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里尔克
绿原 林克译 星期一诗社 2019-07-08
杜伊诺哀歌
里尔克 / 绿原 译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里尔克:我美丽的爱人双耳通红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 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 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你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 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 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1922年2月11日,穆佐
林克 译
哀歌之一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突然攫住我的心: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因为美无非是
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
我们如此欣赏它,因为它泰然自若,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抑制自己,咽下阴暗悲泣的召唤。
啊,我们究竟能够求靠谁?天使不行,
人也不行,机灵的动物已经察觉,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
不太可靠。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我们每天看见它;昨天的街道
为我们留驻,一个习惯培养成忠实,
它喜欢我们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
哦,还有黑夜,黑夜,当携满宇宙空间的风
耗蚀着我们的脸庞——,夜岂不留驻人寰,
让人渴望,又令人略感失望,
哪一颗心不是艰难地面临它.恋人会轻松一些?
啊,他们不过相互掩蔽他们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相信?那就从怀中抛出虚空,
抛向我们呼吸的空间;或许飞鸟
以更内向的飞翔感觉到更辽阔的天空。
是的,春天大概需要你. 某些星辰
大概要求你察觉它们。从逝去的事物
曾经涌起一朵波浪,或者当你路过
敞开的窗门,一阵琴声悠悠传来。
这一切皆是使命. 但你是否完成?
你不是始终分心于期望,仿佛一切
向你预示了一个爱人的来临?
(你让她何处藏身,既然伟大而陌生的思想
在你身上进进出出,时常留在夜里。)
倘若渴望爱情,你就歌唱恋人吧!
她们闻名的情感远未达到不朽。
那些被遗弃的恋人,你几乎妒忌她们,
似乎她们比被满足者爱得更深。
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吧;
你想:英雄与世长存,纵使毁灭
也只是他存在的凭藉:最终的诞生。
衰竭的大自然却将恋人收回自身,
仿佛没有力量,再次完成这种业绩。
你对加斯帕拉·斯坦帕究竟有过
足够的思考吗,以这个恋人为典范,
某个少女也会因爱人的离去
有此感觉:我可能像她那样?
难道这些最古老的痛苦竟不能
让我们开窍?难道这个时刻依然遥远,
我们在相爱中相互解放,震颤地经受:
就像箭经受弦,以便满蓄的离弦之箭
比自身更多地存在。因为留驻毫无指望。
声音,声音。听呀,我的心,
这种倾听非圣者莫属:强大的呼声
从大地抬起他们;可他们继续跪着,
不可思议,他们不曾留心于此:
他们就这样倾听。这绝不是说,
你能承受上帝的声音。但倾听吹拂之物吧,
不绝如缕的信息产生于寂静。
此刻,它从那些年青的死者向你传来。
不管你走进哪座教堂,在那不勒斯,
在罗马,他们的命运不曾向你静静诉说?
或者一段碑文对你有所寄托,
你觉得崇高,譬如在圣玛利亚·福莫萨
刚刚见到的墓碑。他们有何企求?
我应当轻轻抹去这不合理的假象,
有些时候,它稍稍妨碍了
他们的灵魂的纯粹运动。
诚然这很奇异,不再栖居于大地,
不再练习几乎学成的风俗,不再赋予
玫瑰,以及其他独特允诺的事物
人类未来的意义;不再是人们从前所是,
在无限恐惧的手掌之中;甚至抛弃
自己的姓名,像抛弃一个破烂的玩具。
这很奇异,不再寄予期望。这很奇异,
目睹一切相关的事物在空间
如此松散地飘浮。死之存在是艰难的,
犹须太多弥补,以致人们渐渐感觉到
一丝永恒。——可是一切生者
犯有同样的错误,他们太严于区分。
据说天使常常不知道,他们行走在
生者之间,抑或在死者之间。
永恒的潮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
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湮没它们。
那些早早离去的人终归不再需要我们,
人们轻柔地断离尘世,就像人们
平和地脱离母亲的乳房. 可是我们,
我们需要如此伟大的秘密,极乐的进步
常常发源于我们的悲哀——没有他们
我们能够存在吗?这个神话并非无益:
在利诺斯的哀悼声中,第一声无畏的音乐
曾经穿透枯萎的僵化;在被震惊的空间——
一位酷似神的少年突然永远离它而去,
虚空第一次陷入震荡,一直到今天
那种震荡仍在吸引、慰藉和帮助我们。
哀歌之二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
我歌咏你们,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
我熟谙你们。何处寻多比雅的岁月,
那一刻,一位神采奕奕的天使斜倚荆扉,
略略换了行装,不再令人恐惧,
(他新奇地朝外窥视,恍若身边少年的伙伴。)
而今天,倘若危险的天使长从星辰之后
向下跨出一步:我们直冲云天的心
就会击死我们。你们是谁?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化的宠儿,
一切创造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脊,
——正在开放的神性的花蕊,
光的铰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顷刻,唯余,
明镜:将自己流逝的美
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因为当我们感觉时,我们也同时消散;
啊,我们呼出自己,一去不返;
柴火一炉炉相续,我们散发的气息一天天衰竭。
也许有人说:是的,你已溶入我的血液,
这房间和春天因你而充实……有何裨益,
他不能挽留我们,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身边。
哦,那些红颜佳丽,又有谁挽留她们?
