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
特拉剋爾 林剋譯 星期一詩社 2019-07-10
格奧爾格·特拉剋爾(GeorgTrakl,1887-1914),奧地利表現主義詩人,出生在一個富裕商人家庭。18歲因考試不及格從中學退學,隨即去一傢藥房當學徒。23歲獲藥劑碩士學位,同年應徵入伍。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因服毒過量死於前綫,年僅27歲。主要作品有:散文《夢魘與癲狂》(1914);散文詩《啓示與沒落》(1914);劇本《海市蜃樓》(1906),《藍鬍子》。(1908,斷片);詩集《夢中的塞巴斯蒂安》(1915),《取自金聖餐杯》(1939)。最後這部詩集恰好可以概括詩人的一生,因為“聖餐杯”(Kelch)在德文中原有三層含義:聖餐杯(宗教),花萼(性),苦難。
緻妹妹
你去的地方將是秋天和黃昏,
藍色的野獸在樹下沉吟,
寂寞的池塘靜臥黃昏。
群鳥的飛翔悄聲沉吟,
憂鬱印在你的眉間。
你淺淺的微笑也在沉吟。
上帝彎麯了你的眼瞼。
夜裏,耶穌受難日的孩子,
星星搜尋着你的額間。
澄明的秋天
年之終結如此盛大:
金色的葡萄,果園的果實。
樹林沉默神奇而圓滿,
樹林是孤獨者的伴侶。
農夫這時說:年成不錯。
悠悠的晚鐘輕輕飄散,
給終結帶來歡樂的情調。
遷徒的候鳥聲聲啼喚。
這是柔和的愛情季節。
隨輕舟漂下藍色的小河
美麗的畫圖一一展現——
在安息和沉默中緩緩沉落。
深淵
一場黑雨落在收割後的莊稼地。
一棵褐色的樹孑孑獨立。
一陣疾風颳過空蕩蕩的草棚。
這個黃昏多麽憂傷。
走過村莊
柔和的孤兒還在拾零散的麥穗。
她圓亮的眼睛在暮色裏覓食,
她心中期待着天堂的新郎。
回傢的路上
牧人發現柔美的軀體
腐爛在刺叢裏。
我是一個影子遠離陰沉的村莊。
從林苑的井裏
我啜飲過上帝的沉默。
冰涼的金屬踐踏我的前額
蜘蛛搜尋我的心。
一絲光熄滅在我的嘴裏。
夜裏我曾在荒原找到自己,
沾滿了星星的垃圾和塵埃。
榛子林中
再度響起晶瑩的天使。
詩篇(第二稿)
——獻給K·剋勞斯
一盞燈已被大風吹熄。
一隻水罐在午後被醉酒的牧人遺棄。
一座葡萄園已化為灰燼,唯餘爬滿蜘蛛的洞穴。
一個空間已被他們用牛奶浸漬。
癲狂者已經死去。太平洋上的孤島
迎接日神的莅臨。鼓聲隆隆。
每當大海歌唱,男人跳起戰舞,
女人扭動臀部,恍若蛇藤和火花。
哦,我們失去的樂園。
仙女離棄了金色的山林。
陌生人正被埋葬。閃爍的陣雨接踵而至。
潘神之子裝扮成鋪路工,
在灼熱的瀝青旁睡過正午。
院子裏的女孩衣衫露出揪心的貧睏!
廳堂傳來和弦與小夜麯。
影子對着失明的鏡子互相擁抱。
病房的窗前有病人取曖。
白色的汽輪沿運河載來血淋淋的瘟疫。
陌生的妹妹再度潛入誰的惡夢。
眠於榛子林她與他的星辰遊戲。
窗前的大學生目送她遠去,也許酷肖她。
他身後站着死去的兄弟,或走下陳舊的旋梯。
在褐色慄樹的暗影裏年青修士的形象漸漸蒼白。
夜色籠罩花園。蝙蝠盤旋於十字回廊。
房主的孩子停止遊戲,尋覓天空的金輝。
四重奏麯終的和弦。失明的女孩震顫穿過林蔭道,
後來她的影子沿冷墻摸索而去,沉浸在童話和神聖的傳說裏。
一隻空空的小船傍晚漂下黑色的運河。
人類的廢墟風化在昔日避難所的陰影裏。
死去的孤兒躺在花園的墻邊。
天使步出灰暗的房間,翅膀沾滿污穢。
蛆蟲從他們褪色的眼瞼滴落。
教堂廣場昏暗沉寂,仿佛在童年的日子。
以銀色的腳掌更早的生命輕輕滑過。
被詛咒者的影子躺入呻吟的湖水。
白色的術士在他的墓穴玩他的蛇。
上帝金色的眼睛在頭頂默默睜開。
死亡臨近(第二稿)
哦,傍晚正潛入童年幽暗的村莊。
柳樹下的池塘
充滿了憂鬱刺鼻的呻吟。
哦,樹林悄悄垂下褐色的目光,
當狂喜年代的紫色
從孤獨者幹枯的手掌沉落。
哦,死亡臨近。讓我們祈禱。
在香煙薫黃的柔和的衾枕上
戀人瘦削的肢體今夜分離。
阿門
朽物滑過黴爛的小屋;
黃色臺布邊的影子;昏暗的鏡中拱起
我們的手掌象牙色的悲哀。
褐色珍珠流過僵死的手指。
靜悄悄
一位天使睜開藍色的罌粟眼。
傍晚也是藍色;
我們死去的時刻,阿茨拉埃爾的影子
遮蔽了一個褐色的花園。
傍晚之歌
傍晚,我們走上昏暗的小徑,
前面出現了我們蒼白的身影。
口渴的時候,
我們飲湖裏白色的水,
悲傷的童年的甜美。
早已死去我們沉眠在接骨木的樹叢裏,
註視灰色的海鷗。
春天的雲升上陰沉沉的都市,
這都市令更高貴的僧侶時代沉默。
當我握住你那雙瘦小的手,
你悄悄睜開圓圓的眼睛,
這是在很久以前。
可是當昏暗的諧音觸動靈魂時,
白色女郎你出現在朋友秋天的風景裏。
三窺亞麻布①
——緻E·布施貝剋
1
窺視亞麻布:葡萄的枯藤和烏雲的沉靜
盤繞着村莊,黃色的磐石山崗
和傍晚泉水的清涼:攣生的明鏡
鑲着影子和滑膩岩壁的鏡框。
秋天的路和十字架走進傍晚,
歌唱的香客和血跡斑斑的亞麻布。
孤獨者的形象於是轉嚮內部,
他穿過,蒼白的天使,空空的林苑。
焚風起於黑暗。苗條的少女鐘情
薩蒂爾;②色情的僧侶蒼白的祭司,
他們的癲狂綴滿百合花,美麗而陰沉,
朝上帝金色的聖櫃合掌敬禮。
2
沾濕了聖櫃,一滴玫瑰色的露珠
