽,
会瞥见那存在于
古代的天空。
华盛顿,D.C1947
① 约息夫? 弟莱维厄斯:扰太将领、厉史学家,曾参加犹太人反对歹马人的起义。 他的《犹太战争史》是关于马萨达围困〔 72 一73 年)的重要史料来源。
《海洋》
一条温柔的舌头舔着
圆乎乎的小膝盖,
从上亿年的深渊
使者们带来了盐。
这里有紫色的蓟,
被告发的水母的恒星。
这里鳖鱼带着飞机般的
鳍,和锉刀般的皮肤,
访问着水晶般的水塔下面的
死亡博物馆。
一只海豚从波浪中露出
一张黑人男孩的脸,
在沙漠的液体城市里
海中怪兽吃着青草。
华盛顿,D.C .1947
《旅程》
在木兰粉红的手指中,
在五月山丘的温柔中,
在鸟儿从枝头到枝头的跳跃中——
它是单色的,一种深红色——,
在两条平静河流的胸膛间
是这座我骑马进入的
城市,一束坚挺的玫瑰
在我的膝上,像红桃杰克,
为春天的欢愉和生命的
短暂而喊叫。
香气飘拂着,一支歌,
一抱抱潮湿的紫花
被一只黑手摇落,
绿色霓虹灯的
隧道,又一支歌,
桥梁跨过鸟类的王国,
街灯——泰迪熊的眼睛
用红宝石制成。
午后的触须,
黑人少女的多刺的发辫,
冷饮,模糊的玻璃杯
在画成心形的嘴唇上。
腿上穿丝袜的时装模特,
不断梳理的墓地
返回到夜晚,石头一样的,
返回到迸发的夜晚
特啦啦
特啦哩
返回到遗忘。
华盛顿,D.C.1948
《大地》
我可爱的欧罗巴家乡,
一只翅膀带血的蝴蝶落在你花朵的斑点上
血聚集在郁金香的嘴里,
明亮,像星星,在晨光中
冲洗着麦粒。
你的人民在樱草花的
葬礼蜡烛上暖着他们的手
听在原野上的风
在准备点火的大炮中吼叫。
你是一片不会蒙受耻辱的土地——
因为有人在这里得到了一杯带渣滓的
苦酒,那些世纪的毒药。
在你潮湿叶子的破碎的夜晚,
在带来百夫长下沉铠甲的
铁锈的河水边,
在被诅咒的城堡脚下,
在它们像沟渠一样的桥孔的阴影中。
在猫头鹰翅膀安静的遮篷下,
红色的遮篷。被结冰的泪水触摸。
华盛顿,D.C . 1949
① 百夫长。军队小头目的名称。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在莱茵河橡木的桶中。
我在密特伯格海姆葡萄园小礼拜堂的
钟声中醒来。我听到细细的泉水
滴落在院子的井中,和街上木屐
的叭嗒声。在屋檐下面变干的
烟叶、犁、木头车轮、
山坡、秋天,陪伴着我。
我闭着眼睛。不要催我。
你、火、权力、力量,因为天还太早。
我活过很多年,像在这做了一半的梦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达变动着的边境
在它的上边色彩和声音变得真实
世上的万物融为了一体。
可别强迫我睁开眼帘。
让我确定和相信我会到达。
让我逗留在这儿,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会。它们陪伴着我,
秋天,木头车轮,挂在屋檐下的烟
叶。这里,所有地方
都是我的家园,无论我转到哪里
在哪种语言中,我都会听到
孩子的歌声,情人们的交谈。
比谁都快乐,我收到了
一个目光,一个微笑,一颗星,在膝盖
发皱的丝衣。恬静,观看,
我在白昼柔和的光线中上山
越过河流、城市、道路、人类的习俗。
火、权力、力量,把我抓在
手掌中的你,它的皱纹
就像南风梳理过的
巨大的峡谷。你给予肯定
在恐惧的时刻,怀疑的一周。
时间太早了,让葡萄酒酿熟,
让旅人们在密特伯格海姆沉醒。
阿尔萨斯,1951
《前言》
最初。朴素的言辞在母语中。
听着它,你就会看到
苹果树,一条河,弯曲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闪的电光中。
它所包含的应多于想象。
它被节奏所引诱,
一个日日梦。美妙的曲调。无助地,
它被这急剧干燥的世界忽视。
你总是问自己为什么羞愧
只要你在翻阅一本诗集。
似乎作者在不明原因地向你
说出你的本性中最坏的一面
避开思想,骗取思想。
用笑话调味,扮小丑,讽刺,
诗仍然懂得如何去取悦。
那么它的长处大受赞赏;
而在生命处于危险的地方,激战
用散文进行。并不总是这样。
我们的悔恨不被承认地保留。
小说和随笔适用但并不持久。
一个清晰的诗节承载的重量
胜过精致散文的整套马车。
《鹊性》
相同又不尽相同,我穿过橡树林
惊异于我的缪斯。摩涅莫辛涅,
竟不肯减少我的惊异。
一只鹊在尖叫,我说:鹊性?