不绝如缕的容光在她们脸上焕发,消隐。
我们的生命从我们身上飘逸,如朝露作别小草,
如热汽从华宴上蒸腾。哦,微笑,今在何方?
哦,仰望:心灵簇新,温馨,逃逸的波浪——;
我多么悲伤:我们就是这样。
我们溶入宇宙,它可有我们的滋味?
天使果真只收容他们的,从他们流失的本质,
抑或偶尔也收容些微我们的本质,
譬如由于疏忽?我们渗入他们的容貌
不过像一丝暧昧渗入孕妇的面孔?
在他们返归自己的喧嚣中
他们毫无察觉。(他们怎么可能察觉。)
倘若知晓谜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
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你们恋人,相互满足的人,我向你们
询问我们。你们相互把住。你们有证据吗?
你们看,我可以让我的双手十指交叉,
或者让我被风蚀的脸庇护于
手掌之中,这会给我一丝感觉。
可是谁敢说因此而存在?
而你们,你们在对方的狂喜中增长,
直到他降伏,向你们乞求:
别再——;你们在手掌下
相互愈加丰满,好像葡萄丰收年;
你们有时晕厥,只因对方过于充盈;
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痴如醉地相互触及,因为爱抚可屏护,
因为你们在温柔乡捂住的那个地方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在手掌下感觉到
纯粹的延续。于是你们几乎以拥抱
相互允诺永恒。可是,当你们经受了
初次见面的畏怯,窗前的期待,
初次相偕漫步,穿过一次花园:
恋人,你们仍是这样吗?当你们相向上升,
嘴贴着嘴——甘露兑甘露:
哦,多么难以思议,啜饮者逃离了行动。
当你们看见阿提卡墓碑上人的审慎手势,
你们能不为之惊讶?那轻轻搭在肩上的
难道不是爱情与离别,仿佛出自
与我们不同的材料?记住那些手吧,
它们毫无压力地扶着,尽管躯干里储蓄着力量。
这些克制的人知道:只要我们是这样,
如此相互触及,这是我们的事,
众神更强烈地支撑我们,但那是众神的事。
但愿我们也能找到一种人的存在:
纯粹,隐忍,菲薄,一片自己的沃土
在激流与峭壁之间。因为像古人一样,
我们的心始终在超越我们。我们再也不能
目送它化入使它平静的画面,或者化入
神的躯体,在那里它更能节制自己。
哀歌之三
一件事,歌唱爱人。另一件不幸的事,
歌唱他,隐藏的负罪的血河之神。
少女老远认出她的少年,而少年自己
何曾识得情欲之主。啊,深不可测,
他常常从孤独者心底,在少女慰藉之前,
也常常无视她的存在,抬起神的头颅,
唤醒黑夜,让它永无休止地骚动。
哦,血之海神,哦,他可怕的三叉戟。
哦,海螺吹送他胸腔阴森的风。
悄悄听吧,夜正凹陷,形成空穴。
星辰,恋人的情欲不是从你们发源
趋向他爱人的脸?他倾心窥入
她纯粹的容貌不是缘于纯粹的天体?
你不曾,唉,他的母亲不曾
让他满怀期望绷紧弯弯的眉毛。
你在感觉他,少女,他的嘴唇
不曾贴近你,弯曲成更丰富的表达。
你像晨风拂来,你真的以为,
你轻轻的出场就让他心旌摇曳?
纵然你惊动他的心;可是更古老的惊惧
一触击他,他已深心震撼。
呼唤他……你怎能唤醒他,他陷入阴暗的遭遇。
诚然,他愿意躲避;他习惯轻松地藏入
你温暖的心里,把握并开始自己。
但他何时有过开始?
