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曼德尔施塔姆
曼德爾施塔姆 星期一詩社 2019-07-20
奧西普·艾米裏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Осип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是俄羅斯白銀時代(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著名詩人、散文傢、詩歌理論傢。他從很早便顯露出詩歌才華,曾積極參與以詩人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的丈夫)為發起人的“阿剋梅”派運動,並成為其重要詩人之一。
他早期的作品受法國象徵主義影響,後轉嚮新古典主義,並漸漸形成自己詩歌特有的風格:形式嚴謹,格律嚴整,優雅的古典韻味中充滿了濃厚的歷史文明氣息和深刻的道德意識,並具有強烈的悲劇意味。因此,詩評傢把他的詩稱為“詩中的詩”。詩人一生命運坎坷,長期失業,居無定所,在三十年代創作高峰時,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兩次被捕,長年流放,多次自殺未遂,1937年12月27日死於遠東符拉迪沃斯托剋的集中營,並至今不知葬於何處。
他的作品曾被長期封殺,直到最近二三十年纔重又引起文學界的重視,文集和詩集由多個出版社再版,並譯介到國外,漸為世界詩歌界關註。生前曾出版詩集《石頭》、《哀歌》、《詩選》,散文集《埃及郵票》,文論集《詞與文化》等。
20年代,曼德爾施塔姆的創作進入高峰期。曼德爾施塔姆專心研究語言和文化史的同時他出版了詩集《哀歌》、《第二本書》和《詩選》等。散文集《埃及郵票》、《時間之喧囂》也是在這個階段完成並出版的。此外,他還寫了大量的文論和詩論,後將部分文章結集為《論詩》出版。曼德爾施塔姆創造的纍纍碩果為他贏得了阿剋梅派詩歌“第一小提琴手”的稱號。不過,藝術上的成就並不曾改善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十月革命後的政治運動使詩人脫離了常軌。他不加入任何政治派別或集團,卻在各種出版物上發表作品,包括布爾什維剋的雜志和社會民主黨的刊物。國內戰爭期間,他輾轉於基輔、剋裏米亞、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間,不為新政權所需要,也沒有棲身之所。過着居無定所的生活。曼德爾施塔姆曾說過,他天生不該坐牢,但“天生不該坐牢”的他似乎一直襬脫不了牢獄之災。在多舛的一生中,他不僅蹲過白軍的監獄,也蹲過孟什維剋的監獄,還蹲過布爾什維剋的監獄。
曼德爾施塔姆感到自己是“時代的孤兒”,“整個聯盟找不到自己的傢”。1933年他寫了一首《我們生活着,卻飄忽無國》的詩,此詩的諷刺矛頭直指斯大林,對他的獨裁統治進行了無情地揭露。也正由於此類政治詩成了統治者對他治罪、逮捕、流放的根源。1934年5月,曼德爾施塔姆被拘禁,罪名是“鼓動反蘇罪”。幸虧有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剋等朋友的斡旋和營救,詩人被從輕發落,判處流放沃羅涅日三年。在此期間他創作了著名的《沃羅涅日筆記》。
但從此,厄運便一直籠罩着這位詩人。1938年5月,解除流放不久的他,再次被內務部人員秘密逮捕,隨後被判决流放到蘇聯遠東的海參崴。數月以後,他在流放地神秘地死去,死因迄今不詳。當時,關於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死亡,官方沒有發表任何消息,衹是在流亡國外的朋友中間舉行過一些小型的悼念活動。
曼德爾施塔姆死後留下大量作品,誠如他自己所說,他的詩是他“最後的武器”。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這一代人的悲劇,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曼德爾施塔姆站在世界文化的立場上,和全面專製和喪失理智的時代對立。詩人相信,世界文化的人道主義傳統最終要勝利。
衹有很少一點生活……
衹有很少一點生活是為了永恆的緣故。
但是如果你被這激情的瞬間弄的很焦慮
你抽到的簽會是恐懼而你的房子將搖晃!
