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米沃什
米沃什 星期一詩社 2019-07-31
《贊美詩》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沒有一棵從大地深處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沒有一隻動物,或一個人、
或行走在雲朵間的風。
最美麗的身體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憊雙腳的水。
緑色的樹像鉛,盛開在最稠的夜晚。
愛是被焦裂嘴唇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給幹渴者的一壺????水。
流淌吧,河水;擡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實的兒子,將回到黑色的
大地。
仿佛我的生命從沒有過,
仿佛沒有我的心,沒有我的血,
沒有我的創造着
語言和歌麯的生命,
衹有一個未知的、非人的聲音,
衹有浪濤的拍擊,衹有風的合奏
和高高的樹的
秋天的擺動。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給予我力量。
白色的群山掠過平原,
它們朝大海走去,它們的海濱勝地,
新而又新,太陽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𠔌上,我出生在那裏。
我沒有智慧,沒有技能,沒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將粉碎,一個大浪,衝擊着海岸
而新的浪將抹去我的痕跡。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強光所感染,
像從一隻剝開的野獸中取出的肺,
你在顫動,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時分,
聽着你頭上的驚恐的教堂的聲音;
一隻鬆雞的叫聲,潛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聲
以及桌上兩衹發亮的蘋果
或閃光的打開的剪刀——
而我們很相像:
蘋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樣不變的
亞述人、埃及人和羅馬人的
月亮下。
季節來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們在半睡中讓們的手跑過墻,
用被口水沾濕的手指描畫着土地。
形體來了又去,看似不可戰勝的東西破碎了。
但在從海上興起的國傢中,
從被毀壞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兒會出現一顆墜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對己經過去和將要過去的,
青春自我防護着,太陽塵般嚴峻,
在愛中既沒有善也沒有邪惡,
一切顛簸在你巨大的腳下,
因此你會碾碎它,因此你會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轉動着輪子
脆弱的結構隨着轉動顫抖,
因此你給了它饑餓,給了別人酒、????和面包。
仍沒聽到的號角聲
呼喚着散開的、躺在山𠔌裏的人們。
凍結的地上至今沒有馬車的隆隆聲。
巴黎,1935
《黎明》
高大的建築。墻壁在黑暗中攀升,
在沙沙的楓葉上面,在匆匆的腳步上面。
高大的建築,隨着它在廣場上方的光綫破曉。
在黎明時分輕柔的嘶嘶聲中,
電梯在樓層間移動。纜綫嗖嗖地響。
公雞的叫聲在管子和水槽間響起,
直到一陣顫動傳遍房屋。醒來的人聽到
墻壁中的歌聲,像塵世的幸福一樣可怕。
一輛電車發出尖叫。還有白天。再次冒煙。
呵,這日子發暗。在上面高高地
遮住我們的房間,群鳥
在一陣翅膀的撲打聲中飛過。
不夠。衹活一次還不夠。
我願再次活在這悲慘的星球,
在孤獨的城市,饑餓的村莊,
看看所有的邪惡,看看腐爛的身體,
探究受製於這個時代法律,
和在我們上方風一樣嚎叫着的時代。
公寓庭院的街頭樂手們
齊聲唱着。聽衆的手在窗口閃亮。
她在發皺的被單上起床:
在夢裏她想象着穿衣和旅行。
她走嚮骯髒的鏡子。青春不再。
沒有人知道工作會把一天分隔成
巨大的辛勞和死一般的靜止,
沒有人知道月亮在疲憊人們的睡眠上方
會中止每一個春天。在我們沉重跳動的心中
不會再有春天,和愛情。
蓋上雙腿。以免他們
因露出的淡紫色的靜脈,記起
這個衝下樓梯的孩子,
這個衝下灰暗人行道的孩子。
遠處仍能聽到笑聲——
重新,這孩子將重新發現一切
沿着寬廣、空曠、結霜的路
穿過響着脈搏如雷聲的空間
她的孩子將離去。時代將嚎叫。
赤裸着站在鏡子前,女人
用方巾輕輕擦去兩行淚水
並用深紅的顔料描黑眉毛。
維爾諾,1936
《一對夫婦的雕像》
你的手,我親愛的,此刻冰冷。
天穹最純淨的光綫
完全覆蓋了我。此刻我們
像黑暗中兩塊寂靜的平原,
像冰河的兩道黑色的堤岸
在世界的裂門。
我們梳嚮後面的頭髮用木頭雕成,
月亮踱過我們烏木的肩膀。
一個遙遠的黎明,夜晚逝去,寂靜。
富足的是愛的結晶,枯萎了天賦。
你在哪,活在時間怎樣的深處,
愛人,踏進怎樣的水中,
此刻,當我們無聲嘴唇的嚴霜
無法抵禦神聖的火焰?
在一片雲,霧,銀色的森林中
我們活着,愛撫着腳下的土地。
我們正運用着黑暗王杖的威力
去贏得遺忘。
我的愛,你被一把鑿子穿過的胸脯
對它過去的一切一無所知。
對黎明的雲,對破曉的憤怒,
對春天的影子,它都無從記起。
而你帶領着我,像從前天使帶領
托比亞斯① ,走進倫巴第褐色的沼澤。
可有一天來臨,一個徵兆使你害怕,
一種黃金尺度的聖傷。
伴着一聲尖叫,伴着你纖弱手中的不變的恐怖
你落入一個放着骨灰的坑中,
那裏北方的樅樹和意大利的紫杉
都不能保護我們古老的情人床。
它曾怎樣,它正怎樣,它將怎樣——
我們用喊叫和呼喚充塞着世界。
黎明返回,紅色的月亮落下,
我們可曾知道?在一艘巨大的船中
一位舵手出現,拋出一條絲繩
把我們彼此牢牢地捆住,
然後他在朋友——曾是敵人——身上
灑上一捧雪。
維爾諾,1935
① 托比亞斯:《舊約》外典《 托比特》中的人物,曾受天使拉斐爾的引導,娶妻並治愈了父親的眼睛。
《偶遇》
黎明時我們駕着馬車穿過冰封的原野。
一隻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隻野兔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點着它。
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衹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哦,我的愛人,它們在哪裏,它們將去哪裏。
那揮動的手,一連串動作,砂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不是由於悲傷,而是感到惶惑。
《一本廢墟裏的書》
一個黑暗的建築。交叉的木板。釘牢,形成了
一個入口處的柵欄,或一道門
當你走進時。在這內部毀壞的門廳裏,
蜿蜒爬下墻壁的常春藤是搖擺着的
電綫。那邊,從碎石灌木叢中升起的
扭麯的金屬圓柱是破爛的樹幹。這可能是
圖書館的磚。你還不知道,或沒有長好的
變幹發白的楊樹林。在裏面追蹤着鳥兒,
你遇到了一個立陶宛的黃昏,衹是由於
鷹的悲號纔從寂靜中醒來。
現在小心地走着。你看見一整塊
天花板在最近的一次強風中塌陷。
上面,透過一排排參差的石膏板,
是一片藍色。散落在你腳下的
書頁,像羊齒植物的葉子,掩蓋着
一具發黴的骷髏,要不就是化石——
因隱秘的侏羅紀地殼而變白。
一個那麽古老而陌生的殘留生命
使得一位科學家,把一塊石頭
傾斜到光綫中,感到了驚異。他無法知道
它是一些死去紀元的陰影
還是一個活體。他再次看着
被雨水——生銹的眼淚——侵蝕的
白堊蠃旋體。這樣,在一本從廢墟裏
揀起的書中,你看見一個世界涌出
並以它遙遠的睏倦的過去閃光。
跌進那巨大的深淵而又返回的
造物的緑色時代:女人的眉毛。
用顫抖的手戴上的耳環,手套上的
珍珠紐扣,鏡子裏的枝形燭臺。
燈被點燃了。一個最初的顫音
滑過樂器。四對舞麯
開始了繚繞,被正規公園裏面
搖擺的大樹的沙沙聲壓低。
她溜到外面,披肩在黑墻中飄動,
在爬滿藤蔓的涼亭中
和他相會。他們貼近坐在石凳上,
望着在茉莉花中發光的街燈。
或這兒,這詩節:你聽到一支鵝毛筆
吱吱響着,一盞油燈的蝴蝶
緩緩飄過捲軸和羊皮紙,
一個耶穌受難像,青銅胸像。詩句傾訴着,
用悲哀的韻律,渴望成空。
一座城市在這裏升起。在集市廣場
招牌叮當響着,一輛轟隆隆的公共馬車
驚起了一群鴿子。在市政大鐘下,
在小酒館裏一隻手停留在日常的
阻止的姿勢中——這時工人們從
紡織工廠走回傢,居民們在臺階上
交談着——現在手揮動着,在喚起
正義的火,一個世界在煙霧中毀滅,
一個聲音由於幾個時代的仇恨而顫抖。
於是世界似乎從那些書頁中流出
像黎明時在田野上消散的霧。
衹有當兩個時代,兩種形式被
連結在一起,它們的易讀性
被擾亂,你才能看到不朽
為了它的緣故,同現在
沒有什麽不同。你揀起一個
手榴彈的碎片,它曾穿過一個唱着
達夫妮和科洛伊的身體。悔恨地
你渴望着和她交談,
仿佛這是生活為你準備的。
——怎麽回事,科洛伊,你漂亮的裙子
被傷害人的風撕得
那麽厲害,你,在永恆中,歌唱着
時間,歌唱着在你的頭髮中出現
又消失的太陽?怎麽回事,你的胸脯
被彈片穿透,而橡樹林燒着。
而被施了魔法的你。毫不在意。轉身
跑過機械和混凝土的樹林
並用你腳步的回聲纏着我們?
如果有這樣一種永恆,草木茂盛
儘管短命,也足夠了。可怎麽……安靜!
