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奥登
W·H·奥登 星期一诗社 2019-10-09
在战争时期
十四行诗组,附《诗解释》
一
从岁月的推移中洒落下种种才赋,
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
蜜蜂拿到了那构成蜂窠的政治,
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
他们一出手去尝试就要成功了,
诞生一刻是他们仅有的大学时期,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他们安守本分,永远正确无疑。
直到最后来了一个稚气的家伙,
岁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
使他轻易地变为豹子或白鸽;
一丝轻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更改,
他追寻真理,可是不断地弄错,
他羡慕少数的朋友,并择其所爱。
二
他们不明白那为什么是禁果。它没有
教什么新知识。他们藏起了自傲感,
但在受责备时并不肯听取什么,
并确切地知道在外面该怎么来。
他们离去了:立刻,过去所学的一切
都从记忆里隐退;现在,他们不再能
理解那些一向帮助过他们的狗,
那常和他们策谋的溪水哑然无声。
他们哭泣,争吵:自由真是奔放不羁
在前面,“成熟”,当儿童向上攀登的时候,
却像地平线从他们眼前退避。
危险增加了,惩罚也日渐严刻;
而回头路已由天使们把守住,
不准诗人和立法者通过。
三
只有嗅觉能有感情让人知道,
只有眼睛能把一个方向指出;
泉水的说教本身是孤立的;飞鸟
并无意义,只有谁把它作为食物
猎取和命名,牠便成了谁的投影。
他在喉咙里感到兴趣,并且发现,
他能够派他的仆人去到树林中,
或仅以声音吻得他的新娘狂欢。
它们繁殖得像蝗虫,遮盖了绿色
和世界的边沿:他感到沮丧,因为
他终于被他创造的一切所支配;
对他没见过的事物他恨得发火,
他懂得爱,却没有爱的适当对象,
他感到的压迫远远超过了以往。
四
他留下来,于是被囚禁于“占有”中。
四季像卫兵一样守卫他的习性,
山峰为他选择他孩子的母亲,
像一颗良心,太阳统治着他的日程。
在远方,城市里他年轻的弟兄
过着他们高速度的反常的生涯,
他们无所信仰,却很悠游自在,
对待外乡人像对待一匹爱马。
而他的变化不多,
他只从土地获得他的色泽,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牛羊。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单纯而土气,
诗人哭了,在他身上看到真理,
压迫者则把他奉为一个榜样。
五
他的举止大方是一个新发明:
因为生活是迂缓的,大地需要豪放,
他便以骏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
他成了富豪、慷慨和无畏的榜样。
对于年青人,他来得有如救星,
他们需要他以摆脱母亲的牢宠,
从长途的迁移中他们变得机智,
在他的营火旁看到人人是弟兄。
但大地突然变了:人们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经错乱的人,
他开始饮酒,以鼓起勇气去谋杀;
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偷窃,
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赞颂者,
并且以整个的心憎恨生活。
六
他观察星象,注意雁群的飞翔,
江河的泛滥或帝国的覆没,
他作过预言,有时尚能应验,
只要幸而言中,报酬倒很不错。
在认识真理前,他就爱上真理,
于是一马冲进了幻想之邦,
意欲以孤独和斋戒向她求爱,
并嘲笑那以手侍奉她的情郎。
然而真理──他绝无意去蔑视她,
他总在倾听她的声音;而当她
朝他召唤时,他就俯首听命,
跟着她走去,并注视她的眼睛;
其中看到人的一切弱点的反映,
也看到自己和别人没有两样。
七
他是他们的仆人──有人说他是瞎的──
并且在他们的面容和财物间服役;
他们的感情集中于他像一阵风
发出歌唱:他们便叫道:“歌者是上帝。”
于是崇拜他,并把他另眼看待,
这使他虚荣起来,终于变得狂妄:
竟把他的心和脑对每件内部的暴政
所发的小小颤抖都错认是歌唱。
歌声不再来了:他不得不制造它。
他是多么精心构制着每节歌曲!
他拥抱他的悲哀像一块田地,
并且像一个杀人凶手过闹市;
他注视着人群只引起他的厌腻,
但若有人皱眉而过,他就会战栗。
八
他把他的领域变为一个汇合点,
并且培养出一只宽容的冷眼,
又形成兑换钱币者的灵活面容,
从而找到了平等的概念。
对他的时钟说,陌生人都是兄弟,
他以他的楼塔构成人的天空;
博物馆像箱子贮藏着他的学识,
报纸像密探把他的钱跟踪。
它增长得太快了,布满他的生活,
以至他忘了一度要挣钱的意图,
他凑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独。
他过得豪奢,没有钱也应付得了,
却不能找到他为之付款的泥土,
虽知到处是爱,他却无法感到。
九
他们死了,像尼姑进入关闭的生活,
连最穷的都失掉些什么;迫害
不再是事实;自我中心的人们
采取一种甚至更极端的姿态。
那些类似王者和圣徒的人
也分布到远洋外和树林里,
他们到处触及我们公开的悲哀,
空气,江河,地域,我们的性别和道理;
当我们选择时,就以这些为营养。
我们带回他们,答应把他们解放,
可是既然我们不断地背叛他们,
从我们的声音中,他们听到他们的
死亡的哀悼,但从我们的知识中知道
我们能恢复他们自由,他们将欢笑。
十
他幼年时能受到最智能的人宠爱,
他感到和他们熟稔得像夫妻一般,
穷苦人把积存的分文都拿给他,
殉道者则把生命当作礼物奉献。
然而谁能够坐下来整天和他玩耍?