1912
馬蹄的踢踏聲……
馬蹄的踢踏聲……時間的
由遠而近的得得聲。
而守院人,裹着羊皮外套,
在木頭長凳上酣睡。
一陣鐵門上的叩打聲,
弄醒了王室般慵懶的看門人,
他那狼一般的呵欠
使人回想起錫西厄人。
而奧維德,懷着衰竭的愛,
帶來了羅馬和雪,
四輪牛車的嘶啞歌唱
升起在野蠻人的隊列中。
1914
譯註: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曾被羅馬皇帝流放到荒蠻的黑海北岸錫西厄人居住的地區。該詩不僅表現了詩人的“奧維德情結”,也令人驚異地預示了他自己的命運。實際上,曼德爾施塔姆在1935—1938年間的流放地沃羅涅日就靠近這一地區。普希金在《緻奧維德》中也有這樣的詩句:“奧維德,我住在這平靜的海岸附近,/是在這兒,你將流放的祖先的神/帶來安置,並且留下了自己的灰燼……”(穆旦譯文)
這個夜晚不可贖回
這個夜晚不可贖回。
你在的那個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門前
一輪黑色的太陽升起。
而黃色的太陽更為可怖——
寶寶睡吧,寶寶乖。
猶太人聚在明亮的會堂裏
安葬我的母親。
沒有祭司,沒有恩典,
唱着安魂歌,走過
這個女人的灰燼。
但是從我母親的上空
傳來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從光的搖籃裏醒來,
被一輪黑太陽照亮。
1916
譯註:這是詩人為母親的去世寫的一首輓歌。詩中“黃色的太陽”指嚮猶太民族的象徵性顔色。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曾說在母親死後詩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本源”。策蘭曾傾心翻譯這首詩,但在句法和其它方面都有變化,如“一些太陽,黑色,燃起在/耶路撒冷前”,他把單數變成了更為不祥的復數,把過去時變為現在時,把曼德爾斯塔姆的母親之死變成了他自己的母親被帶走的夜晚。
從瓶中倒出的金黃色蜂蜜……
從瓶中倒出的金黃色蜂蜜如此緩慢
使她有了時間嘀咕(是她邀請了我們):
“悲哀的陶裏斯,是命運把我們領到這兒的,
我們不該抱怨。”——她邊說邊回頭看。
這裏,到處都是酒神在侍奉,好像世界上
衹有看客和狗:你見不到別的人。
和平的日子如沉重的橡木酒桶滾動,
遠處小屋裏的聲音——聽不明白也無法回應。
茶歇後我們來到棕色的大花園,
黑色的遮簾低垂,猶如眼瞼之於窗口;
經過白色的廊柱我們去觀賞葡萄園,
那裏,空氣的酒杯在澆灌沉睡的遠山。
這些葡萄樹,我說,仿佛活在古時的戰役中——
枝葉覆額的騎士們列成繁茂的隊形戰鬥;
石頭的陶裏斯有希臘的科學——這裏是
高貴的金色田地,一壟壟生銹的犁溝。
而在白色屋子裏,寂靜如一架紡車伫立,
你會聞到醋、油漆和地窖裏新釀的酒味;
還記得嗎,在希臘人傢,那個款待我們的主婦
(不是海倫——是另一個)——她是否還在紡?
金羊毛,金羊毛,你在哪裏呢?
整個旅程是大海沉重波濤的轟響聲。
待上岸時,船帆布早已在海上破爛,
奧德修斯歸來,被時間和空間充滿。
1917
譯註:“俄國的語言是一種希臘化的語言。受一係列歷史前提的製約,希臘文化活的力量將西方讓給了拉丁影響,又在無嗣的拜占庭作了時間不長的客串,然後便投進了俄國的口頭語言的懷抱,並將希臘世界觀獨特的秘密、將自由表現的秘密帶給了這種語言……”(曼德爾斯塔姆《論詞的天性》,劉文飛譯)。該詩就體現了詩人這種獨特的歷史觀和他作為一個“文明之子”(“theChildofCivilization”,布羅茨基)對文明的“懷鄉之思”,同時,它那古今並置、神話與現實相互轉化和映照的手法也十分高超,充滿魅力。
夜晚我在院子裏衝洗
夜晚我在院子裏衝洗,
尖銳的星辰在上空閃耀,
星光,像斧頭上的????——
水缸已接滿,邊沿結了冰。
屋門緊鎖,
而大地怎麽感知也顯得凄然。
那裏沒有什麽比真理的幹淨畫布
更基本,更純粹。
一粒星,????一樣,溶化在桶裏,
而刺骨的水顯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澀,
而大地愈來愈真實,愈來愈可怕。
1921
1924年1月1日
無論誰吻了時間受折磨的王冠,
後來都會想起,並懷着後嗣的溫柔,
去回憶時間如何躺下,昏睡在
窗外麥田的雪堆裏。
無論誰擡起時代病態的眼瞼——
那兩顆大而迷離的眼球——
都會持續地聽到歲月的河流
虛幻而荒涼的拍擊聲。
君主時代有着沉睡蘋果似的眼珠子
和一張可愛的陶土的嘴巴。
但它會崩潰,會終結在
逐漸變老的王子不知所措的手臂上。
我知道生命的呼吸一天天衰弱:
衹過一會兒,受到露骨傷害的樸素歌麯
就會發出最後的痙攣,
嘴巴將被熔錫封住。
陶土的生命!垂死的時代!
