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爾剋《時間之書》方思譯
裏爾剋 方思 星期一詩社 2019-07-08

序
自從我開始介紹裏爾剋,這位被譽為德文詩中自歌德以來最重要的詩人,自從我開始以文章與翻譯(詩與信札)介紹裏爾剋給我國讀者,迄今已逾六個整年。《時間之書》(DasStuden-Buch)內的詩之譯介,則始於民國四十四年六月。那時,《時間之書》卻直至去年晚秋方纔試譯。我的心靈已恢復其微妙的均衡,可以感知一葉之落與一羽之重而仍保持其寧澄平靜,似乎我正步入一個新的收穫與豐美的果實的時季。以此歡欣遂油然從我的內心流出,如乳色的溫泉。
創造恆為一種愉樂,處於人生的中點,我以一嚮從事於創造工作為慰,亦以繼續從事於創造工作為勉。有人說人生如攀越山嶺,中點即在頂峰,往後即為下落之路。我卻視人生為長遠的徵途,嚮前愈邁進一步,地平綫的遼闊即愈展示於我眼前。人生的中點就是一個新的起點,再出發,不斷嚮上,往前徵服更廣的空間。
我對裏爾剋的專一的欣賞,體驗與研究,以及加以譯介,給與我不少溢出。茨威格,又一位奧國作傢,說過:“而若進入,我被請對一位已然對他自己的道路未曾確定的年輕作傢給與忠告,我會試圖勸服他首先為某些較偉大的藝術作品服務,或用描述的方式,或取翻譯的方法。在所有這種自我犧牲的服務中,對於一位初學者有比較在創作中更多的安全,而凡以一種專一的精神所完成的事物,决不會是徒勞的。”
裏爾剋所給與的是深度以及平衡,對所處理的種種加以約製,獲緻微妙的定勻。裏爾剋教人建築,不是宮殿,不是摩天大樓,而是精緻的別墅,其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寸地基,都是最佳最優美的工作。為了獲緻如此卓越的藝術,裏爾剋學會了無比的忍耐。他亦有所師承,他效法羅丹,偉大的雕刻傢。一九零四年五月十二日裏爾剋寫給路•安特蘭亞莎洛美的信中說:
藝術是一漫長的終身道途,而當我想及我迄今所以成就的是何等微小與發育不全的,此成就之(好似一手寬的半耕的田地)不能維持我,遂非可驚之事。”計畫不會結果,過早播種的𠔌不會茁長。但忍耐與工作是真實的而在任何時刻可以轉變成面包。‘必須恆在工作,’羅丹告訴我,……不斷工作而信任它,就是它,這是我從他的偉大的而且以偉大的方式顯示人看的榜樣所正學得的,就同我正從他學得忍耐……
且看詩人自己如此說及他的作品:
“啊,那些在年青時寫的詩不值得什麽。應當終生(可能的話,悠久的一生)等待,而且聚焦甜蜜與光,於是最後他可能寫下十行好詩。因為詩不是,如人們所想象的,僅乎感情而已(這些來得足夠迅速);它是種種體驗。要寫下一行詩,應當見許多城市,人們,以及事物;他必須學的道路……通至久已先見的別離的……通至孩提時代的……通至雙親的……通至海上的日子的……通至旅途的夜晚的……而必須有血多愛情之夜的回憶,沒有二夜是相似的……以及産褥中的婦人的哭喊的回憶……必須曾在瀕死着的身旁坐過,必須曾坐在已死者的身旁,在一間有着開啓的窗戶的屋子中……但僅乎有着回憶仍是不夠的。必須能忘記他們而有大大的忍耐,直至它們復又來臨……而當它們成為我們體內的血液,以及顧瞥與姿態……於是第一次在一個稀有的時刻,一首詩的第一個字會升起來而且出來……”