我們註定了活着,當場景
變得暗淡,一個希臘廢墟的輪廓
使天空發黑。這是中午,漫步
穿過一個黑色的建築,你看到工人們
坐在一束狹窄的陽光燃起火的
地板上。他們拉出一些
厚厚的書,把它們當作桌子
開始切着面包。就在這時
一輛坦剋隆隆駛過,一輛街車回應着。
華沙,1941
《菲奧裏廣場》
在羅馬的菲奧裏廣場
一筐筐橄欖和檸檬,
潑灑着酒的鵝卵石
和花朵的殘骸。
小販在架子上擺滿
淺玫瑰色的魚;
一捧捧黑色的葡萄
堆在桃子的絨毛上。
就在這同一座廣場
他們燒死喬丹諾?布魯諾。
爪牙們點燃了被民衆
緊緊圍起的柴堆。
在火焰熄滅之前
小酒館重新擠滿了人,
一筐筐橄欖和檸檬
重現在賣主的肩上。
我想到了菲奧裏廣場
在華沙的旋轉木馬旁
一個晴朗的春天的夜晚
變成了狂歡節的麯調。
歡樂的旋律淹沒了
從猶太區圍墻齊發的炮彈聲,
一對對高高飛在
無雲的天空中。
火堆吹來的風時不時
會把黑色的風箏颳起,
騎着旋轉木馬的人們
抓住半空中的花瓣。
那相同的熱風
吹開姑娘們的裙子
人們大聲笑着
在美麗華沙的星期天。
有的人讀出了教訓
當羅馬和華沙的人們
經過殉難者的火葬堆時
講價,大笑,求愛。
還有人會讀到
人性的消逝,
讀到遺忘産生在
火堆熄滅以前。
但那天我衹是想到了
垂死者的孤獨,
想着當時布魯諾怎樣
爬上他的火堆,
他不會在任何人的
舌頭中尋找到
為了人類的語言,
繼續活着的人類。
他們已經回去喝酒
或叫賣着他們的白海星
他們扛在肩上去集市,
他已經很遙遠了
就像過去的幾個世紀,
雖然他們衹停下一會兒
為了他在火中的消逝。
那些死在這裏的人。被
世界忘記的孤獨者,
我們的語言對於他們
成了一個占老行星的語言。
直到一切成為傳奇的時候
很多年過去了,
在一個新的菲奧裏廣場
憤怒將點燃一個詩人的詞。
華沙,1943
《世界》
路
在你看見緑色山𠔌的地方
有一條被青草半掩的路,
穿過正在開花的橡樹林
孩子們在放學回傢。
在一個側開着的鉛筆盒裏
蠟筆在幾片紙捲中咯咯響着
每個孩子節省下一個銅板
去歡迎第一隻春天的布𠔌鳥。
奶奶的貝雷帽和弟弟的校帽
閃現在茂密的矮木叢。
一隻尖叫的鳥兒在枝頭跳着
長長的雲朵飄過樹木。
轉彎處能看到一座紅屋頂。
在房子前面,爸爸倚着鋤頭,
彎下腰,碰到伸展的葉子,
從花床中察看着整個地區。
門
稍後濃密的蛇麻草會徹底覆蓋它。
至於眼下,它有着在深水中
百合花浮葉的顔色,
當你在夏日傍晚的微光裏采下。
籬笆樁的頂端漆成了白色。
潔白而鮮明,像小小的火焰。
奇怪的是它從不驚擾鳥兒,
甚至一隻野鴿子曾棲息在這裏。
木頭門把手在歲月中磨損光滑,
很多手的觸摸使它閃閃發亮。
蕁麻喜歡偷偷出現在把手下面
黃色的素馨像一盞小小的燈籠。
門廊
走廊的門朝着西面
有着大大的窗子。太陽足以把它曬暖。
從這裏你能看到北、南、東、西,
森林和河流,田野和樹木成行的小巷。
當那些橡樹給自己穿上緑衣
菩提樹的影子爬到了花壇,
世界隱沒在藍色的三桅船後面,
被色彩斑駁的葉子所銘記。
這裏,在一張小桌前,兄弟姐妹
跪着,畫着戰鬥和追擊的場面。
用他們粉紅色的舌頭設法去幫助
巨大的戰艦,其中一艘正在沉沒。
餐室
房間有着低窗,和棕色的影子,
一座但澤的時鐘在角落裏沉默;
一個的皮沙發;它的右上方
兩個魔鬼的腦袋在微笑;
一個銅盤露出它發亮的肚皮。
墻上一幅鼕天的畫。
在樹木中,一群人
在滑冰,煙冒出煙筒,
烏鴉在陰暗的天空中飛。
附近還有一座鐘。一隻鳥在裏面。
它砰地叫着跳出,叫了三遍。
它的第三次叫聲剛一結束,
媽媽就從熱湯盆裏舀出湯來。
樓梯
黃色,吱呀作響,散發着蠟味
彎麯的樓梯很窄。靠墻
你能交叉地放下你的鞋子
但靠着扶手,就很難你的雙腳。
野豬頭是活的,在陰影中龐大。
開始,衹有長牙,隨後當它變長
拱嘴在天花板上漫遊,嗅着樓梯間的穹頂
當光綫消失在顫動的灰塵中。
媽媽拿着閃爍的燈下來。
慢慢走着,高大,她的罩衣係在腰間,
她的影子爬上野豬的影子。
於是她獨自搏鬥,同那兇殘的野獸。
圖片
那本書翻開。一隻飛蛾撲打着
掠過一輛馳過煙塵的戰車。
撞上了,它金黃的粉末灑落在
橫掃一座城市的希臘軍隊中。
飛馳的戰車後面拖着那位英雄。
他的頭撞擊着石板路。
當飛蛾,被手掌的一擊釘在了那一頁,
在英雄的身體上撲動着死去。
這裏天空布滿陰雲,雷聲回蕩着,
艦船越過礁石駛嚮廣阔的海。
岸上牛群垂下帶軛的脖子
一個赤身的男人耕着田野。
爸爸在藏書室
高高的額頭,和上面蓬亂的頭髮
一道陽光從窗子落在上面。
於是爸爸戴着明亮的絨毛王冠
攤開了面前的一本大書。
他的睡袍裝扮成巫師的樣子。
輕輕地,他咕噥着他的咒語。
衹有被上帝傳授魔法的他
才能理解藏在書中的奧秒。
爸爸的咒語
哦,可愛的大師,以怎樣的寧靜
你明澈的智慧充溢着內心!
我愛你,我在你的威力中
即使我永遠看不到你的臉。
你骨灰渴望着播撒,
你的罪行和瘋狂沒有人記得。
你會長時間地保持完美,
像你的由思想從虛無中獲取的書。
你知道辛酸,你知道疑惑
但你的錯誤記憶已經消失,
我知道為什麽我今天懷念你:
人類渺小但他們的工作偉大。
從窗子
田野那邊,一片樹林和另一片田野。
開闊的水面,一面白色的鏡子,閃亮。
地球的金黃色的低地
沐浴在海中,一枝半垂的鬱金香。
爸爸告訴我們這是歐羅巴。
明朗的日子你能完全清楚地看到它。
現在它在多次水災後濃煙滾滾,
一個人、狗、貓和馬的傢。
明亮的城市塔樓閃現在那裏,
溪流纏繞着它們的銀綫。
山間的月亮可以在不同地點看到,
有點像散落在地面的鵝毛。
爸爸在解說
“在光綫觸摸到平原的地方
影子逃逸着仿佛它們真的在奔跑,
華沙屹立着,從所有方向開放,
一座城市,並不古老卻相當有名。
“更遠些,雨絲從一朵小雲懸下,
山下有着一片洋槐小樹林的地方
是布拉格。上面,一座非凡的城堡
靠着一個山坡,依照着古老的規則。
“用白色泡沫劃分這片土地的
是阿爾卑斯山。黑色表示樅樹林。
再過去,沐浴着黃色太陽的
是意大利,像深藍色的盤子。
“在衆多美麗的城市之間,
你看認出羅馬,基督教的首都,
由那些教堂上的圓頂
叫出聖彼得大教堂。
“從那裏嚮北,越過海灣,
水平的淡藍色的霧移近波浪,
巴黎設法和它的塔並駕齊驅
並統治着它的一群橋梁。
“還有別的城市陪伴着巴黎,
它們用玻璃裝飾,由鋼鐵排列,
可對於今天那未免太多,
其餘的我會在下回講解。”
罌粟的比喻
一顆罌粟種子上面是一所小屋,
狗衝着罌粟種子的月亮吠叫,
而那些罌粟種子的狗從沒,從沒這樣做
想象着某處有一個非常大的世界。
地球是一顆種子——真的再沒別的,
當別的種子被種下並成為星星,
即使有一百萬顆,
每一顆都會有一個小屋和花園。
一切都在罌粟花冠中。罌粟長高,
孩子們跑過,罌粟搖擺着。
在傍晚,在升起的月亮下面,
狗在什麽地方叫着,時而高,時而低。
在牡丹花旁
牡丹在開花,白色和粉紅色,
每一朵裏面,像在芬芳的碗中,
一群小小的甲蟲在交談,
對於它們,花朵就像是傢。
媽媽站在牡丹花壇旁,
拉過一朵花,展開它的花瓣,
對牡丹的國土看了很久,
那裏短短的一瞬相當於整整一年。
然後放開它。她看想到的
大聲對着孩子和她自己復述。
風溫柔地搖動着緑色的葉子
在他們臉上投下了光的斑點。
信念
信念會在心中出現,無論何時你
看見一滴露珠和一片漂浮的葉子
知道它們存在因為它們必須存在。
即使你閉上眼睛幻想
世界仍將保留原來的模樣,
那片葉子也將被河水帶走。
你也會産生信念,當你的腳
被一塊尖利的石頭碰傷,你知道
石頭就在那裏,碰傷我們的腳。
看到了那棵樹投下的長長的影子?
我們和花朵在大地上投下影子。
沒有影子,就沒有活下去的力量。
希望
希望伴隨你,當你相信了
大地不是夢,而是活着的肌體,
視覺、觸覺和聽覺都不說謊。
你在這裏見到的一切事物
就像從一扇門中看到的花園。
你不能進去。但確信它就在那裏。
而要是我們看得更清楚更精明
我們就會在花園的某個地方發現
一朵新的奇花或沒有命名的星星。
有人說不該相信我們的眼睛,
它看不到什麽,衹是表象。
他們衹是沒有希望的人。
他們認為,當我們轉過身去,
世界就會在我們背後中止存在。
就像被小偷的手竊去。
愛
愛意味着學會註視你自己
一個人註視遠處事物的方式
因為你衹是許多事物中的一個。
無論誰看到治愈心靈的方式,
並不知道,從不同的疾病中——
一隻鳥和一棵樹對他說:朋友。
然後他要使用自己的事物
於是它們位於充足的光輝中。
他是否知道經歷什麽並不要緊:
他經歷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去森林的遠足
樹木那麽巨大,你看不見樹梢。
落下的太陽收攏玫瑰色的光芒
在每棵樹上,就像在燭臺上面,
小小的人兒走在下面的路上。
讓我們揚起頭,拉着手
這樣就不會在糾結的草叢迷路。
夜晚開始在花朵上加上封條,
色彩連着色彩飄下天空。
那裏,上面,一次盛宴。金罐,
倒進了阿斯彭銅器的紅酒。
一輛空中的車帶來禮物
為看不見的王者也為那些熊。
鳥的王國
沉重的鬆雞高高飛起
用它的翅膀揮擊着森林的天空
一隻鴿子回到它空中的曠野
一隻烏鴉像飛機的鋼板閃亮。
對於它們大地是什麽?一個黑暗的湖。
它被夜晚永遠地吞噬着。
它們,在黑暗之上就像在黑色波浪之上,
有着傢園和島嶼,被光所保存。
如果它們用嘴梳理着長長的羽毛
其中的一根落下,它長時間地
漂浮着,在沉到湖底之前
刷着什麽人的臉,從明亮、美麗
溫暖和自由的世界帶來訊息。
恐懼
“爸爸,你在哪?樹林裏荒涼,
有着生命,灌木在搖動。
蘭花爆發出有毒的火焰,
危險的深坑在我們的腳下。
“你在哪,爸爸?夜晚沒有盡頭。
從現在起黑暗將永遠延續。
旅行者無傢可歸,將死於饑餓,
我們的面包是苦的,石頭般堅硬。
“可怕野獸的灼熱呼吸
越來越近了,噴發出惡臭。
你卻了哪兒,爸爸?為什麽你不憐憫
你迷失在這陰暗森林的孩子?”