我害怕的就是:那些理解你的人
衹是那些帶着無助苦笑的人,
和那些已失蹤的人。
我苦惱的就是——尋找那失去的詞,
卻是為了睜開病態的眼瞼,
並以石灰質侵蝕的血液
為一個異族收集夜草。
這是什麽時代:病王子血液裏的石灰層
已經硬化:莫斯科沉睡,像一隻木頭箱櫃,
而無處可以逃離暴君的世紀……
雪,像往年,依然帶着蘋果的味道。
我想逃出我自己的傢門口。
去哪裏?大街上黑漆漆的,
而良知在我前面閃現,一片茫然,
像是飛撒在路面上的????。
我怎麽可以暴露那些誹謗者——
寒霜再一次透出蘋果的味道——
那是對第四等級奇異的誓言,而它
是否足夠莊嚴到流淚的程度?
你還要殺別的什麽人?還想贊頌誰?
什麽謊言被發明出來?
安德伍牌的靈敏軟肋,拆開它的字鍵
你將會發現狗魚的小脊骨;
而融化在病王子血液裏的石灰層,
狂喜的笑聲也會迸濺出……
你這臺小打字機純淨的奏鳴,不過是
那些強有力奏鳴麯模型的影子。
1924
譯註:(一)“第四等級”,指詩人所屬的知識階層。(二)原詩有九節,格林的英譯本為節譯,第五、六、七節未譯,第八節的前四句也未譯。全詩的中譯請參見《曼傑什坦姆詩全集》,汪劍釗譯,東方出版社,2008。(三)因為該詩寫於一個災變的年代,並特意以“1924年1月1日”為題,這裏標出這個日期前後幾個重要的俄國歷史事件: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之後是長達幾年的內戰;1918年7月16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全家被處决;1922年列寧中風癱瘓,1924年1月24日逝世。因為曼德爾施塔姆特意以日期為題,策蘭在譯出該詩後,也在俄文原版上標註上了翻譯完成的時間:“59年復活節,3點28分59秒”。用策蘭的話說,這叫“貫穿到底”。
自畫像
在仰起的頭腦裏,有翅膀的暗示——
但卻是外套在擺動;
在眼睛的閉合裏,雙臂的
和平中:純能量在隱秘聚合。
這裏是一個能飛能唱的生靈,
詞語可鍛打和燃燒,
而生來的笨拙也被
天賦的韻律剋服了!
1931
巴丘什科夫
波浪的空談……
淚水的和諧……
兄弟般的鐘聲……
含糊其詞地,你帶給我們
一些新奇的葡萄肉幹——詩歌,
讓我們的上齶變得鮮美。
搖晃着你的永恆的夢,那血的樣本,
你從一隻杯子倒入另一杯……
1932
譯註:(一)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國早期浪漫派詩人。(二)該詩原文共六節24行(全詩的中譯請參見汪劍釗譯本),格林的英譯本為一種異常大膽的“節譯”,在其譯者前言中,他曾引用BorisBukhshtab的話“曼德爾施塔姆的每一個詩節實際上都是自治的……任何詩節都可以丟棄或加上”來為他翻譯中的選擇、刪節和壓縮辯護,好在他的這種翻譯受到了詩人遺孀的認可(見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為該英譯本所作的前言)。
無論誰發現馬蹄鐵
我們望着森林並且說:
這是一片為了船和桅桿的森林;紅鬆,
從樹頂上脫落下它們蓬鬆的負擔,
將迎着風暴嘎吱作響,
在狂怒的無樹的氣流中;
鉛錘綫會係住起舞的甲板,緊緊地
拴在海風苦鹹的腳跟下。
而海的漫遊者,
在無羈的對空間的渴望中,
正穿過排浪的潮氣,以幾何學家的儀表,
以大地衣兜裏的吸力,
來較對大海不平整的表面。
但是呼吸
這從船體滲出的樹脂淚的味道吧,
並贊嘆鑲鉚在艙壁上的木板,
它不是伯利恆平和的木匠而是另一個的手藝——
那遠遊之父,航海者之友——
於是我們評點:
它們也曾生長挺立於大地,
笨拙得如同驢子的脊骨,
在一個歡慶的分水嶺上,
那些搖晃的羽冠忘記了樹根;
它們號叫在甜蜜脹破的雲團下,
徒勞地嚮天空奉獻它們珍貴的貨物
為了一小撮????。
而我們該從哪裏開始呢?
