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梅|才媛陈小翠
Original 郑逸梅 精一文獻
女子钟灵毓秀,实胜于须眉男子。可是女子须事针线,操井臼,凡一切琐碎的事,大都由女子任之。何况女子照样要在社会上担负职务,八小时工作,已很劳累,加之内外兼顾,其忙可知。一旦嫁了丈夫,又有侍姑抚婴的额外义务,在这种情况下,试问哪里有闲功夫,下在文翰艺事上?虽具着充分的灵和秀,无从发挥出来,徒然辜负了造化给与的钟毓,那是何等可惜啊!
多才多艺的女子,自古已稀,于今更少。无怪历来编写人物传记的,要特地列着才媛一门,可是这一门,往往寥寥数人,成为凤毛麟角。在近数十年来,称得上才媛的,陈小翠可首屈一指了。她生于民纪元前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名翠,号翠娜,后来便署小翠,为钱塘陈蝶仙的女儿。
数年前,我曾撰写了一篇《翠楼吟伫图记》,概括地涉及她的生平,就把这篇录写下来,作为引子吧!文云:“余识陈小翠女史于民十之际。其时,女史随侍其尊人蝶仙前辈杖履,来作吴门游。余与赵子眠云等,伴之探天平之胜,饮钵盂之泉,女史披茸跻岩,啸引为乐,迄今已七十余寒暑。回首前尘,恍如昨日。此后,余旅食沪渎,盍簪联吟,频亲淑范。而女史诗亦潇澹清放,流宕自然,井水旗亭,竟传佳什,非一辈絺句雕章、震眩俗目者所得追踪并驾。且出其旁艺,绘事法书,莫不结藻英华,雍雍霞举,洵闺襜之奇禀,巾帼之异才,虽谓之凌轹仲姬,抗衡道韫,亦受之无愧色也。奈于数年前,一夕罡风,遽归仙珮,闻之者为之吁嗟惋惜,不能自已。我友汤子修梅,喜诵女史吟草,深致钦佩,怀悼之余,乃访得遗影一帧,倩传神圣手胡蔗翁为作《翠楼吟伫图》,纨质蕙心,宛然纸上,香花供奉,永接光仪。女史有知,当叹我道之不孤,斯文之未坠。盖修梅疏瀹性灵,浣濯肺腑,于诗若词固亦极其妙趣者。承不弃弇陋,属为之记,谬缀数言,殊滋赧汗,不值大雅一哂也。”
在这儿须得补充一下,那年初冬,蝶仙小翠父女来苏,此外尚有小翠的长兄小蝶(定山)、李常觉、涂筱巢、丁慕琴、徐道邻、周瘦鹃,及小翠的女伴娴君、紫绡等,同乘游舫,直赴天平。这时小翠已喜绘事,舫过枫桥,她和小蝶商量画稿,一溪烟雨,尽入丹青。及至天平的中白云,道邻(徐树铮子)出摄影机,拍了好多照片,有立的,有坐的,有攀树的,有倚石的,参差错落,状态不一,小翠当然也是影中人,我留贮了若干帧,可惜在十年浩劫中荡焉无存。只有拙作《天平参笏记》一文。又小蝶《游天平》古风六首,存于《蝶野诗存》中,且凭其诗,得知时为己巳(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二日,聊为鸿雪了。