还有其它迫切的需求:工作和床;
于是他们建立了美丽的岩石宫殿,
把他留在那儿去受膜拜和宴飨,
但是他跑了。他们竟盲目得不知道
他来这里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劳作,
一起谈话和成长,有如一个邻舍。
那些宫殿成了恐惧和贪婪的中心;
穷人在那里看到了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重现的刽子手的面貌。
十一
他从他的宝座上,以深邃的智能
俯视着那看守羊群的卑微少年,
并派遣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那少年虽爱这乐调,却很快就困倦。
但他为少年规划了远大的前程:
现在,当然,他的责任是要强迫;
因为以后少年将会爱上真理,
并且知道该感激谁。于是鹰降落。
这却不成功:他的谈话很腻人,
使少年听得打呵欠,呼哨,做鬼脸,
终于从严父般的拥抱中挣脱了身;
但少年却愿意随着鹰的指引
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牠
并从牠学到许多杀戮的门径。
十二
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最后的救世主
懒散不欢而寿终正寝;他们感到轻松:
那巨人的大腿肚不再在黄昏时分
突然投下影子在那户外的草坪。
他们平静地睡着;当然,在沼泽地带
随处都有不传种的龙在奄奄待毙。
但不过一年,野径就在荒原上消失了,
山中精灵的敲山声也归于沉寂。
只有雕刻家和诗人有一些忧伤,
还有魔术团里精明的一班人马
也埋怨地走开了。那被击溃的力量
却喜于自己化为无形而自由活动:
它冷酷地把迷途走来的男儿击倒,
奸污着女儿们,并把父辈逼得发疯。
十三
当然要歌颂:让歌声一再扬起
歌唱那在古瓶或脸上的生命,
歌颂那植物般的耐性,动物般的优美,
有些人快乐过,曾经诞生过伟人。
但听听早晨底伤痛的哭泣,你就明白:
城市和人纷纷沉落;不义者的意愿
从没有丧失威力;而一切王子仍旧
必须使用相当高贵的团结的谎言。
历史用它的悲哀来对抗我们的高歌,
“乐土”从未有过;我们的星只暖育出
一个尚未证明其价值的有希望的民族;
快带的新西方落了空;巨大,然而错误
这默默的花一般的人民已经很久
在这十八个行省里建设着地球。
十四
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探照灯突然显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将使我们痛哭。
我们从来不相信它们会存在,
至少不存在我们这里。它们突地
像丑恶的、久已忘却的记忆涌来,
所有的炮像良心一样都在抗击。
在每个爱社交、爱家庭的眼睛后
一场私下的屠杀在进行摧毁
一切妇女,犹太人,富翁和人类。
山峦审判不了我们,若我们说了谎。
我们是地面的居民;大地听从着
智能的邪恶者直到他们死亡。
十五
引擎载运他们横越天空,
他们自由而孤立得有如富豪;
又像学者般淡漠,他们只能
把这呼吸的城市当作需要
他们施展技能的目标,而从未想到
飞行是由他们憎恨的思想产生,
更没有看到他们自己的飞机
总是想推进到生命的领域中。
他们选择的命运并不是他们的岛
所强加的。尽管大地教给了我们
适当的纪律,但任何时候都可能
背离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缚,
有如女继承人在母亲的子宫里,
并像穷人的处境那样孤苦无依。
十六
这儿战争像纪念碑一样单纯:
一个电话机在对一个人讲话;
地图插着小旗说明已派去军队;
一个仆役端进牛奶。有一个规划
专为让活人恐惧生活而制定:
该中午渴的,却在九点就渴了,
还能既失踪又存在,想念着妻子,
而且,和观念不同,能过早地死掉。
但人虽死了,观念可能是对的,
我们能看到成千个面孔
为一个谎言所燃烧和鼓动,
而地图真能指出一些地方,
那儿的生活如今十分不幸:
南京,达豪集中营。
十七
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
一条绷带掩盖着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识只限于
器械以种种方式给他们的对待。
他们各处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们忍住的不是我们的空谈,而是呻吟,
他们遥远如植物,我们是站在他处。
因为,谁在健康时能成为一只脚?
连一点擦伤,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们就忘却,但只喧腾一会儿,
并相信那不受伤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象孤独。唯有幸福能分享,
愤怒也可以,还有那爱之思想。
十八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十九
然而在晚间,重压之感消失了,
下过了一阵雨,顶峰聚向焦点;
在草坪和培植的花朵上飘浮过
有高度教养的人士的会议。
园丁们见他们走过,估计那鞋价;
一个汽车夫在车道上拿着书本瞧,
等待他们把要交换的意见说完;
看来这正是一幅私生活的写照。
在远方不管他们如何蓄意为善,
军队拿着一切制造痛苦的器械
正等待着他们一句失误的语言;
一切有赖于他们迷人的举止:
这年轻人遍遭杀害的一片焦土,
这些哭泣的妇女和惶恐的城市。
二十
他们携带恐怖像怀着一个钱包,
又畏惧地平线仿佛它是一门炮,
所有的河流和铁路像逃避诅咒,
都从近邻的情谊向各方逃跑。
他们紧紧拥聚在这新的灾祸中,
像刚入学的儿童,轮流地哭叫;
因为空间有些规则他们学不会,
时间讲的语言他们也掌握不了。
我们活在这里,在“现在”的未打开的
悲哀中;它的范围就是我们的内容。
是否囚人应该宽恕他的囚居,
是否未来的时代能远远逃避开
但仍感到它源于每件发生过的事情,
甚至源于我们?甚至觉得这也不坏?