萬物墜落並破裂,
空氣由於比喻而顫慄,
沒有一個詞比另一個更合適,
大地哼着隱秘的韻律。
而輕快的雙輪馬拉戰車把它的輓具
一縱身套在了疾飛的鳥群上,
開始在賽道上
與那些噴着強烈鼻息的名馬競逐。
三重的祝福,那個名字譜進歌中的人,
一首被命名增光的歌
在其他歌中會存活得更久長,
它佩束的標志性頭巾,
使它免於遺忘和失去感覺,失去
那無論是走近的男人還是野獸毛皮散發的味道,
或衹是一股手掌摩擦出的麝香草味。
空氣如水變暗,萬物躍動如魚,
以它們的鰭推動着天體,
那是堅實、有彈性,幾乎不發熱的——
晶體,在那裏面車輪滾動而馬匹閃避,
潮濕的黑大地夜夜被翻新,
被草杈、三叉戟、鋤頭和犁;
空氣稠密地混合如同這大地——
你不能從中掙出,進去也不易。
一陣沙沙聲穿過樹林像一場緑球遊戲;
孩子們以指節玩着死獸的椎骨,
我們時代的歲月以不靠譜的計算結束。
讓我們感激曾擁有的一切:
我也曾犯錯,迷路,失算,
時代發出鳴鐘的聲響,如同一個金球,
被扔出去,空洞,無人撐住,
觸及它,它就回答“是”和“不”,
像一個孩子在說:
“我給你一個蘋果”或“我不給你一個蘋果”:
這些話的臉,完全是它的發音的準確摹擬。
聲音依然在回響,雖然聲音的來源消失了。
一匹駿馬口鼻流沫倒在塵土裏,
但它脖頸上抽搐的弧綫
仍保留着奮蹄奔騰的記憶,
那一刻不止是四蹄,
而是多如道路上飛濺的石子,
當那些燃燒的腿蹄騰空離開地面
落下來,重新輪流為四蹄交替。
所以,無論誰發現了馬蹄鐵,
都會吹去塵土,
用麻布擦拭它直到它發亮,
然後挂在大門口,讓它安息,
不再從燧石上擊濺出火星。
再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人類嘴巴
保持着說出最後一個詞時的形狀,
而手臂上還留着沉重感,
雖然罐子裏的水
在提回傢的路上
已潑出一半。
我現在說着的話並不是我說的,
而是從大地裏挖出的石化的麥粒。
有人在硬幣上雕刻獅子,
另一些人,頭像;
各式各樣的黃銅、金匾和青銅
在大地裏也享有同樣的榮耀。
世紀,試圖咬穿它們,在那裏留下齒痕。
時間切削着我,如切削一枚硬幣,
而我已不足以成為我自己。
1923
譯註:這是詩人為數不多的長詩之一。作為“詩歌樂器的大師”(這是他對但丁的評語),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大多有着嚴格的韻律,但該詩為自由體,詩人最初還曾給它加過一個“品達式的片斷”的副題。(品達,古希臘詩人,以品達體頌歌著稱)。剋拉倫斯•布朗在《曼德爾施塔姆》中曾指出:“這是一首頌歌,典範的頌歌,它以自身為觀照對象,也即以詩本身為觀照對象。詩歌中存在的世界必得像森林和船衹一樣涌起;每一樣事物都在爆裂和搖動……詩中主要的意象為馬蹄鐵,馬蹄鐵是那死去的風暴之馬留下的一切……這也是人類生命最後姿態的凝結,仿佛是驚訝於赫拉剋勒斯大力神。詩的敘述人現在述說在一種復活的聲音裏,並變成石頭和時間,噴發的元素……(在詩的後來),最終像溶岩一樣淹沒一切事物,並抹去了詩的敘述人的自我。”《無論誰發現馬蹄鐵》為曼德爾施塔姆藝術上登峰造極之作,任何闡釋也都會顯得蒼白無力。即使策蘭在翻譯這首詩時,也未做更多的變動。他在給出版社編輯的信中曾談到他對曼德爾斯塔姆的翻譯:“我很高興和充滿感激地找到了我自己回到語言的路。是的,我想我可以說我的翻譯證實了我對語言的精確性的不懈努力……當然,我最關心的,是盡可能地貼近原文,譯出其中的詩意,給出其形式,重現言說的音質。”
在流放地:1935—1937年詩選譯
你們奪去了我的海我的飛躍和天空
而衹使我的腳跟勉力撐在暴力的大地上。
從那裏你們可得出一個輝煌的計算?