母亲,你使他有了小,是你给了他开端;
你觉得他新,你让亲切的世界
垂顾新的眼睛,你挡住陌生的世界。
啊,何处寻那些岁月,你单凭苗条的身影
为他掩蔽翻涌的混沌?就这样
你为他隐去许多;朦胧可疑的房间,
你使它安然无恙;在他的夜之空间,
你搀入更有人情的空间——出自你的心,
满是庇护的心。夜的灯烛,
你不是置入黑暗,不,你置入
你更近的亲在,恍若友情之光。
没有一种声响,你不曾含笑解释,
好像你早就知道,楼板何时迸裂……
而他聆听着,松弛下来,你轻柔的起身
竟有这般威力;他的命运从高高的大氅
退到衣橱背后,他的不安的未来
悄悄隐退,藏入窗帘的皱褶。
于是他躺着,轻松地躺着,
睡眼蒙眬,你轻盈的身影
蜜一样化入可咀嚼的浅睡——: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保护者……
可是内部:谁在他内部抵挡并阻止
本源的浪潮?啊,睡者无审慎;
睡着,更梦着,更在迷狂中:他何等投入。
这个新生者,畏怯者,他已被卷入,
内心事件的卷须不断蔓延,
他已被缠进图案,窒息性的生长,
兽类追猎的形式。他何等沉醉——。
他爱,爱他的内心,他内心的荒原,
他体内这片原始森林,他嫩绿的心
长在这哑寂的朽环之上。他爱。
告别他的心,脱离自己的根,
他进入强大的本原,他小小的诞生
早已在此度过。怀着爱,他走下去,
进入更古老的血,进入深谷,谷里卧着
可怕之物,依然餍足于先辈。
每个恐怖物都认识他,眨着眼睛,
好像知道他会来. 是的,怪物在微笑……
你很少笑得这样温柔,母亲。
他怎能不爱它,当它向他微笑。
他爱它在你之前,因为你怀他的时候,
它已经溶入托护胎儿的羊水.
看吧,我们爱,不是像花儿一样
发自唯一的一年;当我们爱的时候,
太古的汁液升上我们的胳臂。哦,少女,
这一点:我们在体内爱,不是爱一个物,
一个未来之物,而是无数汹涌之物;
不是爱一个单独的孩子,而是一代代父亲,
他们像群山的残骸铺垫在我们的根基;
而是一代代母亲的干枯的河床——;
而是整个沉寂的风景,在阴晴变幻的
厄运之下——少女,这已先你而存在。
你哪里知道——,你自己在恋人体内
诱发远古。哪些情感自遁去者
翻腾而起。哪些女人在彼处
忌恨你。何等阴沉的男人
为你激动,在少年的血脉里?
死去的孩子要找你……哦,轻点,轻点,
对他做一件可爱的事,趁白天还在,
一件可信赖的事,——引他近花园,夜里给他
抑制他……
哀歌之四
哦,生命之树,哦,何时入冬?
我们不和谐。不像候鸟
熟悉四季。我们已经落伍,
这才迟迟地突然投入风中,
栖息在冷漠无情的湖面。
我们同时意识到开花与枯萎,
而在某个地方,狮子仍在行走,
只要雄风犹存,便不知何为孱弱。
可是,当我们瞩目于一个,
就已经察觉另一个的耗蚀。
最近的敌视我们。合二为一的恋人,
曾相互允诺旷远,追猎和故乡,
不是也常常濒临绝境。
此刻,为了某个瞬间的图画,
有人涂抹相反的底色,这很难,
让我们看见画;因为他要我们
看得很清楚。我们不认识
感觉的轮廓:唯此轮廓的外部构因。
谁不曾惶然面对自己心灵的帷幕?
它徐徐开启:离别的场景。
不难理解. 熟悉的花园
微微晃动:随后戏子出场。
不是他。够了!虽然他做得很轻松,
他不过化了妆,仍将是一个市民,
穿过他的厨房走进住宅。
我不要这些半虚半实的假面,
宁愿要木偶。实心的木偶。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身躯,牵引线,
给人看的脸。在此。我在戏台前。
即使灯已熄灭,即使告诉我:
散场了——,即使虚空
随灰色的气流从台上传来,
即使不再有沉寂的先祖
与我同座,不再有女人,
甚至不再有棕色斜眼的男童:
我仍然在此。观看永无终止。
难道我错了?父亲,你曾围绕我
如此苦涩地咀嚼我的生命,品尝它,
一再品尝我最初的浑浊的汤剂,
我必须这样,因为我在成长,
你惦量如此陌生的未来的回味,
审视我那迷蒙的仰望,——
正是你,我的父亲,自从你死后,
常常在我的希望中,在我的心中,
怀着恐惧,为我渺茫的命运
失去镇定,死者所富有的镇定,
难道我错了?而你们,难道我错了,
正是你们为此而爱我,为回报之爱
那小小的开端,我总是回避它,
因为我觉得,你们脸上的空间
当我爱它的时候,化入宇宙空间,
你们在那里化为乌有……:若我有心,
在木偶戏台前等待,岂止等待,
我凝神观望,最终必有天使
扮成演员上场,他高高牵动
木偶的身躯,以报偿我的观看。
天使与木偶:这才终于是看戏。
我们生存时,那始终被我们割裂的,
这才合为一体。我们的四季
这才形成完整的代序循环。
天使的表演这才越我们而去。
瞧,垂死者能不如此揣测,
我们在此所做的一切
何其虚假。一切皆非本真。
哦,童年的时光,那时的人物身后
不只是过去,我们的前方
不是未来. 我们固然在生长,
有时候急于快快长大,
一半是为了取悦成人,除了大,
他们别无所有。可是我们,
在我们独行期间,陶醉于恒常,
我们处在世界与玩具的空隙,
处在某个位置,从一开始,
它已为一个纯粹的事件而奠定。
谁展示一个儿童,一如他之在?
