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维庸
维庸 星期一诗社 2019-07-01
弗朗索瓦·维庸(François Villon)法国中世纪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继承了13世纪市民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一扫贵族骑士抒情诗的典雅趣味,是市民抒情诗的主要代表。
遗言(节选)
在我一生的第三十个年头.
我早已蒙受了一切耻辱……
我珍惜我青春的时光,
那时我比旁人更多地纵情玩乐,
直到暮年终于来访,
达晚年却对我隐瞒了动身的时刻。
我的韶华既不曾徒步而行,
也没有骑马而去:唉!怎么办?
我飞逝的韶光突然不见踪影,
竟没给我留下什么纪念。
青春逝去.我独自留下来,
缺乏知识,缺乏理性,
忧郁,慌张,比桑果更悲哀,
没有财产,没有年金。
说实话,我最微贱的亲友
都不认我,都不回头看我一眼,
连天职都抛之脑后,
只因为我没有几个钱……
唉!上帝啊,假如我读过书,
在我疯狂的青年时代,
献身于善良的风俗,
我会有个家,睡得畅快。
但怎么样呢?我竟逃避了学习,
像坏孩子的行为。
一提起这件往事,
我就禁不住心碎……
我的岁月在飘泊中消逝……
我再不害怕谁将我纠缠,
因为一切都归结于死亡。
和蔼的放荡之辈今在何方?
往日我曾经将他们追随,
他们口若悬河,纵情歌唱,
他们的言行是那么富于趣味!
他们全都与世长辞,
谁也不再在这人间逗留,
但愿上帝将幸存者拯救!
……我知道,神甫与俗子,
穷汉与富翁,平民与贵族,
智者与笨伯,吝啬鬼与慷慨之士,
美丈夫与丑八怪,无名小车与大人物,
卷起衣领的少妇,
无论怎样的身份,
头上顶着瓦耀或挂着珍珠,
都毫无例外地躲不过死神。
且任帕里斯或埃菜娜失去影踪,
无论谁满怀着痛苦离开人间,
都无异于透过一口气,吹过一阵风:
他的辛酸从心头破裂消散,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流过怎样的汗水!
没右谁减轻他的痛苦:
纵然是兄弟或姐妹
也不愿代替一个孩子进入坟墓。
死亡使他吓得脸色发白,不断战栗
低下头,拉紧血管,
缩起脖子,肌肉变得软弱无力,‘
关节与神经都扩大伸展。
女性的肉体啊,你是如此柔软。
光滑而细嫩,如此宝贵,
你不需要等待这些痛苦的熬煎?
这可是活生生地向天国远走高飞。
(张秋红译)
回旋诗
……当我将坟场上
所堆积的骷髅细看,
所有这些死者至少是诉状
审理庭的法官,
或者是提篮叫卖的小贩:
我可以让它们互相代替;
因为从主教与路灯看守之间,
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异。
这些死者生前有的人
卑微,有的人骄倨,
有的人贵为天子至尊,
有的人沦为奴仆,充满恐惧,
我从这里看到大家共同的结局,
只见他们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他们的领地已被人夺去;
教士或主子都无从分辨。
如今他们离开了人间.上帝守着亡魂!