挂在迷迭香上:風吹過氣味像醫院
和墳墓,混有高燒的狂叫和詛咒。
骸骨爬出祖墳陰森又腐爛。
藍色的泥濘和面紗裏老翁的女人跳舞,
污穢的頭髮沾滿黑色的淚水,
幹枯的柳樹上男童迷失在夢裏,
麻風使他們的前額粗糙而禿露。
傍晚沉入窗門多麽溫和。
一位聖人步出他黑色的傷疤。
紫色的蝸牛爬出粉碎的硬殼,
吐血於編紮的刺藤僵硬可怕。
3
瞎子把香煙灑入潰爛的傷口。
紅金色衣裳;火炬;吟唱的詩篇;
少女們像毒蟲纏繞主的身軀。
蠟製的人物踏過烈火和硝煙。
患麻風的布𠔌領跳子夜的輪舞
枯骨一般。非凡奇遇的花園;
黑色刺叢中的扭麯物;花的鬼臉,
笑聲;巨形怪獸和滾動的星宿。
哦,貧窮,乞丐的湯,面包和香蔥;
樹林前的茅棚裏生活的夢想。
黃色田野上灰色變硬的天空,
一陣晚鐘按古老的風俗吟唱。
①特拉剋爾詩中的“亞麻布”大概有兩層含義:耶穌的裹屍布或女人(妹妹)的亞麻衫。——譯者註。
②希臘神話中耽於淫欲的森林之神,有尾巴和山羊腿。——譯者註。
夜歌
不動者的呼吸。一張獸臉
因藍光,因藍光的聖潔而僵化。
岩石裏的沉默無邊無際;
夜鳥的面罩。輕柔的三和弦
化為一個弱音。厄萊!你的面孔
無言俯嚮淡藍的湖水。
哦!真理沉寂的明鏡。
孤獨者象牙般的沉眠
映出隕落的天使的殘輝。
埃利昂
心情寂寥的時候
多麽美妙,陽光下走過
夏日黃燦燦的墻垣。
輕輕趟過草地;潘神之子卻依然沉睡
在灰色的大理石下。
我們在傍晚的草坪醉飲棕色的葡萄酒。
緑葉掩不住灼灼的桃紅;
溫柔的小夜麯,歡暢的笑聲。
黑夜迷人的寂靜。
在幽暗的草地上
我們與牧人和白色的星星相逢。
如若秋天來臨
林子裏一片肅穆的澄明。
我們懷着柔情沿紅墻漫步,
目光隨飛鳥遠去。
傍晚白色的水沉入墓園的骨灰壇。
光禿禿的樹枝透出晴空。
農夫潔淨的手上捧着面包和葡萄酒,
墻上的果實在陽光下安然成熟。
哦,可敬的死者的面容多麽嚴肅。
心靈卻陶醉於正當的觀望。
廢園的沉默無邊無際,
年青的修士額上挂着棕色的葉環,
他的呼吸啜飲冰涼的金輝。
手掌觸動淡藍湖水的年齡
或寒夜裏姐妹們白色的面頰。
輕柔的腳步悄悄走過親近的房間,
那裏一片沉寂,槭樹沙沙作響,
也許烏鶇鳥還在歌唱。
昏暗的身影,人是美麗的,
當他驚奇地舒展四肢,
在紫色的洞穴裏默默張望。
晚禱時陌生人自失於十一月黑色的毀滅,
幹枯的樹枝下,沿着麻風墻,
神聖的哥哥從前走過的地方,
他已沉入癲狂那柔和的旋律,
哦,晚風寂然止息。
垂死的頭顱在橄欖樹的陰影裏垂下。
種族的沒落令人震憾。
在這個時辰觀望者眼裏蓄滿了
他的星辰的金輝。
鐘聲在傍晚沉沒,它不再敲響,
廣場黑墻傾倒,
死去的士兵催人禱告。
一位蒼白的天使
兒子步入祖輩空蕩蕩的傢。
姐妹們已去遠方拜謁白色老人。
夜裏夢遊人曾在穿廊的圓柱旁找到她們,
從悲哀的朝聖歸來。
哦,她們的長發沾滿了污穢和蛆蟲,
他進去站住銀色的腳,
早已死去她們走出空洞的房間。
哦,子夜暴雨裏的詩篇,
奴僕曾用蕁麻抽打溫柔的眼睛,
接骨木的幼果
正驚悸地垂嚮空空的墳墓。
一雙失色的月亮悄悄滑過
少年的迷狂亞麻衫,
在他追隨鼕天的沉默之前。
一種崇高的命運沿基德隆溪沉思而下,
那裏雪鬆,一種柔軟的造物,
伸展在父親藍色的眉間,
夜裏一個牧羊人領羊群穿過牧場。
或有夢中的呼叫,
當一個金屬天使在林苑嚮人逼近,
聖者的肉體熔於熾熱的鐵銹。
紫色的葡萄纏繞土屋,
——泛黃的麥捆,
蜜蜂嗡嗡,鶴鳥飛翔。
復活者相逢在黃昏的山路上。
麻風病人映在黑色的湖水裏;
他們要末敞開沾滿穢物的衣襟
嚮着熏風痛哭,風從薔薇色的山坡吹來。
苗條的村姑摸索穿過夜的深巷,
她們能否找到那摯愛的牧人。
禮拜六的小屋響起柔情的歌聲。
也讓歌聲記住這男童,
他的癲狂,白色眉毛和他的沉淪,
記住睜着藍眼睛的腐爛者。
哦,多麽悲哀的重逢。
黑色的房間裏癲狂的階梯,
敞開的門下老人的影子,
埃利昂的靈魂窺入薔薇色的鏡中,
雪花和麻風墜離他的前額。
星星與光的白色形象
已在墻上熄滅。
地毯下爬出墳墓的骸骨,
山坡上朽壞的十字架的沉默,
紫色的夜風裏香煙的甜美。
哦,黑嘴裏眥裂的眼睛,
那一刻,孫子在柔和的癲狂中
孤獨地沉思更昏暗的終結,
無言的上帝嚮他垂下藍色的眼簾。
夢中的塞巴斯蒂安*
童年
接骨木果實纍纍;寧靜的童年一度
棲居在藍色的洞穴。沉寂的樹枝
思念着逝去的小徑,如今野草枯黃,
一片蕭瑟;樹葉的沙沙聲
難以分辨,當藍泉潺潺流過山間。
烏鶇鳥婉轉哀鳴。一個牧人
無言地追隨秋山沉墜的夕陽。
一個藍色的瞬間更賦有靈性。
一隻畏怯的獸出現在樹林邊,山𠔌裏
安息着古老的鐘聲和幽暗的村莊。
你更虔誠地悟出昏暗歲月的意義,
寂寞房間裏的清涼和秋天;
聖潔的藍光裏閃亮的跫音漸漸遠去。
敞開的窗門微微響動;
山崗墓園的殘景催人淚下,
追憶孩提時的傳說;但有時心靈豁然開朗,
想起快樂的人們,暗金色的春日。
時辰之歌
戀人以昏暗的目光互相觀望,
閃耀的金發戀人。凝視的幽暗裏
期盼的手臂纖細地互相纏繞。
受祝福者嘴已呈紫色破裂。圓圓的眼睛
映出春天午後的暗淡金輝,
樹林的邊緣和黑暈,緑原傍晚的恐懼;
或不可言喻的鳥的飛翔,尚未出生者的
小徑沿幽暗的村莊和孤獨的夏天遠去,
一隻逝獸偶爾踱出衰竭的藍光。
黃色的麥浪輕輕拂過田野。