谁置他于天体之中,把距离的尺度
交于他手中?谁造就儿童之死,
用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让这死
在圆圆的嘴里,如一只美丽的苹果
含着果核?……凶手一目了然。
但这样:早在生之前如此柔和地
包含死,整个死,并且毫不介意,
这不可形容。
哀歌之五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他们是谁,告诉我,这些江湖艺人,
漂泊无依略甚于我们,从早晨起,
被一个意志不停折腾,
它从不满足,究竟取悦谁?
岂止折腾,它扭曲他们,
纠缠并挥舞他们,
抛出并抓回他们;仿佛他们
从油浸而愈加光滑的空气中
分娩于被他们永恒的跳跃
磨薄的地毯,这张在宇宙之中
失落的地毯.
像铺上一张膏药,似乎市郊的天空
在此触痛大地。
刚刚落地,笔直,
定住并亮相:生存的大写起首字母……
恒动的手柄又已转动他们,
最强壮的汉子,以此取乐,
像强大的奥古斯特在宴席上
转动一只锡盘。
啊,环绕此中心,
观看之玫瑰:
绽放复飘零。环绕
此踏夯,此雌蕊——被自己
花期的粉尘射中,孕育出
依旧反感之虚果,这反感
从未意识到自己,——它放光,
以最浅薄的表皮微微假笑。
瞧:那个枯萎多皱的力士,
他已衰老,只配击鼓,
缩进了虚张的皮肤,似乎它从前
包裹两个男人,一个已躺在
教堂的墓地,在鳏居的皮囊里
他活过了另一个,
这聋子,偶尔有些疯癫。
而那个年青的汉子,
酷似莽汉与修女之子:魁梧雄健,
满是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某种痛苦在自己小时候,
在它无数漫长的痊愈的某一次,
曾经得到你们,像玩具……
你,硬着陆的童子,
这种着陆果实最熟悉,尚未成熟,
每天从共同塑造的运动之树
坠落百遍(它比逝水更迅疾,
短短几分钟历尽春夏秋)——
坠落并撞击坟墓:
偶尔,在喘息的片刻,你想
露出一张可爱的笑脸,投向你
难得温柔的母亲;可含羞试探的脸
旋即失落于你的躯体,被躯体
蚀为平面……那汉子又拍掌,
重跳一次;贴近狂跳不已的心,
有一种痛苦你每次来不及细察,
脚掌的灼痛已抢先于它,自己的起源,
肉体的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可是,挡不住
微笑……
天使!哦,收获它,采撷它,小花的药草。
造一个花瓶,珍藏它!将其归入
那些尚未向我们公开的欢乐;
在迷人的骨灰坛里
誉之以遒劲的花体标记:“舞者之微笑”。
还有你,迷人的少女,
你竟被最撩人的欢乐
默默忽略。你身上的饰缨
也许为你而感到幸福,
或光滑的绿缎
贴着柔嫩而丰满的乳房,
感觉无限娇宠,一无所失。
你,
集市的镇定果实,一再别样地放上
一切摇晃的平衡天平,
公然扶于腋下。
何处,哦,何处是那个地方(我承担于心中):
那里,他们从前还久久无能,
还相互脱落,像交配而不太匹配的
牲畜;——
那里重量还沉重;
那里,他们的棍子
徒劳搅动,碟子
还摇摇欲坠……
可突然在此艰难的无处之中,突然
不可言喻的位置——纯粹的太少
在此不可思议地转化,转入
那种空无的太多。
多位数的演算在此
化解为零。
场所,哦,巴黎的场所,无限的观看场所,
在那里,制帽女工,死亡太太,
卷绕并编织无休止的尘世之路,
无尽头的带子,以此发明
新的飘带,褶裥,花饰,帽徽,仿造的果实——
全染得不真实,——旨在
廉价的命运冬帽。
……
天使!或许有一个场所,我们不知道,在彼处,
在不可言喻的飞毯上,一对恋人正展示
他们在此间从未达到的技能,
惊险高超的心震造型,
快感凝结的钟塔,
早已单凭彼此相倚的梯架——
绝无立足之地,颤栗着,——他们能,
面对周围的观众,无数无声的死者:
死者随后会不会抛出自己最后的,
一直节省的,一直保藏的,永不失效的,
我们不认识的幸福金币,抛向
满足的飞毯上终于真正微笑的
恋人?
