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 曼德尔施塔姆
曼德尔施塔姆 星期一诗社 2019-07-20
奥西普·艾米里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Осип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是俄罗斯白银时代(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著名诗人、散文家、诗歌理论家。他从很早便显露出诗歌才华,曾积极参与以诗人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的丈夫)为发起人的“阿克梅”派运动,并成为其重要诗人之一。
他早期的作品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后转向新古典主义,并渐渐形成自己诗歌特有的风格:形式严谨,格律严整,优雅的古典韵味中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文明气息和深刻的道德意识,并具有强烈的悲剧意味。因此,诗评家把他的诗称为“诗中的诗”。诗人一生命运坎坷,长期失业,居无定所,在三十年代创作高峰时,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两次被捕,长年流放,多次自杀未遂,1937年12月27日死于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集中营,并至今不知葬于何处。
他的作品曾被长期封杀,直到最近二三十年才重又引起文学界的重视,文集和诗集由多个出版社再版,并译介到国外,渐为世界诗歌界关注。生前曾出版诗集《石头》、《哀歌》、《诗选》,散文集《埃及邮票》,文论集《词与文化》等。
20年代,曼德尔施塔姆的创作进入高峰期。曼德尔施塔姆专心研究语言和文化史的同时他出版了诗集《哀歌》、《第二本书》和《诗选》等。散文集《埃及邮票》、《时间之喧嚣》也是在这个阶段完成并出版的。此外,他还写了大量的文论和诗论,后将部分文章结集为《论诗》出版。曼德尔施塔姆创造的累累硕果为他赢得了阿克梅派诗歌“第一小提琴手”的称号。不过,艺术上的成就并不曾改善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处境。十月革命后的政治运动使诗人脱离了常轨。他不加入任何政治派别或集团,却在各种出版物上发表作品,包括布尔什维克的杂志和社会民主党的刊物。国内战争期间,他辗转于基辅、克里米亚、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间,不为新政权所需要,也没有栖身之所。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曼德尔施塔姆曾说过,他天生不该坐牢,但“天生不该坐牢”的他似乎一直摆脱不了牢狱之灾。在多舛的一生中,他不仅蹲过白军的监狱,也蹲过孟什维克的监狱,还蹲过布尔什维克的监狱。
曼德尔施塔姆感到自己是“时代的孤儿”,“整个联盟找不到自己的家”。1933年他写了一首《我们生活着,却飘忽无国》的诗,此诗的讽刺矛头直指斯大林,对他的独裁统治进行了无情地揭露。也正由于此类政治诗成了统治者对他治罪、逮捕、流放的根源。1934年5月,曼德尔施塔姆被拘禁,罪名是“鼓动反苏罪”。幸亏有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等朋友的斡旋和营救,诗人被从轻发落,判处流放沃罗涅日三年。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著名的《沃罗涅日笔记》。
但从此,厄运便一直笼罩着这位诗人。1938年5月,解除流放不久的他,再次被内务部人员秘密逮捕,随后被判决流放到苏联远东的海参崴。数月以后,他在流放地神秘地死去,死因迄今不详。当时,关于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死亡,官方没有发表任何消息,只是在流亡国外的朋友中间举行过一些小型的悼念活动。
曼德尔施塔姆死后留下大量作品,诚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诗是他“最后的武器”。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一代人的悲剧,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曼德尔施塔姆站在世界文化的立场上,和全面专制和丧失理智的时代对立。诗人相信,世界文化的人道主义传统最终要胜利。
只有很少一点生活……
只有很少一点生活是为了永恒的缘故。
但是如果你被这激情的瞬间弄的很焦虑
你抽到的签会是恐惧而你的房子将摇晃!
