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爾施塔姆詩30首-劉文飛譯
曼德爾施塔姆 星期一詩社 2019-07-20
奧西普·艾米裏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Осип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是俄羅斯白銀時代(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著名詩人、散文傢、詩歌理論傢。他從很早便顯露出詩歌才華,曾積極參與以詩人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的丈夫)為發起人的“阿剋梅”派運動,並成為其重要詩人之一。
他早期的作品受法國象徵主義影響,後轉嚮新古典主義,並漸漸形成自己詩歌特有的風格:形式嚴謹,格律嚴整,優雅的古典韻味中充滿了濃厚的歷史文明氣息和深刻的道德意識,並具有強烈的悲劇意味。因此,詩評傢把他的詩稱為“詩中的詩”。詩人一生命運坎坷,長期失業,居無定所,在三十年代創作高峰時,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兩次被捕,長年流放,多次自殺未遂,1937年12月27日死於遠東符拉迪沃斯托剋的集中營,並至今不知葬於何處。
他的作品曾被長期封殺,直到最近二三十年纔重又引起文學界的重視,文集和詩集由多個出版社再版,並譯介到國外,漸為世界詩歌界關註。生前曾出版詩集《石頭》、《哀歌》、《詩選》,散文集《埃及郵票》,文論集《詞與文化》等。
20年代,曼德爾施塔姆的創作進入高峰期。曼德爾施塔姆專心研究語言和文化史的同時他出版了詩集《哀歌》、《第二本書》和《詩選》等。散文集《埃及郵票》、《時間之喧囂》也是在這個階段完成並出版的。此外,他還寫了大量的文論和詩論,後將部分文章結集為《論詩》出版。曼德爾施塔姆創造的纍纍碩果為他贏得了阿剋梅派詩歌“第一小提琴手”的稱號。不過,藝術上的成就並不曾改善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十月革命後的政治運動使詩人脫離了常軌。他不加入任何政治派別或集團,卻在各種出版物上發表作品,包括布爾什維剋的雜志和社會民主黨的刊物。國內戰爭期間,他輾轉於基輔、剋裏米亞、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間,不為新政權所需要,也沒有棲身之所。過着居無定所的生活。曼德爾施塔姆曾說過,他天生不該坐牢,但“天生不該坐牢”的他似乎一直襬脫不了牢獄之災。在多舛的一生中,他不僅蹲過白軍的監獄,也蹲過孟什維剋的監獄,還蹲過布爾什維剋的監獄。
曼德爾施塔姆感到自己是“時代的孤兒”,“整個聯盟找不到自己的傢”。1933年他寫了一首《我們生活着,卻飄忽無國》的詩,此詩的諷刺矛頭直指斯大林,對他的獨裁統治進行了無情地揭露。也正由於此類政治詩成了統治者對他治罪、逮捕、流放的根源。1934年5月,曼德爾施塔姆被拘禁,罪名是“鼓動反蘇罪”。幸虧有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剋等朋友的斡旋和營救,詩人被從輕發落,判處流放沃羅涅日三年。在此期間他創作了著名的《沃羅涅日筆記》。
