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电台:Seamus Heaney诗一首《挖啊挖》
西区电台 燃读 2018-01-31
Seamus Heaney诗一首:挖啊挖
西区电台
2013年,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临终前给妻子发了最后一条短信:Noli timere。它是拉丁语,意思是:Don't Be Afraid.
张枣翻译过他的几首诗,其中有《Digging》。他的译文如下:
挖
在我的食指与拇指间,
蹲着的笔在休息,安逸如一杆枪。
在我的窗下,一阵酸心利骨的声音
那是铁锹深入砾石地;
我的父亲,在挖。我朝下一看
看到那在花圃间奋力挺进的屁股
弯下,又从二十年之外站起
弓弯着踏着节奏走过马铃薯垄沟
他在那边挖。
粗糙的鞋子靠挂在马具上,
他拔起出地的高苗,深埋起闪光的边角
播散新的马铃薯;我们采摘
并喜欢它们清凉坚实的手感。
天哪,这老头真能摆弄铁锹,
就像他的大爷。
我的祖父每天打那么多草皮
冬勒沼的人谁都赶不上他。
有一次我装了一瓶牛奶给他送去
瓶盖用的是脏兮兮的纸卷。他直起身
一口饮尽,回头便
又刻又砍。举起头块
扛到肩上,一路走过去
找好的草皮。挖。
马铃薯样品冰凉的气味,被拍打得
吱咯直响的泥煤,刀锋急促的飞舞
通过活着的草根在我脑中醒过来。
但我没有铁锹来追随他们那类人。
在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蹲着的笔在休息。
我用它来挖。
且不论是否达意,上述译文读起来“跳跃性”过强,不好理解。我们来看看原诗。
Digging
Between my finger and my thumb
The squat pen rests; snug as a gun.
Under my window, a clean rasping sound
When the spade sinks into gravelly ground:
My father, digging. I look down
Till his straining rump among the flowerbeds
Bends low, comes up twenty years away
Stooping in rhythm through potato drills
Where he was digging.
The coarse boot nestled on the lug, the shaft
Against the inside knee was levered firmly.
He rooted out tall tops, buried the bright edge deep
To scatter new potatoes that we picked,
Loving their cool hardness in our hands.
By God, the old man could handle a spade.
Just like his old man.
My grandfather cut more turf in a day
Than any other man on Toner’s bog.
Once I carried him milk in a bottle
Corked sloppily with paper. He straightened up
To drink it, then fell to right away
Nicking and slicing neatly, heaving sods
Over his shoulder, going down and down
For the good turf. Digging.
The cold smell of potato mould, the squelch and slap
Of soggy peat, the curt cuts of an edge
Through living roots awaken in my head.
But I’ve no spade to follow men like them.
Between my finger and my thumb
The squat pen rests.
I’ll dig with it.
这是一首看上去很简单但技艺高超的短诗。我们先囫囵吞枣,把诗人混合了英语、盖尔语和北爱特殊词汇的富有特色的文字搁一边,忽略诗人用“声音写作”的用心良苦,并对Thumb、snug和gun之间通过“u”联系起来的谐音关系视而不见,让我们先弄清楚这首诗的大致意思。Seamus Heaney善于用小诗讲故事或用鲜活的小故事写诗,我们先要知道他这里说了什么。
《挖啊挖》描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诗人握着笔在酝酿新作,突然窗外传来的声音把他带回过去——他想起父亲劳作时的情景,想起父亲带他们种土豆的情景。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comes up twenty years away),清冽的空气中,土豆的霉味(the cold smell of potato mould)依然清晰可辨(through living roots awaken in my head)。然后,诗人又想起了祖父,想起祖父辛勤劳作、挖泥煤(peat)的情景。最后,诗人才回到现实里,感觉手中的笔宛若祖父和父亲他们手里的铁锹,祖孙三代为了生计、为了延续香火,每天就这样挖啊挖。