嚴酷的生活,農夫堅韌地揮動長鐮,
木匠嵌合沉重的房梁。
紫色染上了秋天的樹葉;僧侶之魂
晃過歡慶的日子;葡萄熟了,
寬敞的庭院喜氣洋洋。
淡黃的果實愈加香甜;輕輕飄來
快樂者的笑聲,陰涼酒傢的舞麯;
暮色花園裏逝去男童的跫音和岑寂。
途中
人們在傍晚把陌生人擡進停屍房;
一股瀝青的氣味;紅色梧桐輕輕吹動;
寒鴉陰鬱的飛翔;廣場上哨兵換崗。
太陽沉入黑色的亞麻布;這逝去的傍晚天天復返。
妹妹在隔壁彈奏舒伯特的小夜麯。
她的笑聲悄悄沉入凋敝的井泉,
暮色裏藍潺潺的井泉。哦,我們蒼老的種族。
有人在下面花園絮語;有人從這夜空離去。
櫥櫃上蘋果飄香。祖母點燃金色的蠟燭。
哦,多麽柔和的秋天。我們悄悄漫步在古老的公園,
高高的樹下。哦,黃昏風信子般的面容多麽嚴峻。
藍泉在你腳下,你嘴唇的寂靜殷紅如謎,
被樹葉的沉睡,垂暮葵花的暗淡金輝蒙上了陰影。
你的眼瞼因罌慄而沉重,在我的前額悄悄夢幻。
輕柔的鐘聲穿透肺腑。一朵藍色的雲
你的面孔隨夜暮降臨我身上。
一支吉他麯在一個陌生的小酒店響起,
那裏野性的接骨木樹叢,十一月的一天
早已過去,暮沉沉的樓梯上熟悉的腳步,
棕色柱頂盤的形影,一扇敞開的窗門,
那裏曾留下一個甜美的希望——
這一切難以言喻,哦,上帝,令人震顫跪倒。
哦,今夜多麽昏暗。一朵紫色的火焰
早已在我的嘴邊熄滅。寂靜之中
驚懼的靈魂那孤獨的琴聲漸漸消失。
放棄吧,當醉醺醺的頭顱沉入泥淖。
風景(第二稿)
九月的黃昏;牧人陰沉的呼喚蒼涼穿過
日暮的村莊;鐵匠鋪火花四濺。
黑色猛然騰立;少女風信子般的捲發
追逐它紫色鼻翼的情欲。
牝鹿的叫聲悄悄凝固在樹林的邊緣,
秋天的黃花無言俯嚮
池塘藍色的面孔。一棵樹葬身於
紅色的火焰;蝙蝠以陰暗的面目拍翅驚飛。
緻男童埃利斯
埃利斯,當烏鶇鳥在黑樹林啼喚的時候,
這就是你的末日。
你的嘴唇啜飲藍色岩泉的清冽。
且忘掉,若你的前額悄悄流血
古老的傳說
和飛鳥的神秘釋義。
但你以輕柔的步容走進夜裏
挂滿紫色的葡萄,
你在藍光裏更美地舒展手臂。
一片刺叢沉吟,
在你朦朧的目光停留的地方。
哦,你已逝去多久,埃利斯。
你的肉體是一株風信子,
一位僧侶將臘樣的手指浸入其中。
黑色的洞穴是我們的沉默。
偶爾有溫和的獸由此踱出,
緩緩垂下沉重的眼簾。
黑色的露珠滴入你的長眠,①
隕星最後的閃耀。
①此句諧音雙關,“長眠”(Schlaf)與“太陽穴”(Schlafe)音形俱同,字面的意思是:露珠滴落到你的太陽穴上,故有後面的“閃耀”。這個意象在詩中多次出現。——譯者註。
埃利斯(第三稿)
這金色日子的寂靜完美無缺。
在古老的橡樹下
出現了你的身影,埃利斯,圓眼睛的安息者。
藍色的目光映着情人的沉睡。
在你的嘴邊
她薔薇色的嘆息早已喑啞。
漁夫在傍晚收攏沉重的網。
善良的牧人
沿樹林驅趕他的牧群。
哦,埃利斯,你所有的日子多麽純正。
光禿禿的墻邊
橄欖樹藍色的寂靜悄悄沉墜,
一位老人昏暗的歌聲漸漸止息。
一隻金色的小船
在寂廖的天空搖蕩着你的心,埃利斯。
柔和的鐘聲回蕩在埃利斯的胸間
在傍晚,
他的頭正沉入黑色的衾枕。
一隻藍色的獸
在刺叢裏暗自泣血。
一棵褐色的樹孑孑獨立;
藍色的果實早已墜落。
徵兆和星星
悄悄沉入傍晚的池塘。
山後的鼕天已經來臨。
藍色的鴿子
夜裏啜飲冰涼的汗珠,
從埃利斯晶瑩的前額滲出。
黑色的墻邊
上帝寂寥的風聲不絶如縷。
霍亨堡(第二稿)
無人的傢園。秋天留守房間;
嚮晚樹林邊
夢醒時分月色小夜麯。
你時刻思念着人的白色形象
遠離時代的喧囂;
緑枝,黃昏和十字架
喜歡垂顧夢幻的獸;
歌者的星辰爬上空宅的窗欞,
用紫色的手臂擁抱他。
於是陌生人在昏暗中顫慄,
那一刻,他的目光悄悄投嚮
遙遠的人的形象;穿堂風的銀色聲音。
夢中的塞巴斯蒂安
——獻給A·洛斯
母親背着孩子在白色的月光裏,
在鬍桃樹和古老接骨木的陰影裏,
沉醉罌粟,沉醉於烏鶇的哀鳴;
默默地
一張鬍子臉憐憫地俯嚮她
悄悄在昏暗的窗前;祖祖輩輩的
老傢當
已經朽壞;愛情與秋天的夢幻。
年的那一天於是黯淡,憂傷的童年,
當男童悄悄趟入清冽的湖水,銀色的魚,
安息與面孔;
那一刻,他木然迎嚮瘋狂的黑馬,
陰森的夜裏他的命星臨照頭頂;
或者當他牽着母親冰涼的手
在傍晚穿過聖彼得秋天的墓園,
柔軟的屍體默默躺在幽暗的墓穴,
那人冷眼註視着他。
可他是一隻枯枝裏的小鳥,
十一月的晚鐘久久回蕩,
父親的沉默,當他在夢中走下暮沉沉的旋梯。
靈魂的安寧。寂寞的鼕日黃昏,
古老的湖畔牧人昏暗的身影;
草棚裏的孩子;哦,那張臉
在黑色的迷狂中悄悄沉失。
神聖的夜。
或者當他牽着父親堅硬的手
默默爬上幽暗的各各他,
在朦朧的壁龕中
人的藍色形象穿過那座山的傳說,
從心下的傷口流出紫色的血。
哦,十字架在昏暗的靈魂裏悄悄站起。
愛;那一刻雪融於黑色的角落,
一絲藍風欣喜地吹拂古老的接骨木
和鬍桃樹的拱影;
男童薔薇色的天使悄悄莅臨。
歡樂;那一刻小夜麯在清涼的房間響起,
棕色的柱頂盤上
銀色的蛹化為一隻藍蝴蝶。
哦,死亡的臨近。石墻裏
垂下黃色的頭顱,孩子默默無語,
當月亮凋殘在那個三月。
黑夜的墓拱裏薔薇色的復活節鐘聲
和星星的銀色聲音,
昏暗的癲狂終於震顫墜離長眠者的前額。
