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美國華人知名文學評論傢、作傢陳瑞琳散文欣賞
歐華新移民作傢 2020-07-08 23:07:08
春花秋月何時了 文/陳瑞琳
好久沒來了,這條河畔上灌木叢生的小路,幽秘的河水仍在靜靜地淌着,總也看不清它真正的顔色,載不動的水波,依然是沉沉地蜿蜒不息。記得還是去年的中秋,落葉的黃昏,在這小路上竟邂逅遇見了幾傢住在附近的友人,他們中竟有人帶了桂花的稠酒,本想大傢一起圍坐舉杯望月,卻不料風乍起飲了一番細細的小雨。那之後,鼕的氣息濃了,少了秋蟲蛙鳴,心也入了古井,河畔的小路便久違了。
昨夜裏忽然下了濃雨,清晨早起,鳥兒啼得特別響,門前的樹上霧一樣地裹了一層緑,風裏面濕濕的很是溫暖,明白這是春天來了。心裏有莫名的悸動,就恍恍然走到這條細沙鋪就的河畔小路上來。路上人影寂寥,正可以獨自倘佯,享受思考的空間。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看見的農夫,無論鼕春夏秋,晨時總要荷鋤往田裏走走,曉露中了望自己的收成,那一份踏實的喜悅一直是我心中的神往。
小路平實無奇,不知已走了多少遍,但對我仍是有無盡的誘惑,好象衹要慣性的腳步踩上這細碎的沙土,血脈就立即暢通起來,我就能梳理自己每天陌生的心境。在這靜默的無邊世界裏,我會突然想起《簡愛》的故事裏那荒涼的英格蘭草原上羅切斯特沙啞的呼喚,有時也會浮現出馬車上的梅剋夫人與柴科夫斯基在冰雪中交會的一幕,或者耳畔回蕩一麯電影《日瓦戈醫生》的主題麯,再不就是懷想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裏所描寫的那個叫布拉格的春天。其實,更多的時候還是想自己,觸摸着心底的深處是否還燃燒着某種眷戀或是對人生流程的那一份迷惑和無奈。
真的是春天來了,草兒已開始漫緑,多象小時候外婆傢後面未開墾的草原,那時候就有誰傢的後生遠遠地摘了一把狗尾巴草來送我,孩子們的情愛,曾是多麽美麗的故事。遠處的柵欄裏,竟有杜鵑花開得一叢叢豔紅,熱烈得坦率又大膽。再翹首眺望,路畔上已有滿樹桃花的燦爛,那是故鄉的顔色,是撩撥人渴望纏綿的顔色。一股熱氣忽然從地心裏襲來,感覺中有時空錯亂的光在腦海裏伸展,斑斕的記憶讓人辯不出是鮮亮還是濁苦,一層層浮遊在心頭,慢慢地嚼着,就想起魯迅先生在《野草》裏說的“抉心自食”的話來。
曾幾何時,那個從前喜歡在被子裏偷偷讀愛情故事的小女孩轉瞬間已成了五十多歲的婦人。這個年齡的女人,讓人想到春末的黃花,想到遺忘在秋天樹上的柑橘。可是,黃花自有黃花的恬淡孤芳,雖不是一下奪人眼目的,可多看一眼,就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白的內斂風韻。至於秋天樹上的柑橘,挂得久了,更少了青澀,那種甘甜卻是嚐鮮的人所品不了的。五十多歲的女人,更有了母性的寬容和厚愛,有了柔情的關懷和慷慨,也有了回首往事的欣然勇氣。
很懷念爸爸當年教書的日子,每年送走一大批心愛的學生們赴各地念大學,暑期裏就有一些聰明又帥氣的男孩子到傢裏來,說是看老師的,卻總是想着辦法要了我念書的地址纔肯走。衹是我那時的目光遼遠,並不落在近處。後來在大學裏真就望見一個儒雅瀟灑的影子,虛虛實實地化作一道青春的風景。恍忽的心終於沒有說破,直到那影子突然飛去了大洋彼岸。那個年月的女孩子是要尋找世間最奇異的愛情,於是在二十歲那年,迷上了一篇《黑駿馬》的小說,嚮往着那“歪騎在馬背上的男人”,竟奔去了草原。然而,面對碎石砌成的敖包,發現它並不是真實的殿堂,蒼穹下回蕩的馬頭琴,原是悠長古老的哀傷,青澀的我迷途在牧人遙指的地平綫上。那之後,少女的心忽然長大,從雲遊的天空落下,開始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阡陌城堡。又過了許多騷動無眠的春天,竟然在夏日裏東去列車的途中,驀然傾聽一個學物理的男孩講他喜歡畫畫的故事,心裏感動,就决定嫁了他,從此便演奏出一生一世的旅途故事。
歲月蹉跎,少年夢斷,情懷已改。然而,誰又能想到從前生命裏淡出的一個個面影又如蒙太奇般地切換在眼前。那是來美國的第一個新年,約了舊金山的友人看斯坦福大學寬闊豪邁的草地。正午的陽光下,坐在熙攘的小店門前喝一杯咖啡,對面的桌子上忽然遇到一個陌生男子凝視的目光,他直直的鼻梁有些像雕塑,清秀的眉宇似曾相識,我想起來了:他就是爸爸當年最鐘愛的那個學生,我讀書時還去北京訪問過他的清華園呢!十幾年過去,他的聲音依如少年時銅質的清脆,眼神裏還是藏着維特式的憂鬱和善良。我們圍坐在草地上,憶起小時候的故事,他竟還記得在長托的幼稚園他睡在我的臨床,午休時我們在被子底下偷偷交換吃飯時攢下來的瘦肉丁。如今一晃,他已是三十歲的大小夥子,我卻是成了少婦。那個日子,我們又回到了稚氣的童年,回到了兩小無猜,直到暮靄裏的斜陽。分手時,他輕輕唱給我一首流行的歌:“是誰為你盤起了長發,是誰給你作了嫁衣?”