你們無法奪去我雙唇間的咕噥。
1935.5
我的國傢扭擰着我
糟蹋我,責駡我,從不聽我。
她註意到我,衹是在我長大
並以我的眼來見證的時候。
然後突然間,像一隻透鏡,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來自海軍部錐形體的光束。
1935,5
譯註:該詩為《詩篇》中的一節
因為這上百剋拉重的寶錠,羅馬之夜,
她的胸脯誘惑了青年歌德。
讓我可以被質問,但不失去我所有的權利。
有一種多刻度的生命在法律之外。
1935,6
這是一條什麽街?
——“這是曼德爾施塔姆大街。
它不是按‘黨的詩行’或
‘花朵般的甜蜜’規劃的。”
這就是為什麽這條街——
或者幹脆說,這條排水溝
或可能的陋巷——
在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死後
以他的名字命名。
1935
我將表演冒煙的儀式:
從這些貓眼石和我的不光彩中,
我看見海邊夏日的草莓——
敞開了血紅肉髓
而它的瑪瑙兄弟,卻喜歡螞蟻。
但是一個來自大海深處的卵石,
一個樸素的戰士,
對我來說更親切:
灰色,野性,
無人想要這些。
1935,7
我將不嚮大地歸還
我藉來的塵土,
我願這個思想的身體——
這燒焦的,骨肉,
像一隻白色粉蝶,
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間活着——
回到那條街,那個國傢。
1935.7,21
譯註:該詩為原詩的第一節
像一份遲來的禮物,
鼕天現在伸手即可觸及:
我愛它最初的樣子,
它試探性的掃除。
它的害怕是美麗的,
像是令人敬畏的行動的開端,
甚至渡鴉也有些驚懼
被擴展的無葉的圈子。
而比任何事物更強勁的
是那不穩定的膨脹的藍:
半成形的冰積壓在河灣眉頭上
無眠地催眠……
1936,12,29-30
像是陰柔的銀子在燃燒
與氧化物和合金鬥爭,
——這銀製品的安靜,犁鏵的
鐵尖,詩人的聲音。
1937
聽着,聽着最初的冰塊
在橋下急速流動,
我憶起了被照亮的微醉的時刻
以頭遊過那下面。
從冷漠的樓梯上,從那些愚笨的
圍繞着他的佛羅倫薩的
錯落交疊的宮殿所在地,
阿利蓋利的歌聲更有力地傳了出來,
從那唱破的嘴唇。
而我的影子也在采鑿着
花崗岩的食糧,
它暗中所見的成堆殘骸,
在光明裏似乎是一些房屋,
這些影子,或是捻弄着大姆指
和我們一起打着呵欠,
或者弄出一點響動,
被其他活人的酒和天空溫暖,
並以變味的面包屑
喂那些前來索求的天鵝……
1937,1,22
譯註:阿利蓋利,即“所有流亡詩人的守護神”(米沃什語)阿利蓋利•但丁(1265—1321),曼德爾斯塔姆流放期間,在阿赫瑪托娃來看他時,他們曾一起用意大利語朗誦但丁。
人頭的一個個土垛已遠遠消隱,
我被縮小在這兒,不再被註意,
但是在愛意的書裏,在孩子們的遊戲中,
我將從死者中爬起並說:看,太陽!