但從此,厄運便一直籠罩着這位詩人。1938年5月,解除流放不久的他,再次被內務部人員秘密逮捕,隨後被判决流放到蘇聯遠東的海參崴。數月以後,他在流放地神秘地死去,死因迄今不詳。當時,關於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死亡,官方沒有發表任何消息,衹是在流亡國外的朋友中間舉行過一些小型的悼念活動。
曼德爾施塔姆死後留下大量作品,誠如他自己所說,他的詩是他“最後的武器”。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這一代人的悲劇,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曼德爾施塔姆站在世界文化的立場上,和全面專製和喪失理智的時代對立。詩人相信,世界文化的人道主義傳統最終要勝利。
林中雪地的寂靜中
林中雪地的寂靜中
回響着你腳步的音樂聲。
就象緩緩飄移的幽靈,
你在鼕日的嚴寒中來臨,
隆鼕象暗夜一樣,
將穗狀的雪串挂在樹上。
棲息在樹枝上的渡鴉,
一生見過許多事情。
而那翻捲的浪花
漸漸在夢中成形,
它富有靈感而又忘我,
正要打碎剛剛凍結的薄冰。
在寂靜中心靈已經成熟,
這薄冰來自我的心靈。
1908-1909
像是雪地上黑色的天使
緻安娜·阿赫馬托娃
像是雪地上黑色的天使,
你今天出現在我的面前,
而我無法隱瞞實情,
你身上確有神的印記。
那是一種奇異的印記,
仿佛就是上天的賜予,
仿佛,你肩負着使命,
在教堂的神龕中站立。
但願你的面頰上
不要涌來洶涌的血液,
願豪華的大理石映襯出
你的衣衫全部的透明,
最溫柔肉體全部的赤裸,
但月別是羞紅的面頰
1910年
我習慣用心靈去猜測
我習慣用心靈去猜測
樹葉那同情的絮語,
我在陰暗的花紋間
閱讀溫順心靈的詞句。
誠實的清晰的思想——
透明的嚴密的組織體……
銳利的葉片已數清,
快停止語言的遊戲。
你闊葉林的喧囂……
那陰暗的語言之樹,
那失明的思想之樹,
正躍嚮哪道光照的高空?
赫爾辛基,1910年5月
像是意外的雲朵之暗影
像是意外的雲朵之暗影,
翩翩飛來大海的女客人,
她一掠而過,絮語着,
在羞怯的岸邊發出的低聲。
巨大的帆滿鼓着飛馳;
疲憊而又蒼白的波浪
跳嚮一旁,它不敢
再一次撞在海岸上;
小船,波浪在沙沙作響,
像是落葉的絮語……
1910年
微薄的光綫以冷漠的方式
微薄的光綫以冷漠的方式,
在潮濕的森林中播種光芒
像是揣着一隻灰色鳥兒,
我緩慢地將憂傷揣在心上。
我能這負傷的鳥兒怎樣?
大地沉默了,已經死亡。
有人已摘下了大鐘,
在那雲霧繚繞的鐘樓上,
衹有那已淪為為孤兒的,
且聾啞的高空在呆立,
像是一座白色的空塔,
那兒衹有濃霧和靜謐。
因溫柔而深邃的清晨,
似夢非夢,半睡半醒,
尚未得到滿足的昏迷,
沉思那迷蒙的昏迷,
沉思那迷蒙的呼應……
1911年
不是月亮,而是明亮的刻度盤
不是月亮,而是明亮的刻度盤
在把我照耀,我犯了什麽錯,
我威嚇在察覺微弱星辰的乳白?
我討厭巴丘什科夫①的傲慢:
有人在這裏問他“幾點了”
他卻嚮好奇者道是“永恆”。
1912年
①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國詩人。
賭場
我不是預支歡樂的崇拜者,
有時,自然就是灰暗的斑點。
在淡淡的醉意中,我註定
要將貧乏生活的色彩體驗。
風在戲耍着蓬亂的烏雲,
鐵錨躺臥在大海的底部,
沒有氣息的靈魂懸挂在
該死的深淵上,像塊麻布。
但是我愛沙丘上的賭場,
愛迷蒙的窗外開闊的風景
和揉皺的臺布上纖細的光;
置身於碧緑海水的環繞,
當水晶杯中的酒像玫瑰一樣,
我愛緊盯着海鷗的飛翔!
1912年
老人
天已經亮了,海妖
在清晨七點的歌唱。
與魏爾蘭①相象的老人,
如今到了你的時光!