二一
人的一生从没有彻底完成过,
豪迈和闲谈将会继续存在;
但是,有如艺术家感到才尽,
这些人行走世间,自知已经失败。
有些人既难忍,又驯服不了青年,
不禁悼念那曾治世的受了伤的神话,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理解的世界,
有些人很清楚人一生应受的惩罚。
“丧失”是他们的影子和妻子,“焦虑”
像一个大饭店接待他们,但只要
他们有所悔恨,那也是无可规避;
他们的一生就是听禁城的召唤,
看陌生人注视他们,愉快而好奇,
而“自由”则在每家每棵树上为敌。
二二
单纯得像一切称心的梦呓,
他们使用心灵幼稚的语言
告诉臂力需要欢乐;那些临死的
和即将告别的情人把话听完
必然呼哨起来。他们从不过时,
而反映着我们处境的每一变化,
他们是我们一切行动的证据,
他们直接和我们的迷惘对话。
试想今年在台上的人最喜欢什么:
当奥地利灭亡,中国已被遗弃,
当上海在燃烧,特鲁埃失而复得,
法国向全世界申诉她的立场:
“到处都有欢乐。”美国向地球说:
“你是否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二三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①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米索,②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二四
不,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后继者
建造了每条强制的大道和广场,
以便使人只能够回忆和惊讶;
是真正孤独的,负有罪疚在心上,
而要一切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不被爱的总得留下物质遗迹。
但前者要的只是我们的好脸色,
并定居其中,知道我们将不会记起
我们是什么人,或我们为何被需要。
土地滋生他们有如海湾滋生渔夫,
或山坡滋生牧人;他们结子而成熟。
那种子附着我们,甚至我们的血
都能使他们复活;他们又成长起来,
抱着对花和潮的愿望,温和而愉快。
二五
没有恩赐:我们得寻找自己的法律。
巨厦在阳光下互相争夺着统治;
在它们背后,像一片悲惨的植物
蔓延着穷人矮小的萎缩的房子。
没有任何命运指定给我们,
除了这身体,一切都不确定;
我们计划改善自己;唯有医院
使我们想到人的平等。
这里确实爱孩子,甚至警察也如此;
孩子体现着大人变为孤独
以前的年代,而且也将迷途。
只有公园里军乐咚咚的震响,
预告着未来的安乐的王朝。
我们学会了怜悯和反抗。
二六
总是在远离我们的名字的中心
是那小小的爱情工厂:是的,但我们
关于古代的庄园,久已拋弃的愚蠢
和儿童的游戏又想得如何天真。
只有贪利的人才预见一种奇特的
不能销售的产品,一种能迎合
风雅少年的什物;只有自私的人
才把每个不实际的乞丐看做圣者。
我们不相信是我们自己设计了它,
它是我们雄伟计划的一个枝节,
不费什么事,我们并没有注意它。
灾祸来了,于是我们惊异地发现
自工厂开工后,它是唯一的设计
在整个循环中呈现持续的盈利。
二七
游荡和失迷在我们选择的山峦中,
我们一再叹息,思念着古代的南方,
思念着那温暖赤裸的时代,本能的平衡,
和天真无邪的嘴对幸福的品尝。
睡在茅屋中,呵,我们是如何梦想着
参加未来的光荣舞会;每个曲折的迷途
都有一个规划,而心的熟练的动作
能永远永远跟踪它无害的道路。
我们羡慕那些确切的溪水和房舍,
但我们已订约要给“错误”做学徒,
从没有像大门那样安详而赤裸,
也永不能像泉水那样完美无缺;
我们为需要所迫,生活在自由中,
是一族山民卜居在重叠的山峰。
诗解释
季节合法地继承垂死的季节;
星体在太阳的广大和平的翼护下
继续着他们的运行;灿烂的银河
永远无阻地旋转,像一个大饼干:
被他的机器和夏日花朵围绕的人
在他的小地球上,渺小的他却在思考
整个宇宙,他就是它的法官和受害者,
这一奇怪角落的珍异生物在注视
使它的族类和真理都微不足道的
各条巨大的轨道。前脑的发育确是有功:
人不像酸浆、介或虫戚①消失在一湾死水,
他没有像巨型的蜥蝪一样灭亡。
他的软虫一般无骨的祖先会惊愕于
他直立的地位,乳房,和四心室的心,
这都是在母亲荫蔽下秘密的进化。
“活着就很好,”命定者说,“尽管活得悲惨,”
而从关闭的父母圈子走出的年青人,
对他的不肯定、肯定的年代提出了
无限的焦虑和辛劳的时间表,
但他们只感到初获得自由的欢欣,
只感到新的拥抱和公开谈论的快乐。
但生存和哭泣的自由从不能令人满足;
风围绕我们的悲伤,无遮的天空
是我们一切失败的严肃而沉默的见证。
这里也一样:这个幽默而少毛的民族
像谷子一样继承着这许多山谷,
塔里木抚育他们,西藏是屏障他们的巨石,
在黄河改道的地方,他们学会了怎样
生活得美好,尽管常常受着毁灭的威胁。
多少世纪他们恐惧地望着北方的隘口,
但如今必须转身并聚拢得像一只拳头,
迎击那来自海上的残暴,敌人的纸房子
表明他们源起于一些珊瑚岛屿;
他们甚至对自己也不给予人的自由,
而是处于孤僻的暴君对大地的幻梦中
在他们猩红的旗帜下被静静地麻痹着。
在这里,危险促成了一种国内的妥协,
内部的仇恨已化为共同面向这个外敌,
御敌的意志滋长得像兴起的城市。
因为侵略者像法官似地坚决而公正,
在乡村的小径,从每个城市的天空
他的愤怒既爆发给富人,也爆发给
那居住在贫穷之裂缝里的一切人,
既对那回顾一生都是艰辛的,也对那
天真而短命的,其梦想产生不了子孙的。
当我们在一个未受损害的国际地区,
把我们欧洲人的影子投在上海,
安全地行经银行间,显然起脱世外,
在一个贪婪社会的种种碑记下,伴着友人,
兼有书和钱和旅客的自由,我们却
被迫意识到我们的避难所是假的。
因为这使虹口变为一片恐怖和死寂,
使闸北变为哀嚎的荒原的物质竞争
只是一场大斗争的本地区的变种;
这场大斗争已经席卷了一切人们:
老的,少的,多情的,多思的,手巧的,
还包括那些认为感情是一种科学的,
那些把研究一切可增添和比较的
当做毕生之乐的,和那些头脑空旷得
像八月的学校的,那些强烈要求行动
以致连念一个字都不安地低语的,
一切在城市、荒漠、海船、港口房舍的,
那些在图书馆发现异邦人的往事的,
那些在一张床上创造自己的未来的,
各怀自己的财宝在笑声和酒杯中
自信的,或像水老鸦般发呆和孤独的,
都已使他们的全部生活深深卷入。
这只是一个战区,一个阶段的运动,
而那总体战是在死者和未生者之间,
在真实和伪装之间进行。对那从事创造、
传达和选择,并且唯有他意识到“不完美”的
稀见的动物,这战争在本质上是永恒的。
当我们从幽室里出来,在劳丰饮冰室的
温暖的阳光下眨着眼睛,想到大自然
确是人类的忠诚可喜的近亲,
就在这时候,在每一块土地上
敌对的人们对峙着,原来我们早已
深入到发生伤亡的地域以内。
如今世界上已没有区域性的事件,
没有一个种族存在而无它的档案;
机器已教我们知道:对那无人道的、
落后的、除非报以绝对粗暴的否决
就不懂得讲理的愚昧社会来说,
我们的颜色、信仰和性别都是等同的
争端只有一个,有的制服是新的,
有的转变了阵营;然而战役在继续:
仍未获得的是“仁”,那真正的人道。
这是历史上第三次大幻灭的世纪;
第一次是那蓄奴帝国的崩溃,
它的打呵欠的官吏问道:“什么是真理?”