就像倫勃朗,光和影的殉難者,
我已進入時間的深處——
並被它麻痺。
但是我的一根肋骨是燃燒的尖矛,
它既不被幽靈盯着也不受
風暴中打瞌睡的哨兵監護。
原諒我,崇高的朋友,大師,
黑暗的墨緑色之父……
像一個男孩隨着成長進入起皺的河水,
我像是在走嚮一個未來,
但我永遠不會看到它,
現在,我們的部落被陰影糾纏,
黃昏令人陶醉,歲月空洞。
1931年夏天——1937年2月
主動脈充滿了血。
在它的分類中不時傳來一陣咕噥:
——我生於1894年
——我生於1892年……
而,抓回一個已磨穿了的出生年頭,
和這聚攏的牧群一起批發,
我貧血的嘴唇在低語:
我生於1月2號至3號的夜裏
在一個十八世紀九十年代或別的什麽年代的
不可靠的年頭,
而世紀圍繞着我,以火。
譯註:詩人實際上生於1891年1月2號(另一說為1月3號)。
環形的海灣敞開,卵石,深藍,
緩慢的帆如雲團一樣繼續移動——
我剛剛知道你的價值,就要離開。
比管風琴的賦格悠長,苦澀如纏繞的海藻,
那長期契約的謊言的味道。
我的頭微醉,因為鐵的溫柔
和鐵銹在傾斜海岸上的輕輕啃咬……
為何另一片沙灘會在我的頭下鋪展?
你——深喉音的烏拉爾,多肌肉的伏爾加,
這赤裸的平原——是我所有的權利——
而我必須以我全部的肺來呼吸你們。
1937,2,4
如果我們的敵人帶走我
而人民不再和我說話,
如果他們沒收了整個世界——
呼吸的權利,開門的權利,
並聲稱生活將照樣進行
而人民,作為法官,也將繼續審判,
如果他們敢於把我像一頭動物留下
在地板上給我扔下一些吃的,
我將不會沉默或抑製我的掙紮,
而是寫下我真正想寫的東西,
我赤裸的身體裏時間也會發出鳴響,
而在一個陰影的角落裏
我將把十駕牛軛套在我的聲音上
在黑暗裏移動我的手如一隻犁,
一直抵及進羅馬軍團兄弟般的眼光裏
並因滿載的全部收穫而倒下
——光榮——歸於——斯大林。
1937,3
譯註:該詩未編入《沃羅涅日詩抄》。中譯本的最後一句為原詩最後四、五句的概括性意譯(這是我再三考慮後做出的一個“大膽”决定),原詩的全部中譯請參見《曼傑什坦姆詩全集》第345頁,汪劍釗譯,東方出版社版。
獵手已給你設下陷阱
獵手已給你設下陷阱,牡鹿,
森林將為你哀悼。
你可以擁有我的黑色外套,太陽,
但是請為我留下生存的力量!
1913
黃鸝在樹林裏鳴囀
黃鸝在樹林裏鳴囀,拖長的元音
是重音格律詩唯一的尺度。
但是每年衹有一次,大自然
綿延和溢滿,如同在荷馬詩中。
這一天打着哈欠,如同詩中的停頓:
清晨起便是安謐和艱難的持續;
牧場上的牛,一種金色的慵懶,已不能
從蘆管裏引出全部音調的豐富。
我們將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我們將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那裏,珀耳塞福涅*統治着我們。
我們隨着呼吸吞下死一般的空氣,
每個鐘點都是死亡的周期。
大海女神,令人敬畏的雅典娜,
請移動你有威力的石頭頭盔。
這裏的珀耳塞福涅是沙皇,不是你。
*珀耳塞福涅,希臘神話中冥界的王後。
列寧格勒
我回到我的城市。它曾是我的淚,
我的脈搏,我童年腫疼的腮腺炎。
現在你回來了,變狂,大口吞下
列寧格勒的河燈燃燒的魚油。
然後睜開眼。你是否熟悉這十二月的白晝?
在那裏面,蛋黃攪入死一般的瀝青。
彼得堡!我還不想死!