眼中是狡猾或幼稚的
一點緑色的火星,
脖子上紮着一塊
土耳其的花頭巾。
他在咒駡神,吐出些
不連貫的話語;
他想做一番懺悔,
卻首先要犯罪。
一位絶望的工人,
或傷心的揮霍者,
被嵌入黑夜的眼睛,
像虹一樣泛着色彩。
這樣,打量着周六
他在緩慢地行走,
當歡樂的災難在張望,
從每個門檻下探頭;
而傢中,嚴厲的妻子,
憤怒得臉色蒼白,
她正用飛快的咒駡,
將醉酒的蘇格拉底迎接!
1913年
①:魏爾蘭(1844-1896),法國詩人。
彼得堡詩行
緻尼·古米廖夫
座座黃顔色政府大廈的上方,
一場渾濁的風雪在久久飄蕩,
有位法學家再次坐上雪橇,
擡手裹了裹大衣,大模大樣。
艘艘艦船在越鼕。陽光下,
閃爍着船艙那厚厚的窗玻璃。
俄羅斯,它奇異而又龐大,
像船塢中的戰艦沉重地喘息。
涅瓦河畔,是半個世界的使館,
是海軍部,是陽光,是靜謐!
而國傢那堅硬的紫紅色長袍,
就像苦行僧那寒酸的外衣。
北方的假紳士負擔很沉重,
這便是奧涅金那古老的憂傷;
參政院廣場上,是層層積雪,
是篝火的煙霧和刺刀的寒光……
小船蕩起了水花,一群海鷗
在造訪堆放麻繩的庫房貨場,
那兒衹有幾個男人走來走去,
高身吆喝着出售面包和蜜糖。
一連串的馬達飛馳進霧靄,
這位自尊而又卑謙的路人,
怪人葉夫蓋尼,恥於貧窮,
在吸着油煙,在詛咒命運!
1913年
自然就是羅馬……
自然就是羅馬,羅馬反映着自然。
我們看到羅馬公民力量的諸多形象,
在透明的空氣中,像在藍色的冰窩,
像在田野的廣場,像在樹林的柱廊。
自然就是羅馬,仿佛,再一次地,
我們在毫無緣由地將上帝驚動:
為了預測戰爭,有犧牲品的內臟,
為了沉默有魚,為了建設有石頭!
1914年
歐洲
像地中海的蟹或是一隻海星,
最後一塊大陸被海水拋落。
習慣了寬廣的亞洲和美洲,
環繞歐洲的海洋,正在衰弱。
它充滿生機的海岸被割裂,
半島上的雕像落在半空;
海灣的綫條有些女性化:
比斯開灣①。熱那亞慵懶的弧度。
一片自古屬於徵服者的土地,
歐洲把神聖同盟的破衣穿在身上,
西班牙的專製,意大利的女妖,
而溫柔的波蘭卻沒有國王。
帝王的歐洲!自那個時候,
當梅特涅②把鵝毛筆指嚮破拿巴,
一百年來第一次,在我的眼中,
你那神秘的地圖在不斷地變化!
1914年
①比斯開灣位於大西洋,靠近法國和西班牙海岸。
②梅特涅(1773-1859),奧地利首相,神聖同盟的組織者之一。
白色的天堂裏躺着勇士
白色的天堂裏躺着勇士:
戰爭中一個中年莊稼佬。
灰色的眼中有世界的遼闊:
大俄羅斯強國的容貌。
衹有聖徒們才能這樣
在芳香的棺木中臥躺;
抽出雙手,表示滿意,
享受着自己的榮光和安詳。
難道俄羅斯不是白色的天堂,
難道我們的兒子不歡欣鼓舞?
歡樂吧,戰士,但你別死去:
孫子和重孫們要被拯救!
1914年12月
失眠的癥狀。荷馬。還有滿鼓的風帆
失眠的癥狀。荷馬。還有滿鼓的風帆。
我已將那些艦船的名册讀到了半中:
這長長的群隊,這仙鶴的列車,
它們曾經騰升在古代希臘的上空。
就像楔形的鶴陣嵌入異鄉的疆界,
皇帝們的腦袋頂着一朵神聖的浪花,
你們遊嚮何方?希臘的男子漢們,
若是沒有海倫,你們幹嗎要特洛亞?