裏爾剋為了專一,在從事創作時常喜連日獨處,從或一犬都不欲其在身旁。瓦萊裏拜訪裏爾剋於姆楚特(Muzot)之古塔以後,為其極端的岑寂所驚,寫信給裏爾剋說:
“我認為這種與世隔絶為幾乎不可能的;在如此密切與寂靜相親近中,無盡的鼕季……親愛的裏爾剋,你對我看來似乎閉鎖於純粹的時間中,而我為你恐懼那一種太千篇一律的生活所有的透明,這種生活讓死亡太明顯地照耀外表相同的一個個日子的序列。”
靈感來時裏爾剋即一揮而就,一係列的詩於短期內寫成。在此以前則為無比的忍耐與等待。這種循環成為裏爾剋寫作的特色。《時間之書》分三部:一、《僧侶生活之書》,作於一八九九年九月二十日與十月十四日之間,正當他第一次去俄國歸來不久,在許瑪根道夫寫成;二、《朝聖之書》,作於一九零一年九月十五日至廿五日,係於他與路•安特蘭亞莎洛美在柏林逗留,第二場去俄國,回歸許瑪根道夫,以及於一九零一年春與剋萊拉•凡斯霍夫,羅丹的學生,結婚之後,在凡斯透凡特寫成;三、《貧與死之書》作於一九零三年四月十三日與二十日之間,彼時他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去過巴黎,結識了羅丹,並避居於維亞雷喬,該第三部即於此意大利中部的城市寫成。
一九一一年春裏爾剋答復一位女學生問及《時間之書》的源始,他在巴黎寫下:
“……我正忙於其它事務。於是,在清晨醒來,或在夜晚當你能聽見寂靜的時候,在我心內即升起——過去有時亦如此——從我自身出來的字語,似乎就是,祈禱,倘若你願意如此相稱的話,就是祈禱——至少我以為它們是祈禱,……”
裏爾剋在好幾封給友人的心中都提及這些祈禱。《時間之書》,衹當視為一些列的對神的訴告,方纔具有確切的意義。對於一位於此詩集中發現無窮意義的人,固然如此;而對於一位本無所覺於此詩集的意義的人,這就是賦予意義的綫索。在這些詩中,裏爾剋被目為一位神的尋求者。他的神被人視為實係藝術傢的神,人類心靈的創造。以“你,神啊我的緊鄰”開始的一詩,以及,尤其,以“你將如何,神啊,當我逝去?”開始的一詩,即可證之。但我卻認為這裏所表現的神與基督教的實不衝突。約翰福音第十五章第五、六節:“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裏面的,我也常在他裏面,這人就多結果子;因為離了我,你們就不能做什麽。”而若沒有枝子,葡萄樹即無從發揚其生命。神是身軀,則我們為其肢體。沒有身軀肢體自將幹萎;而依藉肢體,方能工作。裏爾剋的這些詩,表現詩人之於神密切相邇,攜手同工,亦表現了詩人對人之尊嚴與責任心的自覺。
你將如何,神啊,當我逝去?
當我,你的水壺,碎成片片?
當我你的飲料,成為腐臭或已幹竭?
我是你的衣,你所從事的行業
你失卻你的意義,倘若將我失卻。
…………
你將如何呢,神?我在焦急。
裏爾剋另外有詩全為贊美神而作,以“啊,告訴我們詩人,你做什麽?——我贊美。”為第一行而開始,而以“因為我贊美。”為終結。正如任何信神的人一樣,詩人贊美神。感恩的心,是真正的愛的開始。
據我所讀的看來,裏爾剋的宗教詩(倘若可如此稱呼的話),實超弗朗西斯•湯姆普森與霍普金斯而上之。有所信的人,固然可充分瞭解、體驗;而一般讀者,亦自為他的思想的深沉感受的真切與多面的敏銳,亦自為他的特色獨具的聲音所感動。
怎樣時間俯身嚮我啊
將我觸及
以清澈的,金屬性的拍擊!
讀者的感覺真是戰慄着,被觸及這清澈的,金屬性的拍擊!