哀歌之六
无花果树,从何时起我觉得这意味深长:
你几乎完全超越了花期,
不曾炫耀,把你纯粹的秘密
逐入早早决断的果实。
就像喷泉的喷管,你弯曲的枝条
驱使汁液向下再向上:它自沉睡涌出,
几乎尚未苏醒,涌入最甜蜜的结果之幸福。
瞧:就像宙斯化身天鹅。
……我们却留连不舍,
啊,我们炫耀花枝,直到泄露无遗,
才滑入有限的果实那延迟的内核。
谁如此强烈地渴望行动,寥寥无几,
他们蓄势待发,充盈的心炽烈燃烧,
当花期的诱惑像柔和的夜风
轻抚他们的眼睑,嘴的青春:
或许英雄如此,和那些注定早逝者,
死像园丁别样地弯曲他们的血脉,
他们奔涌而去:领先自己的微笑,
就像线条柔和的凯尔奈克浮雕上
驾辕的骏马领先凯旋的国王驾御的骏马。
是的,英雄酷似年青的死者。
他不为勾留所惑。他的崛起是存在;
他始终鞭策自己,跨入变幻的星座,
那里危机四伏,知他者寥寥无几。
但突然激奋的命运,对我们阴沉缄默,
却把他咏入他那喧腾宇宙的风暴。
我从未听说谁像他。他模糊的声音
霎时穿透我,挟卷汹涌的气流。
于是,我多想屏住我的渴望:我倘是,
哦,我倘是一个童子,还可望走这条路,
靠着未来的胳臂,坐读参孙的故事,
他母亲原不怀胎,尔后分娩一切。
在你的腹中,哦,母亲,他不已是英雄?
不是在那里,在腹中,他开始称雄的选择?
成千上万在子宫酝酿,意欲成为他,
可是瞧:他抓住并放过——
他选择,他能。
若他撞毁巨柱,那就是他崩出
你肉体的世界,进入更亲密的世界,
在此继续选择,他能。哦,英雄的母亲,
哦,滔滔激流的源头!你们峡谷,
少女们已从心的峭壁纵身坠入,
兀自哀怨,未来儿子的祭品。
因为英雄奔流而去,穿越爱的羁留,
一次又一次,为他的心跳把他托出浪尖,
他已转身,在微笑的尽头,——焕然一新。
哀歌之七
不再是求爱,不是求爱,成熟的声音
应是你呼唤的本性;纵然你呼唤
纯净如云雀,当上升的季节托举它时,
几乎忘却,它是一只可怜的小鸟,不只是
一颗单一的心——被季节抛入晴空,
抛入内向的天堂。你大概像它一样求爱,
毫不逊色——,乃至冥冥之中,沉寂的女友
或已获悉你,一个响应在心中慢慢苏醒,
因倾听而温暖,——你狂放,她炽热。
哦,春天大概知晓——,此刻无处不承载
报道的音讯。那最初短促的试啼,
与幽静相衬托,揳入一个纯净的白日,
一个首肯的白日那无边的沉默。
尔后向上的梯阶,向上的音阶,
升向梦想的未来圣殿——;尔后颤音,
喷泉——为匆匆的水柱预定了跌落,
在允诺的游戏之中……届临夏天。
不只是每个夏天的早晨——,不只是
早晨怎样化入白日,因开端而灿烂。
不只是温柔的白日,掩映鲜花,
掩映高处多姿的树木,葳蕤强盛。
不只是这些释放的力量那种虔敬,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黄昏的草原,
不只是傍晚阵雨后兀自呼吸的清新,
不只是临近的沉睡和一种预感,在晚间……
而是黑夜!而是夏天高深的黑夜,
而是星星,大地的星星。
哦,一旦死去,他们无限知悉,
所有的星星:因他们何等何等遗忘!
看呀,我曾召唤恋人。岂止她会到来……
少女们会从贪乏的坟墓走来并站定……
因为,我怎能,怎能限定发出的召唤?