復原
“我在這——為什麽無謂地害怕?
夜晚過去,白晝很快就會升起。
你聽。牧羊人的號角已吹響,
微紅的星星變得蒼白。
“路是直的。我們正在邊上。
下面村莊裏的小鐘正在報時。
公雞在籬笆上迎接着陽光
大地在冒汽,肥沃而幸福。
“這裏仍然黑暗。霧像一條河流
圍裹着一叢叢黑色的越桔。
但黎明踩着明亮的高蹺涉過河岸
太陽的火球,隆隆滾動着。”
太陽
所有的色彩都來自太陽。它沒有
任何特別的色彩,因為它包含着一切。
而整個地球就像一首詩
雖然太陽不屑於成為藝術傢。
無論誰想去描畫斑駁的世界
讓他决不要直接望着太陽
否則他會忘掉見過的事物。
衹有燃燒的淚水留在眼中。
讓他跪下,把臉俯嚮草地,
看着從地面反射出的光綫。
那裏他將找到我們失去的一切:
星星和玫瑰,黃昏和黎明。
華沙.1943
《不幸人的歌》
一首關於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一隻蜜蜂繞着三葉草,
一個漁夫補着發亮的網。
快樂的海豚在海裏跳躍,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戲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應有的樣子。
婦人們打傘走過田野,
一個酒鬼在草地邊上打盹。
疏菜販子們在大街上叫賣
一隻黃帆的船駛近了小島,
小提琴的聲音持續在空氣中
進入一個綴滿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閃電和雷聲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徵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會發生。
衹要太陽和月亮在上面,
衹要黃蜂訪問一朵玫瑰,
衹要薔薇色的嬰兒出生
就沒有人相信它會發生。
衹有一位白發老人,會成為先知
但還不是先知,因為他實在太忙。
一邊架着西紅柿一邊重複着: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1945.華沙
一個市民的歌
一塊來自深淵的石頭證明了海的幹涸
上百萬條魚在垂死跳動着,
我,不幸的人,看見一大批白肚皮的種族
失去了自由。我看見螃蟹在吃它們的肉。
我見過國傢的瓦解和部族的毀滅,
國王和皇帝的逃亡,和暴君的權力。
我現在可以說了,在這一刻,
我——活着,而一切消亡,
做條活狗好過一頭死去的獅子,
按經文上的說法。
一個不幸的人,坐在冷椅子上,揉着眼皮,
我嘆口氣,想着滿是星辰的天空,
想着非歐幾裏德空間,阿米巴和它們的偽足,
想着白蟻高高的土堆。
趕路時,我睡着,當睡覺時,我夢見現實,
被追趕,渾身是汗,我跑着。
在被耀眼的黎明舉起的城市廣場,
在被炸掉了門的大理石的殘跡下,
我經營着伏特加和黃金。
但我那麽經常接近,
我到達金屬的以及,大地的靈魂,火的和水的。
而未知揭開它的臉
像一個顯現自身的夜晚,平靜,被潮汐映射着。
發亮的銅葉子的花園邀請了我
你一碰,它們就即刻消失。
那麽近,就在窗子外面——世界的花房
那兒一個小甲蟲和一隻蜘蛛等同於一顆行星,
那兒一個漫遊的原子像土星一樣燃燒,
附近,收割者喝着冷壺裏的水
在烤焦了的夏天。
這是我想要的,別無所求。在我以後的歲月
像年老的歌德一樣站在大地的面前,
承認並且調解它
用我的堆積的著作,和一座森林城堡
在變化着的光綫和短暫陰影的河上。
這是我要的,別無所求。那麽誰
是罪人?誰剝奪了
青年和成年的我,誰在我
最好的歲月加進了恐怖?誰,
誰該受到責備,是方便,上帝?
而我衹能想着滿是星辰的天空,
華沙,1943
不幸的詩人
最初的動作是歌唱,
一個自由的聲音,溢滿群山和峽𠔌。
最初的動作是歡樂,
但是它被奪走。
而現在歲月改變了我的血液
上千個星係在我肉體中誕生和死去,
我坐着,一個狡猾而憤怒的詩人
有着惡毒斜視的眼睛,
而且,手裏掂量着一支筆,
我謀劃着復仇。
我擎着這支筆。石長出了嫩枝和葉子,它覆蓋
着花朵
那棵樹的氣味放肆,因為那兒,真實的大地,
不能生長這樣的樹,喜愛對受難人類的
凌辱,是那棵樹的氣味。
有人在絶望中得到了庇護,那很可愛
像濃烈的煙草,像在臨死時喝下的一瓶伏特加。
一些人得到了愚蠢的希望,美妙得像性愛的夢。
另一些人仍在國傢崇拜中尋找着安寧,
它能夠延續很長時間,
雖然衹比十九世紀延續得稍長。
但給了我一個憤世嫉俗的希望。
因為既然我睜開了眼睛,我衹是看到了大屠殺
的火光,
衹是看到了不公、恥辱、以及可笑吹噓的羞愧。
給了我依靠別人和自己的復仇的希望,
因為我是一個懂得
卻不為自己從中獲益的人。
華沙。1944
《咖啡館》
在窗玻璃在鼕日正午庭院閃着霜的
咖啡館桌子前面的那些人中,
衹有我一個人幸存。
要是我願意,我可以走進那裏,
在寒冷的虛空中敲擊我的手指
召集着幽靈。
帶着疑慮我觸摸着冰冷的大理石,
帶着疑慮我觸摸着自己的手。
它——在,然後是我——在新奇的變化中,
他們卻永遠被鎖住,永遠
在他們最後的話語裏,在他們最後的日光中,
遙遠得像瓦倫提尼安① 皇帝
或馬薩蓋特② 的酋長們,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雖然剛剛過去一年,或兩至三年。
我仍可以在遙遠北方的林子砍樹,
我可以在講臺上說話,或拍一部電影
使用他們從沒聽到過的手法。
我可以品嚐海島水果的味道
穿着世紀下半葉的盛裝被拍照。
但他們永遠像一些大百科全書裏的
半身像,穿着長禮服和花邊飾帶。
有時當晚霞在貧窮的街道中塗着屋頂
我註視着天空,在白雲中我看到
一張桌子在搖晃。侍者隨着碟子轉動,
而他們看着我,伴着一陣笑聲
因為我仍不清楚死在人的手裏是怎麽回事
他們清楚——他們非常清楚。
華沙,1944
《一個不幸的基督徒察看着猶太區》
蜜蜂繞着紅色的肝築巢,
螞蟻繞着黑色的骨頭築巢。
它開始:撕開、踩爛綢衣,
它開始:打碎玻璃、樹木、銅板、鎳幣、銀器、泡沫
打碎石膏、鐵板、琴弦、小號、葉子、球、水晶。
噗!磷火從黃墻上升起
吞沒動物和人類的毛發。
蜜蜂繞着肺的窩房築巢,
螞蟻繞着白色的骨頭築巢。
扯破的是紙、橡皮、餐巾、皮革、麻布,
纖維、織物、纖維質、蛇皮、鐵絲。
屋頂和墻壁在火焰中倒塌,熱氣侵襲着地基。
現在衹有滿是沙土的大地,被蹂躪,
和一棵沒有葉子的樹。
慢慢地鑽着地道,一隻鼴鼠衛士在動身,
一隻小紅燈係在他的前額。
他碰到了被埋的屍體,數着它們,嚮前推進,
他由發光的水汽區別人類的骨灰,
由不同的光譜區別每個人的骨灰。
蜜蜂繞着紅色的痕跡築巢。
螞蟻繞着留下我屍體的地方築巢。
我害怕,那麽害怕鼴鼠衛士。
他的眼皮腫脹,像一位主教
大部分時間坐在燭光裏
讀着那本關於物種的偉大的書。
我將對他講些什麽?我,一個《 新約》的猶太人,
為耶穌的再次降臨等了兩千年。
我破碎的身體將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將我算進死神的助手之中:
未受割禮的人。
《郊外》
一隻拿紙牌的手落下
在熱沙上面。
變白的太陽落下
泰德在做莊。現在泰德發牌。
強光刺穿了粘乎乎的紙牌
進入熱沙中。
一個煙囪破碎的影子。細草。
再往前,城市露出了紅磚。
褐色的舊汽車,刺鐵絲纏結着車站。
生銹汽車的乾燥的肋骨。
一塊粘土礦石閃閃發光。
一隻空瓶子埋在
熱沙中。
一滴雨點濺起灰塵
在熱沙上。
弗蘭剋在做莊。現在弗蘭剋發牌。
我們賭着,七月和五月再次經過。
我們賭了一年,我們賭到第四年。
強光泄過我們發黑的紙牌
進入熱沙。
一棵孤獨的松樹在猶太人的房後。
模糊的腳印和平原直至地平綫。
石灰揚塵,四輪馬車轉動,
馬車裏面一陣哀慟的哭聲。
拿起一隻曼陀鈴,在上面
你們彈出一切。
嗨--呼。手指,琴弦。
多美的一支歌。
一片荒野。
玻璃杯丟掉。
不再需要。
看,她走來,漂亮女孩。
軟木底拖鞋和捲發。
嗨,甜心,讓我們好好樂樂。
太陽落下。
①瓦倫提尼安:羅馬皇帝,共有三位,分別生活在公元四至五世紀。
②馬薩蓋特:古代印歐民族。
《艾德裏安? 齊林斯基之歌》
1
戰爭的第五個春天開始了。
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為情人哭泣。
雪融化在華沙的街道上。
我曾以為我的青春會永遠持續,
那我就會總是同一副樣子。
剩下了什麽?最初時間裏的恐懼,
我凝視着自己,像凝視空白的瓷磚,灰色的石頭,
尋找着我熟悉的一切。
旋轉木馬在小廣場上嗡嗡響着。
遠處一些人槍擊着另一些人。
一陣輕風從遲緩的河上吹來。
可對於我一切是什麽?