大海,荷馬,一切都依靠愛的驅動。
我該傾聽誰人?荷馬卻在沉默,
黑色的海洋滔滔不絶,喧囂不止,
它正帶着深重的轟鳴走近床頭。
1915年
*古希臘的主題和形象經常出現在曼德裏施塔姆的詩歌中,在這首詩中,“荷馬”、“艦船”、“黑色的海”、”皇帝”、“鶴”等意象,與海倫、特洛亞的神話故事交織一體,營造出了一種與古希臘哀歌相近的詩歌氛圍。此外,此詩的韻律和節奏在曼德裏施塔姆的詩歌中也是具有典型意義的,曼德裏施塔姆喜愛采用這一六音步詩體,詩行中充滿停頓,能産生出悠長、滯重的閱讀效果,按照布羅茨基的說法,這樣的形式能更好地作用於記憶,是面對時間主題的最佳手法:“這即便不是時間的含義,也至少是時間的形式:如果說時間沒有因此而停止,而它至少也被濃縮了。”(《文明的孩子》)。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
衹有一片荒漠橫貫。
哦,這漫長的遷飛!
七千裏路,一箭之遙。
一群燕子,從水路
正嚮着埃及飛翔,
翅膀不觸及水面,
一連四天懸挂在天上。
1915年
在鋪滿麥稭的雪橇上
在鋪滿麥稭的雪橇上,
不祥的蒲席半遮着身,
從麻雀山到熟悉的小教堂,
我們走遍了巨大的莫斯科城。
在烏格裏奇,孩子們在遊戲,
烤爐中的面包散發着芳香。
沒戴帽子的人在街上疾行,
三衹蠟燭在教堂裏泛着微光。
不是三衹蠟燭,是三次相見,
其中一次是上帝本人的祝福,
沒有第四次,羅馬還很遠,
他從來沒有將羅馬愛過。
雪橇潛入了黑色的坎坷,
歸傢的人們離開了娛樂場地。
瘦削的男人和兇狠的女人,
在大門的旁邊踱來晃去。
鳥群塗黑了潮濕的遠方,
被縛的手臂失去了知覺;
王子被押走,軀體全麻木,
有人點燃了火紅的麥稭。
1916年
*此詩是寫給茨維塔耶娃的,曼德裏施塔姆與茨維塔耶娃很早相識,是彼此珍重的詩友,一次,曼德裏施塔姆去莫斯科看望茨維塔耶娃,茨維塔耶娃領他遊覽了莫斯科城,遊覽之後,曼德裏施塔姆寫了此詩。此詩將歷史與現實重疊,詩的內在容量是很大的,其中寫到了德米特裏王子在烏格裏奇的遇害、阿列剋賽王子被從莫斯科押往彼得堡;詩人還將莫斯科與羅馬重疊,從俄國東正教會關於莫斯科是繼羅馬和拜占庭之後的“第三羅馬”學說中引申出了他關於莫斯科的感受。
我丟了可愛的寶石雕像
“我丟了可愛的寶石雕像,
不知是在涅瓦河邊的何處。
我可惜那漂亮的羅馬女人。”
您對我說,幾乎含着淚珠。
然而,漂亮的格魯吉亞女人,
為何要驚擾神之墓地的遺骸?
又有一小朵蓬鬆的雪花,
已在睫毛的扇子上溶解。
您低低垂下短短的脖子。
沒有雕像和羅馬女人,唉呀!
我可惜的是黝黑的吉諾吉娜,
這涅瓦河畔處女般的羅馬。
1916年
*詩中的“您”為一女性,據說名叫吉諾吉娜·伊裏尼奇娜·塔涅耶娃。
十二月黨人
多神教的議會就是證明,
這些事業沒有逝去!