1912
马蹄的踢踏声……
马蹄的踢踏声……时间的
由远而近的得得声。
而守院人,裹着羊皮外套,
在木头长凳上酣睡。
一阵铁门上的叩打声,
弄醒了王室般慵懒的看门人,
他那狼一般的呵欠
使人回想起锡西厄人。
而奥维德,怀着衰竭的爱,
带来了罗马和雪,
四轮牛车的嘶哑歌唱
升起在野蛮人的队列中。
1914
译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曾被罗马皇帝流放到荒蛮的黑海北岸锡西厄人居住的地区。该诗不仅表现了诗人的“奥维德情结”,也令人惊异地预示了他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曼德尔施塔姆在1935—1938年间的流放地沃罗涅日就靠近这一地区。普希金在《致奥维德》中也有这样的诗句:“奥维德,我住在这平静的海岸附近,/是在这儿,你将流放的祖先的神/带来安置,并且留下了自己的灰烬……”(穆旦译文)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你在的那个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
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
而黄色的太阳更为可怖——
宝宝睡吧,宝宝乖。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安葬我的母亲。
没有祭司,没有恩典,
唱着安魂歌,走过
这个女人的灰烬。
但是从我母亲的上空
传来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从光的摇篮里醒来,
被一轮黑太阳照亮。
1916
译注:这是诗人为母亲的去世写的一首挽歌。诗中“黄色的太阳”指向犹太民族的象征性颜色。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曾说在母亲死后诗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本源”。策兰曾倾心翻译这首诗,但在句法和其它方面都有变化,如“一些太阳,黑色,燃起在/耶路撒冷前”,他把单数变成了更为不祥的复数,把过去时变为现在时,把曼德尔斯塔姆的母亲之死变成了他自己的母亲被带走的夜晚。
从瓶中倒出的金黄色蜂蜜……
从瓶中倒出的金黄色蜂蜜如此缓慢
使她有了时间嘀咕(是她邀请了我们):
“悲哀的陶里斯,是命运把我们领到这儿的,
我们不该抱怨。”——她边说边回头看。
这里,到处都是酒神在侍奉,好像世界上
只有看客和狗:你见不到别的人。
和平的日子如沉重的橡木酒桶滚动,
远处小屋里的声音——听不明白也无法回应。
茶歇后我们来到棕色的大花园,
黑色的遮帘低垂,犹如眼睑之于窗口;
经过白色的廊柱我们去观赏葡萄园,
那里,空气的酒杯在浇灌沉睡的远山。
这些葡萄树,我说,仿佛活在古时的战役中——
枝叶覆额的骑士们列成繁茂的队形战斗;
石头的陶里斯有希腊的科学——这里是
高贵的金色田地,一垄垄生锈的犁沟。
而在白色屋子里,寂静如一架纺车伫立,
你会闻到醋、油漆和地窖里新酿的酒味;
还记得吗,在希腊人家,那个款待我们的主妇
(不是海伦——是另一个)——她是否还在纺?
金羊毛,金羊毛,你在哪里呢?
整个旅程是大海沉重波涛的轰响声。
待上岸时,船帆布早已在海上破烂,
奥德修斯归来,被时间和空间充满。
1917
译注:“俄国的语言是一种希腊化的语言。受一系列历史前提的制约,希腊文化活的力量将西方让给了拉丁影响,又在无嗣的拜占庭作了时间不长的客串,然后便投进了俄国的口头语言的怀抱,并将希腊世界观独特的秘密、将自由表现的秘密带给了这种语言……”(曼德尔斯塔姆《论词的天性》,刘文飞译)。该诗就体现了诗人这种独特的历史观和他作为一个“文明之子”(“theChildofCivilization”,布罗茨基)对文明的“怀乡之思”,同时,它那古今并置、神话与现实相互转化和映照的手法也十分高超,充满魅力。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尖锐的星辰在上空闪耀,
星光,像斧头上的盐——
水缸已接满,边沿结了冰。
屋门紧锁,
而大地怎么感知也显得凄然。
那里没有什么比真理的干净画布
更基本,更纯粹。
一粒星,盐一样,溶化在桶里,
而刺骨的水显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涩,
而大地愈来愈真实,愈来愈可怕。
1921
1924年1月1日
无论谁吻了时间受折磨的王冠,
后来都会想起,并怀着后嗣的温柔,
去回忆时间如何躺下,昏睡在
窗外麦田的雪堆里。
无论谁抬起时代病态的眼睑——
那两颗大而迷离的眼球——
都会持续地听到岁月的河流
虚幻而荒凉的拍击声。
君主时代有着沉睡苹果似的眼珠子
和一张可爱的陶土的嘴巴。
但它会崩溃,会终结在
逐渐变老的王子不知所措的手臂上。
我知道生命的呼吸一天天衰弱:
只过一会儿,受到露骨伤害的朴素歌曲
就会发出最后的痉挛,
嘴巴将被熔锡封住。
陶土的生命!垂死的时代!