在它废墟上升起了明显可见的教堂:
为人世共同失败感团结起来的人们
在它们的巨大阴影下像旅人结营而居,
他们确实的知识是那永恒之域:
那里有不变的幸福在迎接信徒,
也有永远的恶梦等待吞噬怀疑者。
在教堂下,一群知名和无名的工作者
并无他意,仅由于使用他们的眼睛,
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却破坏了信仰;
只用一颗中立垂死的星代替了它,
没有正义能来访问。自我是唯一的城,
每人在这囚室里寻索他的安慰和苦痛;
肉体只成了一架有用而得宠的机器,
听从爱的使唤和管理家务,而头脑
在它的书斋中同它自己的上帝对谈。
早自残忍的土耳其人攻下君士坦丁堡,
早自加俐略自言自语说:“但它是在移动,”
早自笛卡尔想“我思故我在”,──那时起
即已在冲刷着人心的浪波,
在今天已经力竭,并静静地退去了,
而被退潮卷去的男女是不幸的。
在过去,智力从没有如此发达过,
心灵也没有如此受压抑。人的领域
变得像森林一样敌视友善和感情。
由无害的牧师和儿童发明的机器,
像磁石般把人们从大地和泥土
吸到煤矿的城市,来享有一种自由──
使节欲者得以和无地者狠狠讲价,
由于这一行动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
长期孕育在破屋和煤气灯的地下室里,
它终于堵塞了我们情谊的信道。
老百姓尝到了他们殖民的苦难,
这知识使他们疏远开,像得了羞涩病;
心情疑惧的富人们踱来踱去
在他们窄小的成功的天井里,每人的
生活方式都被扰乱;像窗台一样闯入,
恐惧筑起巨大的峰峦,对外面世界
投下沉重的,使鸟沉寂的阴影,
像雪莱,我们的悲哀对着峰峦叹息,
因为它把我们所感的和所见的隔开,
把愿望和事实隔开。那十三个快乐伙伴
如今变得阴沉,像山民一般争吵起来。
我们在地面游荡,或从床到床迷误地
寻找着家;我们失败而哀叹已丧失的年代,
向往于那时,“因为”还没有变成“好象”,
“可能”也还不是严峻的“一定”。卑鄙者们
听到我们哭,那些粗暴者原想以暗杀
平息我们的罪,已经利用我们的愿望了。
他们从各方面提出无耻的建议,
如今在那具有康瓦尔形的天主教国家
(欧洲起初在那里成为骄傲的名称),
在阿尔卑斯北,在黑发变为金发的地方,
在德国,它那沉郁的平原像是讲坛,
没有一个中心,而今那无耻的呼声最响亮,
现在,在我们附近的这整齐的火山顶上,
(由于黑流,这里看不到塔斯卡洛拉海)
呼声比较安静,但也更不人道,更骄矜。
通过有线电、无线电和各种拙劣的翻译
他们把他们简单的信息传给世界:
“人类如果放弃自由,便可以团结。
“国家是实在的,个人是邪恶的,
暴力像一只歌曲能协调你们的行动,
恐怖像冰霜能止住思想的潮流。
“兵营和野营将是你们友善的避难所,
种族的骄傲将像公共纪念碑一样耸立,
并把一切私人的悲哀予以没收和保存。
“把真理交给警察和我们吧;我们知道善;
我们能建立时间磨损不了的至善的城,
我们的法律将永远保护你们像环抱的山,
“你们的无知像凶险的海可以避邪,
你们将在集体的意志中完成自己,
你们的孩子天真可爱,和野兽一样。”
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坐在他们的讲坛上,
赋与那讲坛以他们实际经验的分量:
有焚燃学者的书籍的秦始皇帝,
有疯人查卡,他把男女分隔起来,
还有认为人类应被消灭的成吉斯汗
和统治者戴奥克利先生,都热烈发言。
拿破仑在鼓掌,他曾发现宗教有益,
还有其它人,或则欺骗过人民,或则能说
“我将促其必行”的,如矮子菲德里克。
许多著名的文书也支持他们的纲领:
那对一般人失望的好人柏拉图
忧郁而迟疑地在他们的宣言书上签了名,
商君赞成他们“没有隐私”的原则,
“君主论”的作者将诘问,霍布斯将向
能概括的黑格尔和安静的波桑奎游说。
每个家庭和每颗星心灵都浮动了,
大地在辩论,肥沃的新月争论着;
连通向某地的中途小城,那被飞机
现在施加肥料的沙漠中的花朵
都为此而争吵;在有高海潮和能行船的
河口的遥远的英国也是这样;
在西欧,在绝对自由的美国,
在忧郁的匈牙利,和机伶的法国
(嘲笑曾在那儿扮演过历史的角色);
这里也一样;这些耐心的、被大米养育
又被封建堡垒的道德守卫着的家庭,
有成千户相信,上百万在信仰的途中。
我们的领袖毫无办法,现在我们知道
他们是白费心机,弄巧成拙的骗子,
只知乞灵于画廊的祖先,仍在追求那
久逝的光荣,但它的利息已经潜逃。
正如华伦海特在赛尔西阿王国的一角
会低声说到他一度测量过的夏季。
尽管如此,我们还保有忠诚的支持者,
他们从未丧失过对知识或人类的信念,
而是热情地工作,以至忘了他们的三餐,
也没有注意到死亡或老年已经来临,
只为自由做准备,好似郭熙准备灵感,
他们静静期待它好似盼望着贵宾。
有的用孩子的坦率目光看着虚伪,
有的用女人的耳朵听着邪恶、不义,
有的选择“必然”,和她交媾,她诞生了自由。
我们有些死者是著名的,但他们不理。
恶总是个人表现和奇伟壮观的,
但善需要我们一切人的生活作证,
而且,仅仅使其存在,就必须把它当做
真理、自由或幸福来分享(因为,什么是幸福,
如果不能在别人的脸上看到欢乐?)