什么是鹊性?我从不会到达
一只鹊的心脏,嘴上的毛鼻孔,刚刚落下
又总是重新开始的飞行,
这样我将永远无法理解鹊性。
然而假如鹊性并不存在,
我的本性也不会有。
谁会想到,几个世纪以后,
我会发明出这个普遍的间题?
蒙日龙,1958
《不再》
有时间我该讲讲我是怎样
改变了诗观。怎样使我
以为今天的我是古代日本
众多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员
他排列着关于樱花
菊花和圆月的诗句。
要是我能描绘威尼斯的妓女——
在凉亭中用细枝逗弄着孔雀,
从绸缎,从珍珠的皮带上,
露出沉甸甸的乳房,和扣紧的衣服
在肚子上留下的微红印迹,
像大帆船船长见到的那样生动
他在早晨带着一船金子靠岸;
要是我能为她们悲惨的尸骨
——在门被油污的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个词,比她们临终时用的梳子
——在墓石下腐烂,孤独地等着光——更耐久,
那么我就不会怀疑。从勉强的素材中
能找到什么?一无所有,最多是美。
那么,樱花对我们应该足够了
还有菊花和圆月。
蒙日龙,1957
《幸福》
多温暖的光!明亮的海湾
桅杆像云杉,绳索静卧
在晨雾中。一道溪流注入
大海,在一架小桥旁——一只长笛:
远处,在古代遗址的圆拱下
你看见几个小小走动着的人影。
有人披着红头巾。有树,
城墙,和清早的群山。
华盛顿,D . C .1948
《曾经伟大的》
给A 和0.沃特
曾经伟大的,现在显得渺小。
王国萎缩着像覆盖着雪的铜像。
曾能破坏的,现在不再破坏。
神圣的地球转动,并且发光。
伸展在河岸的一片草地上,
像很久很久以前。我把树皮船放入水中。
蒙日龙,1959
《该,不该》
一个男人不该喜爱月亮。
一把斧子不该在他手中失去重量。
他的花园应该发出烂苹果的气味
还要长满金黄的尊麻。
一个男人不该用亲切的词说话,
或劈开种子看里面有些什么。
他不该掉下面包屑,或向火中吐痰
(至少我在立陶宛被这样教过)。
当他踏上大理石台阶,
乡巴佬,他可以用靴子碾碎它们
好像提醒着台阶不会永远存在。
伯克利,1961
《这意味着什么》
它不知道它在闪光
它不知道它在飞翔
它不知道它是这样不是那样。
越来越经常地,目瞪口呆,
由于我的格罗伊斯死去,
我对着一杯红葡萄酒,
默想着这样而不是那样存在的意义。
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岁的时候,
可那时我有希望成为一切,
甚至可能是一只蝴蝶或画眉,靠魔术。
现在我看见满是尘土的教区的路
和一个城镇,那儿的邮政局长每天在喝醉,
只剩下和他自己一样的忧郁。
只要是星星控制着我。
只要每件事情以这种方式不断发生
即所谓的世界对抗所谓的肉体。
那么我就至少不矛盾。唉。
蒙日龙.1960
《赫拉克利特》
他怜悯他们,自身也值得怜悯。
因为这超越了任何语言的意义。
甚至他的句法,晦涩——像受到的指责——
这样连结的辞句有着三层意思
什么也不包括。在一只凉鞋里的那些脚趾
阿耳特弥斯手下少女柔弱的胸膛,
从船队来的男人的脸上的油汗
参与着共相,个别存在。
睡着时,我们自身的只是沉溺于我们自身,
爱恋着易腐肉体的气味,
爱恋着阴毛下面中心的热情,
膝盖在我们下巴底下,我们知道有万物
而徒然渴望。一只动物的:那是我们自己。
个别的存在使我们避开光
(那个句子也可以反过来念)。
“没有人像他那样傲慢和轻蔑。”
因为他折磨着自己,无法原谅
瞬间的意识总是不能改变我们。
冷悯变成愤怒。于是他从以弗所逃走。
不想见到一张人类的脸。住在山里。
吃草和树叶,像拉尔修记下的。
大海在亚细亚陡峭的崖岸下不再兴波
(在高处看不见波浪,你只能见到海)
那儿,它是在圣体匣中丁当响着的铃的回声?
或疯狂奥兰朵漂浮的金色衣服?
或是从淹死在潜艇中的无线电小姐唇上
一口口咬着唇膏的一条鱼的嘴?