然而這種題材在中國詩中,似為新的對象。實則觀念與信仰,皆與情感密不可分。一位真正的詩人的感性,必然如此。而詩為全人格的表現則觀念、信仰與情感皆有所流露,自不足奇。再,我們亦常對觀念或信仰有所動於情感。觀念與信仰的字語又可作為譬喻之一種,有時與意象的運用實異麯而同工。詩的領域之推廣,於此有甚大關係。
“挖出我的雙眼,而我依然能見你”,以這一行開始的有名的詩在作為《時間之書》的一首看來自是對神的尋求之有力表現,但此詩本為路•安特蘭亞莎洛美而寫。一首詩本身即是一個存在,故其意義多端,亦因讀者而異。但對一是所有的種種感應,宜受支持整個詩的結構的意義間架所控製與限製。意義使情緒獲得確切的面貌。意義間架自涉及一詩中各部分之含義與相互關係的審查,而此意義間架對瞭解一首詩之情緒的結構乃為必要。除非讀者知道一首詩是關於什麽的,他若受感動即屬無所為而感動,浮泛而且空洞,不瞭解此,則沒有具有含義的感情,而一詩之意義多端的說法亦即不再合適。
裏爾剋的詩以難懂著稱。其標點使用甚為特別,與一般用法有殊。(今譯時盡量依循原詩之標點,間有變更,行內之標點尤然。)裏爾剋的詩之難懂,可自《新詩集:第二部》句子譯成意思恰正相反!他的詩之所以難懂,有時與其所用譬喻,以及所用譬喻間常有所省略有關。他又常於一詩中運用好幾個譬喻,其意義所取之方向各別,或且似為矛盾。於是我們眼前跳動着形形色色的譬喻,各自放射異彩,我們遂目為之眩。他在一詩中藉僧侶之口對神祈禱:“你們行走似許多閃光的鹿,而我是黑暗,而我是森林。”他感覺在他身中經過,就如群鹿躍過森林之黑暗。下一首詩中他又說,“因為什麽是教堂與修院,當它們浮現而且升起,它們衹是竪琴,音調曼妙的慰安者,而已半為濟度的人們之雙手在國王與童女之前撥動它們。”這首詩是晨禱,故森林顯然呈現其棵棵樹幹:樹幹對於閃光的鹿就如竪琴的弦對於樂音,就如升起的教堂與修院對於祈禱的衆手。但他的長處之一即在於其譬喻。它們决非托在後面的像尾巴,又非勉強湊上已使詩“美”的,像雪萊在《雲雀頌》一詩中所為。裏爾剋的譬喻使人目為之眩,然一加註視,即見其閃耀真正的光彩,確切而妥適。
我未將《時間之書》全譯,亦以因此不能將一些至美的詩介紹於國人為憾。(容有機會當在續譯。)翻譯時得到區女士的英譯之助極大。譯裏爾剋須對文字有極大的把握。我以無此把握而自愧。因此對好幾位友人常有所請益。打擾了他們,我深以為歉,而承他們不吝指教,則我永遠銘感的。原詩於以“而畢竟,雖然每人勉圖從自己掙脫”開始的一詩中,於第四行之“ALLESLEBENWIRDGELEBT”,又於以“你决不會憂懼,神啊”開始的一詩中,於第四行之“MEN”,第五行之“WOLLEN”,與第廿九行之“HABEN”,每一字母均用小的大寫字體,翻譯中即用黑體字排印。我譯的時候,押韻全依原詩的模式。(其實譯詩首重節奏,即使依了原詩的模式押韻,所押之韻與原詩中的自不相同,給予讀者的感受亦自有殊異。)因此更增加翻譯的睏難。一時之譯,速則一小時有餘,緩則三、四小時以上,且以後常一改再改以致三改。試譯而遭遇極大阻礙,似乎無法剋服時,心中真有絶望的感覺,但僅僅一剎那而已;憑藉自信,終究覓得解决之道。而想及麥金塔爾亦常失望於裏爾剋詩中的文字,心中的負擔遂决輕減。而每當我發現此翻譯工作真是堅决萬分,每當我見到因此而來的種種麻煩,每當我念及此種工作沒有分文金錢的報酬,我感謝神:我所從事的是詩,而非其他;因為詩是最佳的訓練,使人忍受寂寞,默默無聞,甚或誤解,而作為藝術,對人苛求最多。
布根女士說,裏爾剋的詩“是精神,現代的精神所發出的呼喊,此精神終於發現一條超越當代的現實世界所隱藏的焦慮無望之路。以之迎受這些詩的熱誠,在一個當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普遍為人接受的十年間(指三十年代),足夠證明精神方面興趣的一切痕跡猶未自現代的意識中擦抹淨盡。”倘若拙譯(其實僅乎原詩的蒼白的面影而已)能助人們在精神上有所覺醒,那麽我的工作即非沒有任何報酬的了。
戊戌二月長沙方思記於臺北
目次
怎樣時間俯身嚮我啊
你,神啊我的緊鄰,倘若我驚動你
倘若衹要一度有這樣完全的靜寂
我從你的話語讀到它
我在着哪,你焦慮者啊,難道你未聽見我
我的生命並非這險陡的時間
倘若我在某處生長
在所有這些事物內我找到你
我們都是工人:學徒,夥計,工場主人
你將如何,神啊,當我逝去?