他抽完煙斗,掩上衣襟,
而身邊的人卻在下棋。
在西伯利亞的密林中,
他將虛榮的夢換成了伐木
和惡毒的唇邊精緻的煙斗,
那唇曾在苦世中將真理道出。
德國的橡樹第一次喧囂,
歐洲在捕獸網中哭泣。
在一座座的凱旋門中,
黑色的四套車揚蹄挺立。
杯中的藍色飲料時而燃燒。
伴着茶炊廣泛的喧囂,
萊茵河的女友在輕聲細語,
她是一把愛自由的吉他。
生機勃勃的聲音還在激動,
在談論公民的甜蜜自由!
但犧牲者不要盲目的天空:
更實在的是勞動和恆久。
一切混亂,無人可與之言,
說天已漸漸顯出寒意來,
一切混亂,衹好甜蜜地重複:
俄羅斯,忘川,羅拉萊。①
1917年
①德國神話傳說中的女妖,常出現在萊茵河的岩石上,以其美貌和歌聲引誘船夫駛舟觸礁。
緻卡珊德拉
我不在花開的瞬間,卡珊德拉,
尋找你的雙唇,尋找你的眼睛,
但在十二月,莊嚴的不眠——
回憶,卻在折磨着我們!
在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
我們愛着,喪失了一切:
一個被民衆的意志所掠奪,
另一個自己掠奪了自己……
但如果,這生活即夢囈之必需,
造船木材林就是高大的房屋,
你就飛翔吧,斷臂的勝利,
你這北方的瘟疫!
在布滿裝甲車的廣場,
我看到這樣一個人,
他正用燃着的木柴嚇唬道:
自由,法律,平等!
親愛的,親愛的卡珊德拉,
你在呻吟,你在燃燒,
一百年前,太陽亞力山大①
為何高懸,將衆人照耀?
什麽時候,在昏亂的都城,
在涅瓦河岸,當西徐亞人歡慶,
在可惡舞會的吵鬧聲中,
有人從那漂亮的頭上扯下頭巾……
1917年12月
*卡珊德拉是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王的女兒,從阿波羅處學會了預言能力。阿赫馬托娃曾在回憶錄中寫道,此詩是寫給她的。
①據阿赫馬托娃稱,指普希金。
憂傷
我學會了離別的學問,
在不戴睡帽的夜的怨訴中。
犍牛在咀嚼,等待在延續,——
城市的警覺之最後一刻鐘,
我崇敬那胸雞之夜的典禮,
當哭泣的眼睛望嚮遠方,
舉起道路之憂傷的重負,
女人的哭泣混淆於繆斯的歌唱。
誰能理解“離別”這個字眼,
什麽樣的分手在把我們等待?
當火光在衛城上燃燒,
胸雞的驚嘆嚮我們預示怎樣的未來?
當犍牛沐浴新生活的霞光,
正在棚裏慵懶地咀嚼,
胸雞,這新生活的代言人,
為何在城墻上拍打翅膀?
我喜歡紡綫的平凡,
梭兒往來,紡錘在鳴響。
看,猶如一枝天鵝的羽毛,
赤腳的傑利婭迎面嚮你飛翔!
哦,我們生活的基礎多麽貧乏,
生活中歡樂的語言多麽蒼白無奇!
一切自古就有,一切又將重複,
衹有相認的瞬間纔讓我們感到甜蜜。
但願如此:一個透明的身影
在純淨的陶盤上臥躺,
像一張攤平的灰鼠皮,
一位姑娘俯身在把蠟燭打量。
不是我們能猜透希臘的混沌,
蠟對於女人,和銅對於男人一樣。
命運已把我們投嚮戰鬥,
而她們占着卜將目睹死亡。
1918年
*《憂傷》原題為拉丁文:Tristia,是曼德裏施塔姆1922年出版的《憂傷集》中的主題詩作。此詩的題名是從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處藉用來的,此時的情緒和意境也很近似於奧維德式的古羅馬哀歌。
水晶的漩渦中是怎樣的峭壁
水晶的漩渦中是怎樣的峭壁!