我害怕的就是:那些理解你的人
只是那些带着无助苦笑的人,
和那些已失踪的人。
我苦恼的就是——寻找那失去的词,
却是为了睁开病态的眼睑,
并以石灰质侵蚀的血液
为一个异族收集夜草。
这是什么时代:病王子血液里的石灰层
已经硬化:莫斯科沉睡,像一只木头箱柜,
而无处可以逃离暴君的世纪……
雪,像往年,依然带着苹果的味道。
我想逃出我自己的家门口。
去哪里?大街上黑漆漆的,
而良知在我前面闪现,一片茫然,
像是飞撒在路面上的盐。
我怎么可以暴露那些诽谤者——
寒霜再一次透出苹果的味道——
那是对第四等级奇异的誓言,而它
是否足够庄严到流泪的程度?
你还要杀别的什么人?还想赞颂谁?
什么谎言被发明出来?
安德伍牌的灵敏软肋,拆开它的字键
你将会发现狗鱼的小脊骨;
而融化在病王子血液里的石灰层,
狂喜的笑声也会迸溅出……
你这台小打字机纯净的奏鸣,不过是
那些强有力奏鸣曲模型的影子。
1924
译注:(一)“第四等级”,指诗人所属的知识阶层。(二)原诗有九节,格林的英译本为节译,第五、六、七节未译,第八节的前四句也未译。全诗的中译请参见《曼杰什坦姆诗全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三)因为该诗写于一个灾变的年代,并特意以“1924年1月1日”为题,这里标出这个日期前后几个重要的俄国历史事件: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之后是长达几年的内战;1918年7月16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全家被处决;1922年列宁中风瘫痪,1924年1月24日逝世。因为曼德尔施塔姆特意以日期为题,策兰在译出该诗后,也在俄文原版上标注上了翻译完成的时间:“59年复活节,3点28分59秒”。用策兰的话说,这叫“贯穿到底”。
自画像
在仰起的头脑里,有翅膀的暗示——
但却是外套在摆动;
在眼睛的闭合里,双臂的
和平中:纯能量在隐秘聚合。
这里是一个能飞能唱的生灵,
词语可锻打和燃烧,
而生来的笨拙也被
天赋的韵律克服了!
1931
巴丘什科夫
波浪的空谈……
泪水的和谐……
兄弟般的钟声……
含糊其词地,你带给我们
一些新奇的葡萄肉干——诗歌,
让我们的上腭变得鲜美。
摇晃着你的永恒的梦,那血的样本,
你从一只杯子倒入另一杯……
1932
译注:(一)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早期浪漫派诗人。(二)该诗原文共六节24行(全诗的中译请参见汪剑钊译本),格林的英译本为一种异常大胆的“节译”,在其译者前言中,他曾引用BorisBukhshtab的话“曼德尔施塔姆的每一个诗节实际上都是自治的……任何诗节都可以丢弃或加上”来为他翻译中的选择、删节和压缩辩护,好在他的这种翻译受到了诗人遗孀的认可(见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为该英译本所作的前言)。
无论谁发现马蹄铁
我们望着森林并且说:
这是一片为了船和桅杆的森林;红松,
从树顶上脱落下它们蓬松的负担,
将迎着风暴嘎吱作响,
在狂怒的无树的气流中;
铅锤线会系住起舞的甲板,紧紧地
拴在海风苦咸的脚跟下。
而海的漫游者,
在无羁的对空间的渴望中,
正穿过排浪的潮气,以几何学家的仪表,
以大地衣兜里的吸力,
来较对大海不平整的表面。
但是呼吸
这从船体渗出的树脂泪的味道吧,
并赞叹镶铆在舱壁上的木板,
它不是伯利恒平和的木匠而是另一个的手艺——
那远游之父,航海者之友——
于是我们评点:
它们也曾生长挺立于大地,
笨拙得如同驴子的脊骨,
在一个欢庆的分水岭上,
那些摇晃的羽冠忘记了树根;
它们号叫在甜蜜胀破的云团下,
徒劳地向天空奉献它们珍贵的货物
为了一小撮盐。
而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
万物坠落并破裂,
空气由于比喻而颤栗,
没有一个词比另一个更合适,
大地哼着隐秘的韵律。
而轻快的双轮马拉战车把它的挽具
一纵身套在了疾飞的鸟群上,
开始在赛道上
与那些喷着强烈鼻息的名马竞逐。
