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希特:詩九首
李以亮 譯 元知 2019-09-05

昨天,在布萊希特的病房,關於我的論文《作為生産者的作者》一次漫長的談話。布萊希特認為,我在這篇論文闡發的理論——文學藝術中技術進步的成果最終改變各種藝術形式的功能(以及精神生産手段的功能),因而也是判斷文學作品的革命功能的一個標準——適用於衹有一種類型的藝術傢,即上層資産階級的作傢,包括把自己算在其中的他本人。“對於這樣一個作傢,”他說,“真的存在和無産階級的利益團结一致的一個關鍵點:正是這一點,他能完善他自己的生産手段。因為在這一點上,他認同無産階級,他被無産階級化——這麽徹底——在這同一點上,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生産者。而他在這一點上徹底的無産階級化,確立了在這條路綫上和無産階級的團结一致”。他認為我對貝歇爾(Bencher)類型的無産階級作傢的批評過於抽象,而嘗試通過分析貝歇爾的一首詩改善它,這首詩出現在一個無産階級文學評論期刊最新的一期,標題是Ich sage ganz offen(我完全公開地說)。布萊希特比較了這首詩,首先用他自己關於女演員卡羅拉·內赫(Carola Neher)的教諭詩,然後用蘭波的《醉舟》。“我教卡羅拉·內赫所有的事情,你知道,”他說,“不衹是表演——比如,她從我這兒學會洗滌自己。在她過去洗滌衹是為了不髒,但那絶對不可能,你理解。所以我教她怎麽洗臉。她在這上面變得相當美,以致我想拍她洗臉,但它從未實現,因為我就在那時沒感到喜歡拍任何東西,而她沒感到喜歡在別人面前做這件事。那首教諭詩是一個典型。任何從中學習的人,被期望把他自己放在這首詩的‘我’的位置上。當貝歇爾說‘我’,他認為他自己——德國無産階級革命作傢聯盟的主席——是值得模仿的。唯一麻煩是沒人覺得喜歡跟着他這樣做。他什麽也沒講清楚,除了他對自己相當滿意”。在這種聯繫中,布萊希特說,長期以來他打算為不同的行業——工程師、作傢,寫一組這種典型的詩。然後他把貝歇爾的這首詩和蘭波的做了對比。他認為,馬剋思和恩格斯他們,如果他們讀了《醉舟》,將會在這裏面感到它所表達的巨大的歷史運動。他們將會清楚地承認,它所描述的不是一個散步的古怪的人,而是一個人的飛奔和逃離,他不能再忍受活在一個階級的柵欄裏面,而這個階級——隨着剋裏米亞戰爭、墨西哥冒險——為了它的貿易利益正開闢更有異域情調的大陸。布萊希特認為,把蘭波的態度——任由自己受機遇擺布、面嚮社會轉過身去的自由自在的流浪者的態度——轉變為一個無産階級戰士的典型表現,是不可能的。 (選自瓦爾特·本雅明《與布萊希特的對話,1934年,7月4日》,連晗生 譯)

給你清晨和晚上讀的詩
我的愛
對我說過
他需要我。
所以
我好好照顧自己
提防着要去的地方
害怕任何一滴雨水
會殺了我。
離別
我們擁抱。
在我手指下,昂貴的布料
在你的手指下,廉價的織物。
一個快速的擁抱,
而你受邀去赴晚宴
法律的奴才追蹤着我。
我們談着天氣和我們的
永久友誼。別的
過於苦澀了。
無綫電之詩
你,小盒子,緊隨我的逃亡
所以你的真空管不能破損
顛沛流離從碼頭到車站,
所以我的敵人才能不停跟我說話,
靠近我的床頭,對着我的痛苦,
夜晚最後一件事,早晨第一件事,
他們的勝利和我的關切,
請答應我呵,不要突然啞默。
讀最近的一個希臘詩人
當悲嘆沿墻
開始,失敗已確定,
特洛伊人焦慮不安於
三層夾板做成的門前,極小極小的
夾板,互相不滿、爭吵
並又開始緊張和期待。
來自一個讀書的工人的疑問
誰建造了底比斯的七重門?
在書上你衹能找到許多國王的名字。
國王們扛石頭嗎?
還有,巴比倫,多次被毀滅
誰一次又一次地重建了它?在
金碧輝煌的利瑪城,建築者住什麽房子?
中國的長城完工那天晚上
石匠去了哪裏?
偉大的羅馬城
遍布凱旋門。誰建造了它們?愷撒們
戰勝了誰?拜占庭,飽受贊美
是為它的居民建造的宮殿?甚至在傳說中的阿特蘭蒂斯
海水吞沒它的那夜,
受淹的人仍在叫駡着他們的奴隸。
年輕的亞歷山大徵服了印度。
他獨自完成的?
凱撒打敗了高盧人。
他隨身一個廚子也沒帶?
艦隊沉沒時,西班牙國王菲利浦
哭了。他是唯一哭過的人嗎?
弗利德裏希二世打勝了七年戰爭。還有誰
贏得這場戰爭?
每一頁都有一場勝利。
誰烹飪了勝利之宴?
每十年都有一個偉人。
誰付的賬單?
太多的記錄。
太多的疑問。
發生了什麽?
實業傢正在享受他的航空服務。
牧師想着八個星期前講道時關於什一稅說過什麽。
將軍們披上便衣看起來就像銀行職員。
政府官員越來越友好。
警察在給戴布帽的男人指路。
房東過來看望供水是否正常。
記者在寫“人民”一詞人用大寫。
歌手唱着不知所云的歌劇。
艦長在船員的廚房裏檢查食品。
車主在他們的司機旁邊落座。
醫生起訴保險公司。
學者展示他們的發現和藏起裝飾品。
農民給軍營提供土豆。
革命已取得了它的第一場勝利:
這就是發生的一切。
我的小兒子問我……
我的小兒子問我:必須學習數學嗎?
有什麽用,我想說。兩片
面包到頭來會比一個人所需還多。
我的小兒子問我:一定要學法語嗎?
有什麽用,我想說。這國傢在崩潰。
而如果你衹是摸着你的肚子,
呻吟,你會懂來了麻煩。
我的小兒子問我:必須學習歷史嗎?
有什麽用,我想說。學會
頭貼到地上,也許你還能夠幸存。
是的,學好數學,我告訴他
學好法語,學好歷史!
凝視地獄
凝視地獄,我曾聽說,
我的兄弟雪萊發現它是一個,
跟倫敦差不多的地方。我,
並不生活在倫敦,而是洛杉磯,
凝視地獄,發現,它
跟洛杉磯更是差不多。
另外,在地獄,
我不懷疑,存在繁茂的花園
花卉大如樹木,當然,很快,
萎蔫不振,如果不給它們澆灌非常昂貴的水。水果市場
躍入眼簾的果實,卻
既無香氣也無味道。無盡的比影子
還輕的汽車,比愚蠢的想法還
迅捷,閃亮的車輛,在
美好的人群中,不知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為幸福而設計的,房屋,空蕩蕩的,
即便有人居住。
即使地獄的房子也不全都是醜陋的,
但是害怕被扔到大街上的擔心
讓住在別墅的人憔悴
不比營房裏的居民少。
邪惡的面具
在我的墻上挂着一副日本雕刻,
一副惡魔的面具,飾以金漆。
我同情地註視
它的額頭,血脈賁張,似乎暗示着
作為惡魔,它是多麽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