我像一個不能區分黃色蒲公英
和一顆星的孩子。這可不是我指望的
智慧。那些世紀是什麽,
歷史是什麽?我度過的每一天
對於我這就是一個世紀。
主呵,拋給我一根你憐憫的小羽毛。
2
當我去田野,去矮小的樹林,
去任何一片荒原
觀察着最初的春天花朵
如何被一隻地下的手推出,
我想鑽進一個去地球中心的隧道
那樣我就能看見地獄。
我想刺穿——因為這值得——
陽光的藍色的湖
去看一下天堂。
而地球的心髒,有着沉重液態的黃金,
旋轉球體的寒冷空間
將是我的全部發現。那裏沒有深淵。
沒有結束或開始,自然並不繁衍
什麽,除了這:生命、死亡,
它完成了。那裏沒有深淵。
真希望最可憐的惡魔,地獄的侍者
從報春花的葉子下而露出他的角,
真希望伐木的天堂的使者
拍打着小小翅膀從雲上飄落。
請理解,當人類必須獨自在地球上
去發明新的天堂和地獄,是多麽艱難。
3
最初,人和樹木:非常巨大。
然後,人和樹木:不那麽大。
直到整個地球、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動物、鳥類,
縮到了一片五月葉子的尺寸
像攥在手裏的濕粘土。
你甚至看不到自己
或通嚮世界的彎麯小路。
甚至死者也無法找到。
他們像微小的黑螞蟻
躺在琥珀色的沙土地上,
沒有眼睛能辨認出他們。
所有東西都那麽小,一條真的狗
或一叢真的野玫瑰
會像一座金字塔那麽巨大,
城市的大門剛好通過一個
來自偏遠村莊的小夥子。
我將找不到一朵真的玫瑰,
真的飛蛾,真的石頭,渾圓而閃亮。
對於我,總會是這個地球,小的。
4
有些地方有着快樂的城市。
有些地方有,但不能確定。
在市場和海之間的地方,
在大海的薄霧中,
六月從筐裏倒出濕淋淋的蔬菜
冰被送到咖啡館灑滿陽光的
露臺上,而花瓣
落上了女人的頭髮。
報紙的油墨每個小時在更新,
爭論着什麽對共和國有利。
擁擠的電影院裏散着剝桔子的氣息
一把曼陀鈴久久哼着進入夜晚。
一隻鳥日出前輕彈着露珠的歌麯。
有些地方有快樂的城市,
但它們對我沒有用處。
我觀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觀察一隻空杯。
閃光的建築和廢棄的航綫。
讓我們平靜地離開。
這裏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陣低語。
他們拖着一個傢夥失去知覺的雙腿,
小腿上穿着絲襪,
頭拖在後面。
沙灘上的污跡一個雨季也衝不掉。
孩子們拿着玩具自動手槍
註視着,又繼續着他們的遊戲。
看着這個或進入一個杏樹園
或拿着吉他站在一個雕花的門前。
讓我平靜地離開。
這不一樣;也可能一樣。
5
一個走過姑娘滾圓的臀部的
是一顆被陽光的手雕刻的行星
為了那些觀測天空的可憐的天文學家
他們正帶着瓶子坐在沙灘上。
當他們瞧着深藍色怎樣
在天空延展,他們受了驚嚇。
在浩瀚下面,他們垂下了頭。
對於他們。整個事物的感覺過於廣阔。
他們看着那搖擺的臀部:
維納斯在望遠鏡裏,血液般熱烈。
而春天緑色的閃光像波浪,
漲潮之後在明亮金星下面嬉戲着。
6
這裏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陣低語,
微弱的聲音像小貓舔着我的日子,
而我深深壓抑着的暴風雨
噴發在一首感激和贊美的歌中。
你是一個那麽聰明的人。艾德裏安。
你可能是一位中國詩人,
你不必在意生在什麽世紀。
你看着一朵花
並對你看到的微笑。
你那麽聰明,那麽不被
歷史的傻話和種族的激情迷惑。
你安詳地走着,禁錮着的,
永恆的光,使你的臉變得溫柔。
願寧靜降臨在智者的房子。
願寧靜降臨在他智慧的奇跡。
……
呵黑色的叛逆,黑色的叛逆——
雷聲。
華沙,1943-1944
《告別》
我對你說話,我的兒子,
在多年沉默後。維羅納① 已不復存在。
我用手指捏着它的磚屑。這是
故鄉城市偉大愛的殘餘。
我聽到花園中你的笑聲。瘋狂春天的
氣味越過濕潤的葉子撲嚮我。
撲嚮我,不相信任何拯救力量,
卻比別人和自己活的長久的我。
你知道一個人在夜裏突然
醒來發問是怎麽一回事,
聽着咚咚的心跳:你還要些什麽,
貪得無厭的春天,一隻夜鶯在唱。
花園中孩子們的笑聲。最先閃爍的星
在山上蓓蕾的泡沫之上
一隻輕歌回到了我的唇邊
我又一次年輕,像從前,在維羅納。
拒絶,拒絶所有事情。不是這回事。
我不會讓過去復活,也不再返回。
睡吧,羅密歐,朱麗葉,在你石頭羽毛的頭靠上。
我不會從灰燼中擡起你捆着的手。
讓貓去拜訪荒廢的教堂吧,
它的瞳孔在祭壇仁閃亮:讓一隻貓頭鷹
在死去的拱頂上築巢。
在碎石間白色的中午。讓蛇
在款鼕的葉子上溫暖自己,在寂靜中
讓他圍着無用的金子繞成發亮的圓圈。
我不再回來。我想知道還會剩下些什麽
在拒絶了青春和春天後,
在拒絶了撩人的夜晚
似乎從中流淌出情欲的
鮮紅的嘴唇後。
在歌聲和葡萄酒的香氣,
誓言和悲悼,鑽石般的夜晚,
和黑色的太陽在背後閃現的
海鷗啼聲之後。
從生命,從被燃燒的刀子切開的蘋果,
還能保全一點什麽?
我的兒子,相信我,無所剩餘。
衹有成年人的辛勞,
手掌中命運的犁溝。
衹有辛勞,
再沒有別的。
剋拉科夫,1945
① 維羅納,意大利城市。
《逃離》
當我們逃離了燃燒的城市
從最初的田間小路回頭望去,
我說:“讓草掩蓋住我們的腳印,
讓刺耳的先知們在火中沉默,
讓死者嚮死者解釋發生了什麽。
我們註定産生新的激烈的部族
沒有邪惡和渾渾噩噩的快樂。
我們走吧”——火焰的劍為我們劈開大地。
戈斯澤。1944
《在華沙》
你在這裏做些什麽,詩人,在這
明朗的春日,在聖約翰大教堂的
廢墟上?
你在這裏想些什麽,在維斯圖拉河①
吹來的風播散着
瓦礫的紅色灰塵的地方?
你曾經發誓决不成為
一個儀式的哀悼者。你曾經發誓决不觸摸
你的國傢深深的傷口,
同樣你不願使它們變得神聖
和糾纏了後代很多世紀的
被詛咒的神聖事物一道。
然而搜索着兄弟的
安提戈涅的悲傷
的確超出了忍耐的
力量。而這顆心
是一塊石頭,裏面封閉着
類似一隻昆蟲,是最不幸土地的
隱秘的愛。
我不想這樣去愛。
那不是我的意願。
我不想這樣憐憫。
我的筆比一隻
蜂鳥的羽毛更輕。這重負
超出了它的承受。
我怎能生活在這個國傢
在那裏腳會踢到
親人未曾掩埋的屍骨?
我聽到聲音。看到微笑。我什麽
也不能寫;五根手指
抓住我的筆。命令我去寫
他們活着或死去的故事。
使我生來就成了
一個例行的哀悼者?
我要去歌唱節日,
在緑色樹林中莎士比亞
常常抓住我。留給詩人們一個幸福的瞬間,
不然你的世界就會毀滅。
這很瘋狂;沒有歡樂地活着
並重複着那些死者
他們的角色就是成為
思想和肉體行為的歡樂,歌唱和歡宴
衹有兩個救助的詞:
真理和正義。
華沙,1945
① 維斯圖拉,波蘭的一條河,發源於捷剋斯洛伐剋邊境,嚮北註入格旦斯剋灣。
《獻辭》
我沒有能夠拯救的你
聽我說吧。
設法理解這簡單的話,因為我羞於再說別的。
我發誓,我身上沒有詞語的巫術。
我以沉默對你說話,像一朵雲或一裸樹。
使我堅強的,卻對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個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的開始。
混淆了憎恨的靈感和抒情的美麗,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這裏是波蘭淺河的流域。一架大橋
伸進白茫茫的霧裏:這裏是一座毀壞的城市
在我和你說話時。
風把海鷗的尖叫拋在了你的墳上。
不能拯救國傢和人民的
詩歌是什麽?
一種對官方謊言的默許,
一支醉漢的歌,他的喉嚨將在瞬間被割斷,
大二(原文“二年級”)女生的讀物。
我需要好詩卻不瞭解它,
我最近發現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這裏,衹是在這裏。我找到了拯救。
人們常在墳上撒下小米和罌粟的種子
喂着偽裝成鳥兒到來的死者。
我把這本書放在這裏,為曾經活着的你
這樣你就再不會拜訪我們。
華沙,1945
《瓷器之歌》
玫瑰紅的茶杯和茶盤,
華麗的咖啡杯:
你們躺在這河邊
裝甲車隊經過的地方。
風從對面的草地吹來
在河岸上撒着絨毛;
一棵開裂的蘋果樹的影子
落在泥濘的小路上;
地面到處灑滿了
一片片易碎的泡沫——
所有破碎和損壞的東西
瓷器最讓我煩惱。
在最初的紅色調
開始溫暖天空之前
大地醒來,發出呻吟。
這是碎裂茶杯和茶盤的
細小悲哀的哭聲,
主人的寶貴的夢
關於玫瑰,割草人的耙子,
和草地上的牧羊人的。
黑色的地下溪流
淹沒了凍僵的天鵝。
這個早晨,當我走過,
發暗的平原延展到
的地方,地平綫在
一堆把手和噴嘴中模糊,
一堆新鮮的果肉攪動
並碾碎在我的腳下。
好看卻沒有用處的泡沫:
你染上的色彩是可愛的,
潑在骯髒的浪裏
帶有那些新墳土堆上的
新的黑色粘土的斑點。
在憂傷、痛苦和損失中,
先生。瓷器最讓我煩惱。
華盛頓,D . C . 1947
《出生》
第一次他看到光。
世界是耀眼的光。
他不知道這些是
耀眼鳥兒的尖叫。
它們以及急速地跳着
在巨大的葉子下面。
他不知道鳥兒活在
不同於人的另外時間。
他不知道一棵樹活在
不同於鳥的另外時間,
而且會慢慢生長
升成一根灰色的圓柱
用它的根思考着
地下王國的銀。
部落的最後一人,他來了
在偉大的魔法舞蹈之後。
在羚羊的舞蹈之後,
在有翼的蛇的舞蹈之後
在一片永恆的藍色天空下
在一座磚紅色的山𠔌裏。
他來了,在有着妖怪面孔的
盾牌的帶斑點的皮帶之後,
在靠他們塗過的睫毛送出
夢的衆神之後,
在被風遺忘了的
雕船的鐵銹之後。
他來了,在劍的擊打聲
和戰鬥的號角聲之後,
在碎磚的灰塵中
離奇群衆的尖叫之後
在結束溫暖茶杯玩笑
扇子的擺動之後,
在天鵝湖的舞蹈之後,
在蒸汽機車之後。
無論他走嚮哪裏,那裏總是
忍受着在沙中的痕跡
一個巨大腳趾的腳印
它喧嚷着要用它
來自原始森林的
幼稚的腳來檢驗。
無論去哪裏,他總是
會在人間的萬物中發現
一種被一隻人類的手
擦亮的溫暖的光澤。
這從不會離開他,
將總是和他在一起,
一種接近呼吸的存在,
他的惟一的財富。
華盛頓,1947
《一個家庭》
一個悶熱的早晨,媽媽
衹穿着淡褐色胸罩,
爸爸臉上塗滿肥皂沫
在一道彩虹般的光綫裏。
這不奇怪嗎,他們說,
我們身體的電流
一點也不能分給
我們看到的事物?