秋去鼕來,到了新世紀的第一個聖誕,相約了東西海岸的好友一起來看聖安東尼奧城運河上燦爛的燈火。世界有時真是奇妙,想見的人就總能在你的視綫裏。我赴機場接那位從前在大學時儒雅瀟灑的君子,電話裏說怕認不準,他卻是一貫的幽默和自信:“你看着誰順眼就肯定沒錯!”越過了二十年斑駁荏苒的時光,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傢,他竟說我二十年還是老樣子,我再看他,臉上雖少了幾分從前的英氣,肩膀上卻平添了幾分寬厚的壯實。聖安東尼奧的樓臺燈火,恍然是六朝的秦淮河畔,河裏的水清澈見底卻悠然不動,就如同我說不出的心境。運河上縱橫着無數個風姿綽約的小橋,一座座走過去,上下起伏,百折回轉,終於將從前的相期相許走成了相知相惜,那舊日長安的亦真亦幻,濾過歲月的塵封,化作了一縷扯不斷的友情。涼風裏,我們聽着墨裔的樂手吹着迷人的排簫,咖啡館裏的奶香噴溢着大傢學說當年老師教“河南英語”的笑聲。待到了燈火闌珊,他忽然將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念出一句久違的詩:“今宵風月總相隨!”
舊歷的年節,懷念那爆竹除歲,馬年的恭賀問候,又很怕自己老了。忽然,從中部的哥倫比亞城寄來一個小小郵包,裏面是一部清雅的書,看那作者的名字,驚詫卻是當年所迷戀的“馬背上的騎手”。這些年,通曉蒙、漢、英三種文字的他,走遍神州大地,尋找中國民間的史詩。從“前言”裏,我知道他這些年讀了博士,又去哈佛訪學,陪同德國專傢田野作業,在歐洲接收史詩專傢的培訓,由此他走近了國際學壇的前沿。我的心在油墨的紙香裏涌出感動,不僅僅是為那史詩,更是為一個人對生命作出的努力。送來的禮物裏還有草原歌手德德瑪的歌,那渾厚的遼闊把我重新帶回到蒼茫純潔的草原,那行雲流水的旋律似乎能撫平人世間一切的滄桑。
清風徐徐,陽光灑在轉彎的小路上,腳畔上已有淡粉的小花在開放,我將目光從迷離的遠處收回到眼前。剛剛岔過去的路忽然又相逢,讓人驀然一驚,想想這世間的路,或並肩平行卻永無相交,或陌然相交,卻漸行漸遠,再迂回麯折,卻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綫。地上旋起一縷塵土,我下意識地拽緊脖子上的披肩,胸前泛光的黑絲絨滿綴着金色的小小黃花,這是與先生“蜜月”巴黎時買的紀念品。想到傢,脈搏裏即滾過電流式的溫馨。暗夜裏坐在電視機前,將赤裸的腳暖在先生的睡袍裏。熟睡的兒子突然一聲咳嗽,兩個人一同從沙發上躍起,那是親情血緣的生命共同享有的苦樂悲歡。都說夫妻是一半一半拼成的圓,而我更願意那是兩個套疊在一起的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想看,這圓卻不能完全地重合,那樣生命的空間便小了,再說,兩個封死的圓又怎能觀望互動?怎能變幻出情感世界中流動多姿的麯綫?
遠遠地已看見住傢小樓的紅磚緑瓦,那是這條小路的盡頭,眼前豁然開闊,一派人間煙火的溫暖。依稀地聽見水草裏傳來鷺鷥的鳴叫,又象是子規的長啼,春天的燕子飛過,草木隨之搖曳,我駐足回首,告訴自己那藤蔓裏最愛的梔子花還沒有開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