三重的祝福,那个名字谱进歌中的人,
一首被命名增光的歌
在其他歌中会存活得更久长,
它佩束的标志性头巾,
使它免于遗忘和失去感觉,失去
那无论是走近的男人还是野兽毛皮散发的味道,
或只是一股手掌摩擦出的麝香草味。
空气如水变暗,万物跃动如鱼,
以它们的鳍推动着天体,
那是坚实、有弹性,几乎不发热的——
晶体,在那里面车轮滚动而马匹闪避,
潮湿的黑大地夜夜被翻新,
被草杈、三叉戟、锄头和犁;
空气稠密地混合如同这大地——
你不能从中挣出,进去也不易。
一阵沙沙声穿过树林像一场绿球游戏;
孩子们以指节玩着死兽的椎骨,
我们时代的岁月以不靠谱的计算结束。
让我们感激曾拥有的一切:
我也曾犯错,迷路,失算,
时代发出鸣钟的声响,如同一个金球,
被扔出去,空洞,无人撑住,
触及它,它就回答“是”和“不”,
像一个孩子在说:
“我给你一个苹果”或“我不给你一个苹果”:
这些话的脸,完全是它的发音的准确摹拟。
声音依然在回响,虽然声音的来源消失了。
一匹骏马口鼻流沫倒在尘土里,
但它脖颈上抽搐的弧线
仍保留着奋蹄奔腾的记忆,
那一刻不止是四蹄,
而是多如道路上飞溅的石子,
当那些燃烧的腿蹄腾空离开地面
落下来,重新轮流为四蹄交替。
所以,无论谁发现了马蹄铁,
都会吹去尘土,
用麻布擦拭它直到它发亮,
然后挂在大门口,让它安息,
不再从燧石上击溅出火星。
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人类嘴巴
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词时的形状,
而手臂上还留着沉重感,
虽然罐子里的水
在提回家的路上
已泼出一半。
我现在说着的话并不是我说的,
而是从大地里挖出的石化的麦粒。
有人在硬币上雕刻狮子,
另一些人,头像;
各式各样的黄铜、金匾和青铜
在大地里也享有同样的荣耀。
世纪,试图咬穿它们,在那里留下齿痕。
时间切削着我,如切削一枚硬币,
而我已不足以成为我自己。
1923
译注:这是诗人为数不多的长诗之一。作为“诗歌乐器的大师”(这是他对但丁的评语),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大多有着严格的韵律,但该诗为自由体,诗人最初还曾给它加过一个“品达式的片断”的副题。(品达,古希腊诗人,以品达体颂歌著称)。克拉伦斯•布朗在《曼德尔施塔姆》中曾指出:“这是一首颂歌,典范的颂歌,它以自身为观照对象,也即以诗本身为观照对象。诗歌中存在的世界必得像森林和船只一样涌起;每一样事物都在爆裂和摇动……诗中主要的意象为马蹄铁,马蹄铁是那死去的风暴之马留下的一切……这也是人类生命最后姿态的凝结,仿佛是惊讶于赫拉克勒斯大力神。诗的叙述人现在述说在一种复活的声音里,并变成石头和时间,喷发的元素……(在诗的后来),最终像溶岩一样淹没一切事物,并抹去了诗的叙述人的自我。”《无论谁发现马蹄铁》为曼德尔施塔姆艺术上登峰造极之作,任何阐释也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即使策兰在翻译这首诗时,也未做更多的变动。他在给出版社编辑的信中曾谈到他对曼德尔斯塔姆的翻译:“我很高兴和充满感激地找到了我自己回到语言的路。是的,我想我可以说我的翻译证实了我对语言的精确性的不懈努力……当然,我最关心的,是尽可能地贴近原文,译出其中的诗意,给出其形式,重现言说的音质。”
在流放地:1935—1937年诗选译
你们夺去了我的海我的飞跃和天空
而只使我的脚跟勉力撑在暴力的大地上。
从那里你们可得出一个辉煌的计算?
你们无法夺去我双唇间的咕哝。
1935.5
我的国家扭拧着我
糟蹋我,责骂我,从不听我。
她注意到我,只是在我长大
并以我的眼来见证的时候。
然后突然间,像一只透镜,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来自海军部锥形体的光束。
1935,5
译注:该诗为《诗篇》中的一节
因为这上百克拉重的宝锭,罗马之夜,
她的胸脯诱惑了青年歌德。
让我可以被质问,但不失去我所有的权利。
有一种多刻度的生命在法律之外。
1935,6
这是一条什么街?