沉沦者一如既往地寻找大地。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在此间攫住的事物,
只消一次,能不值许许多多。
切莫相信,命运更甚于童年的缩影;
如销魂的追逐之后,你们气喘嘘嘘,
常常超越了爱人,向着虚无,进入自由。
此间是美好的。你们知道,少女们,
你们也知道,你们似乎穷困过,沉沦过——,
你们糜烂于都市的陋巷,或任人遗弃。
因为人皆在——一个时辰,或许不是
一个时辰,两个片刻之间
无法用时间刻度衡量的一个瞬间——,
那一刻拥有存在。一切。血脉满是存在。
只是,我们太容易遗忘,因为邻居讥笑,
不予承认或妒忌。我们要彰显它,
就在最显眼的幸福令人审识之时,
这离不开转化,于内在将它转化。
除却内在,爱人,世界将不复存在。
我们的生命随转化而逝去。外在
日益消蚀。一幢恒常的房屋坐落之处,
如今冒出设计的造物,形成梗阻,
它纯属设计,仿佛还全然在脑海。
时代精神造出宽广的力的蓄池,
无形之物,譬如它取自万物的电能。
它再也不识神庙。这种心灵的耗蚀
我们更隐密地撙节。是的,凡幸存之物,
曾经靠祈祷、祭祀、跪拜所获之物——,
一如它在,已经归入不可见之物。
常人不再察觉它,竟然放过了机遇,
此刻建它于内心,用廊柱和雕像,更伟大!
每逢世界晦暗转折,必有断代者,
上一个已失去,下一个还不属于他们。
因为就连下一个也离人甚远。
它不应迷惑我们;而应在我们心中
强化对尚可辨认的形象的护持。——
它曾经站立在人们中间,在命运之中,
在毁灭性的命运之中,曾经站立在
不知何去之中,无异于实在,它曾经
让星星躬屈,从可靠的天堂俯就自己。
天使,我仍然指给你看,在那!
凭你的观望,它终将获救,它终于
挺立起来。巨柱,双塔门,斯芬克斯,
大教堂坚贞不屈,朦胧耸立于
渐渐消失或陌生的城市。
这不是昔日的奇迹吗?哦,赞叹吧,天使,
因为我们是这样,哦,伟大的天使,请讲述
我们曾能这样,我的呼吸不足以颂扬。
如是,我们并没有错失空间,这些施予的,
这些我们的空间。(它们必定非常伟大,
因为历经千载,我们的感觉未见满溢。)
钟塔曾很伟大,不是吗?哦,天使,
是这样,——伟大,哪怕在你的身旁?
沙尔特伟大——,音乐企及更高处,
并超越我们,甚至仅仅一个恋人——,
哦,独倚夜色窗前……她未企及你膝下?
别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纵然我追求你!你不会到来。
因为我的呼唤源源不断;你不能迈步,
顶着如此强烈的声浪。我的呼声
像一条伸出的手臂。那为了抓取
高高张开的手掌一直向你
张开着,像抗拒和警告,
不可把握者,远避。
哀歌之八
——献给R. 卡斯纳
造物的目光专注于敞开者。
唯有我们的目光似乎已颠倒,
像设置的陷阱包围着它们,
紧紧包围着它们自由的起点。
那外间实在的,我们有所获悉,
单凭动物的面目;因为我们
早已让幼童转身,迫使他向后
观看形象,而非敞开者,它深深
印在动物的脸上。超脱于死亡。
唯有我们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始终将自己的衰亡留在身后,
前方有上帝,它若行走,则走进
永恒,一如泉水奔流不息。
我们从未在前方,哪怕一天,
拥有纯粹的空间,鲜花无限地
开入此空间。始终是世界,
从未没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未被监视的,人们呼吸它,
无限知悉它,并不企求它。
一个童子在寂静中自失于它,
却被摇醒。或那个垂死者,他是它。
因为临近死,人们再也看不见死,
凝神远望,或许以伟大的动物的眼光。
倘若没有对方隔断视线,
恋人接近死亡并惊异……
仿佛出于疏忽,对方的身后
已为他们开启……可是越过他
无人再前行,世界复归于他。
始终转向万物,我们仅仅
在万物身上看见自由者的反映,
被我们遮蔽。或一个哑寂的动物,
它仰视,平静地穿透我们。
这就叫命运:相对而在,
别无其他,始终相对。
倘若可靠的动物,它迎着我们
走向相反的方向,有我们的意识——,
它会拽我们转身随它漫游。
可对它而言,它的存在是无限的,
无从把握,没有目光投注于
它的状态,纯粹,一如它的遥望。
我们看见未来之处,它看见一切,
自己在一切之中,已永远获救。
可是在警觉而温暖的动物身上
积压着一种巨大的忧郁,它为之焦虑。
因为那常常压倒我们的回忆
也始终粘附于它,仿佛人们追溯的
一度更亲近,更可靠,这种联系
无限温柔。在此一切是间隔,
在彼是呼吸。第一个故乡之后,
它觉得第二个风险,不伦不类。
哦,渺小的造物其乐无穷,
它们永远留在分娩的子宫;
哦,蚊蚋的幸福,甚至庆婚之时,
它仍在内部跳跃,因为子宫即一切。
请看小鸟的半度安全,
它几乎从自己的起源二者皆知,
恍若伊特拉斯坎人的一个幽灵,
出自一位死者,一个空间收容他,
却以安息的形象作为棺盖。
一只蝙蝠无比惊愕,它必须飞翔,
并出自子宫。它因它自身
无比惊恐,它闪过空中,像一道裂纹
划过一只瓷杯。 蝙蝠的痕迹
就这样撕裂傍晚的瓷器。
而我们:观望者,随时,随地,
我们转向万物,永无超脱!