蒙日龙,1960
《希腊画像》
我的胡须浓密,眼皮半遮着
眼睛,就像那些了解可见事物
价值的人们。我保持安静,以适于
一个熟知人的心灵比语言
容纳得更多的人。我抛下了
故土、家和公职。
我不是在追求利润和冒险,
我不是上了轮船的异乡人。
我平凡的脸,那张征税人
商人和士兵的脸,使我成了人群中的一员。
也不是我拒绝对当地的神表示
应有的敬意。我吃着别人吃的。
对于我本人,这就足够了。
华盛顿,DC 1948
《大师》
他们说我的乐曲天使般美妙。
当那位王子听着它时
他藏在视线后面的脸,变得柔和。
他愿意同乞丐分享权力。
一把宫廷侍女的折扇停下了,
触到的丝绸不会引起欢悦的非分之想
裙褶下她分开的双膝,变得麻木口
每个人都在大教堂听到我庄严的弥撒。
我把圣塞西莉娅① 唱诗班女孩的声音
变成了一件乐器,它把我们提升到
我们之上。我清楚怎样把男女们
从他们漫长一生的记忆中解放,
于是他们站在主殿的烟气中
重新回到童年的早晨
那时候一滴露珠和山上的一声呼喊
曾经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日落时分倚着一根拐杖
我好比一个花匠
种植和栽培着一根高大的树。
我没有浪费虚弱的青春希望的岁月。
我估量着完成的一切。那边一只燕子
飞过又回来,变化着它的斜飞。
脚步声在井边被听到,但是别人的。
犁将抹去一片森林。长笛和小提琴
将经常演奏着,按我的指挥。
没有人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他们可笑地以为
这会免费得到。我们被一道光线刺穿。
他们想要一道光线。因为有助于他们的欣赏。
一个魔鬼向我们现身,黑得像沼泽,
他用蚊子的一叮挤出两滴血
又把紫晶指环印在蜡上。
那些天体无穷尽地回响。
但记忆中的瞬间不可战胜。
它在午夜时返回。那些拿着火把的人是谁,
是早已消逝的全都出现在光中?
悔恨,没有尽头,在漫长生命中的
每一刻。怎样美丽的工作
会挽回一个活着生命的心跳,
对永远延续的行为忏悔又有什么用?
当老了,白发在有花边的披巾底下
他们把手指浸在入口的一个盆里
对我说来她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相同的冷杉
沙沙响着,伴着湖边闪动的浅浪。
可我爱我的命运:
要是我能挽回时间,我无法猜测
我是否会选择美德。我的命运线没有说明。
上帝真的要我们失去灵魂
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得到完美的礼物?
天使的语言!在你提到天恩前
留意你不要欺骗自己或他人。
来自我邪恶的一切——才算真实。
蒙日龙.1959
圣塞西莉娅,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的罗马殉教者,成为音乐守护圣徒。
《琐碎的谈话》
——我的过去是一只愚蠢蝴蝶的跨海航行。
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
喉咙。
我得到了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抓住瞬间,只是一瞬。当它优美的外壳。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珍珠,一秒钟。
一一在一瞬间,一颗珍珠里面,在那颗从时间中
救出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么,当变幻不定的风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满载货物的船只
洒满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遥远的公园。
当奇迹展示在宁静的光线中
我看着,却并不渴望得到满足。
戈斯泽,1944
《在米兰》
那些年代很久远了,我的和不属于我的,
当有人在意大利写了首诗,
讲着锡耶纳田野的夜晚
或在西西里岛废墟上的蝉。
夜里我们久久漫步在教堂广场。
他:我过于政治化了。
而我多少做出了下面的回答:
要是有根钉子在你鞋里,会是怎样?
你喜欢那根钉子吗?和我一样。
我喜欢葡萄园里的月亮,
当时你看着阿尔卑斯山高处的雪。
我喜欢黎明的柏树
和山谷里淡蓝色的空气。
我会当即写一首歌
有关桃子的味道,在欧洲的九月。
没有人指责我的生存没有欢乐
或不留意身边经过的女孩。
我不否认我吞下了
所有现有的花。吃掉所有的颜色。
我徒劳地毁坏着这个世界
四十年了,一千年也不够。
是啊,我愿做一个五种感官的诗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自己适合于一种。
是啊,思想比柠檬这个词分量要轻
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词语中我不碰水果。
布里-康特-罗贝尔,1955
蓝胡子城堡
敌立在带着浪涛咸味岩石上的城堡
建于10 世纪。一张弩上的箭
可以射到涨潮时驶入港口船只的桅杆。
退潮时露出一线细细的礁石。
至于雷茨男爵吉尔斯? 德拉瓦尔,
我以为,是一个流氓,一个不良少年或无赖。
他父亲在1415 年狩猎时死去
由于猎刀没有刺中野猪坚韧的心脏。
或许吉尔斯得到了太多的纵容
尽管他们教他用拉丁文阅读和写作
也教他如何欣赏艺术。
在他殷勤的福斯塔夫同伙中
这个傲慢的小伙子是当地的恐怖。
娶凯瑟琳? 德? 沃丝那年他十六岁。
他是最早援助杰妮? 德阿兹的人。
无所畏惧,杰妮的右手,
是他救了她,当她在托纳利战役中受伤。
他渐渐厌倦了,于是养起了诗人和演员们
并“裹读所有神的和人类的正义”,据那部编年史说。
引导着一种放荡的风气,在这,波尔尼克城堡。
在南特他被世俗和教会的法庭判罪。
刽子手绞死了他可尸体没被扔进火里
因为六个女人收起它,把它埋在了神圣的土地。
她们说,他的家庭、大主教和亲王
处死他是出于贪图他的土地。
主人
拉? 马奎兹? 布莱-萨兰特和她的女儿安妮
因窝藏了牧师盖利帕德被捕。
被带上马车时她们并不垂下眼睛
因为她们尽到了义务。
在去南特的路上,确切说,在穆捷。
喝醉的人们因她们骄傲而惩罚她们。
一个革命法庭宣布了判决
而在死牢里她们没有哭泣。
她们被带到绞死的地方
大胡子壮汉打翻了那些哨兵。
他们是从停泊在卢瓦尔湾
奥西恩号舰上来的水手。
安妮,沉思着这世界的凶残
它夺去我们的记忆和肉体的童贞,
在母亲死后进了一所修道院。
李? 马奎斯为了一次密谋在巴黎被砍头。
他策划从断头台上救走国王。
城堡空荡荡地矗立。直到最穷的市民,
一个名叫米赛利的铁匠,住进里面。
蒙塞尔? 莱布尔顿,一位零售商,给了他二百法郎
赶走了他,又用另外的一千二百
偿还了原来主人留下的五万元债务。
这座城堡后来被杰伯特,一个丝厂主继承。
万迪恩斯
哦,粗心的万迪恩斯!你,被看作一个强盗,
占领波尔尼克后想去雪耻,可以理解。
于是你枪杀了裁缝维阿、公证人鲍内米、铁匠利伯
批发商马丁和塔迪弗、护林人波森、两个修船工
甚至八十岁的老人纳乌德。
但在用酒庆贺凯旋的夜晚
像乡下人一样喝得烂醉
竟不能布置几个哨兵?