他们并不像那些为了证明自己富有
而只种瓜的人,他们不是作为特别高贵者
而被人记忆;当我们赞誉他们的名字时,
他们警告地摇摇头,教训我们应感激
那卑贱者的无形学府,是这些卑贱者们
多少世纪以来做出一切重要的事情。
而且像平凡的景色环绕着我们的斗争,
而且熟稔我们的生活,又像风和水
与染红每次日落的死者之灰相融合;
给了我们以面对敌人的勇气
不只在中国的大运河,或在马德里,
或在一个大学城的校园里。
而且在每个地方帮助我们:在恋人的卧房,
在白色的试验室,学校,公众的集会上,
使生命的敌人受到更激烈的攻击。
如果我们留心听,我们总能听到他们说:
“人不会像野兽般天真,永远也不会,
人能改善,但他永远不会十全十美,”
“唯有自由者能有做诚实人的意向,
唯有诚实者能看到做正直人的好处,
只有正直者能有做自由人的意志。
“因为社会的正义能决定个人自由,
有如睛朗的天能诱人研究天文,
或沿海的半岛能劝人去当水手。
“你们空谈自由,但不公正;而今敌人
戳穿了你们的谎言,因为在你们的城市里,
只有步枪后面的人才有自由的意志。
“你们双方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建立
一个统一的世界,欧洲一度就是那样:
冷面的亡命者曾在那儿写过三幕喜剧。
“别悲叹它的衰亡吧;那贝壳太约束:
个人孤立的年代已有了它的教训,
而且为了启蒙之故,那也是必要的。
“今天,在危急的血腥的时刻的掌握中,
你不打败敌人就自己死亡,但请记住,
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能主宰生命,
“只有一颗完整和快乐的良心能站起
并回答他们苍白的谎;是在正直人中间,
也只有在那里,团结才与自由相符合。"
夜幕降临在中国;巨大的弓形的阴影
移过了陆地和海洋,改变着生活,
西藏已经沉寂,拥挤的印度冷静下来了,
在种姓制度下瘫痪不动,尽管在非洲
植物界仍然像幼雏一样茁壮生长,
而在承受斜射光线的城市里,幸运者
在工作,但大多数仍知道他们在受折磨。
黑夜快触到他们了:夜底细微跫音
将在夜枭的敏锐耳朵里清晰地振荡,
而对焦急的守卫则是模糊的。月亮俯视着
战场上像财宝一样堆积的死者,
还有那些在短促拥抱中毁灭的恋人,
还有载着海上亡命者的船只;在寂静中
可以清晰地听到吶喊声投入到
茫然无感的空间,它从不间断或减弱,
压过树林与河流的永恒的喋喋,
也倔强得超过华尔兹催眠的回答,
或把树林化为谎言的印刷机的轧轧声;
我现在听到它发自上海,在我周身缭绕,
并和那战斗的游击队的遥远呼唤交溶,
这是人的声音:“哦,教给我们摆脱这疯狂。”
打乱这冰冷的心的文质彬彬吧,
再一次强迫它变为笨拙而生气勃勃,
对它受过的折磨做一个哭泣的见证。
从头脑中清除成堆耸人听闻的垃圾,
纠集起意志的失迷而颤抖的力量,
把它仍集合起来,再散布在大地上,
直到有一天,作为我们这星体的供献,
我们能遵从正义的清楚的教导,从而
在它的激扬、亲切而节制的荫护下,
人的一切理智能欢跃和通行无阻。
探索
(十四行诗组,选十首)
门
从这里出现穷人的未来,
不可解的谜,刽子手和规定,
还有发脾气的女皇,或者
红鼻子小丑把愚人来愚弄。
大人物在昏黄中注视它,
可别不慎放进一段隐私生活,
一个传教士般龇牙笑着的寡妇,
一声咆哮引来的轩然大波。
我们害怕时用一切堵住它,
我们死时则敲击着门格,
由于偶然打开一次,它使得
巨大的阿丽思看见了奇境,
在阳光下等待着她,而且,
由于自己太小,使她哭得伤心。
准备
在事情开始的几周以前,一切
已在最精于此道的工厂里预订,
那能测定种种古怪事件的仪器,
和一切能润肠或润心的药品。
当然还有表,来观测“不耐”飞去,
防黑暗有灯,防日光则有遮光屏;
不详之感坚持要有一杆枪
和彩色珠子来安慰野蛮的眼睛。
从理论上讲,他们在“预计”上很正确,
假如有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
不幸,他们自己就是他们的困境:
谁都不该把药交给放毒者,
或把精巧的机械交给魔法师,
更不要把枪交给讨厌的厌世者。
诱惑之一
他羞于作自己的悲哀的宠儿,
于是参加了一伙喧腾的传说,
他的魔术师的才干很快地,
使这群稚气的幻影都由他掌握;
那魔力把市区的畸形化为公园,
又把他的饥饿化为罗马的宴飨,
一切时刻都坐上出租汽车,孤独
成了黑暗中他阿谀的女皇。
但假如他愿望的不是这么辉煌,
黑夜就会像野兽在身后尾随,
把他恫吓,所有的门都喊“防贼!”
而当真象遇见他并伸出她的手,
他就惺惺然靠紧他夸张的信念,
并且像受虐待的儿童悄悄溜走。
诱惑之二
他使用一切关怀的器官注意到
王子们如何走路,妇孺们说些什么,
他重又打开他心中古老的坟墓
去学习死者一死以抗拒的法则。
于是不太情愿地达到如下结论:
“所有书斋的哲人都胡说八道;
爱别人就是使混乱更加混乱;
同情之歌只是魔鬼的舞蹈。”
于是他对命运鞠躬,而且很亨通,
不久就成了一切人之主;
可是,颤栗在秋夜的梦魇中。
他看见:从倾圮的长廊慢慢走来
一个影子,貌似他,而又被扭曲,
它哭泣,变得高大,而且厉声诅咒。
塔
这是为了古怪人的一种建筑;
天庭就如此被恐惧者攻取,
正如少女曾一度不自觉地
把她的童贞标榜得好似上帝。
这儿,在黑夜,当胜利的世界睡了,
失意的爱情在抽象思考中燃烧,
亡命的意志借助史诗回到政治,
在诗中让它的背叛者哭嚎。
但许多人希望他们的塔变为井;
因为害怕淹死的会死于干渴,
那洞察一切的会自己变为无形:
这儿,陷于自己幻术的大魔术家
渴盼一种天然的境界,不禁对着
过路的人叹息道:“要谨防魔法!”