哦,靜靜走下藍色的河流
想起遺忘之物,在緑樹枝頭
烏鶇鳥曾將一個異物喚入沉淪。
或者當他牽着老人枯槁的手
在傍晚走近坍塌的城墻,
那人黑袍裏抱着一個薔薇色的嬰兒,
惡魔出現在鬍桃樹的陰影裏。
在摸索中越過夏天緑色的臺階。
哦,秋天褐色的寂靜裏花園悄悄凋敝,
古老接骨木的芬芳和憂鬱,
那一刻,天使的銀色聲音
漸漸消失在塞巴斯蒂安的影子裏。
沼澤地(第三稿)
黑風中的流浪者;幹枯的蘆葦瑟瑟絮語,
沼澤的靜寂。灰色的天空
又一行野鳥飛過;
橫渡黯淡水泊。
騷動。廢棄的茅棚
腐爛正煽動黑色的翅膀;
扭麯的樺樹隨風呻吟。
寂寞酒肆的黃昏。吃草的牧群淡淡的愁緒
籠罩着回傢的路,
夜的景象:蟾蜍冒出銀色的水窪。
春季
雪曾悄悄墜離昏暗的步履,
樹蔭下戀人
正撩起薔薇色的眼簾。
夜和星星始終追隨着船夫
陰鬱的號子;
漿合着節拍輕擊水面。
傾圮的墻邊紫羅蘭
就要盛開,
孤獨者的長眠靜靜地抽緑。
蘭斯的傍晚(第二稿)
沿泛黃的麥捆漫步
穿過暮沉沉的夏天。新漆的門拱下,
燕子穿梭,我們暢飲烈酒。
美呀:憂鬱和紫色的酣笑。
如今傍晚和緑草幽暗的氣味
一陣陣涼徹我們灼熱的前額。
銀色的水漫過樹林的梯坎
和黑夜,無言地漫過被遺忘的生活。
朋友;繁茂的小徑引入村莊。
僧山(第二稿)
荒蕪的小徑在秋天榆樹的蔭影裏沉降,
遠離樹葉的寮棚,沉睡的牧人,
昏暗的清涼身影始終隨流浪者
越過嶙峋的山道,男童風信子般的聲音,
悄悄訴說被遺忘的森林神話,
一隻病獸此刻更柔情地訴說
哥哥憤懣的哀怨。因為稀疏的緑草觸及
陌生者的膝蓋,石化的頭顱;
漸近的藍泉發出女人的哀怨。
卡斯帕爾·豪斯之歌
——獻給B·洛斯
他確實愛那紫煙中落山的夕陽,
林中的小路,歌唱的黑鳥
和那片芳草萋萋。
他樹蔭下的棲居毫不做作,
他的容貌純真。
上帝將柔情的火焰判給他的心:
啊,人!
他的腳步悄悄引他到傍晚的都市;
他嘴裏的陰森怨訴:
我要做一個騎士。
可是他身後緊隨着叢林和野獸,
白色人的家乡和暮園,
他的劊子手搜尋着他。
春來夏去,義人的秋天清麗,
他輕輕的腳步
繞過夢幻者昏暗的房間。
夜裏他獨守他的星辰;
看雪花飄落枯枝,
劊子手的影子印在朦朧的穿廊。
尚未出世者的頭顱銀閃閃沉墜。
夜
我眼睛的藍光已在此夜熄滅,
我紅心的金輝。哦!光靜靜燃燒。
你藍色的大氅籠罩了沉淪者;
你紅色的嘴註定了朋友的癲狂。
惡之轉化(第二稿)
秋天:樹林邊黑色的行進;啞寂的毀滅時刻;光禿禿的樹下麻風病人的前額仰天聆聽。早已逝去的傍晚此刻越過沼澤地的臺階沉下去;十一月。一陣鐘聲響起,牧人把黑紅色的馬群引入村莊。緑色的獵人在榛子樹下掏取一隻獸的內臟。他的雙手血氣騰騰,野獸的影子呻吟在男人眼睛上空的樹葉之間,褐色和沉默;樹林。烏鴉飛散;三衹。它們的飛翔像一支小夜麯,滿載逝去的和弦與男人的憂鬱;一朵金色的雲彩悄悄消散。男童們在磨坊側畔點燃一堆篝火。火焰是最蒼白者的兄弟,那人在笑聲中葬身於他紫色的發間;或者這是一個謀殺之地,一條多石的道路從旁邊繞過。小檗已蕩然無存,夢兒長年縈繞在赤鬆林鉛重的空氣之中;一個溺水者的恐懼、緑色昏暗、流水汩汩:漁夫從星星的池塘拖出一條黑色的大魚,面目殘暴而迷亂。紅色的小船上,那人把背後蘆葦和憤懣男人的聲音蕩過凍冰的秋水,生存在他的種族昏暗的神話裏,冷眼註視黑夜和處女的驚悸。惡。
是什麽迫使你默默站在朽壞的樓梯上,在你祖宗的傢裏?鉛重的黑暗。你用銀色的手把什麽舉到眼前;眼簾垂下像罌粟的沉醉?可是你望穿石墻看見星空,銀河,土星;紅紅的。光禿禿的樹瘋狂扣擊石墻。你在朽壞的階梯上:樹、星、石!你,一隻藍色的獸,悄悄顫粟;你,蒼白的祭司,在黑色的祭壇旁屠宰那衹藍獸。哦,你昏暗中的微笑,悲愴而兇惡,令一個酣睡的童子臉色蒼白。從你的手掌曾經竄出一朵紅色的火焰,一隻夜蛾葬身在火裏。哦,光的蘆笛;哦,死的蘆笛。是什麽曾經迫使你默默站在朽壞的樓梯上,在你祖宗的傢裏?此刻一位天使用晶瑩的手指在下面敲門。
哦,長眠之地獄;昏暗的巷道,褐色的花園。死者的身影悄悄沉吟在藍色的傍晚。緑色的小花翩翩環繞她,她已被自己的面孔遺棄。或者在穿廊的暗處,逝去的面孔俯嚮兇手冰冷的前額;傾慕,紫色的欲火;漸漸死去,沉睡者早已越過黑色的階梯墜入黑暗。
有人已在十字路口離棄你而你久久回望。銀色的跫音在扭麯的蘋果樹的陰影裏。黑色的樹枝裏果實閃閃發紫,蛇在草叢蛻皮。哦!昏暗;汗珠沁出冰涼的前額,憂傷的夢幻在葡萄酒中,在鄉村酒店裏,在被煙霧熏黑的柱頂盤下。你,蠻荒如故,這蠻荒從棕色的煙草雲中變幻出玫瑰色的島嶼,從一個伯爵的肺腑中掏出野性的呼喚,當他追逐黑色的礁石在海裏,在風暴和冰雪裏。你,一塊緑色的金屬,裏面藏着一張火熱的臉,它欲離去,它欲從骨質的山崗歌唱幽暗的遠古和天使燃燒的隕落。哦!絶望隨啞寂的呼喚跪倒。
一個死者造訪你。心中流出兀自傾灑的鮮血,黑色的眉間巢居着難言的時刻;昏暗的相遇.你——紫色的月亮,當那人出現在橄欖樹的緑蔭裏。他身後緊隨着永不消逝的夜。
孤獨者的秋天
公園
再度漫步在昔日的公園,
哦!黃花紅花默默無言。
溫柔的衆神,你們也傷悲,
傷悲是秋榆淡淡的金輝。
蘆葦蕭立藍色的湖畔,
烏鶇的啼鳴止於傍晚。
哦,面對祖先坍塌的石墓,
你也快垂下你的頭顱!