由一名祭司爱国者率领的部队已经在黑暗中上路
而你将被杀死或关进监狱。
黎明时分海滩上掘出了一些坑
(这表明是发生在低潮时)。
你的二百一十五人被带到绞架前时
二百一十五人正站在那里,摇晃着,
嘴里滴着恐怖的唾液。
直到最近,一位很老的女人的证词
在这里被重复着:那时,一个四岁的孩子,
她挎着篮子,跑着,沿着靠近城堡的一条小路,
军人们命令她离开
因为犯人们被枪杀时,证人不受欢迎。
我们的里卡弗里的女士
曾经有过严酷的冬天,寒霜毁坏了葡萄园。
狼群在黑暗的街道游窜。
黄昏时分女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
徒劳地聚在悬崖边对鸟儿施着符咒。
鸟儿向下看到的是幽暗,幽暗的海。
一只红褐色的帆在波浪的田垅中缓缓行进
看上去像海藻,溺死的面孔
不是那些丈夫或情人的。
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我们的里卡弗里的女士
把手臂伸进一座花岗岩小礼拜堂。
的确,海洋向我们显示我们到底是些什么:
只是暂时冒充有着船长智慧的孩子们,
那么人类就是一个可爱的家庭
而一千年就可以看作一天。:
呵圣母,救救我,我的生命如此罪恶。
让我回到亲爱的大地,给我另一天。
呵圣母,我不该得到但我会重新开始。
你并不住得很远因为你靠近我。
而戴着湿淋淋的头巾,赤着脚,低头
思索着:为什么她要救的是我?
他们去她的圣坛点燃许诺的蜡烛。
随后他们喝酒,狂暴,她们的女人怀孕。
她的微笑意味着一切都依照她的意愿。
波尔尼克一蒙日龙,1960
《遥远的西部》
“轻轻地,我的羔羊,轻轻地移动”
穿过黑暗时分众多的海湾。
海狮带着王杖在多石的王位上。
远远地,远远离开万物,在身后扔一把梳子
就会长出一片森林,
在身后扔一面镜子,就会成熟一片海洋。
所有的声望终将被推翻。
没有岁月,没有时钟,没有我们跪着,淘金的记忆。
马鞍吱呀响着,雕像在野牛草中倒塌。
直到只有命中注定的一切。只有地球和海。
盐,黄色的山,矮橡树和泡沫。
它们会向信天翁说出他们的价值?
我们更清楚。没有什么在这里作证。
轻轻地,我的羔羊,轻轻地移动。
伯克利,1962
《遍及我们的国土》
当穿过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
(像惠特曼说的,在波兰文译本中)
当穿过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
例如在旧金山的港口附近,数着海鸥
我想到在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间
有着什么,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
正午山坡上公墓白色的碎石:
一座水泥的耀眼的城市
和带翅昆虫的粘液粘在了一起
随着天空旋转,在盘旋的高速公路旁。
要是我得讲述对于我世界是什么
我就会拿起一只仓鼠。或刺猬,或鼹鼠
在一个傍晚把他放在剧场的座椅上,
然后,让我的耳朵贴近他潮湿的口鼻,
听他会说些什么,关于聚光灯,
乐曲声,和舞蹈动作。
是我打碎了声音的屏障?
然后云伴着大教堂,
铸铁大门外狂喜的绿色
和寂静,出乎意料,和我知道的不同。
我来到的地方老女人的手上缠着念珠,
手杖敲打在斑斑树影间的石板上。
这是不是一种羞愧,
这就是我的命运?