——“这是曼德尔施塔姆大街。
它不是按‘党的诗行’或
‘花朵般的甜蜜’规划的。”
这就是为什么这条街——
或者干脆说,这条排水沟
或可能的陋巷——
在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死后
以他的名字命名。
1935
我将表演冒烟的仪式:
从这些猫眼石和我的不光彩中,
我看见海边夏日的草莓——
敞开了血红肉髓
而它的玛瑙兄弟,却喜欢蚂蚁。
但是一个来自大海深处的卵石,
一个朴素的战士,
对我来说更亲切:
灰色,野性,
无人想要这些。
1935,7
我将不向大地归还
我借来的尘土,
我愿这个思想的身体——
这烧焦的,骨肉,
像一只白色粉蝶,
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间活着——
回到那条街,那个国家。
1935.7,21
译注:该诗为原诗的第一节
像一份迟来的礼物,
冬天现在伸手即可触及:
我爱它最初的样子,
它试探性的扫除。
它的害怕是美丽的,
像是令人敬畏的行动的开端,
甚至渡鸦也有些惊惧
被扩展的无叶的圈子。
而比任何事物更强劲的
是那不稳定的膨胀的蓝:
半成形的冰积压在河湾眉头上
无眠地催眠……
1936,12,29-30
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
与氧化物和合金斗争,
——这银制品的安静,犁铧的
铁尖,诗人的声音。
1937
听着,听着最初的冰块
在桥下急速流动,
我忆起了被照亮的微醉的时刻
以头游过那下面。
从冷漠的楼梯上,从那些愚笨的
围绕着他的佛罗伦萨的
错落交叠的宫殿所在地,
阿利盖利的歌声更有力地传了出来,
从那唱破的嘴唇。
而我的影子也在采凿着
花岗岩的食粮,
它暗中所见的成堆残骸,
在光明里似乎是一些房屋,
这些影子,或是捻弄着大姆指
和我们一起打着呵欠,
或者弄出一点响动,
被其他活人的酒和天空温暖,
并以变味的面包屑
喂那些前来索求的天鹅……
1937,1,22
译注:阿利盖利,即“所有流亡诗人的守护神”(米沃什语)阿利盖利•但丁(1265—1321),曼德尔斯塔姆流放期间,在阿赫玛托娃来看他时,他们曾一起用意大利语朗诵但丁。
人头的一个个土垛已远远消隐,
我被缩小在这儿,不再被注意,
但是在爱意的书里,在孩子们的游戏中,
我将从死者中爬起并说:看,太阳!
就像伦勃朗,光和影的殉难者,
我已进入时间的深处——
并被它麻痺。
但是我的一根肋骨是燃烧的尖矛,
它既不被幽灵盯着也不受
风暴中打瞌睡的哨兵监护。
原谅我,崇高的朋友,大师,
黑暗的墨绿色之父……
像一个男孩随着成长进入起皱的河水,
我像是在走向一个未来,
但我永远不会看到它,
现在,我们的部落被阴影纠缠,
黄昏令人陶醉,岁月空洞。
1931年夏天——1937年2月
主动脉充满了血。
在它的分类中不时传来一阵咕哝:
——我生于1894年
——我生于1892年……
而,抓回一个已磨穿了的出生年头,
和这聚拢的牧群一起批发,
我贫血的嘴唇在低语:
我生于1月2号至3号的夜里
在一个十八世纪九十年代或别的什么年代的
不可靠的年头,
而世纪围绕着我,以火。
译注:诗人实际上生于1891年1月2号(另一说为1月3号)。
环形的海湾敞开,卵石,深蓝,
缓慢的帆如云团一样继续移动——
我刚刚知道你的价值,就要离开。
比管风琴的赋格悠长,苦涩如缠绕的海藻,
那长期契约的谎言的味道。
我的头微醉,因为铁的温柔
和铁锈在倾斜海岸上的轻轻啃咬……
为何另一片沙滩会在我的头下铺展?