鼕天的傍晚(第二稿)
雪花飄落窗前,
晚鐘悠悠回蕩,
傢傢擺好了飯桌,
房捨已收拾停當。
浪遊人沿昏暗的小徑
來到一傢門前。
從大地吸取寒露
聖誕樹金光閃閃。
浪遊人悄悄進門;
痛苦使門檻石化。
桌上的面包和紅酒
映照着純淨的光華。
被詛咒者
暮色降臨。婦人們走嚮水井。
慄樹的陰影透出嘻笑的殘陽。
一傢店鋪飄來面包的香味,
一朵朵葵花垂過一道蘺墻。
河邊的小酒店依然歌聲裊裊。
吉他輕柔;硬幣丁鐺作響。
那個女孩等候在玻璃門前,
溫柔而蒼白,頭上光環閃亮。
哦!她的藍光映在玻璃上,
周圍鑲着黑刺,僵硬迷狂。
一個佝僂的文人瘋子般微笑,
笑聲沉入被騷亂震驚的池塘。
瘟疫在傍晚侵染她的藍袍,
陰暗的客人悄悄把門關上。
槭樹黑色的負荷掉進窗欞;
男童把前額放入她的手掌。
她時常垂下憤懣沉重的眼簾。
童子的手指流過她的發絲,
他閃閃的熱淚滾滾涌出,
灑入她的眼窩,陰鬱而空虛。
一窩猩紅的蛇懶散垂立,
她的懷腹攪得一片零亂。
兩條胳臂鬆開死去的一個,
地毯的悲哀罩住死者不散。
一陣晚鐘傳入褐色的花園。
慄樹的陰影裏晃過一道藍光,
一個陌生女人柔美的披風。
惡者熾烈的情感;木犀草的芬芳。
冰涼而蒼白,濕潤的前額垂嚮
一堆垃圾,老鼠在此亂鑽,
猩紅的星光淡淡地灑在上面;
蘋果掉在花園沉悶而柔軟。
夜色沉沉。焚風像幢幢幽靈
拂蕩夢遊男童的白色睡衣,
死者的手悄悄伸進他嘴裏。
索尼婭的微笑溫柔而又美麗。
索尼婭
傍晚復返昔日的花園;
索尼婭的生涯,藍色的寂靜。
遷徙的野鳥漂泊的途程;
枯樹伴着秋天和寂靜。
一朵葵花溫柔地垂下,
垂嚮索尼婭白色的生涯。
紅色的創傷,從未顯露,
讓人在幽室暗度生涯,
那裏響起藍色的鐘聲;
索尼婭的跫音,溫柔的寂靜。
垂死的鳥獸聲聲離情,
昔日的陽光閃閃映照,
照着索尼婭白色的眉睫,
浸濕她面頰的朵朵雪花
和那片荒涼,印在她眉睫。
追隨
莊稼和葡萄已經收割,
秋天安息的鄉村。
鍛錘鐵砧不停敲響,
紫樹林中的笑聲。
請給白色的童子捎來
昏暗籬邊的女菀。
講訴我們已死去多久;
夕陽漸漸黯淡。
紅色的魚兒池塘裏遊;
前額悚然映現;
晚風悄悄吹嚮窗欞,
藍色琴聲婉轉。
夜空的星星親切閃耀,
讓人再看一眼。
母親的形象惶恐而痛苦;
木犀草隱入黑暗。
秋魂(第二稿)
獵人的呼喚和噬血的吠聲;
十字架和褐色山崗的背面
湖泊的鏡片漸漸失明,
蒼鷹的叫聲響亮而威嚴。
收割後的田野和小徑上空
黑色的沉默已惶惶不安;
樹枝透出純淨的天空;
唯有小溪依舊沉緩。
魚和獸轉眼就要離去。
藍色的靈魂,昏暗的流浪
就要讓我們與愛人分離。
傍晚轉換着意義和圖像。
純正生命的面包和葡萄酒,
上帝放入你溫和的手中,
人卻投之以昏暗的終結,
一切罪孽和紅色的創痛。
阿弗娜(第二稿)
一個褐發童子。祈禱和阿門
悄悄昏暗了傍晚的清涼和阿弗娜
紅色的微笑,鑲着黃色的框架——
一朵朵葵花,恐懼和灰色的鬱悶。
裹着藍袍的僧侶當時曾看見
她被虔誠地畫在教堂的窗欞;
當她的星辰像幽靈穿透他的心,
畫像仍願在痛苦中親切陪伴。
秋天的沒落;接骨木默默無言。
前額觸及湖水藍色的涌動,
一幅絨布蒙上一副屍棺。
腐爛的果實紛紛墜離枝頭;
難言群鳥的飛翔,與垂死者相逢;
昏暗的歲月緊隨在他的身後。
昏暗的秋天攜來豐碩的果實,
美好的夏日,光彩漸漸暗淡。
純淨的藍光逸出朽壞的軀殼;
群鳥的飛翔沉吟古老的傳言。
葡萄已經釀榨,那柔和的寂靜
藴含着神秘疑問的輕悄答案。
座座十字架聳立在荒涼的山崗;
一群牲畜迷失在紅色的樹林。
雲彩緩緩飄過湖泊的鏡面;
農夫安寧的神態沉入夢境。
夜晚藍色的羽翼悄悄拂過
黑色的大地,麥稈鋪成的房頂。
星星就要在倦者的眉間築巢;
淡泊默默回歸清涼的小屋,
天使悄悄步出戀人的藍眼睛,
戀人愈加溫順地忍受痛苦。
蘆萩蕭瑟;恐懼森然襲來,
當幹枯的柳樹滴下黑色的露珠。
死亡七唱
安息與沉默
牧人曾經在光禿禿的樹林
埋葬落日。
漁夫用魚網打撈冰湖的月亮。
藍色的水晶裏
住着蒼白的人,臉貼着他的星辰;
或者垂首在紫色的睡夢裏。
但群鳥的黑色飛翔始終觸動着
觀望者,藍花的聖潔,
思念着被遺忘之物的近寂,殞滅的天使。
在朦朧的岩石裏前額再度入夜;
一位神采奕奕的少年
妹妹出現在秋天和黑色的腐爛裏。
阿尼芙
追憶:海鷗滑過男性的憂鬱
那昏暗的天空。
你靜臥在秋天梣樹的蔭影裏,
沉緬於山崗的法度;
你總是在傍晚的時候,
走下緑色的河流,
沉吟的愛;平靜地遇上昏暗的獸,
一個薔薇色的人。沉醉於淡藍的氣息
前額觸動垂死的樹葉,
想起母親嚴峻的面孔;
哦,一切沉入黑暗;
尊嚴的房間和祖輩陳舊的傢當。
陌生者心胸為之震撼。
哦,徵兆和星星。
投生者負罪纍纍。痛苦呀,死亡金色的