弄清了诗人想表达的“愿景”,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如果可能,动笔翻译的时候最好避免“硬伤”。很遗憾,张枣的译文有一些问题:
张枣是湖南人,成名于重庆,将“a clean rasping sound”译成“酸心利骨”,太地方方言化,也不准确。汉语“酸心”多指“伤心”,原文只是为了形容“声音”,铁锹铲进掺杂着小石子的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将诗人带回往昔,那挫磨声之所以“动听”,不然诗人不会为之思绪飞扬,是“clean”的修饰效果。
“看到那在花圃间奋力挺进的屁股”一段译得不好,以“屁股”做key word是故作现代派。原文的意思是:(因为挖土总是腰胯部分发力),从后面看过去,父亲的臀部是收紧的(straining rump)。看到父亲在田里辛勤劳作,身体有节奏地起伏,这景象是诗人听到窗外发出声音后循声看过去才看到的,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年,诗人仿佛在花圃间看到了他闪动的身影。
张枣是湖南人,成名于重庆,将“a clean rasping sound”译成“酸心利骨”,太地方方言化,也不准确。汉语“酸心”多指“伤心”,原文只是为了形容“声音”,铁锹铲进掺杂着小石子的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将诗人带回往昔,那挫磨声之所以“动听”,不然诗人不会为之思绪飞扬,是“clean”的修饰效果。
“粗糙的鞋子靠挂在马具上”是错译。原文“The coarse boot nestled on the lug”为什么用“boot”而不是“boots”?想想我们怎样用铁锹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挖土的时候,我们一只脚踩在地上做支撑,另一只脚踩在铁锹的“踏板”上,right?原诗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lug”这里指铁锹踏板,不是什么马具。原文接下来是“the shaft against the inside knee was levered firmly”,诗人这里描述的正是父亲用力把铁锹往下踩的情景。需要说明的是,张枣的译作发表时漏掉了后面这一部分。
“他拔起出地的高苗,深埋起闪光的边角”也是错译,中文本身也有语病。何为“He rooted out tall tops, buried the bright edge deep”?父亲挖土很专业,铲起来的土块有棱有角;他其实是在“翻土”,挖起一锹土,翻一面,这一面很光滑,亦即“bright”的意思,再扣回(bury)到田里去。张枣这个年纪的人要说没见过干农活是不可思议的,即便没干过,作为“诗人”,也应具备对日常生活必要的想象力。
“就像他的大爷”一句在汉语里就似“骂人”,何况原文说的是“父亲的父亲”(his old man),诗人的祖父。新中国作者很少注意文体(或语言风格)与作品内容的对应关系,比如冯小刚就常把王朔的“反叛”表现为“混不吝”等等,故他们的文字里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痞子气”。该严肃的时候胡说八道,该活泼的时候胆小怕事、故作君子,这是由来已久的大问题。
“草皮”(turf)、“泥煤”(peat)和“上面附有青草的土块”(sod)在本诗中是一回事,可酌情统一译为“草炭”。泥煤生于沼泽、泥潭等地,是腐烂的植被和有机物聚集而成的物质,又称草炭,是煤化程度最低的煤,可视情当作燃料或肥料使用。本诗中诗人的回忆分成二组场景:1)父亲在土豆田里翻地;2)祖父在挖草炭。
“他直起身,一口饮尽,回头便,又刻又砍”一句是错译,译者应该没有读懂这一段。“To drink it, then fell to right away/ Nicking and slicing neatly, heaving sods/ Over his shoulder, going down and down/ For the good turf.” 说的是祖父一仰脖喝完牛奶,继续劳作(going down and down);祖父也是名闻遐迩的劳务高手,活干得漂亮,他铲下来的草炭整齐划一,像用尺子量着铲下来似的,这才是“Nicking and slicing neatly”的本意。草炭不管是出售还是自用,切割齐整才便于运输或存储。
“马铃薯样品”中的“样品”一词是错译,译者将“mould”当模具,忘记了它的“霉味”。“被拍打得/ 吱咯直响的泥煤,刀锋急促的飞舞/ 通过活着的草根在我脑中醒过来。”几句也译得不太好。原文的意思是:祖父二代人的过去已扎根于诗人心田,是他创作的源泉,它们透过土豆的味道、透过铲挖泥煤的声音、透过土块或草炭干净利落的棱角(画面)给予诗人以灵感。
译诗固然不易,但我们还是要说小心为上。中文现代诗作水平不高,其中一个原因是许多“诗人”必须依靠少数名家的译作才能了解丰富多彩的外国诗歌文化,而译作常常经不住推敲,以讹传讹、误人子弟的概率并不小。
2018.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