小翠艺事是多样的,先来谈谈她的绘画吧!她的画,具有渊源,她的父亲蝶仙,从小喜欢改七芗仕女,但仕女不易着笔,便改作文人画,残水剩山,折枝零叶,随意挥洒,确是别饶清致。不久,山阴杨士猷到陈家作客,他是蒲作英的得意弟子,镇日渲红染紫,泼墨纵毫,小翠多少受这熏陶,也就点点触触,拈管嬉弄,没有多久,居然像模像样了。进一步,看些画学理论方面的书,懂得一些什么吴门、娄东、云间、金陵等流派,观摹前贤时彦的名迹,凭着她的七分天资,三分学力,举凡人物、山水、蔬果、花鸟,都有那么一手。起初画了送人,那春烟芍药,秋水芙蓉,殊色流妍,博得戚友的喜爱,直至应接不暇,开始订了润例。书和画,是有连带关系的,她在学画之余,即注意八法,俾书和画组合起来,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虽大的联额没有看到,那扇册之类,写的闲逸遒秀,卖画复卖书了。我有她画的仕女扇,一婵娟作海棠春睡,惺忪双目,态极妩媚,一面为冯文凤书,这是小翠和文凤书画合展时送给我的。还有一扇,小翠画的是赤壁夜游,船中数人,作幽情遐致,旷怀自得之概,更为工致,这是十年浩劫后,在冷摊上购得的。此外,她又为我绘了一个小册页。那时上海成为孤岛,她的父亲蝶仙已下世,小蝶流寓域外,她的生活情况,大不如前,赁屋而居,可是屋主一再逼她迁让,因为其时居屋,奇俏殊常,赶走了甲,把屋顶给了乙,可收一笔挺大的顶费,利之所在,屋主什么手段都使用出来,既不讲情,又不讲理,小翠被屋主惊扰的非迁地为良不可。再三请托,好不容易,总算觅得一栖息之处。我去访问她,袖出一纪念册,请她随意点染一下,她就为我画了翎毛花卉,并借题发挥,写了一首七绝,但这个册子,在浩劫中被凶徒掠去了,幸而小翠题了字赠给我的《翠楼吟草三编》,为一油印本,却还留存。在这《吟草三编》中,有《为郑逸梅先生画花鸟占题》,诗云:
微禽身世可怜生,风雨危巢夜数惊。
借得一枝心愿足,夕阳无语自梳翎。
诵之多么凄人肺腑。
《翠楼吟草》 陈小翠著
小翠的诗,造诣很深,当时沈禹钟眼界甚高,于诗,不轻许人,可是对于小翠却倾佩备至,称为“当代闺阁中唯一隽才”。又前辈常州钱名山,读了她的诗,一再劝她把什么都放弃,专力于诗。将来必传无疑。她从善若流,也就在诗方面抉破藩篱,直窥堂奥。我往往在写作余暇,仿前人摘句图,录存近人的佳句,日积月累,集成一大册,其中所录,小翠的诗比任何人为多。我在这儿摘取若干首,以与读者共赏吧!
小翠早年,在乃翁余荫之下,生活条件是很优越的。这时卜居故乡杭州西子湖头,有着别墅,如蝶庄、香雪楼等,山色水光,清扑几席,吟啸挥洒其间,真是得天独厚,我们可以从她几首诗中,反映出来。如《湖上闲居》云:
湖风吹冷欲添衣,画阁烟昏燕子飞。
隔水人归看不见,晚灯红过柳旁堤。
南屏山色日濛濛,向晓微闻渡水钟。
一幅红帘隔春雨,提壶人在杏花中。
江南小女画眉弯,茉莉如珠簇两鬟。
却怪船娘太粗莽,兰桡荡破月华圆。
细雨无声三月暮,小楼重到一年余。
卷帘十日清闲甚,坐看云山卧看书。
又《新居题壁》云:
镜里秾花媚晚春,银屏罨画折香尘。
绿杨楼阁春人笑,招取流莺作比邻。
别院风飘千点絮,窥窗人隔两重纱。
错疑梦醒菰芦岸,吹满一身香雪花。
头衔旧署司花令,小阁新开咏雪楼。
一笑临池写新句,天花如雨扑帘钩。
又《湖楼》云:
水晶帘卷近银河,帆影时从镜里过。
桥外渔船刚起网,落花红比白鱼多。