破晓前醒来,我看见灰色的湖。
和往常一样,两个男人在突突响的汽艇上钓鱼。
然后,我被直射在眼睛里的太阳唤起
当它站在内华达一侧的山口上。
在片刻和片刻间我在睡眠中度过很多光阴
那么清楚,我感到了时问在融化,
还知道过去的仍在,没有过去。
而我希望这会被算做我的辩护:
我的悔恨和曾去表明一个生命的
强烈渴望,不是为我的光荣,而是为不同的荣耀。
随后一阵微风弄皱了闪亮的湖水。
我渐渐忘了。雪在山上闪亮。
那个揭示出黑暗的词是:梨。
我绕它盘旋。跳着或试着翅膀。
但每当我要饮下它的甘甜,它就收回。
于是我试试安茹① ——那时一个花园的角落门,
木头百叶窗剥落的白漆,
山茱萸树丛和逝去人们的沙沙声。
于是我试试康蜜斯② ——那时田野即刻
在这道(不是另外的)栅栏那边,一条小河,乡村。
于是我试试嘉格纳尔③ 、彼士克④ 和波格诺特⑤ 。
不好,在我和梨子之间,是装备和国家。
因此我得活着,把这个咒语带在身上。
7
高扬着下巴,姑娘们从网球场回来。
喷水的彩虹在山坡的草地上。
猛地一跳,一只知更鸟跑上去,站着不动。
桉树的树干在阳光中发亮。
橡树完成了五月叶子的阴影。
只有这个值得赞美。只有这个:这一天。
但它的下面自然力正翻着跟头;
恶魔们在嘲笑相信他们的天真的人。
用一大块带血的肉玩着圈套,
用口哨吹着歌子,关于物质没有开头或结尾,
关于我们死去的时刻
那时我们爱惜的所有事物会露出
狡猾而自爱的手段。
8
将会怎样,要是帕斯卡没有获救
要是我们放进十字架的那些小手
全都是他的,像一只失去生命的燕子
在灰尘中,在有毒的绿头蝇嗡嗡声中?
要是他们所有人,双手跪在地上,
几百万的他们,同他们的幻想一同结束?
我决不会同意。我要给他们王冠。
人类的心灵美好的嘴唇有力,
而召唤,那么强烈,一定会敞开天堂。
9
他们不断坚持,给他们几块石头
和可吃的根茎,他们就会建造世界。
10
在他的坟上他们弹着莫扎特,
既然他们无法使自己不同于
黄土、云和枯萎的大丽花,
而广阔的天空下,又有着那么多的沉默。
正像在一位公主的晚会上
蜡的钟乳石滴出了量具,
一根烛芯滋滋响着,穿礼服的肩膀
在一排金色饰带的高领上闪着微光。
莫扎特发出声音,从假发的扑粉展开,
悬挂在迟夏游丝的小径上,
在头上消失,在那片空虚中
一架喷气机飞过,留下一线白缝。
而他,没有一个同代人。
黑得像冬天树皮下面的挤蜡,
已经在工作了,召来了锈和霉菌
以便消失,在他们得到凋谢的花冠前。
11
波琳娜。她的房间在仆人住处的后面,一扇窗子
朝着果园,
我曾在那里猪圈的附近摘到了最好的苹果
咯吱吱地用我的大脚趾踩着暖和的粪堆,
另一扇窗子朝着井(我爱把吊桶抛下
吓唬它的居民:青蛙)。
波琳娜,一株天竺葵,寒冷的泥地面。
一张有三个枕头的硬床,
一个铁十字架和圣徒们的画像,
穿饰着棕榈叶和纸玫瑰。
波琳娜很久以前死去。但仍在。
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并不仅仅在我的意识中。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农民的脸上
盘旋着一纺锤的蜂鸟,她扁平带茧的脚
被洒上了蓝宝石的水,在里面海豚
露着它们拱形的背
嬉戏着。
12
无论你在哪,天空的颜色包围着你
就像这里,尖锐的柑桔和紫罗兰,
你手指中捏碎的一片叶子的气味伴着你
即使在你的梦中,鸟儿们取了名字
用那个地方的语言;一只红眼雀进了厨房,
在草地上撒了些面包,灯芯草雀来了。
无论你在哪,你摸着树皮
检验着它不同而又熟悉的粗糙。
感激着升起和下沉的太阳
无论你在哪,你决不会是外国人。
杰尼皮罗⑥ 神父是外国人吗,在骡背上
他来到这里,游历过南方的荒漠。
他找到了红皮肤的兄弟。他们的理性和记忆
是模糊的。他们曾游历得很远
从幼发拉底,帕米尔,和中国高地,
缓慢地,远到任何一代都能
建立起它的目标:好的猎场。
而在那,后来大地陷入寒冷的
浅海的地方,他们生活了上千年,
直到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伊甸园
却还投有学会计算时间。
杰尼皮罗神父,生于地中海。
带给他们关于他们最初的父母,
关于征兆,诺言,和期待的信息。
他告诉放逐的他们,那里,在他们的家乡。
他们的罪已被洗去。正像从他们的
被水洒过的前额,洗去了灰尘。
这像他们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事情。
但,可怜的人们,他们失去了专心的能力,
一位牧师不得不把一块烤鹿肉挂在脖子上,
以便吸引他们贪婪的目光。
不过他们流着口水,大声说话,他无法讲下去。
尽管这样,是他们代替我占据了
岩石,在上面只有暗哑的龙
从海里爬出,从一开始就晒着太阳。
他们用闪亮的羽毛绣出袜上的花边、蜂鸟和裸鼻雀的
一只褐色的手臂,向后甩着披风,会指向:这。
而这土地从此被征服:眼看着。
13
兔子的胡须和黄黑相间的
小鸭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在绿色中
狐狸飘动着的火,打动了
主人和奴隶的心。还有树下
开始的乐曲。一只小军鼓,一支长笛
或一架六角风琴,或从留声机发出的
神灵之声的低声倾诉着的爵士乐。
一只秋千荡到了云中,下面看着的人们
为裙子底下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谁不梦想着萨德侯爵的城堡?