顫慄,
那一刻,靈魂夢幻更清涼的花。
枯枝間夜鳥的長鳴覆蓋了
朦朧者的跫音,
冰寒的風颳過村莊的墻垣。
誕生
陰沉沉的群山,沉默和雪。
紅色的獵物奔出樹林;
哦,野獸苔蘚般的目光。
母親的寂靜;當寒冷的月亮
漸漸沉墜,黑色的樅樹下
沉睡的手掌終於張開。
哦,人的誕生。夜茫茫,
山𠔌藍泉潺潺;一聲嘆息
隕落的天使窺視着他的形象,
蒼白的嬰兒在黴爛的鬥室醒來。
兩個月亮
僵硬的老嫗目光如炬。
産婦痛苦的嘶叫。夜以黑色的翅膀
滑過男嬰的太陽穴,
雪從紫色的雲層悄悄降下。
沒落(第五稿)
——緻K?B·海因裏希
那一群野鳥
已遠遠飛越白色的池塘。
傍晚從我們的星辰颳來冰寒的風。
以破碎的前額
夜垂嚮我們的墳墓。
橡樹下我們隨銀色的小船漂搖。
都市的白墻震鳴不絶。
在帶刺的穹窿下
哦,我的弟兄,盲目的時針我們爬嚮子夜。
緻一位早逝者
哦,黑色的天使悄悄步出樹心,
那時我們是柔情的伴侶,
在傍晚,在藍泉側畔。
沉靜的步履,褐色清秋裏的圓眼睛,
哦,星星紫色的溫馨。
可是他走下僧山的石階,
臉上一絲藍色的微笑,奇異地蛻入
更寂靜的童年並死去;
朋友銀色的面孔留在花園,
在樹上或古老的岩石裏聆聽。
靈魂歌唱死亡,肉體緑色的腐爛,
那是樹林的喧囂,
野獸迷狂的悲鳴。
日暮的塔樓一再響起藍色的晚鐘。
時辰到了,他看見紫色陽光裏的陰影,
枯枝間朽壞的陰影;
傍晚,烏鶇在暮沉沉的墻垣歌吟,
早逝者的幽靈在房中顯現,悄無聲息。
哦,鮮血涌出歌者的咽喉,
藍花;哦,火熱的淚水
灑入夜裏。
金色的雲彩和時光。寂寞的小屋,
你時常邀死者作客,
榆樹下娓娓絮語,沿緑水漫步而下。
靈性的暮靄(第二稿)
一隻昏暗的獸默默相遇
在樹林邊;
晚風悄然止於山麓,
烏鶇的哀鳴漸漸喑啞,
秋天柔和的笛聲
偃息在蘆管裏。
沉醉罌粟,
你乘烏雲飄過
朦朧的湖泊,
飄過星空。
妹妹清幽的聲音一再
穿過靈性的夜。
西方之歌
哦,靈魂之翼夜裏的拍擊;
我們牧人曾經走過暮沉沉的樹林,
身後緊隨着紅獸,緑花和潺潺的流泉
無比謙卑。哦,傢蟋蟀古老的叫聲,
祭壇上綻放的鮮血
和湖泊緑色的寂靜上空孤鳥的嘶鳴。
哦,十字軍東徵和肉體熾烈的痛苦,
紫色的果實墜落在傍晚的花園,
遠古虔誠的信徒走過的地方,
如今兵士從創傷和星星的夢中醒來。
哦,黑夜溫馨的矢車菊花束。
哦,寂靜和金秋的歲月,
我們和平的僧侶釀榨紫色的葡萄;
周圍是閃光的山崗和樹林。
哦,獵隊和行宮;傍晚的安息,
那時候人在自己的鬥室思索正義,
以默默的禱告求見上帝活生生的頭顱。
哦,嚴酷的沉淪的時辰,
我們在黑暗的水中窺見一張僵硬的面孔。
但戀人欣喜地撩起銀色的眼瞼:
單性。從薔薇色的衾枕涌出香煙
和復活者甜美的歌聲。
澄明
傍晚來臨的時候,
一張藍色的面孔悄悄離你而去。
一隻小鳥在羅望子樹上歌吟。
一位和詳的僧侶
蜷麯死去的手掌。
一位白色的天使拜訪聖母。
一個朦朧的花圈
紮滿紫羅蘭,麥穗和紫色的葡萄,
這是觀望者之年。
死者的墳墓
為你的腳敞開,
當你把前額埋入銀色的手掌。
秋天的月亮
靜臥在你的嘴邊,
昏暗的歌聲醉於罌粟;
一枝藍花
在風化的山岩裏悄聲沉吟。
焚風
風中盲目的哀怨,朦朧的鼕日,
童年,跫音悄悄消失在黑色的灌木叢,
悠悠的晚鐘。
白夜悄然而至,
將坎坷人生的痛苦和憂患
化為紫色的夢,
苦難的毒鈎便永遠留在腐爛的肉體。
驚悸的靈魂在睡夢中深深嘆息,
風在摧折在樹上深深嘆息,
母親哀怨的形象
晃過孤獨的樹林
這片沉默的悲傷;夜,
滿是眼淚,憤怒的天使。
童子的骨骼在光禿禿的墻垣銀閃閃粉碎。
流浪者(第二稿)
白夜長倚山崗,
銀色的聲音裏白楊樹伸嚮夜空,
那裏有星星和寶石。
沉睡的小橋橫臥山澗,
一張憔悴的臉,殘月伴隨着男童
在薔薇色的山𠔌
遠離歌頌的牧人。古老的岩石裏
蟾蜍以晶瑩的眼睛張望,
花期的風醒了,死亡族的鳥鳴和跫音
在樹林裏悄悄緑了。
於是想起樹和獸。緩慢的青苔石階;
而月亮
閃閃沉入憂傷的池塘。
男童歸來了,漫步在緑色的岸邊,
隨黑色的小舟漂過衰落的都市。
卡爾·剋勞斯
真理的白色大祭司,
晶瑩的歌聲裏棲息着上帝冰涼的呼吸,
憤怒的巫師,
武士藍色的鎧甲在燃燒的大氅下鏗鏘震鳴。
緻沉寂者
哦,大都市的癲狂,傍晚的時候
畸形的樹守望在黑色的墻垣,
惡魔從銀色的面罩嚮外窺探;
冷漠的夜以磁鞭驅逐光明。
哦,沉墜的晚鐘。
冰涼的顫粟,妓女分娩死嬰。
上帝的憤怒狂鞭癡迷者的前額,
紫色的瘟疫,撕裂緑眼的饑餓。
哦,黃金恐怖的笑聲。
但更沉寂的人類在昏暗的洞穴默默流血,
堅硬的金屬鑲嵌成拯救的頭顱。
基督受難(第三稿)
當奧爾弗斯奏出銀色的樂章,
哀悼一隻暮園的死獸,
巨樹下的安息者,你是誰?