黃土的群山在為我們求情,
瘋狂的懸崖那帶刺的教堂
懸在空中,那兒有絨毛和寂靜。
先知和帝王們垂直的階梯上,
懸着筒炮,懸着聖靈的要塞,
牧羊犬抖擻的叫聲和兇猛,
牧羊人的皮襖和法官的權杖。
這靜止的大地,與它一起,
我飲着基督教涼涼的山間空氣,
决然的“我信仰”和唱詩者的間歇,
聖徒教會的鑰匙和布衣。
怎樣的綫條才能夠傳達出
加固的天空中崇高音符的水晶,
從吃驚空間中基督教的山上,
走下神賜,像巴勒斯坦的歌聲。
1919年
沉重和嬌柔這對姐妹,同是你們的特徵
沉重和嬌柔這對姐妹,同是你們的特徵。
肺草和黃峰在將沉重的玫瑰吸吮。
一個人在死亡,曬燙的沙地在變涼,
人們在用黑色的擔架將昨日的太陽搬運。
啊,沉重的蜂房和嬌柔的魚網,
重複你的名字比舉起石頭還要艱難!
我在這個世界上衹剩得一樁心事:
金色的心事,即如何擺脫時間的負擔。
我飲着渾濁的空氣像飲深色的水。
玫瑰成為土地,時間被犁鏵耕翻。
沉重的嬌柔的玫瑰置身緩慢的漩渦,
玫瑰的沉重和嬌柔編織出雙重的花環。
1920年3月,科剋捷別裏①
①科剋捷別裏在剋裏米亞,俄國詩人沃羅申(1877—1932)曾在此地購得一處住宅,並於國內戰爭時期同時在此平等地接待來自紅、白兩個敵對陣營的文學家和藝術傢,“科剋捷別裏的宅子”一時被視為一方藝術的淨土、詩歌的福地。
威尼斯那陰鬱、枉然的生活
威尼斯那陰鬱、枉然的生活,
對我卻有着明朗的意義。
瞧它正帶着冷漠的微笑,
望着蔚藍的陳舊的窗玻璃。
皮膚的輕微氣息。藍色紋理。
白色的積雪。緑色的織錦。
所有人都被裝進柏木轎子,
雨衣中露出了溫暖的夢人。
蠟燭在籃子裏燃燒,燃燒,
似有一隻鴿子嚮方舟飛翔。
在戲院,在狂歡的集會,
有一個人正在死亡。
因為無法擺脫愛情和恐懼:
火星的光環比鉑還要沉重!
懸挂黑色天鵝絨的斷頭臺
和一張漂亮的面孔。
在柏木製成的鏡框中,
威尼斯,你的服飾太沉重。
你的空氣是多棱的。臥室裏,
蔚藍陳舊窗玻璃的山在消融。
指間纔有玫瑰和玻璃杯,
碧緑的亞得裏亞,對不起!
你為何沉默,威尼斯女郎,
該如何逃離這死亡的典禮?