你所說的第一個字是:光
光在你的樹頂開喧
挖出我的雙眼,而我依然能見你;
而畢竟,雖然每個人勉圖從自己掙脫
你是未來,那偉大的晨曦
世間的諸王已屆老年
一切又成為偉大與有力
現在紅色的伏牛花已經成熟
你决不會憂懼,神啊,他們說:“我的”
I
怎樣時間俯身嚮我啊
將我觸及
以清澈的,金屬性的拍擊:
我的感覺戰慄着。我感覺自己的力——
這有所形成的一日我將它握緊。
沒有事物是完全的,直到我感知了它,
而這以前則是等待,寂靜無聲的,未得完成的。
我的視景已經成熟:就如一個新娘
輕柔地走來那事物,他的意志欲之出現的。
沒有事物會嫌太小,但我的情愛
會畫它於一個金色的背景,而且畫得大大
而我珍貴它,不知所見靈魂為誰,
釋放了,這靈魂也許會有所展示,表達……
II
你,神啊我的緊鄰,倘若我驚動你
有時在夜裏,以重重的敲擊,——
我如此作,因為我甚少聞你呼吸
而我知道:你是孤獨的在大廳裏。
而倘若你需要一飲,沒有人在那邊,
帶來給你,在黑暗中摸索:
我恆在傾聽。衹要小小的記號,手勢一作。
我即在鄰近。
在我們之間僅僅一座窄墻,
衹是由於機運;因為可能這樣:
從你的或我的嘴唇一聲呼喚——
就使它傾毀倒下
不聞響動,無息無聲。
這墻即由你的諸般形象造成。
而一如名字你的形象將你掩藏。
而一朝我內裏的光照耀,
我內心深處即知道你,藉此知道,
這光輝就侈費於框架之上。
而我的官感,即刻成為癱瘓,
由你處逐放,成為無傢無告。
III
倘若衹要一度有這樣完全的靜寂。
倘若所有那些隨意的,無一定目的的,但見其大概的
倘若那些都默然無聲,以及鄰居的笑音,
而倘若我的感官所造成的鬧喧,
並不擾亂我的守夜——
於是在一千重的思想內我能想出你
甚至想出你的邊際我亦能,
而占有你(衹要一個微笑留存),
給出你,對着啊,萬有衆生
有如給出感謝一聲。
IV
我從你的話語讀到它,
亦從你的手勢的歷史讀到,
你的雙手圈成圓形而且圍繞
正要出現的形象,聰慧而且溫暖。
你大聲的說:生;而你低語:死亡
而你不再反復宣示:存在。
死亡卻尚未來臨,直到出現了暗殺。
於是一條裂縫通過了你完滿的圓圈。
再是通過了一聲呼喚
再是那些聲音散嚮四方,
那些聲音方始組成,
來表達你,
來負載你,
它們是越過深淵的橋梁——
而它們以後所說的,期期出聲,
衹是片段片段
你昔日名字的片段。
V
我在着哪,你焦慮者啊,難道你未聽見我
急着前來認你,以每一急切的感官?
現在我的感情已找到了翅翼,而且,旋回繞轉,
白色的,飛繞着你的面容。
這裏我的精神穿上靜寂之衣服
站在你的面前,——啊!你竟然未見,難道?
在你的眼中難道我的五月的祈禱
未曾生長成熟,猶如在一株樹上?
作夢者,我方是你的夢哪。
但倘若你醒來,我即是你的意志
以及所有光耀的主人
而我生長到一個領域,就如星星高懸而靜寂,
底下伸展着時間之神奇的城。
VI
我的生命並非這險陡的時間,
由此你見我如此匆遽而過。
我是一株樹,站立在我的背景之前。
我衹是所有我許多嘴唇之一
而這一個啊,可寧願啞然閉口。
我是兩個音調間的休止,
它們不相協諧,倘若發聲於同時:
因為死亡之音調會要自己提高——
但在那黑暗的休止
戰慄着,兩個音調歸焉協諧
而這首歌綿延着,保持曼妙。
VII
倘若我在某處生長,
那裏日子更為輕鬆而時間柔美,
我會已為你安排華麗的盛宴,
而我不會這樣的握你在我手掌,
像我有所作為的,恐懼又緊不放開。
那裏我會已鬥膽一試,將你揮霍,
你啊無際無邊的存在。
像一個球
我會已擲你於所有波動的歡樂
我會已將你一擲,讓人抓住你
而你要跌落時候
以高舉的雙手要躍起接你,
你啊事件之事件。
像一支劍
我會已讓你一閃而前。
以金環中最最純金
我會將你的火焰環圈,
而它必將火焰為我圈住,
在最最純白的手上。
我會已將你描繪:不是在墻上,
卻就是繪在天堂本身,從邊上到邊上,
而會已塑造你,就像巨人所作的一樣:
像山,像火燒,像熱風在阿拉伯地方,
從沙漠地帶生長!