向晚余凉遣扇招,嫩睛天气换轻蛸。
湖楼小立无人见,槛外垂杨绿万条。
绿杨楼阁女儿家,一带红栏抱水斜。
照影春波人似玉,绣襟新缀白山茶。
又《春闺》云:
满天香雪落珠玑,邻院箫声隔紫薇。
十二楼台春似海,红灯簇处美人归。
银灯珠箔逗晴光,宝鼎浓熏麝脑香。
闲煞小鬟无个事,水晶屏背捉迷藏。
《冬夜》云:
疏篱一折水之涯,时有幽香透碧纱。
输与东风饶画笔,晚窗濡月写梅花。
《蝶庄消夏》云:
六曲红桥雨万丝,碧云如水早凉时。
愔愔山气湖廊静,自改年来未定诗。
玉栋珠帘认不真,碧天楼阁雨如尘。
玻璃砚匣珊瑚笔,小字银钩写洛神。
生活享受,可说是乐哉乐哉!还有几首诗是题画的,她的画境,也可以在题画诗中窥见一斑。如云:
玉篱声歇夜冥冥,独上琼楼第几层。
风露满身凉不管,看云看月到天明。
门前小港似羊肠,两岸浓阴压水凉。
刚许小船行得过,高槐分翠满衣裳。
竹林雨后新抽笋,荷叶香时好裹鱼。
中有香山女居士,绿天深处著奇书。
廿载元龙气渐醇,自将流水洗诗魂。
孤篷载雨归来晚,一路青山送到门。
竹阴人影青于笋,雨后山痕淡到无。
却忆桐庐春酒熟,门前江水卖鲥鱼。
有题仕女,有题人物,有题山水,都轻倩入妙。小翠著述,有《翠楼吟草》,那是她出嫁时,蝶仙的老友涂筱巢为她印行,作为贺礼的,筱巢设有著易堂书店,付梓较为便利,但只印数百部,凡参加喜筵为席间馈赠品。蝶仙为撰一序,略云:余生平寡交游,不喜酬酢,向晚归来,每于灯边酒畔,拈词斗韵,以消郁闷,可与言诗者,则惟吾女一人。余素健忘,视吾女为立地书橱,今将离我而去,正不知来日光阴如何排遣。余心中有万千感情,而不能措一辞。”《吟草》分《银筝集》、《天风集》、《心弦集》,附《绿梦词》,又附《芟剩草》,则兼及长短句,缘情绮摩,不让李清照专美于前。诗从乙卯开始,其时小翠仅十三岁,有《东风》诗云:
绿杨阴护竹篱笆,小队筠笼唱采茶。
底事东风欠公道,春愁偏送到儿家。
可见她的早慧。此后,周拜花搜辑蝶仙作品,印《栩园丛稿》,《翠楼吟草》收入其中,改称《栩园娇女集》,分上下册,下册为《翠楼文草》、《翠楼曲稿》。文则骈散出之,饶有古音,如《邃园感旧图记》、《西溪归隐图记》、《半淞园夜泛图记》、《碧云仙馆遗稿序》、《悲秋诗自序》、《黛吟楼图序》,以及《镜赋》、《灯赋》、《雨赋》等;《曲稿》则有南正宫调《尘游小纪》,《焚琴记》十出,分楔子、宫宴、闺忆、病讯、妒谋、乔拒、惨诀、焚琴、碎玉、雨梦。曲折叙来,诵之令人回肠荡气。其他散作载杂志上的有《翠楼新语》,又与蝶仙、常觉合著的《薰莸录》,文言体十二万言,曾得教育部褒状。又《自杀党》、《疗妒针》、《望夫楼》、《视听奇谈》,也是蝶仙、常觉、小翠合著的。
小翠在婚姻上是很不愉快的。最初南汇顾佛影很追求她,佛影诗神似渔洋,和小翠很合得来,可是佛影一介书生,门第上是有差异的,蝶仙思想带些封建性,未成佳偶。结果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汤寿潜的孙子汤念耆。寿潜在辛亥革命时,任浙江都督,又是世代书香,辑有《三通考辑要》,奈嫁后两人意趣不相投,没有多久,夫妇分食,进膳孤寂,蓄一猫任之占着一座,成为伴食中书。后竟分居,为不举行离婚手续的离婚。一女翠雏,由小翠抚养。既而佛影别娶,但与小翠诗书往来,相互酬唱。小翠是不避嫌疑的,因此佛影的《大漠呼声》中,存着不少酬唱之作。