冒失者
他们看到,每一个情况都指明
要有童贞才能把独角兽①诱陷,
却没有注意那些成功的贞女,
大多数都有一张丑陋的脸。
英雄确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猛,
但都没注意到他特别的童年,
瘸腿的天使曾经教他如何
对失足跌跤予以恰好的防范。
因此,他们仅凭着擅自的猜测,
独自走上了并非必行的途程,
半途就走不下去了,只好伴着
沙漠的狮子定居在某个洞中;
不然就改道而行,勇敢得荒谬,
遇见吃人的恶魔,并且变为石头。②
职业
半信半疑地,他呆视着那官员,
满有兴味地把他的名字填进
声请受难而被拒绝的人的名单。
笔已停止书写,虽然要当殉道者
已经太迟了,但还有个位置是
当一名冷言热语的招引者:
用大人物的小缺点的笑谈
来测验年青人有没有决心,
用嘲笑的赞扬叫热心人羞惭。
虽然镜子暂时可能很讨厌,
女人和书本该教给他的中年
一种家常的防御的机智,
以堵截一些冷场,并且用一个
世故的微笑关住他慢步的狂热。
道
每一天都有一些新的附录
增添到寻道的百科全书。
既有字义的注释,也有科学的解答,
还有插图的普及课本,拼法也现代化。
现在人人都知道了英雄该怎么做:
他必须挑选老马,忌酒和规避女色,
而且要物色搁浅的鱼,对牠表示友好;
现在谁都认为,只要他存心就能找到
一条道路穿过荒原,直抵岩石间的教堂,
准可以看见三条彩虹或星钟的幻相。
却忘了提供这情报的人大多结过婚,
而且喜欢钓鱼,有时也喜欢骑马飞奔。
而这样获得的任何真理怎么靠得住:
只凭观察自己,而后再插进一个“不”?
冒险
以前,别人曾由正路向左转,
但那只是在外界的抗议下:
忿惫的强盗被法律判为非法,
麻疯病人被受惊者所惊吓。
现在,没有谁指控这些人有罪,
他们看来没有病:旧友们吃惊
而难过地看到他们像大理石
从高谈阔论滑到默默无闻中。
一般人更紧紧地抱住传统、
阳光和马了,因为正常人都明白
为什么偶数应该把奇数撇开:
无名者在自由人中不值一谈;
成功者都识大体,不会试图
去看看他们潜逃的上帝的脸。
冒险者
像陀螺,绕着他们中心的渴望转,
他们沿着否定的道路走向干旱,
在空虚的天空下,他们倾倒着
自己的记忆像污水,在空虚的洞边
他们干渴至死,却形成一滩泥沼,
魔怪在那里滋生,强迫他们忘记
他们的誓约所规避的美女,不过
仍以最后一息赞美着荒诞无稽,
他们结实而成为他们的奇迹:
每种怪异的诱惑所呈现的形象
都成了画家的最动人的画意;
不育的妇人和火热的处女都来
啜饮他们井中的清泉,并愿望
在他们的名下获得孩子和情郎。
美术馆
关于苦难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作着
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甚至当老年人热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总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它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过着狗的生涯,
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
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的航行。
正午的车站
一列稀奇古怪的快车从南方开到,
剪票栏外拥挤着人群,一张面孔──
市长没准备喇叭和彩带迎接它:
他的嘴角露着惊诧和怜悯的表情
使游来的目光感到迷惑。天空在飞雪
他抓紧手提箱轻快地走出站台
来传染一个城市,呵,这个城市
也许是刚刚面临它可怕的未来。
悼念叶芝
(死于1939年1月)
1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但对他说,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那也是他最后一个下午,
呵,走动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兼客像野兽一般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2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
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3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己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时间以这样奇怪的诡辩
原谅了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尔•克劳德,
原谅他写得比较出色。①
黑略的恶梦把一切笼罩,
欧洲所有的恶犬在吠叫,
尚存的国家在等待,
各为自己的恨所隔开;
智能所受的耻辱
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
而怜悯的②海洋已歇,
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旅人
他站在一棵特异的树下
把远方高举到面前,专寻找
抱有敌意的不熟悉的地方,
他想看的是异地的奇奥,
当然那里将不接待他居留;
他得尽力使自己保持原样:
即一人爱着远方的另一人,
原有着家,顶着父名在头上。
然而他和对方总是一套:
他一离开轮船就踏上港口,
照例是温柔,甜蜜,易于接受;
城市像簸箕般盛着他的感情;
人群不怨一声地为他让开,
因为大地对人生总能够忍耐。
太亲热,太含糊了
如果讲爱情
只凭着痴心
照定义而行,
那就隔着墙壁,
从“是”走到“不”
就通不过去,
因为“不”不是爱,“不”是不,
是关一道门户,
是绷紧了下腭,
能意识到的难过。
说“是”吧,把爱情
变为成功,
凭栏看风景,
看到陆地和幸福,
一切都很肯定,
沙发压出吱扭声。
如果这是一切,爱情
就只是颊贴着颊,
亲热话对亲热话。
声音在解释
爱的欢欣,爱的痛苦,
还轻拍着膝,
无法不同意,
等待心灵的吐诉
象屏息等待的攻击,
每种弱点原封不动,
相同对着相同;
爱情不会在那里
爱情已移到另一个座椅。
已经知道了
谁挨近着你,
不感到为难,
也不会昏眩,
就会有礼貌地
离开北方自得其所,
而不会集合起
另一个对另一个,
这是设计自己的不幸,
预言自己的死亡和变心。
步父辈的后尘
我们游猎的父辈讲过
动物的可悲的故事,
怜悯它们固定的特征
有一种匮乏和限制;
在狮子不耐的视线里,
在猎物临死的目光中,
“爱”在渴求个人的荣誉,
而那只有理性的赋予,
只有慷慨的嗜好和能力,
以及神的正确能增进。
从那美好传统长大的人,
谁能够预料这种结果:
“爱”在本质上竟款通
罪恶的复杂的曲径?
而人的联系竟能如此
改变他南方的姿态,
使他在成熟的考虑下,
只思索我们的思想,
并且违法地祈望,工作,
还力图保持默默无闻?