黑色的晚星在鏡中閃爍。
一切在流逝。真理無光。
人在誕生。珍珠在死去。
蘇姍娜該在將長老守望。
1920年
我已忘記了我想道出的詞
我已忘記了我想道出的詞。
瞎眼的燕子將返回暗影的廳堂,
它將舞動剪翼,與透明嬉戲。
夜間的歌聲在昏迷中回響。
聽不見有鳥,臘菊沒有開放:
夜間畜群的鬃毛顯得透明。
一葉扁舟在乾燥的河中漂浮。
鳥雀之中一個詞陷入了沉昏。
緩慢地生長,像篷帳或寺宇,
如瘋狂的安提戈涅①突然蘇醒,
要麽如死亡的燕子撲嚮腳下,
銜來緑色的樹枝和自由的溫情。
哦,願能歸還視覺手指的羞怯
和彼此相認時凸出的喜悅。
我非常害怕繆斯的慟哭,
害怕迷霧,響聲和裂口。
愛和相認的權力被賜給了逝者,
為了他們,從指間滴落出聲響,
可我卻忘記了我想說的話,
枉然的思想將返回暗影的廳堂。
始終,透明的她不談論此事,
始終,是燕子、女友、安提戈涅……
而在唇上,是自由響聲的回憶,
它燃燒着,像是黑色的冰塊。
1920年11月
①安提戈涅,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王的女兒,曾伴隨父親過流浪生活,並因違令安葬被害的兄長而遭關押,最後在囚禁中自縊,她被視為熱愛父母、自我獻身的象徵。
在彼得堡我們將再次相遇
在彼得堡我們將再次相遇,
我們曾像太陽躲藏在城裏,
平生第一次,我們將道出
那個幸福的無意義的詞。
在蘇维埃之夜的黑絲絨中,
在全世界之空曠的絲絨中,
幸福妻子們親愛的眼睛在唱,
不朽的花朵在不停地開放。
都城像野貓一樣拱着背,
糾察隊站立於大橋,
衹有兇惡的摩托在暗中疾駛,
並發出布𠔌似的鳴叫。
我不需要夜間的通行證,
我也並不害怕崗哨:
為了那幸福的無意義的詞,
我將在蘇维埃之夜祈禱。
我隱約聽到劇院的喧鬧
和少女們的嘆謂,
愛神庫普律斯的手中
是碩大的一捧玫瑰。
由於無聊我們在烤火,
世紀也許正在逝去,
幸福妻子們親愛的手
將把輕盈的灰燼收集。
那兒有排排紅色的池座,
櫃子似的包廂華麗舒服;
軍官玩的上發條娃娃;
不為黑色靈魂和卑鄙信徒……
奈何,燃吧,我們的蠟燭,
裹着世界之空曠的黑絲絨,
幸福妻子們圓圓的肩膀在唱,
而你看不到夜間的太陽。
1920年11月25日
車站音樂會
無法喘氣,地上蠕動着蛆蟲,
沒有一個星星沒有開口,
但上帝看到,音樂籠罩衆人,
由於繆斯的歌唱,車站在抖,
提琴的空氣被機車汽笛打斷,
然後,又再一次重新合攏。
巨大的公園。車站的大玻璃球。
鋼鐵的世界再一次被迷惑。
車廂莊嚴地駛進音符的宴會,
這宴會舉行在朦朧的樂土。
孔雀的鳴叫,鋼琴的轟鳴——
我遲到了。我害怕。這是夢。
我走進車站的玻璃森林,
提琴的旋律滲進眼淚和慌張。
夜間的合唱那野性的開端,
腐爛的溫床上玫瑰的芳香,
親愛的暗影在玻璃天空下過夜,
它躲在遊牧人群的中央。
我感到:音樂和泡沫中,
鋼鐵的世界乞丐般地顫抖,
我緊緊地靠着玻璃的庇護;
蒸汽弄瞎了弓弦的瞳孔,
你往何方?可愛幽靈的喪宴上,
音樂最後一次為我們演奏。
1921年
*在自傳《時代的喧囂》中,曼德裏施塔姆也曾寫到巴甫洛夫斯剋車站的音樂會。
莫斯科小雨
……它吝嗇地滴落,
灑着自己細細的涼意,