万物充塞我们。我们整理。它瓦解。
我们重新整理,自己瓦解。
是谁颠倒了我们,乃至我们
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
那种行者的姿势?他登上
一个山岗,走过的山谷再次
展现在身后,他转身,停步,逗留——,
我们就这样生存,永远在告别。
哀歌之九
为什么,既然度过生存的期限
业已俱足,像月桂一样,叶色略深于
一切绿树,每片叶子的边缘
呈小小的波纹(像一阵风的微笑)——:
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既逃避命运,
又渴望命运?……
哦,不是,因为幸福在;
这仓促的恩惠归于临近的丧失。
不是出于新奇,或为了心的磨练,
这一切月桂或已赋有……
而是因为此间很丰盛,因为此间的万物
似乎需要我们,这些逝者
跟我们奇特相关。我们,逝者中的逝者。
每个一次,仅仅一次。一次即告终。
我们也一次。永不复返。
但这一次曾在,哪怕仅仅一次:
尘世的曾在,似乎不可褫夺。
于是我们催促自己,想要成就它,
想要拥有它,在我们简单的手掌里,
在更加充实的目光里,在无言的心里。
想要成为它。——把它送给谁?唯愿
永远保留一切……啊,多么痛苦,
把什么带入另一种关联?不是在此
慢慢学成的直观,不是此间的事件。
一无所有。唯有痛苦,唯有沉重,
唯有漫长的爱的经验,——唯有
纯粹不可言说的。可是尔后,
在星辰之中,该是什么:他们不可言说
更胜于我们。浪游者从山边的悬崖
带往山谷的,绝不是一捧泥土,
众人觉得它不可言说,而是一声言语,
赢得的纯粹的言语,黄色蓝色的龙胆。
或许我们在此,为了言说: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子,——
顶多说:圆柱,钟塔……可是言说,懂吗,
哦,如此言说,大概连事物也从无此意,
仿佛内向地存在。当大地要求恋人,
让每个事物在他们的情感中欣喜若狂,
这岂非缄默的大地的隐秘计谋?
门槛:对两个恋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略微耗蚀自己更古老的门槛,
就连他们,前面有许多去者,
后有来者……这也轻而易举。
此刻是可说之物的时刻,此间它的故乡。
言语吧,忏悔吧。可经历的事物
史无前例地沉坠而去,因为
没有图像的行为排斥并取代它们。
疮疤下面的行为,疮疤随时会脱落,
一旦动作从内部膨胀,形成另一种阻塞。
我们的心存在于铁锤之间,
就像舌头存在于
牙齿之间,可是它仍然,
仍然在赞美。
向天使赞美尘世吧。而非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能向他炫耀美妙的感觉物;
在宇宙他更能感觉,而你是生手。
因此给他看简单的吧,那一代一代形成的,
活着并属于我们,在手边和眼里。
告诉他事物吧。他会更惊讶地伫立,
像你侧身于罗马的绳匠,或尼罗河的陶匠。
给他看,一个物能够多么幸福,全然无辜
并属于我们,甚至哀怨的痛苦怎样毅然
纯粹化为形象,充当一个物,
或死入一个物——,在彼端极乐地离别琴身。
——这些靠逝去谋生的事物知道
你在颂扬它们;逝者寄拯救于我们,
无以复加的逝者,我们愿意并应该
在不可见的心中将其完全转化,化入——
哦,无限——化入我们!无论我们最终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的期望:在我们心中
不可见地复活?——这不是你的梦想,
一次不可见地存在?大地!不可见!
若非转化,那你急切的托付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我愿。哦,请你相信,
为了赢得我,无需你更多的春天,一个
啊,就一个春天已经盈满血液。
无名的我毅然转向你,从遥远的国度。
从前你总是在理,而你神圣的念头
是亲切的死亡。
看,我活着。靠什么?童年与未来
俱无减损……充盈的存在
源于我心中。
哀歌之十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认识的终端,
向赞许的天使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疑惑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我不曾更虔敬地
承纳你们,难以慰藉的姐妹,不曾
更轻松地投入你们松散的长发。
我们,痛苦之挥霍者. 我们预先
怎样估量它们,关注悲哀的延续,
它们有无尽头。然而,它们却是
我们历冬的树叶,我们深绿的意蕴,
隐密年岁的时间之一,岂止时间,
乃是地点,垦殖地,宿营地,土地,栖居。
诚然,呜呼,苦难之城的巷道何其陌生,
在喧嚣制造的虚假的寂静中,铸件——
出自虚空之铸模,大肆炫耀:镀金的噪音,
爆响的墓碑。哦,一位隐身的天使
大概暗中践踏着他们安魂的集市,
他们打烊的教堂(与集市比邻);
洁净,紧闭,扫兴,像礼拜天的邮局。
可是外面,市场的边缘蜿蜒而去。
自由之晃荡!功利的猎手和骗子!