你有我的電話號碼。
彼得堡!我還有那些地址:
可以查尋死者的聲音。
就這樣住在樓梯後面,門鈴
折磨我的神經,弄疼我的太陽穴。
而一整夜我都在等待一個客人來臨,
門,它的鏈條在窸窣作響。
1930.12,列寧格勒
我們活着,再也感覺不到腳下的土地*
我們活着,再也感覺不到腳下的土地。
十步之外你就聽不到我們的話語。
但無論何時在人們的悄聲閑談中
都會提到剋裏姆林宮的那個山民,
他的手指,十衹粗壯的蠕蟲,
他的話讓你知道什麽叫做重量。
大蟑螂訕笑在他的上嘴唇上,
他筆直的長統靴鋥亮。
環繞着他,是一些長着雞脖子的各類頭目,
他聽着這些半人半鬼的奉承和歌頌。
一個吹口哨,一個學貓叫,還有一個裝哭。
他戲耍着他們,吼叫,伸出手來揮舞。
他頒布一道道法令就像打造馬蹄鐵,
為腹股溝,為額頭,為眼睛和太陽穴。
“處死”這個詞在他的舌上如山果般滾動,
這個奧塞梯人*有着何其開闊的心胸。
1933.11
*詩人因為該詩於1934年5月被捕,後流放到沃羅涅日,最後死於集中營。*奧塞梯人,斯大林家乡格魯吉亞的一個少數民族。
戴耳機的傢夥
戴耳機的傢夥,把我弄進來的人,
我會讓你記住這些流放的平原夜晚,
這夜半收音機喧嚷的酒糟聲音,
這來自紅場的大喇叭。
地鐵呢,這些天?別出聲。什麽都別說。
不要去問幼芽如何膨脹。
你敲擊着剋裏姆林宮的鐘,
言說的虛空被壓縮到一小點。
1935.4,沃羅涅日
我不得不活着
我不得不活着,雖然已死去過兩回,
這個小城已被洪水弄得半瘋。
它看上去多動人,顴骨和心是多麽高,
被犁鏵翻起的閃亮泥土是多麽肥沃。
大平原多麽靜謐,在四月裏轉緑。
而這天空,天空——你的米開朗琪羅!
我躺在大地深處
我躺在大地深處,嘴唇還在蠕動,
我要說的每個中學生都會背誦:
地球在紅場上比在其他地方更圓,
所有的意志傾嚮一側。
紅場上的地球,比一切都更圓,
它滾動起來任何人都不會感到輕鬆。
它嚮下屈身,一直滾進茂盛的莊稼地,
衹要大地上還有任何一個奴隸。
1935.5,沃羅涅日
詩章(節譯)
2
我在找一件紅軍樣式的外套,
長及腳後跟,寬大的袖子,
裁剪得就像越過伏爾加河的雨雲,
它滿滿地垂在胸前,背後則帶一道開口,
兩道鑲邊沒一點浪費;
到了夏天你就可以把它丟在一邊。
3
一道該死的、荒謬的脫縫,
出現在我們之間。現在,說更清楚點吧:
我不得不活着,呼吸,布爾什維剋化。
在我死前我要活得好看一點,
活下去,在人們中間。
5
而你,莫斯科,我的姐妹,多麽輕盈,
在早班電車的鈴聲響起之前
前來接你兄弟的班機。
你比大海還優雅,你攪拌着
木頭、玻璃和牛奶的沙拉。
6
8
我並沒有被搶竊一空,也非處在絶路,
衹不過,衹是,被扔在這裏。
當我的琴弦變得像伊戈爾的歌聲那樣緊,
當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聲音裏
聽出大地,我的最後的武器……
1935.5-6,沃羅涅日
我的金絲雀
我的金絲雀,我會翹起腦袋;
我們一起來看世界:
鼕日如粗糙的莊稼茬,
對我們是不是有點刺眼?
黑黃尾巴,如一隻小船。
腦袋浸入掠過嘴喙的色彩。
金絲雀,你是否知道你是金絲雀?
你到底知道多少?
怎樣的大氣層在你的額頭後面?
黑,紅,黃,白。
你盯住兩條路。現在你不再
觀看——你從它們中間飛起!
1936.12,沃羅涅日
我拿今天毫無辦法——
一個無羽、衹長着一張黃嘴的今天。
船塢大門凝視着我,
從鐵錨和霧氣中。
穿過褪色的水波,一隻護航艦
航行,靜靜地航行。
而在文具盒一樣狹窄的運河裏,
鉛筆芯在冰下繼續發黑。
1936.12.9-28,沃羅涅日
死去的詩人有一個光環
死去的詩人*有一個光環,
我在近旁,也被套住了,像一隻獵鷹。
沒有信使走嚮我。
我的門口沒有腳步聲。
鬆林和墨水的森林,
在這裏拴住了我的腿。
地平綫敞開,信使?