秋天的蘆葦瑟瑟哀怨,
藍色的池塘,
在抽緑的樹下死去
追隨妹妹的影子;
陰暗的愛情
屬於一個野蠻的種族,
白日乘金輪喧然離它而去。
沉靜的夜。
陰沉沉的樅樹下
兩衹狼曾以僵硬的擁抱
混合它們的血液;一隻金色的獸
雲彩早已失落在小橋的上空,
童年的忍耐和沉默。
柔軟的屍體在海神的湖畔
再度相遇
沉睡在自己風信子般的長發裏。
願清涼的頭顱最終粉碎!
因為一隻藍獸,幕沉沉的
樹下的張望者,始終追隨着———
這些更昏暗的小徑上
醒着,被夜的諧音驅使着,
柔和的癲狂;
或者讓琴聲
更幽暗沉醉地鳴響
在冷漠都市那懺悔的女郎
清涼的腳邊。
春天淡藍的暮靄;吮吸的樹下
一個暗影潛入傍晚和衰亡,
聆聽烏鶇婉轉的哀怨。
夜默然出現,一隻泣血的獸
在山坡緩緩倒下。
濕潤的風中蘋果樹花枝搖曳,
枝纏枝銀閃閃分離,
從朦朧的目光中死去;隕落的星辰;
童年溫柔的歌謠。
昭然顯現,夢遊人曾經走下黑樹林,
山𠔌藍泉潺潺,
他悄悄撩起蒼白的眼簾
窺見自己雪白的面孔;
月亮從洞穴中逐出
一隻紅獸;
婦人們陰森的怨訴在呻吟中死去。
白色的陌生者更欣喜地
嚮自己的星辰禱告;
一隻死獸如今默默離別衰落的傢。
哦,人的腐爛的形象拼湊而成:冰冷的金屬,
沉淪的樹林的夜與恐懼,
野獸燒灼的荒原;
靈魂悄無聲息。
夢遊人已隨黑色的小船漂下閃光的激流,
一片紫色的星星,
嫩緑的樹枝平和地垂嚮他,
銀色的雲化為罌粟。
鼕夜
下雪了。你已醉飲紫色的葡萄酒,在午夜之後離別世人昏暗的宿地和紅色的爐火。哦,黑暗!
黑色的冰凍。大地堅硬,空氣苦澀。你的星星結成惡的咒符。
踏着石化的腳步你沿鐵路的堤壩沉重走去,雙目圓睜,像一個士兵衝嚮一座黑色的堡壘。前進!
苦澀的雪和月亮!
一隻紅色的狼正被一個天使扼殺。你的雙腿嚓嚓邁動像藍色的冰,一個憂傷和高傲的微笑把你的臉化為石頭,冰凍的情欲使前額蒼白;
或前額默默垂嚮一個看守的沉睡,他早已在自己的木棚裏死去。
冰凍與煙霧。星星白色的罩衫焚燒着負重的雙肩,上帝的鷹撕裂你那顆金屬的心。
哦,僵硬的山崗。在寂靜和遺忘之中清冽的肉體融入銀色的雪。
黑色的沉睡。耳朵久久追隨星星冰封的小徑。
醒來的時候鐘聲曾經在村莊敲響。玫瑰色的白日銀閃閃地踱出東方之門。
逝者之歌
威尼斯
朦朧的房間靜悄悄。
銀色的燭光
隨孤獨者的詠嘆
閃爍不定;
魔幻的玫瑰雲。
黑壓壓的蠅群
陰蔽了石質的空間,
浪子的頭顱
沾滿了
金色白日的痛苦。
大海安然入夜。
星星和黯淡的航程
已在海峽消失。
孩子,你病態的微笑
曾悄悄伴我入夢。
人間地獄
秋天的墻邊,影子在山坡搜尋
沉吟的金黃
吃草的暮雲
在枯槁梧桐的安息裏。
這時代吮吸更陰暗的淚水,
天譴,當夢幻者的心
漫溢紫色的晚霞,
煙塵都市的憂鬱;
金色的清冽從墓園吹送
行進者,陌生者,
像一具柔軟的屍體暗暗陪伴。
石頭建築微微響動;
孤兒院,陰沉沉的醫院,
運河邊一艘紅色的船。
腐爛的人們在黑暗中
夢幻沉浮,
天使前額冰涼
步出一扇扇黯淡的門;
藍光,母親控訴死亡。
從她們的長發滾過
噴火的輪子,渾圓的白晝
大地的苦難永無盡頭。
在無欲的清涼房間
傢具黴爛,以嶙峋的手掌
不祥的童年在藍光之中
摸索童話,
肥鼠嚙咬門和櫃,
一顆心
凝固於雪白的寂靜。
謊言黑色的刀劍,
饑餓紫色的詛咒
回響在腐朽的幽暗裏,
一道鐵門恍惚間關閉。
太陽
黃澄澄的太陽天天爬上山崗。
美呀樹林,昏暗的獸,
人;獵人或牧人。
粉紅的魚兒浮現在緑色的池塘。
蒼穹之下
漁夫悄悄劃動藍色的小船。
葡萄和莊稼慢慢成熟。
當白晝默默傾斜,
善的和惡的已準備就緒。
夜降臨之時,
流浪者悄悄撩起沉重的眼簾;
陽光射出幽暗的峽𠔌。
籠中烏鶇之歌
——獻給L·V·菲剋爾
緑樹叢中的幽暗氣息。
藍色的小花簇擁着孤獨者的
面孔,橄欖樹下
漸漸消失的金屬跫音。
夜以沉醉的羽翼噼啪飛起。
謙卑暗自泣血,
露珠從開花的刺叢緩緩滴落。
閃光的手臂的悲憫
擁抱着一顆破碎的心。
夏天
林中布𠔌鳥的哀鳴
在傍晚沉默
麥子和紅色的罌粟
更深地垂下。
一陣黑色的風暴
迫近山崗。
蟋蟀古老的歌聲
消失在田野。
慄子樹的樹葉
不再搖曳
樓梯上你的衣衫
嚓嚓地響。
蠟燭默默照亮
昏暗的房間;
一隻銀色的手
曾讓它熄滅;
無風之靜,無星之夜。
殘夏
緑色的夏天悄然成熟,
還有你結晶的面孔。
湖畔的野花在黃昏死去,
烏鶇驚悸的叫聲。
一生徒勞的希望。院子裏
燕子已準備南遷,
夕陽沉下山崗;
夜已催喚赴星星的旅程。
村莊的寂靜;離棄的樹林
在周遭沉吟。心呀,
此刻以更深的愛
垂顧那安息的女人!