请求
先生,你宽恕一切,不与人为敌,
只不过意愿他倒转,请别吝惜:
给我们权利和光,以神效之方
治疗那难以忍受的神经发痒,
断瘾后的疲惫,说谎者的扁桃腺炎,
还有内在的童贞的变态表现。
请断然制止那经过预演的反应,
把懦夫煞有介事的姿势纠正;
及时以笑颜鼓舞那些退却者,
使他们转回身去,尽管情况险恶;
公布住在城市的每一个治疗人,
或住在车道尽头别墅里的也行;
扰乱那死者之屋吧;欣然观看
建筑的新风格,心灵的改变。
我们的偏见
时漏对着狮子的爪低低劝告,
钟楼无日无夜不向花园吐诉:
时间对多少谬误都耐心等待,
他们永远正确是多么错误。
可是不管时间流得多么快速①,
也不管它的声音多么洪亮或深沉
它从没有阻止过狮子的纵跃,
也没有动摇过玫瑰的自信。
因为他们要的仿佛尽是成功;
而我们在措辞时,总是量音取舍,②
判断问题也总怕把事情弄拙;
时间对我们总是多多益善。
我们几曾愿意笔直地走到
目前的处境,而不是兜一个圈?
大船
街道灯火辉煌,我们的城市力求整洁:
三等旅客玩最脏的牌,头等客下大赌注;
睡在船头的乞丐们从来看不到
特等舱里能干什么;没有人问那缘故。
情人们在写信,运动员在打球,
有人怀疑妻子的贞操,或则妻子的美;
一个男孩雄心勃勃,也许船长恨我们大伙,
也许有人在文明的生活中陶醉。
正是我们的文化如此平稳地
在海之荒原上行进,在前面某个地方,
是腐烂的东方,战争,新花和新衣裳。
在某个地方,奇异而机警的“明天”睡下,
并筹划着对欧洲人的考验,没有人能猜想
谁将最羞愧,谁变为富有,谁将死亡。
不知名的公民
(为JS/07/M/378号公民,国家立此石碑)
据国家统计局的户册,他是个好公民,
从没有制造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故,
各方面对他的品行的调查都指明:
用一个旧词的新义来说,他是个圣徒,
因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社会服务。
除战时不算外,直到他退休之日
他一直在工厂工作,从没有被免职,
而是尽心竭力地效劳雇主,福吉汽车公司。
但他不是工贼,也没有偏激的政见,
因为据工会反映,他交会费从不拖延,
(据我们调查,他加入的工会也很正派)
我们的社会心理学家经过调查,
发见他爱喝点酒,和同伴都处得不坏。
新闻界确定他每天都买一份报看,
对广告的反映也很正常,不管哪一方面。
保险单有他的名字,证明他完全保险了,
医疗册写着他住过一次院,但病已痊好。
厂商研究所和高级起居促进会宣称
他对分期付款办法的优点完全看得清,
并且拥有一个现代化人必不可少的条件:
一架电唱机,一辆汽车,电冰箱和收音机。
我们的社会舆论调查员表示欣慰于
逢年论月他的见解都是恰如其分:
在和平时,他赞助和平;打仗了,他就参军。
他结了婚,给全国人口添了五个子女,
据我们的优生学家说,对他那一代父母
这么多子女不算多,而是正确的数目。
又据教师反映:他从不干涉他们的教育。
他自由吗?他快乐吗?这问题问得太可笑:
如果出了什么毛病,我们当然不会不知道。
这儿如此沉闷
在心灵的这个村落定居下来,
亲爱的,你受得了吗?确实,那大厅,
那水松和著名的鸽子房还在,
一如我们儿时,但那一对老人
曾如此同等爱我们的,却已死了。
现在它成了过客的旅馆,
并不怎么严格:有一条公路干线
就在它的门口经过,一夜间
一些淡饮料的小店林立起来。
那廉价的装饰,尖叫的游泳池,
那到处一样的小镇的时髦感,
你真的能把这一切当做家,而不是
寄希望于和一个陌生人的无心之美
做偶然的、羞怯的邂逅?
呵,你果真能在我们的笨拙中看到
邻居们想协助和爱的强烈愿望?
要当心
在这条钢丝上,在冒险之间,
出于善良的天性继续相会吧,
那善良已在和颜悦色中毕现。
用亲昵的名字彼此称呼,
微笑着,拉一只情愿的手臂
表示出一种竞赛中的友谊。
但假使由于夸张或者沉醉
而比这走钢丝更狂放一些,
前前后后都充满了威胁。
别让步子朝任何一边滑去,
以至侵入“经常”,或探进“从未”,
因为那就是恨,那就是恐惧。
站在狭隘上吧,因为阳光
只是在表面上才最光明;
没有愤怒,没有背叛,只有和平。
我们都犯错误
请看他天天若无其事地漠然停下,
再看他灵巧地整一下围巾,当他
随后登入汽车,让穷人看得眼花。
“这才是无忧的人。”人们说,然而说错。
他并不是那凯旋而归的胜利者,
更不是航行过两极的探险者,
而是平衡在剃刀锋上,左右是深渊,
生怕跌落,他学会这种矜持的身段,
既有殷勤的侧影,又挺立不凡。
那血液的歌,它变化莫测的行动
将会淹没铁树林中的告警,
将会消除这被埋葬者的堕性:
在白天,从一家到一家的旅行
是通向内心平静的最远的路程,
怀有爱的弱点,也有爱的忠诚。
让历史作我的裁判
我们尽可能做了准备,
开列出公司的名单,
不断刷新我们的估计
并且分配了农田,
发布了一切及时的指令
以应付这种事变,
大多数是顺从的,如所预料,
虽然也有人发牢骚,当然;
主要是反对我们行使
我们古老的权利来滥用职权,
甚至有类似暴动的企图,
但那只是顽童的捣乱。
因为从没有任何人
有过任何严肃的怀疑,
当然,他们谈不到有什么生路,
若不是我们胜利。
一般公认的看法是
我们没有借口可循,
可是按照最近的研究
许多人会找出原因。
认为在于一种并非稀见的
恐怖方式;另有人更机灵,
他们指出在一开始
就有犯错的可能性。
至于我们呢,至少还有
我们的荣誉不能放手,
也有理由可以保持
我们的能力直到最后。
西班牙
昨天是陈迹,是度量衡的语言
沿着通商的途径传到中国,是算盘
和平顶石墓的传播;
昨天是在日照的土地上测量阴影。
昨天是用纸牌对保险作出估计,
是水的占卜;昨天是车轮和时钟的
发明,是对马的驯服;
昨天是航海家的忙碌的世界。
昨天是对仙灵和巨怪的破除,
是古堡像不动的鹰隼凝视着山谷,
是树林里建筑的教堂;
昨天是天使和吓人的魔嘴沟口的雕刻。
是在石柱中间对邪教徒的审判;
昨天是在酒店里的神学争论
和泉水的奇异的疗效;
昨天是女巫的欢宴。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装置发电机和涡轮机,
是在殖民地的沙漠上铺设铁轨;
昨天是对人类的起源
作经典性的讲学。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对希腊文的价值坚信不疑,
是对一个英雄的死亡垂落戏幕;
昨天是向落日的祈祷
和对疯人的崇拜。但今天是斗争。
诗人在低语,他在松林中感到震惊,
或处身在瀑布歌唱的地方,或直立
在山崖上的斜塔旁:
“噢,我的幻象。送给我以水手的好运!”