記憶衹屬於我們,
我們的夢有着它們的錨
在燃燒的灰燼中,深深的,
在大海的房間旁。
為了這孩子我們的故事是外國
的諸如約瑟夫? 弗萊維厄斯① 寫的,
或吉朋的《羅馬帝國
衰亡史》 。
但我們已經看見他走在
破損的圓柱和裝飾的
建築物石塊之間
去他的一個房間的屋子。
葡萄園變得荒涼,
水雞呼喚着,
有着鍍金書脊的書
被當作了牛奶架。
噢,我們的心不得不
構想着一顆星星
安放在他的房子上,
那時他將坐在門口
而且,從牛蒡下面
它們高得仿佛是松樹。
透過濃密的緑椽,
會瞥見那存在於
古代的天空。
華盛頓,D.C1947
① 約息夫? 弟萊維厄斯:擾太將領、厲史學家,曾參加猶太人反對歹馬人的起義。 他的《猶太戰爭史》是關於馬薩達圍困〔 72 一73 年)的重要史料來源。
《海洋》
一條溫柔的舌頭舔着
圓乎乎的小膝蓋,
從上億年的深淵
使者們帶來了????。
這裏有紫色的薊,
被告發的水母的恆星。
這裏鱉魚帶着飛機般的
鰭,和銼刀般的皮膚,
訪問着水晶般的水塔下面的
死亡博物館。
一隻海豚從波浪中露出
一張黑人男孩的臉,
在沙漠的液體城市裏
海中怪獸吃着青草。
華盛頓,D.C .1947
《旅程》
在木蘭粉紅的手指中,
在五月山丘的溫柔中,
在鳥兒從枝頭到枝頭的跳躍中——
它是單色的,一種深紅色——,
在兩條平靜河流的胸膛間
是這座我騎馬進入的
城市,一束堅挺的玫瑰
在我的膝上,像紅桃傑剋,
為春天的歡愉和生命的
短暫而喊叫。
香氣飄拂着,一支歌,
一抱抱潮濕的紫花
被一隻黑手搖落,
緑色霓虹燈的
隧道,又一支歌,
橋梁跨過鳥類的王國,
街燈——泰迪熊的眼睛
用紅寶石製成。
午後的觸須,
黑人少女的多刺的發辮,
冷飲,模糊的玻璃杯
在畫成心形的嘴唇上。
腿上穿絲襪的時裝模特,
不斷梳理的墓地
返回到夜晚,石頭一樣的,
返回到迸發的夜晚
特啦啦
特啦哩
返回到遺忘。
華盛頓,D.C.1948
《大地》
我可愛的歐羅巴家乡,
一隻翅膀帶血的蝴蝶落在你花朵的斑點上
血聚集在鬱金香的嘴裏,
明亮,像星星,在晨光中
衝洗着麥粒。
你的人民在櫻草花的
葬禮蠟燭上暖着他們的手
聽在原野上的風
在準備點火的大炮中吼叫。
你是一片不會蒙受恥辱的土地——
因為有人在這裏得到了一杯帶渣滓的
苦酒,那些世紀的毒藥。
在你潮濕葉子的破碎的夜晚,
在帶來百夫長下沉鎧甲的
鐵銹的河水邊,
在被詛咒的城堡腳下,
在它們像溝渠一樣的橋孔的陰影中。
在貓頭鷹翅膀安靜的遮篷下,
紅色的遮篷。被結冰的淚水觸摸。
華盛頓,D.C . 1949
① 百夫長。軍隊小頭目的名稱。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在萊茵河橡木的桶中。
我在密特伯格海姆葡萄園小禮拜堂的
鐘聲中醒來。我聽到細細的泉水
滴落在院子的井中,和街上木屐
的叭嗒聲。在屋檐下面變幹的
煙葉、犁、木頭車輪、
山坡、秋天,陪伴着我。
我閉着眼睛。不要催我。
你、火、權力、力量,因為天還太早。
我活過很多年,像在這做了一半的夢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達變動着的邊境
在它的上邊色彩和聲音變得真實
世上的萬物融為了一體。
可別強迫我睜開眼簾。
讓我確定和相信我會到達。
讓我逗留在這兒,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會。它們陪伴着我,
秋天,木頭車輪,挂在屋檐下的煙
葉。這裏,所有地方
都是我的傢園,無論我轉到哪裏
在哪種語言中,我都會聽到
孩子的歌聲,情人們的交談。
比誰都快樂,我收到了
一個目光,一個微笑,一顆星,在膝蓋
發皺的絲衣。恬靜,觀看,
我在白晝柔和的光綫中上山
越過河流、城市、道路、人類的習俗。
火、權力、力量,把我抓在
手掌中的你,它的皺紋
就像南風梳理過的
巨大的峽𠔌。你給予肯定
在恐懼的時刻,懷疑的一周。
時間太早了,讓葡萄酒釀熟,
讓旅人們在密特伯格海姆沉醒。
阿爾薩斯,1951
《前言》
最初。樸素的言辭在母語中。
聽着它,你就會看到
蘋果樹,一條河,彎麯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閃的電光中。
它所包含的應多於想象。
它被節奏所引誘,
一個日日夢。美妙的麯調。無助地,
它被這急劇乾燥的世界忽視。
你總是問自己為什麽羞愧
衹要你在翻閱一本詩集。
似乎作者在不明原因地嚮你
說出你的本性中最壞的一面
避開思想,騙取思想。
用笑話調味,扮小醜,諷刺,
詩仍然懂得如何去取悅。
那麽它的長處大受贊賞;
而在生命處於危險的地方,激戰
用散文進行。並不總是這樣。
我們的悔恨不被承認地保留。
小說和隨筆適用但並不持久。
一個清晰的詩節承載的重量
勝過精緻散文的整套馬車。
《鵲性》
相同又不盡相同,我穿過橡樹林
驚異於我的繆斯。摩涅莫辛涅,
竟不肯減少我的驚異。
一隻鵲在尖叫,我說:鵲性?
什麽是鵲性?我從不會到達
一隻鵲的心髒,嘴上的毛鼻孔,剛剛落下
又總是重新開始的飛行,
這樣我將永遠無法理解鵲性。
然而假如鵲性並不存在,
我的本性也不會有。
誰會想到,幾個世紀以後,
我會發明出這個普遍的間題?
蒙日竜,1958
《不再》
有時間我該講講我是怎樣
改變了詩觀。怎樣使我
以為今天的我是古代日本
衆多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員
他排列着關於櫻花
菊花和圓月的詩句。
要是我能描繪威尼斯的妓女——
在涼亭中用細枝逗弄着孔雀,
從綢緞,從珍珠的皮帶上,
露出沉甸甸的乳房,和扣緊的衣服
在肚子上留下的微紅印跡,
像大帆船船長見到的那樣生動
他在早晨帶着一船金子靠岸;
要是我能為她們悲慘的屍骨
——在門被油污的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個詞,比她們臨終時用的梳子
——在墓石下腐爛,孤獨地等着光——更耐久,
那麽我就不會懷疑。從勉強的素材中
能找到什麽?一無所有,最多是美。
那麽,櫻花對我們應該足夠了
還有菊花和圓月。
蒙日竜,1957
《幸福》
多溫暖的光!明亮的海灣
桅桿像雲杉,繩索靜臥
在晨霧中。一道溪流註入
大海,在一架小橋旁——一隻長笛:
遠處,在古代遺址的圓拱下
你看見幾個小小走動着的人影。
有人披着紅頭巾。有樹,
城墻,和清早的群山。
華盛頓,D . C .1948
《曾經偉大的》
給A 和0.沃特
曾經偉大的,現在顯得渺小。
王國萎縮着像覆蓋着雪的銅像。
曾能破壞的,現在不再破壞。
神聖的地球轉動,並且發光。
伸展在河岸的一片草地上,
像很久很久以前。我把樹皮船放入水中。
蒙日竜,1959
《該,不該》
一個男人不該喜愛月亮。
一把斧子不該在他手中失去重量。
他的花園應該發出爛蘋果的氣味
還要長滿金黃的尊麻。
一個男人不該用親切的詞說話,
或劈開種子看裏面有些什麽。
他不該掉下面包屑,或嚮火中吐痰
(至少我在立陶宛被這樣教過)。
當他踏上大理石臺階,
鄉巴佬,他可以用靴子碾碎它們
好像提醒着臺階不會永遠存在。
伯剋利,1961
《這意味着什麽》
它不知道它在閃光
它不知道它在飛翔
它不知道它是這樣不是那樣。
越來越經常地,目瞪口呆,
由於我的格羅伊斯死去,
我對着一杯紅葡萄酒,
默想着這樣而不是那樣存在的意義。
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歲的時候,
可那時我有希望成為一切,
甚至可能是一隻蝴蝶或畫眉,靠魔術。
現在我看見滿是塵土的教區的路
和一個城鎮,那兒的郵政局長每天在喝醉,
衹剩下和他自己一樣的憂鬱。
衹要是星星控製着我。
衹要每件事情以這種方式不斷發生
即所謂的世界對抗所謂的肉體。
那麽我就至少不矛盾。唉。
蒙日竜.1960
《赫拉剋利特》
他憐憫他們,自身也值得憐憫。
因為這超越了任何語言的意義。
甚至他的句法,晦澀——像受到的指責——
這樣連結的辭句有着三層意思
什麽也不包括。在一隻涼鞋裏的那些腳趾
阿耳特彌斯手下少女柔弱的胸膛,
從船隊來的男人的臉上的油汗
參與着共相,個別存在。
睡着時,我們自身的衹是沉溺於我們自身,
愛戀着易腐肉體的氣味,
愛戀着陰毛下面中心的熱情,
膝蓋在我們下巴底下,我們知道有萬物
而徒然渴望。一隻動物的:那是我們自己。
個別的存在使我們避開光
(那個句子也可以反過來念)。
“沒有人像他那樣傲慢和輕衊。”
因為他折磨着自己,無法原諒
瞬間的意識總是不能改變我們。
冷憫變成憤怒。於是他從以弗所逃走。
不想見到一張人類的臉。住在山裏。
吃草和樹葉,像拉爾修記下的。
大海在亞細亞陡峭的崖岸下不再興波
(在高處看不見波浪,你衹能見到海)
那兒,它是在聖體匣中丁當響着的鈴的回聲?
或瘋狂奧蘭朵漂浮的金色衣服?
或是從淹死在潛艇中的無綫電小姐唇上
一口口咬着唇膏的一條魚的嘴?