你——深喉音的乌拉尔,多肌肉的伏尔加,
这赤裸的平原——是我所有的权利——
而我必须以我全部的肺来呼吸你们。
1937,2,4
如果我们的敌人带走我
而人民不再和我说话,
如果他们没收了整个世界——
呼吸的权利,开门的权利,
并声称生活将照样进行
而人民,作为法官,也将继续审判,
如果他们敢于把我像一头动物留下
在地板上给我扔下一些吃的,
我将不会沉默或抑制我的挣扎,
而是写下我真正想写的东西,
我赤裸的身体里时间也会发出鸣响,
而在一个阴影的角落里
我将把十驾牛轭套在我的声音上
在黑暗里移动我的手如一只犁,
一直抵及进罗马军团兄弟般的眼光里
并因满载的全部收获而倒下
——光荣——归于——斯大林。
1937,3
译注:该诗未编入《沃罗涅日诗抄》。中译本的最后一句为原诗最后四、五句的概括性意译(这是我再三考虑后做出的一个“大胆”决定),原诗的全部中译请参见《曼杰什坦姆诗全集》第345页,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版。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牡鹿,
森林将为你哀悼。
你可以拥有我的黑色外套,太阳,
但是请为我留下生存的力量!
1913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拖长的元音
是重音格律诗唯一的尺度。
但是每年只有一次,大自然
绵延和溢满,如同在荷马诗中。
这一天打着哈欠,如同诗中的停顿:
清晨起便是安谧和艰难的持续;
牧场上的牛,一种金色的慵懒,已不能
从芦管里引出全部音调的丰富。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那里,珀耳塞福涅*统治着我们。
我们随着呼吸吞下死一般的空气,
每个钟点都是死亡的周期。
大海女神,令人敬畏的雅典娜,
请移动你有威力的石头头盔。
这里的珀耳塞福涅是沙皇,不是你。
*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列宁格勒
我回到我的城市。它曾是我的泪,
我的脉搏,我童年肿疼的腮腺炎。
现在你回来了,变狂,大口吞下
列宁格勒的河灯燃烧的鱼油。
然后睁开眼。你是否熟悉这十二月的白昼?
在那里面,蛋黄搅入死一般的沥青。
彼得堡!我还不想死!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可以查寻死者的声音。
就这样住在楼梯后面,门铃
折磨我的神经,弄疼我的太阳穴。
而一整夜我都在等待一个客人来临,
门,它的链条在窸窣作响。
1930.12,列宁格勒
我们活着,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
我们活着,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
十步之外你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
但无论何时在人们的悄声闲谈中
都会提到克里姆林宫的那个山民,
他的手指,十只粗壮的蠕虫,
他的话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重量。
大蟑螂讪笑在他的上嘴唇上,
他笔直的长统靴锃亮。
环绕着他,是一些长着鸡脖子的各类头目,
他听着这些半人半鬼的奉承和歌颂。
一个吹口哨,一个学猫叫,还有一个装哭。
他戏耍着他们,吼叫,伸出手来挥舞。
他颁布一道道法令就像打造马蹄铁,
为腹股沟,为额头,为眼睛和太阳穴。
“处死”这个词在他的舌上如山果般滚动,
这个奥塞梯人*有着何其开阔的心胸。
1933.11
*诗人因为该诗于1934年5月被捕,后流放到沃罗涅日,最后死于集中营。*奥塞梯人,斯大林家乡格鲁吉亚的一个少数民族。
戴耳机的家伙
戴耳机的家伙,把我弄进来的人,
我会让你记住这些流放的平原夜晚,
这夜半收音机喧嚷的酒糟声音,
这来自红场的大喇叭。
地铁呢,这些天?别出声。什么都别说。
不要去问幼芽如何膨胀。
你敲击着克里姆林宫的钟,
言说的虚空被压缩到一小点。
1935.4,沃罗涅日
我不得不活着
我不得不活着,虽然已死去过两回,
这个小城已被洪水弄得半疯。
它看上去多动人,颧骨和心是多么高,
被犁铧翻起的闪亮泥土是多么肥沃。
大平原多么静谧,在四月里转绿。
而这天空,天空——你的米开朗琪罗!