观测者在瞄着他的仪器,观望到
无人烟的区域,有活力的杆菌
或巨大的木星完了:
“但我朋友们的生命呢?我要问,我要问。”
穷人在不生火的陋室里放下晚报说:
“我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噢,让我们
看到历史是动手术者,
是组织者,时间是使人苏生的河。”
各族人民集起了这些呼声,召唤着
那塑造个人口腹的,并安排私自的
夜之恐怖感的生命:
“你岂不曾建立过海绵的城邦?
“岂不曾组织过鲨鱼和猛虎的
大军事帝国,成立过知更雀的英勇小郡?
干涉吧,降临吧,作为鸽子,
或严父,或温和的工程师。但请降临。”
然而生命不予回答,或者它的回答
是发自心眼和肺,发自城市的商店
和广场:“呵,不,我不是动力,
今天我不是,对你们不是;对于你们
“我是听差遣的,是酒馆的伙计和傻瓜,
我是你们做出的任何事情,你们的笑话,
你们要当好人的誓言;
我是你们处事的意见;我是你们的婚姻。
“你们想干什么?建立正义的城吗?好,
我同意。或者立自杀公约,浪漫的死亡?
那也不错,我接受,因为
我是你们的选择和决定:我是西班牙。”
许多人听到这声音在遥远的半岛,
在沉睡的平原,在偏僻的渔岛上,
在城市的腐败的心脏,
随即像海鸥或花的种子一样迁移来。
他们紧把着长列的快车,蹒跚驶过
不义的土地,驶过黑夜,驶过阿尔卑斯的
山洞,漂过海洋;
他们步行过隘口:为了来奉献生命。
从炎热的非洲切下那干燥的方块土地
被粗糙地焊接到善于发明的欧洲:
就在它江河交错的高原上,
我们的热病显出威胁而清楚的形象。
也许,未来是在明天:对疲劳的研究
包装机运转的操纵,对原子辐射中的
八原子群的逐步探索,
明天是用规定饮食和调整呼吸来扩大意识。
明天是浪漫的爱情的重新发现;
是对乌鸦的拍照,还有那一些乐趣
在自由之王的荫蔽下,
明天是赛会主管和乐师的好时刻。
明天,对年轻人是:诗人们像炸弹爆炸,
湖边的散步和深深交感的冬天;
明天是自行车竞赛,
穿过夏日黄昏的郊野。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是死亡的机会不可免的增加,
是自觉地承担一场杀伤的罪行;
今天是把精力花费在
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人的会议上。
今天是姑且安慰,一支香烟共吸;
在谷仓的烛光下打牌,乱弹的音乐会,
男人们开的玩笑;今天是
在伤害别人面前匆忙而不称心的拥抱。
星辰都已消失,野兽不再张望:
只剩下我们面对着今天;时不待人,
历史对于失败者
可能叹口气,但不会支持或宽恕。
(1937)
歌
——第27曲
噢,谁能以充分的词藻
赞美他所信仰的世界?
在挨近他家的草坪上
鲁莽的童年在玩耍,
在他的林中爱情不知灾祸,
旅客都安详地骑马而过,
在坟墓的冷静的阴影下
响着老年的信任的脚步。
噢,谁能够描绘幻想的①
栩栩生动的一草一木?
可是创造它并保卫它
将是他的整个报酬:
他将守望着,他将哭泣,
拒绝他父亲的全部的爱,
对他母亲的子宫失迷了,
八夜睡了一回荒唐的觉,
而后第九夜,将要成为
一个幽灵的新娘和牺牲,
并且被投进恐怖的洞里,
把天降的惩罚独自承受。
——第28曲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
有的住在大厦,有的住在鄙陋的小楼;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亲爱的,我们没有一席之地。
我们曾有过一个祖国,我们觉得它相当好,
打开地图你就会把它找到;
现在我们可无法去,亲爱的,现在我们可无法去。
在乡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开得茂盛:
旧护照可办不到,亲爱的,旧护照可办不到。
领事官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如果你得不到护照,对官方说你就是死了;”
但是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但是我们还活着。
去到一个委员会,他们要我坐下;
有礼貌地告诉我明年再来找它;
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亲爱的,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
参加一个集会;演说人站起来说道:
“要是收容他们,他们将偷去我们的面包;”
他指的是你和我呀,亲爱的,他指的是你和我。
我想我听到了天空中一片雷响,
那是希特勒驰过欧洲,说:“他们必须死亡;”
噢,我们是在他心上,亲爱的,我们是在他心上。
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别着别针,
看到门儿打开,让一只猫走进门;
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亲爱的,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走到码头边,站在那里面对着水流,
看见鱼儿游泳,仿佛牠们很自由;
只不过十呎相隔,亲爱的,只不过十尺相隔。
走过一座树林,看见小鸟在树上,
牠们没有政客,自在逍遥地歌唱;
牠们并不是人类,亲爱的,它们并不是人类。
在梦中我看见一座千层高的楼
它有一千个窗户和一千个门口;
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亲爱的,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站在一个大平原上,雪花在纷飞,
一万个士兵操练着,走去又走回;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亲爱的,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奥登
威斯坦·休·奥登(英语:Wystan Hugh Auden /ˈwɪstən ˈhjuː ˈɔːdən/,1907年2月21日-1973年9月29日,著作多以W. H. Auden出版), 英国-美国诗人,20世纪重要的文学家之一,中国抗日战争期间曾在中国旅行,并与其同伴小说家克里斯托弗·依修伍德合著了《战地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