当一个人(“啊-啊-啊!” )搓着手
去工作:用一根马刺去抠
排成行竞走的年轻姑娘
或叫穿黑网袜的光身的尼姑们
用鞭子抽着我们,在我们咬着床单的时候。
14
卡贝扎,要是有谁了解全部文明,那就是你。
来自卡斯提尔⑦ 的簿记员,陷人了怎样的困境
不得不四处漫游,在没有观念,
没有数字,没有沾水笔笔画的地方,
只有一条被海浪抛上沙滩的船,
光着身子用四肢爬行,在印第安人静止的目光下,
突然他们的哀号出现在空旷的天空和大海,
他们的悲叹:即使神明也不幸福。
七年来你是他们预言的神,
有胡子、白皮肤,疲惫不堪,要是你不能显出奇迹。
从墨西哥湾到加利福尼亚的七年跋涉,
部落的呼--呼--呼,大陆的热荆棘。
可后来呢?我是谁,袖口的饰带
不是我的,雕有狮子的桌子不是我的,克拉拉的
扇子,她睡袍下露出的拖,见鬼,也不是。
四肢爬着!四肢爬着!
用作战的颜料涂着我们的大腿。
舔着地面。哇畦,呼呼。
① 安芬,法国罗亚尔河谷的一个历史故地。曾是法国西北的一个省。中世纪早期由掌权的安茄伯爵统治。十五世纪八十年代被路易十一并入法国王室领地。
② 康蜜斯,一种栽培广泛的梨子,有被红黄褐色和黄色多汁的质地良好的果肉映红的黄绿果皮。
③ 嘉格纳尔,一种早熟的梨。
④ 波士克,一种长硕、皮色黄绿、肉质棕黄色和多汁香甜的梨。
⑤ 波格诺特,梨的一种。
⑦ 卡斯提尔,古代西班牙北部一个王国。
《这是冬天》
冬天一如往常来到这山谷。
干燥了八个月后下雨了,
稻草般的群山,转眼间变成绿色。
峡谷中灰色的月桂树
把石头般的根移到了花岗岩上,
溪流必定注满干涸的河床。
海风搅动着城堡的桉树
刺眼的光正在船坞上闪耀。
这不是那种地方,你坐在咖啡篷下,
在大理石广场,看着人群,
或在一条狭街的窗口吹着笛子
孩子们的凉鞋在拱形的入口啪啪响着。
他们听说有一片土地,空旷而辽阔,
被群山环绕。于是他们去了,留下多刺的
木十字架和营火的残迹。
那时,他们在山路的雪中过冬,
抓阉。煮伙伴们的骨头;
于是后来一座能够生长槐蓝的炎热山谷
让他们觉得美丽。那边,雾
从岸边的海湾升起,大海在分娩。
睡吧:岩石和海角将躺在你的身体里,
静止动物的军事会议在一个贫瘠的地方。
爬虫的会堂,一片空洞的白色。
睡在外套上,你的马在啃草
一只鹰测量着一座山崖。
醒来时,你会得到世界的几个部分。
西方,装着空气和水的空贝壳。
东方,总在你身后,被雪覆盖的纵树的空洞记忆。
从你伸出的手臂延展的
北方和南方,除了古铜色的草没有别的。
我们是穷人,太多的磨难。
找们在不同的星星下面露营,
你用杯子从泥泞的小河取水
用折刀切开面包。
这就是那个地方;接受,而不是选择。
我们记起我们来的地方有街道和房屋,
所以这儿也要有房屋,一块马具的招牌,
带一把椅子的小阳台。但没有意义,一个国家
在大地起皱的皮肤下响着雷声,
拍击的波浪,一队鹈鹕,使我们徒劳。
我们从另一个海岸带来的花瓶,
就像是挖掘出的吃蜥蜴和橡子面的
失踪部落的矛头。
此刻我正走在永恒的大地。
渺小,靠着一根拐杖。
我走过一个火山公园,躺在泉水边,
不知该如何表达见到的一切:
紧贴在我胸膛和腹下的大地
是那么坚固,使我感激
每一块卵石,我不知道听到的
是我的还是大地的脉搏,
当无形的绸衣边缘经过我时,
手,无论在哪,都在触摸我的臂膀,
或很久以前酒后的低笑,
木兰花上点起的灯笼,因为我的房间宽大。
伯克利。1964
《河流变小了》
河流变小了。城市变小了。美丽的花园
现出以往不曾见到的:伤残的叶子和灰尘。
我第一次游过这片湖时,
它似乎很大。要是现在我去那里
它会成为一个洗脸盆
在杜松和后冰河期的岩石之间。
哈利纳村子边上的森林曾很原始,
散发着最后的但在最近被杀的熊的气味,
尽管透过松林仍能看到耕地。
独特的一切变成了普遍的式样。
哪怕在我的梦中意识也在转换着原色。
我脸上的特征像蜡制的玩偶在火中溶化。
谁会同意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是人类的脸?