或者
可能還是這樣:
我會將你找到一次……
我的友人們是在遠處,
我幾乎不再聽見他們的笑聲回蕩;
而你呢:你已自巢中跌下,
你是一頭雛鳥,腳爪黃黃,眼睛大大
而你使我憂楚。
(我的手對你就嫌大得太多。)
而我從源泉以手指沾起一滴
而傾聽,是否你會渴望它,
而我感覺跳躍你的心與我的心
而都是由於懼怕。
VIII
在所有這些事物內我找到你,
我善待這些事物似一位兄弟;
於小的事物像顆種子你沐於日光,將你自己
而於大的事物你就大大的給予,將你自己。
這就是諸力量的奇妙的表現,
他們作用,就服役於這些事物:
於根際他們生長,萎縮卻在桿莖
而於樹頂升起,就似復活。
IX
我們都是工人:學徒,夥計,工場主人,
你高聲的中央走廊啊,我們建造你。
而有時走來一位嚴肅的旅人,
像一道光輝,激勵我們一百匠人的精神
並且顫抖地對我們表現,一種新的技藝。
我們攀上這搖擺的臺架,
在我們的手中鐵錘重重的搖擺,
直到一個時間吻了我們的額上,
閃光的,好似凡事知道一樣
這時間來自你就像風來自大海。
於是衆多的鐵錘聲響,
而在山間一聲又一聲回蕩。
衹當天色已暮我們方將你擱放
而你將有的輪廓漸漸於我們心中現象。
神啊,你真偉大。
X
你將如何,神啊,當我逝去?
當我,你的水壺,碎成片片?
當我,你的飲料,成為腐臭或已幹竭?
我是你的衣,你所從事的行業,
你失卻你的意義,倘若將我失卻。
沒有了我你即無傢
你即失去對我的歡迎,親密而且溫暖。
我是你的草鞋:你的雙足疲倦
將因缺我而赤足流浪。
你巨大的外衣將落下。
看着我倚枕的面頰,暖暖的,你的顧瞥
驚恐之餘,將會尋覓,
那種安慰,我所一度提供的——
躺下,就如日落的瑰麗褪色
在異國的岩石之冷冷的圍裙之上。
你將如何呢,神?我在焦急。
XI
你所說的第一個字是:光:
時間就這樣開始。於是你久久靜默。
你第二個字是人,令人驚嚇
(在它的聲音內我們依舊黯黑)
而你的面容又在默想。
但聽你第三個字,我不欲望。
我常於夜間祈禱:作個啞子罷,
範圍於手勢,靜靜成長
而精神於夢中將之推嚮前方,
讓他將靜默的沉重的總數啊
寫於額上以及山上。
你成為躲避憤怒的庇護所罷,
憤怒驅趕了那不可言說的。
在樂園內夜降臨了:
你成為帶着號角的守護者罷,而人們衹是說,它會吹過呢。
XII
光在你的樹頂鬧喧
而所有事物遂成為多彩而虛華,
衹當白晝逝去,他們纔尋覓得你。
昏黃的朦朧,空間的柔和,
置一千衹手在一千個頭頂之上,
於是那奇妙的於茲成為敬虔。
你會把握這個世界,這樣而不取他途
以這溫柔的態姿。
從天空你倚身將大地握執
而在你外套的摺疊下將它觸撫。
你有如此溫柔的一種存在樣式。
而那些人們,呼你以響亮的名字,
已忘記你就在鄰旁。
從你的手,高攀似山,
升起你無言的力量,前額陰暗,
給律則與我們的官感。
XIII
挖出我的雙眼,而我依然能看見你;
打聾我的耳朵,而我依然能聽到你;
而即使一足也無我能走來嚮你;
沒有口舌,我能將你召喚隨意。
切斷我的雙臂,我將把你抱住
以我的心抱住你猶如以我的手,
停止我的心跳,我的頭腦將躍動,同樣真實;
而若你將我這頭腦焚燒,
於是在我的血流之上我依然將支持你。
XIV
而畢竟,雖然每人勉圖從自己掙脫
像從恨他且囚他的獄監,——
在世間有一大大的神奇:
我覺得:一切生命都被活過。
那麽誰活過它呢?是那些事物
站在那裏,像未奏出的樂句
在昏暮就如藏在竪琴之中?