蒙日竜,1960
《希臘畫像》
我的鬍須濃密,眼皮半遮着
眼睛,就像那些瞭解可見事物
價值的人們。我保持安靜,以適於
一個熟知人的心靈比語言
容納得更多的人。我拋下了
故土、傢和公職。
我不是在追求利潤和冒險,
我不是上了輪船的異鄉人。
我平凡的臉,那張徵稅人
商人和士兵的臉,使我成了人群中的一員。
也不是我拒絶對當地的神表示
應有的敬意。我吃着別人吃的。
對於我本人,這就足夠了。
華盛頓,DC 1948
《大師》
他們說我的樂麯天使般美妙。
當那位王子聽着它時
他藏在視綫後面的臉,變得柔和。
他願意同乞丐分享權力。
一把宮廷侍女的折扇停下了,
觸到的絲綢不會引起歡悅的非分之想
裙褶下她分開的雙膝,變得麻木口
每個人都在大教堂聽到我莊嚴的彌撒。
我把聖塞西莉婭① 唱詩班女孩的聲音
變成了一件樂器,它把我們提升到
我們之上。我清楚怎樣把男女們
從他們漫長一生的記憶中解放,
於是他們站在主殿的煙氣中
重新回到童年的早晨
那時候一滴露珠和山上的一聲呼喊
曾經是這個世界的真理。
日落時分倚着一根拐杖
我好比一個花匠
種植和栽培着一根高大的樹。
我沒有浪費虛弱的青春希望的歲月。
我估量着完成的一切。那邊一隻燕子
飛過又回來,變化着它的斜飛。
腳步聲在井邊被聽到,但是別人的。
犁將抹去一片森林。長笛和小提琴
將經常演奏着,按我的指揮。
沒有人知道我付出了什麽。他們可笑地以為
這會免費得到。我們被一道光綫刺穿。
他們想要一道光綫。因為有助於他們的欣賞。
一個魔鬼嚮我們現身,黑得像沼澤,
他用蚊子的一叮擠出兩滴血
又把紫晶指環印在蠟上。
那些天體無窮盡地回響。
但記憶中的瞬間不可戰勝。
它在午夜時返回。那些拿着火把的人是誰,
是早已消逝的全都出現在光中?
悔恨,沒有盡頭,在漫長生命中的
每一刻。怎樣美麗的工作
會輓回一個活着生命的心跳,
對永遠延續的行為懺悔又有什麽用?
當老了,白發在有花邊的披巾底下
他們把手指浸在入口的一個盆裏
對我說來她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相同的冷杉
沙沙響着,伴着湖邊閃動的淺浪。
可我愛我的命運:
要是我能輓回時間,我無法猜測
我是否會選擇美德。我的命運綫沒有說明。
上帝真的要我們失去靈魂
因為衹有那樣他才能得到完美的禮物?
天使的語言!在你提到天恩前
留意你不要欺騙自己或他人。
來自我邪惡的一切——纔算真實。
蒙日竜.1959
聖塞西莉婭,公元二世紀或三世紀的羅馬殉教者,成為音樂守護聖徒。
《瑣碎的談話》
——我的過去是一隻愚蠢蝴蝶的跨海航行。
我的未來是一座花園,廚子在裏面割開公雞的
喉嚨。
我得到了什麽,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抓住瞬間,衹是一瞬。當它優美的外殼。兩衹交疊的手掌,緩緩張開
你看到了什麽?
,一顆珍珠,一秒鐘。
一一在一瞬間,一顆珍珠裏面,在那顆從時間中
救出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麽,當變幻不定的風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滿載貨物的船衹
灑滿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遙遠的公園。
當奇跡展示在寧靜的光綫中
我看着,卻並不渴望得到滿足。
戈斯澤,1944
《在米蘭》
那些年代很久遠了,我的和不屬於我的,
當有人在意大利寫了首詩,
講着錫耶納田野的夜晚
或在西西裏島廢墟上的蟬。
夜裏我們久久漫步在教堂廣場。
他:我過於政治化了。
而我多少做出了下面的回答:
要是有根釘子在你鞋裏,會是怎樣?
你喜歡那根釘子嗎?和我一樣。
我喜歡葡萄園裏的月亮,
當時你看着阿爾卑斯山高處的雪。
我喜歡黎明的柏樹
和山𠔌裏淡藍色的空氣。
我會當即寫一首歌
有關桃子的味道,在歐洲的九月。
沒有人指責我的生存沒有歡樂
或不留意身邊經過的女孩。
我不否認我吞下了
所有現有的花。吃掉所有的顔色。
我徒勞地毀壞着這個世界
四十年了,一千年也不夠。
是啊,我願做一個五種感官的詩人。
這就是為什麽我不想自己適合於一種。
是啊,思想比檸檬這個詞分量要輕
這就是為什麽在我的詞語中我不碰水果。
布裏-康特-羅貝爾,1955
藍鬍子城堡
敵立在帶着浪濤鹹味岩石上的城堡
建於10 世紀。一張弩上的箭
可以射到漲潮時駛入港口船衹的桅桿。
退潮時露出一綫細細的礁石。
至於雷茨男爵吉爾斯? 德拉瓦爾,
我以為,是一個流氓,一個不良少年或無賴。
他父親在1415 年狩獵時死去
由於獵刀沒有刺中野豬堅韌的心髒。
或許吉爾斯得到了太多的縱容
儘管他們教他用拉丁文閱讀和寫作
也教他如何欣賞藝術。
在他殷勤的福斯塔夫同夥中
這個傲慢的小夥子是當地的恐怖。
娶凱瑟琳? 德? 沃絲那年他十六歲。
他是最早援助傑妮? 德阿茲的人。
無所畏懼,傑妮的右手,
是他救了她,當她在托納利戰役中受傷。
他漸漸厭倦了,於是養起了詩人和演員們
並“裹讀所有神的和人類的正義”,據那部編年史說。
引導着一種放蕩的風氣,在這,波爾尼剋城堡。
在南特他被世俗和教會的法庭判罪。
劊子手絞死了他可屍體沒被扔進火裏
因為六個女人收起它,把它埋在了神聖的土地。
她們說,他的家庭、大主教和親王
處死他是出於貪圖他的土地。
主人
拉? 馬奎茲? 布萊-薩蘭特和她的女兒安妮
因窩藏了牧師蓋利帕德被捕。
被帶上馬車時她們並不垂下眼睛
因為她們盡到了義務。
在去南特的路上,確切說,在穆捷。
喝醉的人們因她們驕傲而懲罰她們。
一個革命法庭宣佈了判决
而在死牢裏她們沒有哭泣。
她們被帶到絞死的地方
大鬍子壯漢打翻了那些哨兵。
他們是從停泊在盧瓦爾灣
奧西恩號艦上來的水手。
安妮,沉思着這世界的兇殘
它奪去我們的記憶和肉體的童貞,
在母親死後進了一所修道院。
李? 馬奎斯為了一次密謀在巴黎被砍頭。
他策劃從斷頭臺上救走國王。
城堡空蕩蕩地矗立。直到最窮的市民,
一個名叫米賽利的鐵匠,住進裏面。
蒙塞爾? 萊布爾頓,一位零售商,給了他二百法郎
趕走了他,又用另外的一千二百
償還了原來主人留下的五萬元債務。
這座城堡後來被傑伯特,一個絲廠主繼承。
萬迪恩斯
哦,粗心的萬迪恩斯!你,被看作一個強盜,
占領波爾尼剋後想去雪恥,可以理解。
於是你槍殺了裁縫維阿、公證人鮑內米、鐵匠利伯
批發商馬丁和塔迪弗、護林人波森、兩個修船工
甚至八十歲的老人納烏德。
但在用酒慶賀凱旋的夜晚
像鄉下人一樣喝得爛醉
竟不能佈置幾個哨兵?
由一名祭司愛國者率領的部隊已經在黑暗中上路
而你將被殺死或關進監獄。
黎明時分海灘上掘出了一些坑
(這表明是發生在低潮時)。
你的二百一十五人被帶到絞架前時
二百一十五人正站在那裏,搖晃着,
嘴裏滴着恐怖的唾液。
直到最近,一位很老的女人的證詞
在這裏被重複着:那時,一個四歲的孩子,
她挎着籃子,跑着,沿着靠近城堡的一條小路,
軍人們命令她離開
因為犯人們被槍殺時,證人不受歡迎。
我們的裏卡弗裏的女士
曾經有過嚴酷的鼕天,寒霜毀壞了葡萄園。
狼群在黑暗的街道遊竄。
黃昏時分女人們穿着漂亮的衣服
徒勞地聚在懸崖邊對鳥兒施着符咒。
鳥兒嚮下看到的是幽暗,幽暗的海。
一隻紅褐色的帆在波浪的田壠中緩緩行進
看上去像海藻,溺死的面孔
不是那些丈夫或情人的。
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我們的裏卡弗裏的女士
把手臂伸進一座花崗岩小禮拜堂。
的確,海洋嚮我們顯示我們到底是些什麽:
衹是暫時冒充有着船長智慧的孩子們,
那麽人類就是一個可愛的家庭
而一千年就可以看作一天。:
呵聖母,救救我,我的生命如此罪惡。
讓我回到親愛的大地,給我另一天。
呵聖母,我不該得到但我會重新開始。
你並不住得很遠因為你靠近我。
而戴着濕淋淋的頭巾,赤着腳,低頭
思索着:為什麽她要救的是我?
他們去她的聖壇點燃許諾的蠟燭。
隨後他們喝酒,狂暴,她們的女人懷孕。
她的微笑意味着一切都依照她的意願。
波爾尼剋一蒙日竜,1960
《遙遠的西部》
“輕輕地,我的羔羊,輕輕地移動”
穿過黑暗時分衆多的海灣。
海獅帶着王杖在多石的王位上。
遠遠地,遠遠離開萬物,在身後扔一把梳子
就會長出一片森林,
在身後扔一面鏡子,就會成熟一片海洋。
所有的聲望終將被推翻。
沒有歲月,沒有時鐘,沒有我們跪着,淘金的記憶。
馬鞍吱呀響着,雕像在野牛草中倒塌。
直到衹有命中註定的一切。衹有地球和海。
????,黃色的山,矮橡樹和泡沫。
它們會嚮信天翁說出他們的價值?
我們更清楚。沒有什麽在這裏作證。
輕輕地,我的羔羊,輕輕地移動。
伯剋利,1962
《遍及我們的國土》
當穿過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
(像惠特曼說的,在波蘭文譯本中)
當穿過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
例如在舊金山的港口附近,數着海鷗
我想到在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間
有着什麽,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
正午山坡上公墓白色的碎石:
一座水泥的耀眼的城市
和帶翅昆蟲的粘液粘在了一起
隨着天空旋轉,在盤旋的高速公路旁。
要是我得講述對於我世界是什麽
我就會拿起一隻倉鼠。或刺蝟,或鼴鼠
在一個傍晚把他放在劇場的座椅上,
然後,讓我的耳朵貼近他潮濕的口鼻,
聽他會說些什麽,關於聚光燈,
樂麯聲,和舞蹈動作。
是我打碎了聲音的屏障?