無信。
小土墩在平原上成群移動——
夜的遊牧的帳蓬
移動,小小的夜,繼續
領着它的盲人。
1937.1.1-9,沃羅涅日
*“死去的詩人”指的是塞爾吉•魯達科夫,曾與曼德爾施塔姆一同流放在沃羅涅日,並在一場戰爭中身亡。阿赫瑪托娃曾稱他為自大狂,他對曼德爾施塔姆明顯有一種嫉妒。
你還活着
你還活着,你還不那麽孤單——,
她仍和你空着手在一起。
大平原足以讓你們愉悅,
它的迷霧、饑餓和暴風雪。
富饒的貧窮,奢華的匱乏,
你們安然平靜地生活。
被祝福的日子,被祝福的夜,
勞動的歌聲甜美、純真。
而那個活在陰影中的人很不幸,
被狗吠驚嚇,被大風收割。
這死揪住一塊破布的人多可憐,
他在嚮影子乞求。
1937.1.15-16,沃羅涅日
不要比較:活着的人都是無敵的
不要比較:活着的人都是無敵的。
讓我閃開,以溫柔的恐懼
轉嚮平原的空曠,
天空的圓周讓我頭暈。
我嚮空氣請求,我的僕人
也都在等着盡力或什麽消息;
我已準備好了——它永不開始,沿着
遠航之弧形。
我已準備好走嚮可以擁有更多天空的地方,
但是這明亮的渴望現在已不能
將我從尚且年輕的沃羅涅日山坡
釋放到明亮的、全人類的托斯堪納拱頂*。
1937.1.18,沃羅涅日
*Tuscana,指的是古羅馬建築中的托斯堪納柱型。曼德爾斯塔姆在流放期間,依然保持着他所說的“對文明的懷鄉之思”——這是他在沃羅涅日期間回顧“阿剋梅”派時所下的一個定義。
仿佛一塊石頭從天外隕落
仿佛一塊石頭從天外隕落,
一行詩,身世不明,被貶黜到此地。
無所哀求,這造物也不可改變。
它衹能是這個樣子。無人可以評判。
1937.1.20,沃羅涅日
我該拿自己怎麽辦,在這一月裏?
打哈欠的城市露出面來,還蹲在那裏。
是不是在它緊閉的門前我灌醉了自己?
它的每一把鎖每一道門閂都讓我想要咆哮。
狗吠的小巷像襪子一樣拉長,
亂糟糟的大街,一個爛攤子。
一些長犄角的溜進角落,
就在那裏躲躲閃閃。
而我跌入地窖,在結瘤的黑暗中,
是一座結冰的水泵。
我被絆倒。我吞咽死亡的空氣。
一群狂熱的烏鴉轟地四散。
我喘不過氣來,在這之後
衝着凍僵的木柴堆大聲嚷嚷:
我衹要一個讀者,給他讀詩!衹要一個醫生
在苦愁的樓梯上跟他說話!
1937.1-2,沃羅涅日
被細黃蜂的視力武裝——
當它螫咬着地球的中樞,
我嗅着嚮我飄散來的一切,
徒然地回憶着……
現在我既不唱也不畫,
也不在琴弦上颳擦黑色的弓:
我衹想刺入生命,和愛——
像那些精巧有力的黃蜂。
哦如果夏天的熱、空氣的刺
可以繞過睡眠與死亡,
而把我置入一種傾聽:
那地心的嗡嗡,地心的嗡嗡……
1937.2.8,沃羅涅日
曾經,眼晴……
曾經,眼晴比磨過的鐮刀還要鋒利——
在瞳孔中,一隻布𠔌鳥,一滴露水。
現在,在充滿的光流量中,它勉力辨認着
一道黑暗、孤單的星係。
1937.2.8-9,沃羅涅日
穿過基輔
穿過基輔,穿過魔鬼大街,
一個婦女試圖找到她的丈夫。
我們曾有一次見到她,
面色蠟黃,雙眼幹枯。
吉普賽人不會給這個美人占卜。
音樂廳也早已忘了它的樂器。
大街上倒着一些死馬。
居民區到處散發着腐臭味。
紅軍拖拽着傷員,
乘最後一輛街車匆匆離開,
一個穿血污軍大衣的人喊道:
“別擔心,我們還會回來!”
1937.5,沃羅涅日
曼德尔施塔姆
奧西普·埃米爾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俄語:О́сип Эми́льевич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年1月15日-1938年12月27日),蘇聯詩人、評論傢,阿剋梅派最著名的詩人之一、二十世紀俄羅斯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的詩一開始受象徵主義影響,後轉嚮新古典主義並具有強烈的悲劇色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