是那些風,自水上吹動,
是那些枝條,彼此示意,
是那些花,編織香氣,
是那些長長的遲暮的徑路?
是那些溫暖的獸,來回走動,
是那些鳥,奇怪地振翅飛行?
那麽誰活過它呢?神啊,你活過它嗎?這生命?
XV
你是未來,那偉大的晨曦
升於永恆之平原之上。
你是驅走時間之夜的一聲雞唱,
是露,是早禱,是童貞的女郎,
是陌生人,是母親,而且是死。
你是長變的形相,
由命運中升起,恆是孤獨地,
不背歡呼的,亦不為哀悼的
而且不可描說的,像蠻野的森林一樣。
你是事物之深在的本質,隱藏
它的實在之秘密
而對其他則恆為不同的表顯:
對船為岸而對陸地為船。
VXI
世間的諸王已屆老年
而將沒有後嗣。
他們的兒子夭亡,在孩提之時,
而他們的女兒放棄
脆弱的王冠,讓諸強力。
暴民碎王冠為片片黃金,
所謂世界的主人,投合時機
在火中將之鍛冶,不懷好意;
但幸運並不與俱。
礦石病於懷鄉。而切望
離棄造幣廠與轉輪,
它們給它如此細小的一種生活。
而從工廠與錢箱
它要回歸礦層
在廣開着的山中,
又一次它將之閉藏。
XVII
一切將又成為偉大與有力,
陸地將平坦而水將皺褶,
樹將高大而墻將非常矮小;
以及在𠔌間,將成為強壯與多形態的,
一個牧人與農夫的民族。
沒有教堂,將神擁抱
好像一個亡命之徒,然後對他哀悼
好像一頭被捕的受傷的動物,——
一切屋宇對所有的叩門都殷勤開放,
而將有一種無限的犧牲之感
在所有的人事之上,以及在你,以及在我。
沒有對來世的等待,亦沒有對來世窺視,
衹有渴望,渴望甚至不對死亡褻瀆
而我們,為之服役,熟嫻世俗之事,
它的手啊,對我們即無陌生的感覺。
XVIII
現在紅色的伏牛花已經成熟,
老去的紫菀在床上微弱地呼吸。
現在不富裕的人,當夏季逝去,
將永遠等待,不會有真正的自我。
一個人現在不能閉眼,
確知一個完全的視景在他內心
等待,知道夜晚開始道來,
在他的黑暗中遂將上升:——
他是過去了的,就像一個人已經老邁。
再沒有事物來到他,再沒有日子來臨他,
對他發生的事,都對他說謊;
甚至你,我的神啊。面對你像一塊岩石一樣,
拖曳他,日復一日,沉到深淵。
XIX
你决不會憂懼,神啊。他們說:“我的”
對凡有耐心的世間萬有。
他們就如那風,輕撫枝條的
而說:我的樹。
他們幾不察顧,
如何萬有灼熱發光,凡他們的手所抓執的,——
如此則他們不能握住
即使僅僅邊緣,而不被灼傷。
他們說“我的”,就如有時人會樂於
稱王子為他的朋友當他與鄉人言談,
當時這王子既是如此崇高而——遙遙遠去。
他們稱陌生的墻為“我的”,而猶全然
不知誰是此屋之主。
他們說“我的”而要求占有,
雖然每一事物都閉起自己,當他們近身,
也許一位江湖醫生
會就這樣的稱太陽與閃電為他之所有。
這樣他們說:我的生命,我的妻子,
我的小孩,我的狗,而其實明知,
這一切:生命,妻子與小孩與狗
乃陌生的形像,他們伸展雙手
盲目摸索所必然碰到。
這真理確然衹有偉大人物知曉,
他們切盼有對眼睛。而其餘的人哪
不願聽見它,他們的貧苦的流浪
不與任何事物結成聯鎖,
他們為他們之所有驅出,
不為他們一己的私産承認,啊,
不能占有他們的妻子就如不能占有花,
其生命與我們的全都不同。
神啊,不要失卻平衡而墜落。
即使愛你而且在黑暗之中
知悉你面容的人,當他似一支光顫動
在你的呼吸之間,——他不能將你占有。
而若夜間有人將你抓執,
使你遂必進入他的祈禱而不浪遊:
你是賓客,
來了,但决不長留。
誰能握住你呢,神?因為你是你自己的,
不為任何主人的手所幹擾,
就如尚未釀熟的酒似的,
恆愈來愈為甘醇,全屬於它自己,自有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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