然後雲伴着大教堂,
鑄鐵大門外狂喜的緑色
和寂靜,出乎意料,和我知道的不同。
我來到的地方老女人的手上纏着念珠,
手杖敲打在斑斑樹影間的石板上。
這是不是一種羞愧,
這就是我的命運?
破曉前醒來,我看見灰色的湖。
和往常一樣,兩個男人在突突響的汽艇上釣魚。
然後,我被直射在眼睛裏的太陽喚起
當它站在內華達一側的山口上。
在片刻和片刻間我在睡眠中度過很多光陰
那麽清楚,我感到了時問在融化,
還知道過去的仍在,沒有過去。
而我希望這會被算做我的辯護:
我的悔恨和曾去表明一個生命的
強烈渴望,不是為我的光榮,而是為不同的榮耀。
隨後一陣微風弄皺了閃亮的湖水。
我漸漸忘了。雪在山上閃亮。
那個揭示出黑暗的詞是:梨。
我繞它盤旋。跳着或試着翅膀。
但每當我要飲下它的甘甜,它就收回。
於是我試試安茹① ——那時一個花園的角落門,
木頭百葉窗剝落的白漆,
山茱萸樹叢和逝去人們的沙沙聲。
於是我試試康蜜斯② ——那時田野即刻
在這道(不是另外的)柵欄那邊,一條小河,鄉村。
於是我試試嘉格納爾③ 、彼士剋④ 和波格諾特⑤ 。
不好,在我和梨子之間,是裝備和國傢。
因此我得活着,把這個咒語帶在身上。
7
高揚着下巴,姑娘們從網球場回來。
噴水的彩虹在山坡的草地上。
猛地一跳,一隻知更鳥跑上去,站着不動。
桉樹的樹幹在陽光中發亮。
橡樹完成了五月葉子的陰影。
衹有這個值得贊美。衹有這個:這一天。
但它的下面自然力正翻着跟頭;
惡魔們在嘲笑相信他們的天真的人。
用一大塊帶血的肉玩着圈套,
用口哨吹着歌子,關於物質沒有開頭或結尾,
關於我們死去的時刻
那時我們愛惜的所有事物會露出
狡猾而自愛的手段。
8
將會怎樣,要是帕斯卡沒有獲救
要是我們放進十字架的那些小手
全都是他的,像一隻失去生命的燕子
在灰塵中,在有毒的緑頭蠅嗡嗡聲中?
要是他們所有人,雙手跪在地上,
幾百萬的他們,同他們的幻想一同結束?
我决不會同意。我要給他們王冠。
人類的心靈美好的嘴唇有力,
而召喚,那麽強烈,一定會敞開天堂。
9
他們不斷堅持,給他們幾塊石頭
和可吃的根莖,他們就會建造世界。
10
在他的墳上他們彈着莫紮特,
既然他們無法使自己不同於
黃土、雲和枯萎的大麗花,
而廣阔的天空下,又有着那麽多的沉默。
正像在一位公主的晚會上
蠟的鐘乳石滴出了量具,
一根燭芯滋滋響着,穿禮服的肩膀
在一排金色飾帶的高領上閃着微光。
莫紮特發出聲音,從假發的撲粉展開,
懸挂在遲夏遊絲的小徑上,
在頭上消失,在那片空虛中
一架噴氣機飛過,留下一綫白縫。
而他,沒有一個同代人。
黑得像鼕天樹皮下面的擠蠟,
已經在工作了,召來了銹和黴菌
以便消失,在他們得到凋謝的花冠前。
11
波琳娜。她的房間在僕人住處的後面,一扇窗子
朝着果園,
我曾在那裏豬圈的附近摘到了最好的蘋果
咯吱吱地用我的大腳趾踩着暖和的糞堆,
另一扇窗子朝着井(我愛把吊桶拋下
嚇唬它的居民:青蛙)。
波琳娜,一株天竺葵,寒冷的泥地面。
一張有三個枕頭的硬床,
一個鐵十字架和聖徒們的畫像,
穿飾着棕櫚葉和紙玫瑰。
波琳娜很久以前死去。但仍在。
不知為什麽,我確信,並不僅僅在我的意識中。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農民的臉上
盤旋着一紡錘的蜂鳥,她扁平帶繭的腳
被灑上了藍寶石的水,在裏面海豚
露着它們拱形的背
嬉戲着。
12
無論你在哪,天空的顔色包圍着你
就像這裏,尖銳的柑桔和紫羅蘭,
你手指中捏碎的一片葉子的氣味伴着你
即使在你的夢中,鳥兒們取了名字
用那個地方的語言;一隻紅眼雀進了廚房,
在草地上撒了些面包,燈芯草雀來了。
無論你在哪,你摸着樹皮
檢驗着它不同而又熟悉的粗糙。
感激着升起和下沉的太陽
無論你在哪,你决不會是外國人。
傑尼皮羅⑥ 神父是外國人嗎,在騾背上
他來到這裏,遊歷過南方的荒漠。
他找到了紅皮膚的兄弟。他們的理性和記憶
是模糊的。他們曾遊歷得很遠
從幼發拉底,帕米爾,和中國高地,
緩慢地,遠到任何一代都能
建立起它的目標:好的獵場。
而在那,後來大地陷入寒冷的
淺海的地方,他們生活了上千年,
直到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伊甸園
卻還投有學會計算時間。
傑尼皮羅神父,生於地中海。
帶給他們關於他們最初的父母,
關於徵兆,諾言,和期待的信息。
他告訴放逐的他們,那裏,在他們的家乡。
他們的罪已被洗去。正像從他們的
被水灑過的前額,洗去了灰塵。
這像他們很久以前聽到過的事情。
但,可憐的人們,他們失去了專心的能力,
一位牧師不得不把一塊烤鹿肉挂在脖子上,
以便吸引他們貪婪的目光。
不過他們流着口水,大聲說話,他無法講下去。
儘管這樣,是他們代替我占據了
岩石,在上面衹有暗啞的竜
從海裏爬出,從一開始就曬着太陽。
他們用閃亮的羽毛綉出襪上的花邊、蜂鳥和裸鼻雀的
一隻褐色的手臂,嚮後甩着披風,會指嚮:這。
而這土地從此被徵服:眼看着。
13
兔子的鬍須和黃黑相間的
小鴨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在緑色中
狐狸飄動着的火,打動了
主人和奴隸的心。還有樹下
開始的樂麯。一隻小軍鼓,一支長笛
或一架六角風琴,或從留聲機發出的
神靈之聲的低聲傾訴着的爵士樂。
一隻鞦韆蕩到了雲中,下面看着的人們
為裙子底下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誰不夢想着薩德侯爵的城堡?
當一個人(“啊-啊-啊!” )搓着手
去工作:用一根馬刺去摳
排成行競走的年輕姑娘
或叫穿黑網襪的光身的尼姑們
用鞭子抽着我們,在我們咬着床單的時候。
14
卡貝紮,要是有誰瞭解全部文明,那就是你。
來自卡斯提爾⑦ 的簿記員,陷人了怎樣的睏境
不得不四處漫遊,在沒有觀念,
沒有數字,沒有沾水筆筆畫的地方,
衹有一條被海浪拋上沙灘的船,
光着身子用四肢爬行,在印第安人靜止的目光下,
突然他們的哀號出現在空曠的天空和大海,
他們的悲嘆:即使神明也不幸福。
七年來你是他們預言的神,
有鬍子、白皮膚,疲憊不堪,要是你不能顯出奇跡。
從墨西哥灣到加利福尼亞的七年跋涉,
部落的呼--呼--呼,大陸的熱荊棘。
可後來呢?我是誰,袖口的飾帶
不是我的,雕有獅子的桌子不是我的,剋拉拉的
扇子,她睡袍下露出的拖,見鬼,也不是。
四肢爬着!四肢爬着!
用作戰的顔料塗着我們的大腿。
舔着地面。哇畦,呼呼。
① 安芬,法國羅亞爾河𠔌的一個歷史故地。曾是法國西北的一個省。中世紀早期由掌權的安茄伯爵統治。十五世紀八十年代被路易十一並入法國王室領地。
② 康蜜斯,一種栽培廣泛的梨子,有被紅黃褐色和黃色多汁的質地良好的果肉映紅的黃緑果皮。
③ 嘉格納爾,一種早熟的梨。
④ 波士剋,一種長碩、皮色黃緑、肉質棕黃色和多汁香甜的梨。
⑤ 波格諾特,梨的一種。
⑦ 卡斯提爾,古代西班牙北部一個王國。
《這是鼕天》
鼕天一如往常來到這山𠔌。
乾燥了八個月後下雨了,
稻草般的群山,轉眼間變成緑色。
峽𠔌中灰色的月桂樹
把石頭般的根移到了花崗岩上,
溪流必定註滿幹涸的河床。
海風攪動着城堡的桉樹
刺眼的光正在船塢上閃耀。
這不是那種地方,你坐在咖啡篷下,
在大理石廣場,看着人群,
或在一條狹街的窗口吹着笛子
孩子們的涼鞋在拱形的入口啪啪響着。
他們聽說有一片土地,空曠而遼闊,
被群山環繞。於是他們去了,留下多刺的
木十字架和營火的殘跡。
那時,他們在山路的雪中過鼕,
抓閹。煮夥伴們的骨頭;
於是後來一座能夠生長槐藍的炎熱山𠔌
讓他們覺得美麗。那邊,霧
從岸邊的海灣升起,大海在分娩。
睡吧:岩石和海角將躺在你的身體裏,
靜止動物的軍事會議在一個貧瘠的地方。
爬蟲的會堂,一片空洞的白色。
睡在外套上,你的馬在啃草
一隻鷹測量着一座山崖。
醒來時,你會得到世界的幾個部分。
西方,裝着空氣和水的空貝殼。
東方,總在你身後,被雪覆蓋的縱樹的空洞記憶。
從你伸出的手臂延展的
北方和南方,除了古銅色的草沒有別的。
我們是窮人,太多的磨難。
找們在不同的星星下面露營,
你用杯子從泥濘的小河取水
用折刀切開面包。
這就是那個地方;接受,而不是選擇。
我們記起我們來的地方有街道和房屋,
所以這兒也要有房屋,一塊馬具的招牌,
帶一把椅子的小陽臺。但沒有意義,一個國傢
在大地起皺的皮膚下響着雷聲,
拍擊的波浪,一隊鵜鶘,使我們徒勞。
我們從另一個海岸帶來的花瓶,
就像是挖掘出的吃蜥蜴和橡子面的
失蹤部落的矛頭。
此刻我正走在永恆的大地。
渺小,靠着一根拐杖。
我走過一個火山公園,躺在泉水邊,
不知該如何表達見到的一切:
緊貼在我胸膛和腹下的大地
是那麽堅固,使我感激
每一塊卵石,我不知道聽到的
是我的還是大地的脈搏,
當無形的綢衣邊緣經過我時,
手,無論在哪,都在觸摸我的臂膀,
或很久以前酒後的低笑,
木蘭花上點起的燈籠,因為我的房間寬大。
伯剋利。1964
《河流變小了》
河流變小了。城市變小了。美麗的花園
現出以往不曾見到的:傷殘的葉子和灰塵。
我第一次遊過這片湖時,
它似乎很大。要是現在我去那裏
它會成為一個洗臉盆
在杜鬆和後冰河期的岩石之間。
哈利納村子邊上的森林曾很原始,
散發着最後的但在最近被殺的熊的氣味,
儘管透過鬆林仍能看到耕地。
獨特的一切變成了普遍的式樣。
哪怕在我的夢中意識也在轉換着原色。
我臉上的特徵像蠟製的玩偶在火中溶化。
誰會同意在鏡子裏看到的衹是人類的臉?