少許給我們,少許給樹叢,
再給貨攤上的櫻桃少許。
黑暗中擴展着沸騰——
是茶葉那細微的嘈聲,
像有一窩懸空的蟻塚,
正在昏暗的緑蔭中宴慶;
葡萄園在緑地上蠕動,
沐浴滴滴新鮮的水珠。
像是在手掌形的莫斯科,
發現了一處涼意的苗圃。
1922年
你們,帶有方形小窗的不高的樓房
你們,帶有方形小窗的不高的樓房,
你好,你好,彼得堡並不嚴酷的鼕季。
尚未封凍的冰場,翹着魚鰭似的冰凌,
一雙雙冰鞋還躺在黑暗的前廳裏。
陶工帶着紅色焙爐早已在運河上漂遊,
在花崗石臺階上出售貨真價實的商品。
高筒靴在走,灰色的靴子在商場前走,
一枚枚桔子自動地剝落了果皮。
小袋中是烤好的咖啡,從外面直接回傢,
金色的木哈咖啡①被電磨磨成了粉。
巧剋力色的、磚石的、不高的樓房。
你好,你好,彼得堡並不嚴酷的鼕季。
擺着鋼琴的接待室,安排來人就座,
人們請一位大夫欣賞大堆的舊《田地》②。
洗澡之後,歌劇之後,去哪兒都一樣。
電車裏模糊不清的最後的暖意。
1925年
①一種優質咖啡,因原産於阿拉伯半島的木哈而得名。
②1870-1918年間在彼得堡出版的一份文藝和科普周刊。
為了未來世紀轟鳴的豪邁
為了未來世紀轟鳴的豪邁,
為了一個崇高的部落,
我失去了父輩宴席上的杯盞,
失去了自己的榮譽和歡樂。
一隻捕狼犬撲嚮我的肩膀,
但我就血緣而言卻不是狼,
把我塞進西伯利亞暖皮襖的
衣袖,像塞一頂帽子那樣。
為了別目睹膽小鬼和泥濘,
也別看見車輪下帶血的白骨,
為了讓我整夜都能看到
具有原始之美的藍色北極狐。
送我去葉尼塞河畔的黑夜,
那兒的松樹碰得着星海,
因為就血緣而言並不是狼,
衹有同類才能將我殺害。
1931年3月17—28日
拉馬剋*
有一位老者,像孩子一樣靦腆,
—位遲鈍的、膽怯的老人……
是誰享有大自然劍客的榮譽?
當然是熱情的拉馬剋先生。
如果說在歸總的短暫一日,
所有生物都衹是一種塗改,
在拉馬剋運動的樓梯上,
我則占據着最後一級臺階,
我下行至環節動物和蔓足動物,
在蜥蜴和蛇之間發出聲響,
沿着彈性的臺階,我在縮小,
我在消失,像海神一樣。①
我穿上帶角的長袍,
我拒絶滾燙的血液,
找長出吸盤,抓緊漩窩,
我遊在大海的浪花裏。
我們走過一列列昆蟲
它們長着鼓鼓的眼睛。
他說:整個自然全都斷裂,
沒有視綫,你在最後地看清。
他說:聲音洪亮得夠了,
你愛莫紮特是枉然一場;
將到來蜘蛛般的沉寂,
此處的溝勝過我們的力量。
於是自然離開了我們,
似乎它我們已不再需要,
它將長劍似縱列的腦髓
裝進了黑暗的劍鞘。
它已忘記了那座吊橋,
它已來不及放走那些人,
那些人有着緑色的墳墓、
紅色的呼吸和靈活的笑聲……
1932年5月7—9日
*拉馬剋(1744-1829),法國博物學家,最早提出生物進化論的學說,人稱“拉馬剋主義”。
①傳說中的海神普羅透斯是一個變幻無窮的老人。
鐵
歲月流逝如鐵的隊伍,
空氣充滿鐵球。
淬火水中的鐵無色,
粉紅的夢留給了枕頭。
鐵的真理――慣於妒忌的
雌蕊是鐵,子房是鐵。
鐵中的詩歌鐵一般地
在分娩的裂口中淚流。
1935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