至于肉体,他们已经腐烂。
无论他们曾是贵妇或贵人,
养尊处优,恣意寻欢,
吃尽乳油、麦糊或米饭,
他们的尸骨都化为尘土,
他们的欢声笑语都烟消云散。
但愿乍慈的耶稣将他们宽恕!……
维庸是公认的写死亡的大手笔。在维庸的一生中,他比普通人更多地感受到死亡的不可回避性。维庸对待死亡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像大多数人那样,对于死亡充满恐惧心理。在唯心主义大行其道的中世纪,死后的世界是一个可以大做文章的世界。宗教信仰、法律惩戒的基石都在于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忧戚。这种情境下的死亡,其内涵就好比一种鞭策,可以使人向善避恶。另一方面,维庸又认为死亡是实现人类平等的一种可能。他强烈地感受到人间的种种不公平、非正义,但是他除了以消极方式反抗丑陋的社会外,没有任何能力颠覆社会的现实状态。但是在死亡这一人类共通的生命轨迹中,维庸看到了平等性。或许,死亡这个谁也摆脱不了的阴影,恰恰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在这首《回旋诗》中,我们将看到死亡在维庸心目中的第二种形象。
诗歌开始的时候,维庸以平淡的口吻告诉我们,他身处“坟场”,四周堆积着“骷髅”。这样的景象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其现实根据。且不论维庸本人多次被判处绞刑,与死刑犯朝夕相处,动荡的社会本身就为大众提供了难以计数的死亡画面。维庸所处的时代,正是英法百年战争的尾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给两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法国大地更是笼罩在一片狼烟之中,饱受摧残。士兵的宝贵生命沦为利益集团角逐的牺牲品,一旦活生生的价值被抽取殆尽,只剩下无声无息的尸体,便乏人问津,任其满足鸟兽虫豸的口腹。他们的骷髅就像一份份“诉状”: 是对生前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的控诉。维庸从他们的结局中看到了大家“共同的结局”: 死亡。
在诗歌中,维庸说:“这些死者生前有的人/卑微,有的人骄倨,/有的人贵为天子至尊,/有的人沦为奴仆……”虽然维庸想借此表达芸芸众生、殊途同“死”的观点,但显然也有主观幻想的成分。一个人生前的地位、财富不同,死后的墓穴、碑石也会呈现不一样的景象。维庸不可能在贫民的墓园中看到封建统治者的坟墓,更不可能看到“他们乱糟糟地挤成一团”。人类真正平等的最高境界在于死亡本身。在死亡面前,一切特权、一切财富、一切荣辱、一切美丑都化为乌有。生前吃糠喝稀、忍饥挨饿的尸骨会转变为尘土,生前“吃尽乳油、麦糊或米饭”的尸骨也会成为尘土。死亡是确定无疑的、势所必至的、不可超越的,是每个人孤立无援的生命终点。
巴洛克教堂的天顶画《末日审判》很有意思。它将人划分为蛮人、市民和贵族三个等级,却又描绘了人无分轩轾地死亡的画面。法国后来的大文豪雨果说过这样一句话:“死亡是最伟大的平等,死亡是最伟大的自由。”有命咸归于死,凡是活着的生命,最后无一例外地成为坟中枯骨。维庸看不到现世生活的平等,于是将人间平等的希望寄托在死亡,这也是维庸向人类社会递交的一份“诉状”。(蔡海燕)
绞刑犯谣曲
在我们之后存世的人类兄弟,
请不要对我们铁石心肠,
只要我们受到你们怜惜,
上帝就会提前对你们恩赏。
你们看到我们五六个紧相傍:
我们的皮肉,曾保养得多鲜活
早就被吃光和烂掉剥落,
我们的骨头成了灰烬和齑粉。
没有人嘲笑我们的罪恶;
请祈求上帝,让大家宽恕我们!
我们兄弟般呼喊你们,你们对此
不要不理,尽管我们被判上了法场
一命归阴。但你们深知
凡是人理智都要热狂;
请原谅我们,既然我们已死亡,
来到圣母玛丽亚之子面前悔过,
但愿他的恩泽不要所剩不多,
让我们免受可怕雷霆的劈分。
我们已经离世,不受心灵折磨;
雨水将我们淋得湿透和冲洗,
晒干和晒黑我们的是太阳;
喜鹊、乌鸦啄去我们的眼珠子,
把胡须和眉毛也都拔光。
我们任何时候都在摇晃;
风向忽东忽西,随意变化交错,
不停地把我们吹得忽右忽左,
乌啄食我们就像戳顶针。
因此,不要加入我们一伙,
圣子耶稣,我们都受他掌握,
你不要让地狱成为我们安身之所,
我们不需要它.也不用对它报恩。
人们啊,决不要对此加以奚落;
(郑克鲁译)
维庸
维永[1],或译维庸(François Villon,约1431年─1474年)、维龙[2],中世纪末法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