陈小翠参加女子画会活动
民二十三年,小翠与顾青瑶、杨雪玖、杨雪瑶、李秋君、顾默飞、唐冠玉、虞澹涵、吴青霞、鲍亚晖、周炼霞、谢月眉、庞左玉、丁筠碧、包琼枝、余静芝、谢应新、冯文凤、徐慧等组成中国女子书画会,又组画中诗社,分课唱和,当时是盛极坛坫的。
蝶仙对于子女,最钟爱的便是小翠,诗中经常提到她。当时杭州举行的西湖博览会,蝶仙就近筑有半亩园,园中大树合抱,阴及半园,特作曲房,以让此树。装有玻璃镜福,以壁间所悬联对,映入镜中,都成反影,觉得不很悦目,因此蝶仙和小翠运其巧思,爰取篆隶字的双面相同的,撰为双面字联。如:
北国云山开画本,东山丝竹共文章。
回文春水三千里,亚宇阑子十二重。
蝶仙有孙名“克敏”,既而觉得“克敏”似为狗名,因改“克言”,小翠即为取字“学诗”,取前哲“不学诗无以言”的意义。抗战时,蝶仙转移其业务至成都、昆明,小翠和她的母亲懒云留在沪上,双方音问,凭藉尺素,有时以诗词代柬,都是寄给懒云与小翠的,信用白话,除国家大事不便谈外,什么都谈,睡眠饮食,民情风俗,笑话奇闻,什么看昙花,宣威腿没有金华的好,吸红姑娘香烟,做怪梦,买到刘永福的黑旗营主的图章送给江小鹣,蓄着一头小猴子,懂得撒娇,要人为它抚摩肚子,讨东西吃,琐琐碎碎,很有趣。小翠把这许多信,刊一册,名《难中竹报》,可惜小翠给父亲的信,没有留下来,否则一定也是妙趣环生的。小翠孝思不匮,一自蝶仙逝世,她辑有《思痛集》,有《梦先君》、《悲歌》诸什,注云:“余自双亲逝世,心绪孤寂,时时梦居高山土屋中,一灯如豆,荧然在案,四顾无人,凄绝可怖。”又《金缕曲》小引云:“壬子六月,大兄返,鬻故居蝶庄,寄示二律。余读而悲之,泪如雨下。盖先君在日,最爱蝶庄,暮年著述,成于此屋为多,避乱去蜀,作《蝶恋花》题壁云:‘但愿归来,池馆还如旧,‘五载沧桑,竞成隔世,今灵榇未返,而楼台易主矣。占答《金缕曲》,用三叠体,此格盖先君所创也。”她晚年应聘上海画院,翠雏遣嫁域外,生一外孙,依小翠而居。其时,有辑文史资料者,委我撰写陈蝶仙传记,奈我只知蝶仙在《申报》主编附刊一段时期,最早参与莲幕,及晚年经营实业,有所未详,推荐小翠为之。可是小翠以时下纪述人物,辄加批判,认为乃翁系一代完人,不愿涉及贬语,婉言辞谢。
十年浩劫,知识分子什九受到冲击,其时小翠居沪西淮海路上海新村,里弄组织,对小翠频肆凌辱,不得已她和庞左玉对调居舍。其时,画院诸画师例须赴院接受审查。某晨,小翠甫及画院之门,即望见诸画师均罗列成行,为阶下囚,小翠返身逃回其寓,不料已被所谓红卫兵发觉,追踵而来,小翠坚闭其门不纳,一时叩门如擂鼓,势将破门而入。她没有办法,开了煤气自戕。沉冤多年,直至“四凶”垮台,才得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