形象的靶场赌乔妆的运气,
目标巡回穿梭,一旦好枪手命中,
铁皮小丑应声而出。喝采加幸运
令他留连忘返;因为无奇不有的店铺
招徕顾客,鼓乐齐鸣。成人则另有
稀奇可瞧,金钱怎样繁衍,解剖学,
不只为了消遣:金钱之生殖器,
一切,全部,过程——,这堂课让人
受益非浅……
……哦,但就在市场之外,
在最后的木板后面,板上贴着“不死”广告,
那种苦涩的啤酒,饮者咀嚼新鲜的闲聊,
凡以此佐酒,苦酒似乎甘甜可口……
就在木板背面,就在那后面,才是真。
儿童游戏,恋人相依相偎,——僻静,
真诚,贫瘠的草丛,狗群拥有自然。
那个年轻人向前走去,身不由己;他或许
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幽怨……他随她
走进草地。她说:很远。我们住在
那外边……在哪里?年轻人跟随她。
她的姿势令他激动。肩膀,脖颈——,
她可能出身显贵。可他丢下她,转身,
挥手……有何意义?她是一个幽怨。
唯有年轻的死者爱她并追随她,
他们刚刚进入永恒的镇静,
弃绝之状态。
她期待姑娘,同她们交朋友。悄悄展示
身上的装饰. 精致的忍耐面纱,
苦难之珠。——她对年轻小伙子
沉默。
可是在山谷,她们居住的地方,年轻人
若有疑问,一个年老的幽怨则会关照:
我们幽怨,她说,曾经是一个大族。
先辈在那边大山开采矿石;在人间
你有时发现一块磨光的原始苦难,
或凝固成渣的愤怒,出自古老的火山。
是的,那是它们的发祥地。我们曾很富有。——
她领他飘然穿过广阔的幽怨之境,
让他看神庙的巨柱,或那些城堡的废墟,
幽怨的诸侯曾经从那里统治全国,
睿智贤明。让他看高大的眼泪树,
忧郁盛开的田野(在生者看来,
忧郁不过是柔嫩的树叶);让他看
悲哀之动物,正觅食青草,——偶尔
一只鸟惊起,平缓飞过他们的仰望,
远远勾勒出孤独嘶鸣的文字图像。——
傍晚,她带他去幽怨族的祖坟,
拜谒女巫和先知。若黑夜降临,
他们的脚步愈加轻悄,俄顷,
守护万物的墓碑随月光升起。
酷似尼罗河畔的斯芬克斯,
它睥睨一切——:隐密幽室的
面孔。
他们震惊,加冕的头颅沉默,
已将人面永远放上
星辰的天平。
他的目光看不清人面,在初死之中
他眩晕。但她的凝视
令猫头鹰惊悸,从王冠之后飞起。
它缓缓飘下,翅膀滑过面颊,
那种最成熟的圆满,
于是在翻开的书页上
柔软地描出不可描绘的轮廓,
描入死者新异的听觉。
更高,星星。新星。苦难国度的星星。
幽怨缓缓叫它们的名字:这里,
看:骑士,权杖,那更圆全的星座
她们称它:果环。尔后,再远些,趋近极点:
摇篮;路;燃烧的书;玩偶;窗。
可是在南天,纯净,犹如在赐福的手心,
清晰闪耀的“M” ,指母亲……
但死者必须前行,年老的幽怨
默默引他到深谷之前,
月光映着波光:
欢乐泉。她这样称它,
含着敬畏,说:在人间
它是一条宽广的大河。——
他们伫立山脚。
这时她拥抱他,恸哭。
他独自远去,隐入原始苦难之群山。
绝无跫音从无声的命运传出。
但无限的死者似已唤醒我们,一种暗示,
看吧,他们也许指着空空榛子
那悬垂的柔荑花序,或者
晓以雨丝,在春季飘落幽暗的大地。——
而我们,只惦念上升的幸福,
怎能不为之感动,
几乎深心震憾,
当着幸福物沉坠。
相关阅读
里尔克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年12月4日-1926年12月29日)是一位重要的德语诗人,除了创作德语诗歌外还撰写小说、剧本以及一些杂文和法语诗歌,其书信集也是里尔克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19世纪末的诗歌裁体和风格以及欧洲颓废派文学都有深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