伯剋利,1963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來。
生命完結了,羅特波夫① 和維永的
兒孫已經出生,正在跳着他們的舞蹈。
女人們照着用新金屬做成的鏡子。
這一切為了什麽,要是我不能說話。
她站在我上面,沉重,像地球在它的軸心上。
我的骨灰存放在酒店櫃臺下的罐子裏。
城市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到
我的傢,在花崗岩博物館陳列架上,
在睫毛油、雪花石瓶旁,
在埃及女王的月經帶旁。
這裏衹有用金盤鍛造的太陽,
發暗地板上從容腳步的吱呀聲。
城幣在它的輝煌中。當多年之後我回來,
我用外衣蒙住臉,雖然能夠記得
我沒有償還債務的那些人都己不在,
我的羞愧不會太久,卑鄙的行為已被寬恕。
巴黎-伯剋利,1963
① 羅特波夫,十三世紀法國詩人。
② 維永,十五世紀法國詩人。
《命題》
是什麽構成了手的訓練?
我要講講是什麽構成了手的訓練。
有人懷疑抄寫符號出了錯
但手衹是抄寫它學過的符號。
然後它被送到污漬和亂塗的學校
直到忘記了什麽是優雅。一隻蝴蝶的符號甚至是
一口裏面盤繞着毒氣的井:
也許我們會以有別於鴿子的方式
描述它。像火,是呀,可這超出了我們的能力。
甚至當它在爐膛中消耗着木柴時
我們用眼睛和手搜尋它。然後讓它變緑,
所有菖蒲的葉子,奔跑在越過草地的
小橋上,伴着它光腳的啪嗒聲。或在空中
嘹亮地吹響樺樹皮的喇叭,在遠處
在它的響聲中跌倒了一群公務員,
他們製服的扣子開着,他們女人的梳子
飛起,像斧子砍出的木屑。
這仍然是一種巨大的職責,去引誘那些靈魂
在他們活在留意着蜂鳥、椅子和那顆星的理念
的地方。
把他們囚禁在二者居一之中:雄性,雌性,
因此他們在分娩的血中醒來,呼叫。
伯剋利。1963-1965
《我睡得太多》
我睡得太多,讀了聖托馬斯
或《 上帝之死》(一本新教的書)。
朝右,海灣好像熔化的錫,
海灣那邊,城市;城市那邊,大洋;
大洋那邊,大洋。直到日本。
朝左是乾燥的長着白草的山,
山那邊是灌溉的山𠔌,長着水稻,
山𠔌那邊,山脈和美國黃鬆,
山脈那邊,荒漠和綿羊。
離了酒不行,我就讓自己喝酒,
離了香煙和咖啡不行,我就讓自己抽煙喝咖啡。
我曾勇敢、刻苦、接近道德的楷模。
但那毫無價值。
求求你,醫生,我感到疼痛。
不是這。不,不是這。連我也不知道。
也許是太多的島嶼和陸地,
太多沒說出的話,集市、木笛,
或對着那面鏡子大量喝酒,沒有美女,
雖然一個曾經成為一種大天使
或一個聖喬治,在那邊的聖喬治街上。
求求你,巫醫,我感到疼痛。
我總是相信符咒和咒語。
確實,女人們衹有一個,天主教的靈魂,
我們卻有兩個。當你開始舞蹈
你在睡夢中訪問偏遠的印第安村莊
和甚至從未見過的土地。
我求你,加大你羽毛形成的魔力,
現在是幫助你們自己人的時候了。
我讀了很多書但我不相信它們。
當它痛苦時我們回到了某些河岸。
我記得那些刻着太陽和月亮的十字架
和男巫們,他們怎樣在傷寒爆發時工作。
讓你的另一個靈魂去山的那邊,時間的那邊。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我會等着。
《在月亮》
在月亮升起時女人們穿着花衣服閑逛,
我震驚於她們的眼睛、睫毛,以及世界的整個
安排。
在我看來,從這樣強烈的相互吸引中
最終將會引發終極的真理。
伯剋利,1966
《窗子》
黎明時我嚮窗外望去,看見一棵年輕的蘋果樹在晨光中幾乎
變得透明。
當我又一次嚮窗外望去,一棵蘋果樹綴滿果實站立
在那裏。
或許經過了許多歲月,但我記不清在睡夢中發生了
什麽。
伯剋利,1965
《忠告》
要是我處在年輕詩人們的位置
(相應的位置,不管這代人怎麽想)
我寧願不說世界是一個瘋子的夢,
一個充滿了喧囂和騷動的蠢故事。
這是真的,我不會碰巧看到正義的凱旋。
天真的嘴唇也拿不出主張。
誰知道是不是傻瓜戴着王冠,
酒杯在手,咆哮着讓上帝保佑他
因為他毒死、殺害和蒙蔽了太多人,
會不會感動旁觀者流淚;他那麽溫柔。
上帝不會為善良人增加羊群和駱駝
也不會因為謀殺和偽證帶走什麽。
他長久隱匿着,以致人們忘記了
他怎樣現身在燃燒的樹叢中
和一個年輕猶太人的心裏
準備為做過和將做的一切蒙受苦難。
這可不一定,即使阿納剋① 等待時機
去索取因傲慢和缺少尺度應付的一切。
人們被給予了這樣的理解
他衹是靠那些掌權者的恩惠活着。
讓他因此忙着喝咖啡,捉着蝴蝶吧。
關心共和國的人,將被砍斷右手。
然而,世界應有一點點友愛。
倒不是我對自然的安慰,以及
巴洛剋裝飾,月亮,豐滿的雲過於認真
(雖然稠李在維利亞② 的岸上開花時很美)。
不,我甚至會勸它遠遠離開自然,
離開對無垠空間和無限時間的
持續的想象,離開在花園小路上
被毒死的蝸牛,就像我們的軍隊。
有太多的死亡,這正是為什麽鐘情於
那些辮子,在風中鮮豔的裙子
和不比我們更耐久的紙船… …
① 阿納剋,希臘神話中阿德拉斯提亞的母親,和朱庇特生下了阿德拉斯提亞,專管奬懲。
② ② 維利亞,立陶宛的一條河名。
《咒語》
人類的理性美麗而不可戰勝。
沒有柵欄,沒有鐵絲網,沒有化成紙漿的書,
和流放的判决能壓倒它。
它用語言創立了全人類的觀念,
引導我們的手,我們用大寫字母寫下
真理和正義,謊言和壓迫用小寫字母。
它把應該放在上面的事物放在上面,
是絶望的敵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猶太人和希臘人,或奴隸和主人,
把世界的産業交給我們去管理。
它從痛苦辭語的粗俗噪音中
解救出樸素而明晰的語句。
它說太陽下面都是新的事物,
張開過去凍結的拳頭。
美麗而又年輕的是菲羅-索菲亞③
和詩歌,她的服務於善的助手。
昨天自然纔遲遲祝賀她們的誕生,
這消息被獨角獸和一個回聲帶到群山。
她們的友誼美好,她們的時間沒有終結。
她們的敵人把自己交給了毀滅。
伯剋利,1968
① 菲羅-索菲亞,哲學一詞的擬人化
《使命》
在恐懼和顫慄中,我想我要實現我的生命
就必須讓自己做一次公開的坦白,
暴露我和我的時代的虛偽:
我們被准許用侏儒和魔鬼的語言尖叫,
而純淨和豐富的字詞卻被禁止。
在嚴酷處罰下誰敢說出一句話,
就要把自己視做一個失蹤的人。
伯剋利,1970
《一小時》
葉子在陽光中閃亮,野蜂熱切的嗡鳴
來自遠處,來自河的那邊,遊蕩的回聲
和一隻錘子從容的聲響,不衹給我一個人帶來
喜悅。
在五種感官打開之前,比任何初始更早
它們就做好了準備,等待着自稱為凡人的人們。
這樣他們可以像我一樣,贊美生活,即幸福。
伯剋利,1972
《閱讀》
你問我用希臘文閱讀福音書有什麽益處。
我回答這很高尚,當我們移動着手指
沿着比刻在石頭上的銘文更耐久的字母,
還有,緩緩地發出每個音節,
我們發現真理高貴的言說。
被迫留意,我們會想到那個新的紀元
並不比昨天遙遠,儘管今天硬幣上的
凱撒頭像不同。但仍是相同的年代。
恐懼和渴望相同,橄欖油和葡萄酒
以及面包含義相同。因而變化無常的大衆確實
像過去一樣渴望着奇跡。甚至習俗,
婚禮節慶、毒品、對死者的哀悼
也衹是看上去不同。此外,比如,
不少人的作品被稱之為
Daimonizomcnoi,即,着魔,
或,如果你願意,“被惑”(至於“附體”
衹是字典的一個古怪的用法)。
驚厥,嘴裏吐沫,牙關緊咬
不被看作天才的跡象。
着魔沒有得到印刷和拍攝,
很少用於文學和藝術中。
但福音書的訓誡在暴力中保留:
統治着他們的幽靈會進入豬群,
被兩種本性(它們的和魔鬼的)間的
如此突然的打擊激怒。
它們跳進水中淹死(這重複發生)。
因而堅定的讀者會在每一頁中
看到,在每一天都會終結的世界裏
二十個世紀就像二十個日子。
伯剋利,1969
《消息》
關於地球文明,我們將說些什麽?
它是一個淺藍玻璃鑄成的彩色球體,
上面一條發光液體的細綫捲麯和舒展着。
或者說它是一排陽光突現的宮殿
隨着巨大的門從一個穹頂高聳着
在它後面走着一個沒有面孔的怪物。
每天都在抽簽,不管誰抽中
都會作為祭品送到那裏:老人、孩子、年輕人和少女。
或可以換一種說法:我們住在金羊毛中,
住在虹網裏,住在雲繭中
從銀河樹的枝幹上懸挂。
而我們的網用符號織成,
為眼睛和耳朵的象形文字。為多情的指環。
一個聲音在內。合回響,塑造我們的時代,
我們語言的撲動、振翅和鳴囀。
因為用這些我們才能織成界限
在內與外、明與暗之間,
如果不用我們自己,我們自己溫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紗和棉布,
難道用使世界死去的心跳的寂靜?
或許,我們對地球文明無話可說。
因為沒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麽。
伯剋利。1973
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波蘭語:Czesław Miłosz,1911年6月30日-2004年8月14日),生於今立陶宛,是波蘭著名的詩人、翻譯傢、散文傢和外交官,曾在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奬。他也曾是波蘭社會主義時期的持不同政見者。2004年逝於剋拉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