伯克利,1963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来。
生命完结了,罗特波夫① 和维永的
儿孙已经出生,正在跳着他们的舞蹈。
女人们照着用新金属做成的镜子。
这一切为了什么,要是我不能说话。
她站在我上面,沉重,像地球在它的轴心上。
我的骨灰存放在酒店柜台下的罐子里。
城市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到
我的家,在花岗岩博物馆陈列架上,
在睫毛油、雪花石瓶旁,
在埃及女王的月经带旁。
这里只有用金盘锻造的太阳,
发暗地板上从容脚步的吱呀声。
城币在它的辉煌中。当多年之后我回来,
我用外衣蒙住脸,虽然能够记得
我没有偿还债务的那些人都己不在,
我的羞愧不会太久,卑鄙的行为已被宽恕。
巴黎-伯克利,1963
① 罗特波夫,十三世纪法国诗人。
② 维永,十五世纪法国诗人。
《命题》
是什么构成了手的训练?
我要讲讲是什么构成了手的训练。
有人怀疑抄写符号出了错
但手只是抄写它学过的符号。
然后它被送到污渍和乱涂的学校
直到忘记了什么是优雅。一只蝴蝶的符号甚至是
一口里面盘绕着毒气的井:
也许我们会以有别于鸽子的方式
描述它。像火,是呀,可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甚至当它在炉膛中消耗着木柴时
我们用眼睛和手搜寻它。然后让它变绿,
所有菖蒲的叶子,奔跑在越过草地的
小桥上,伴着它光脚的啪嗒声。或在空中
嘹亮地吹响桦树皮的喇叭,在远处
在它的响声中跌倒了一群公务员,
他们制服的扣子开着,他们女人的梳子
飞起,像斧子砍出的木屑。
这仍然是一种巨大的职责,去引诱那些灵魂
在他们活在留意着蜂鸟、椅子和那颗星的理念
的地方。
把他们囚禁在二者居一之中:雄性,雌性,
因此他们在分娩的血中醒来,呼叫。
伯克利。1963-1965
《我睡得太多》
我睡得太多,读了圣托马斯
或《 上帝之死》(一本新教的书)。
朝右,海湾好像熔化的锡,
海湾那边,城市;城市那边,大洋;
大洋那边,大洋。直到日本。
朝左是干燥的长着白草的山,
山那边是灌溉的山谷,长着水稻,
山谷那边,山脉和美国黄松,
山脉那边,荒漠和绵羊。
离了酒不行,我就让自己喝酒,
离了香烟和咖啡不行,我就让自己抽烟喝咖啡。
我曾勇敢、刻苦、接近道德的楷模。
但那毫无价值。
求求你,医生,我感到疼痛。
不是这。不,不是这。连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太多的岛屿和陆地,
太多没说出的话,集市、木笛,
或对着那面镜子大量喝酒,没有美女,
虽然一个曾经成为一种大天使
或一个圣乔治,在那边的圣乔治街上。
求求你,巫医,我感到疼痛。
我总是相信符咒和咒语。
确实,女人们只有一个,天主教的灵魂,
我们却有两个。当你开始舞蹈
你在睡梦中访问偏远的印第安村庄
和甚至从未见过的土地。
我求你,加大你羽毛形成的魔力,
现在是帮助你们自己人的时候了。
我读了很多书但我不相信它们。
当它痛苦时我们回到了某些河岸。
我记得那些刻着太阳和月亮的十字架
和男巫们,他们怎样在伤寒爆发时工作。
让你的另一个灵魂去山的那边,时间的那边。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会等着。
《在月亮》
在月亮升起时女人们穿着花衣服闲逛,
我震惊于她们的眼睛、睫毛,以及世界的整个
安排。
在我看来,从这样强烈的相互吸引中
最终将会引发终极的真理。
伯克利,1966
《窗子》
黎明时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棵年轻的苹果树在晨光中几乎
变得透明。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苹果树缀满果实站立
在那里。
或许经过了许多岁月,但我记不清在睡梦中发生了
什么。
伯克利,1965
《忠告》
要是我处在年轻诗人们的位置
(相应的位置,不管这代人怎么想)
我宁愿不说世界是一个疯子的梦,
一个充满了喧嚣和骚动的蠢故事。
这是真的,我不会碰巧看到正义的凯旋。
天真的嘴唇也拿不出主张。
谁知道是不是傻瓜戴着王冠,
酒杯在手,咆哮着让上帝保佑他
因为他毒死、杀害和蒙蔽了太多人,
会不会感动旁观者流泪;他那么温柔。
上帝不会为善良人增加羊群和骆驼
也不会因为谋杀和伪证带走什么。
他长久隐匿着,以致人们忘记了
他怎样现身在燃烧的树丛中
和一个年轻犹太人的心里
准备为做过和将做的一切蒙受苦难。
这可不一定,即使阿纳克① 等待时机
去索取因傲慢和缺少尺度应付的一切。
人们被给予了这样的理解
他只是靠那些掌权者的恩惠活着。
让他因此忙着喝咖啡,捉着蝴蝶吧。
关心共和国的人,将被砍断右手。
然而,世界应有一点点友爱。
倒不是我对自然的安慰,以及
巴洛克装饰,月亮,丰满的云过于认真
(虽然稠李在维利亚② 的岸上开花时很美)。