陌生者的跫音
穿過銀色的夜。
願藍色的獸思念它的小徑,
它的靈性歲月的諧音!
年
童年昏暗的寂靜。在嫩緑的梣樹下
淡藍目光的溫順在覓食青草;金色的安息。
一隻昏暗的獸沉醉於紫羅蘭的芳香;
傍晚搖曳的麥穗,種子和憂鬱金色的影子。
木匠削鑿橫梁;日暮的山𠔌水磨旋轉;
榛子林中拱起一張紫色的嘴,
紅色的雄獸俯嚮沉默的湖水。
靜悄悄的秋天和森林的幽靈;金色的雲彩,
孫子的黑色影子伴隨着孤獨者。
石屋裏的殘跡;在古老的柏樹下
淚水迷蒙的圖像紛紛彙聚山泉;
開端金色的眼睛,終結昏暗的忍耐。
西方(第四稿)
——獻給E·拉斯剋爾—許勒
月亮,恍若一隻死獸
踱出藍色的洞穴,
落花紛紛
飄零在山路上。
病獸銀色地痛哭
在傍晚的湖畔,
黑色的小船上
戀人早已死去。
或者埃利斯的跫音
穿過林苑
風信子的林苑
又消失在橡樹下。
哦,晶瑩的淚水
朦朧的影子塑造出
男童的形象。
遊蛇般的閃電照亮了
永遠清冽的長眠,
當泛緑的山崗
響起春天的雷暴。
我們故鄉的緑樹林
如此輕悄,
晶瑩的浪花
在危墻邊死去,
我們曾在夢中痛哭;
歌者以躊躇的腳步
沿刺叢走去
在傍晚的夏日,
在遠方漸漸暗淡的葡萄園
神聖的安息裏;
此刻影子,悲哀的山雕
在黑夜清涼的懷抱裏。
一道朦朧的閃光悄悄
結束了憂鬱紫色的聖餐。
龐大的都市
你們在平原
漠然崛起!
失去故鄉的人
前額昏暗
無言地追隨風,
山崗光禿禿的樹。
你們暮沉沉的江河!
顫慄的晚霞
在翻捲的雲層
惶惶不安。
你們垂死的民族!
蒼白的浪花
粉碎在夜的海灘,
隕落的星辰。
靈魂的春天
夢中的呼喚;疾風穿過黑巷,
春天昭示的藍光透過殘枝
和紫色的夜露,天邊的星辰漸漸熄滅。
拂曉河水泛緑,古老的林蔭道
和都市的鐘樓一片銀色。哦,漂流的小船上
淺淺的醉意,童年的花園裏烏鶇鳥
幽暗的啼鳴。曙光照亮了薔薇色的原野。
水波恣意喧騰。哦,草灘濕潤的影子,
奔走的牲畜;抽緑的花枝
輕拂晶瑩的前額;閃閃搖晃的小船。
太陽在山邊的玫瑰雲裏悄聲沉吟。
針葉林無比寂靜,河岸肅穆的蔭影。
純真!純真!死亡和灰色石質的沉默,
何處是它們可怕的小徑,黑夜的懸崖
和不安的陰影?閃亮的陽光深淵。
妹妹,那一刻我在荒涼的林間空地找到你,
在下午,野獸的沉默無邊無際;
瘋狂的橡樹下的白妹,刺叢開銀色的花。
暴烈的死去,心中歌唱的火焰。
流水更幽暗地摩挲魚兒美麗的遊戲。
悲哀的時辰,默默註視太陽;
靈魂是大地上的異物。靈性的藍光
籠罩被蹂躪的樹林,幽暗的鐘聲
在村莊久久回蕩;寧靜的送葬。
桃金娘默默開放在死者白色的眼瞼上。
沉墜的午後河流悄聲沉吟,
岸邊的荒原緑得更暗,薔薇色風中的歡樂;
傍晚的山崗哥哥柔情的歌聲。
昏暗之中(第二稿)
靈魂令藍色的春天沉默。
濕潤的夜枝下
戀人的前額已震顫沉墜。
哦,抽緑的十字架。男人和女人
曾經以昏暗的對話相互辨認。
沿着光禿禿的墻垣
孤獨者正隨他的星辰漫遊。
被遺忘的狩獵的蠻荒
曾經沉積在
月光照亮的林中路上;
藍色的目光逸出風化的山崖。
——緻K·B·海因裏希
群鳥的飛翔無比和諧。蔥鬱的樹林
在傍晚彙聚更幽靜的茅棚;
小鹿亮晶晶的草原。
暮色平息了溪流的喧聲,濕潤的蔭影
和隨風吟哦的夏日花卉。
沉思者的前額有暮靄鋪散。
他心中閃耀着一星燈火,善良
和聖餐的寧靜;因為上帝之手
使面餅和葡萄酒聖潔,哥哥以迷離的目光
默默望着你,他渴望結束荊棘的旅程。
哦,棲居在夜的藍色靈光裏。
室內的沉默也慈愛地籠罩着老人的影子,
紫色的痛苦和一個偉大的種族的哀怨,
它如今隨孤獨的孫輩虔誠地逝去。
因為在石化的門檻旁忍者神采奕奕
從癲狂的黑色時刻醒來,
他周圍凜然環繞着清涼的藍光和秋天的餘輝,
寂靜的傢園和森林的傳說,
規範,律法和逝者灑滿月光的小徑。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
格奧爾格·特拉剋爾(Georg Trakl ,1887年2月3日-1914年11月3日),20世紀奧地利著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