不,我甚至会劝它远远离开自然,
离开对无垠空间和无限时间的
持续的想象,离开在花园小路上
被毒死的蜗牛,就像我们的军队。
有太多的死亡,这正是为什么钟情于
那些辫子,在风中鲜艳的裙子
和不比我们更耐久的纸船… …
① 阿纳克,希腊神话中阿德拉斯提亚的母亲,和朱庇特生下了阿德拉斯提亚,专管奖惩。
② ② 维利亚,立陶宛的一条河名。
《咒语》
人类的理性美丽而不可战胜。
没有栅栏,没有铁丝网,没有化成纸浆的书,
和流放的判决能压倒它。
它用语言创立了全人类的观念,
引导我们的手,我们用大写字母写下
真理和正义,谎言和压迫用小写字母。
它把应该放在上面的事物放在上面,
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犹太人和希腊人,或奴隶和主人,
把世界的产业交给我们去管理。
它从痛苦辞语的粗俗噪音中
解救出朴素而明晰的语句。
它说太阳下面都是新的事物,
张开过去冻结的拳头。
美丽而又年轻的是菲罗-索菲亚③
和诗歌,她的服务于善的助手。
昨天自然才迟迟祝贺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被独角兽和一个回声带到群山。
她们的友谊美好,她们的时间没有终结。
她们的敌人把自己交给了毁灭。
伯克利,1968
① 菲罗-索菲亚,哲学一词的拟人化
《使命》
在恐惧和颤栗中,我想我要实现我的生命
就必须让自己做一次公开的坦白,
暴露我和我的时代的虚伪:
我们被准许用侏儒和魔鬼的语言尖叫,
而纯净和丰富的字词却被禁止。
在严酷处罚下谁敢说出一句话,
就要把自己视做一个失踪的人。
伯克利,1970
《一小时》
叶子在阳光中闪亮,野蜂热切的嗡鸣
来自远处,来自河的那边,游荡的回声
和一只锤子从容的声响,不只给我一个人带来
喜悦。
在五种感官打开之前,比任何初始更早
它们就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自称为凡人的人们。
这样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赞美生活,即幸福。
伯克利,1972
《阅读》
你问我用希腊文阅读福音书有什么益处。
我回答这很高尚,当我们移动着手指
沿着比刻在石头上的铭文更耐久的字母,
还有,缓缓地发出每个音节,
我们发现真理高贵的言说。
被迫留意,我们会想到那个新的纪元
并不比昨天遥远,尽管今天硬币上的
凯撒头像不同。但仍是相同的年代。
恐惧和渴望相同,橄榄油和葡萄酒
以及面包含义相同。因而变化无常的大众确实
像过去一样渴望着奇迹。甚至习俗,
婚礼节庆、毒品、对死者的哀悼
也只是看上去不同。此外,比如,
不少人的作品被称之为
Daimonizomcnoi,即,着魔,
或,如果你愿意,“被惑”(至于“附体”
只是字典的一个古怪的用法)。
惊厥,嘴里吐沫,牙关紧咬
不被看作天才的迹象。
着魔没有得到印刷和拍摄,
很少用于文学和艺术中。
但福音书的训诫在暴力中保留:
统治着他们的幽灵会进入猪群,
被两种本性(它们的和魔鬼的)间的
如此突然的打击激怒。
它们跳进水中淹死(这重复发生)。
因而坚定的读者会在每一页中
看到,在每一天都会终结的世界里
二十个世纪就像二十个日子。
伯克利,1969
《消息》
关于地球文明,我们将说些什么?
它是一个浅蓝玻璃铸成的彩色球体,
上面一条发光液体的细线卷曲和舒展着。
或者说它是一排阳光突现的宫殿
随着巨大的门从一个穹顶高耸着
在它后面走着一个没有面孔的怪物。
每天都在抽签,不管谁抽中
都会作为祭品送到那里:老人、孩子、年轻人和少女。
或可以换一种说法:我们住在金羊毛中,
住在虹网里,住在云茧中
从银河树的枝干上悬挂。
而我们的网用符号织成,
为眼睛和耳朵的象形文字。为多情的指环。
一个声音在内。合回响,塑造我们的时代,
我们语言的扑动、振翅和鸣啭。
因为用这些我们才能织成界限
在内与外、明与暗之间,
如果不用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温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纱和棉布,
难道用使世界死去的心跳的寂静?
或许,我们对地球文明无话可说。
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伯克利。1973
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波兰语:Czesław Miłosz,1911年6月30日-2004年8月14日),生于今立陶宛,是波兰著名的诗人、翻译家、散文家和外交官,曾在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也曾是波兰社会主义时期的持不同政见者。2004年逝于克拉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