我躺在大地深处
我躺在大地深处,嘴唇还在蠕动,
我要说的每个中学生都会背诵:
地球在红场上比在其他地方更圆,
所有的意志倾向一侧。
红场上的地球,比一切都更圆,
它滚动起来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轻松。
它向下屈身,一直滚进茂盛的庄稼地,
只要大地上还有任何一个奴隶。
1935.5,沃罗涅日
诗章(节译)
2
我在找一件红军样式的外套,
长及脚后跟,宽大的袖子,
裁剪得就像越过伏尔加河的雨云,
它满满地垂在胸前,背后则带一道开口,
两道镶边没一点浪费;
到了夏天你就可以把它丢在一边。
3
一道该死的、荒谬的脱缝,
出现在我们之间。现在,说更清楚点吧:
我不得不活着,呼吸,布尔什维克化。
在我死前我要活得好看一点,
活下去,在人们中间。
5
而你,莫斯科,我的姐妹,多么轻盈,
在早班电车的铃声响起之前
前来接你兄弟的班机。
你比大海还优雅,你搅拌着
木头、玻璃和牛奶的沙拉。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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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被抢窃一空,也非处在绝路,
只不过,只是,被扔在这里。
当我的琴弦变得像伊戈尔的歌声那样紧,
当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
听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
1935.5-6,沃罗涅日
我的金丝雀
我的金丝雀,我会翘起脑袋;
我们一起来看世界:
冬日如粗糙的庄稼茬,
对我们是不是有点刺眼?
黑黄尾巴,如一只小船。
脑袋浸入掠过嘴喙的色彩。
金丝雀,你是否知道你是金丝雀?
你到底知道多少?
怎样的大气层在你的额头后面?
黑,红,黄,白。
你盯住两条路。现在你不再
观看——你从它们中间飞起!
1936.12,沃罗涅日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一个无羽、只长着一张黄嘴的今天。
船坞大门凝视着我,
从铁锚和雾气中。
穿过褪色的水波,一只护航舰
航行,静静地航行。
而在文具盒一样狭窄的运河里,
铅笔芯在冰下继续发黑。
1936.12.9-28,沃罗涅日
死去的诗人有一个光环
死去的诗人*有一个光环,
我在近旁,也被套住了,像一只猎鹰。
没有信使走向我。
我的门口没有脚步声。
松林和墨水的森林,
在这里拴住了我的腿。
地平线敞开,信使?
无信。
小土墩在平原上成群移动——
夜的游牧的帐蓬
移动,小小的夜,继续
领着它的盲人。
1937.1.1-9,沃罗涅日
*“死去的诗人”指的是塞尔吉•鲁达科夫,曾与曼德尔施塔姆一同流放在沃罗涅日,并在一场战争中身亡。阿赫玛托娃曾称他为自大狂,他对曼德尔施塔姆明显有一种嫉妒。
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你还不那么孤单——,
她仍和你空着手在一起。
大平原足以让你们愉悦,
它的迷雾、饥饿和暴风雪。
富饶的贫穷,奢华的匮乏,
你们安然平静地生活。
被祝福的日子,被祝福的夜,
劳动的歌声甜美、纯真。
而那个活在阴影中的人很不幸,
被狗吠惊吓,被大风收割。
这死揪住一块破布的人多可怜,
他在向影子乞求。
1937.1.15-16,沃罗涅日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让我闪开,以温柔的恐惧
转向平原的空旷,
天空的圆周让我头晕。
我向空气请求,我的仆人
也都在等着尽力或什么消息;
我已准备好了——它永不开始,沿着
远航之弧形。
我已准备好走向可以拥有更多天空的地方,
但是这明亮的渴望现在已不能
将我从尚且年轻的沃罗涅日山坡
释放到明亮的、全人类的托斯堪纳拱顶*。
1937.1.18,沃罗涅日
*Tuscana,指的是古罗马建筑中的托斯堪纳柱型。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期间,依然保持着他所说的“对文明的怀乡之思”——这是他在沃罗涅日期间回顾“阿克梅”派时所下的一个定义。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一行诗,身世不明,被贬黜到此地。
无所哀求,这造物也不可改变。
它只能是这个样子。无人可以评判。
1937.1.20,沃罗涅日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打哈欠的城市露出面来,还蹲在那里。
是不是在它紧闭的门前我灌醉了自己?
它的每一把锁每一道门闩都让我想要咆哮。
狗吠的小巷像袜子一样拉长,
乱糟糟的大街,一个烂摊子。
一些长犄角的溜进角落,
就在那里躲躲闪闪。
而我跌入地窖,在结瘤的黑暗中,
是一座结冰的水泵。
我被绊倒。我吞咽死亡的空气。
一群狂热的乌鸦轰地四散。
我喘不过气来,在这之后
冲着冻僵的木柴堆大声嚷嚷:
我只要一个读者,给他读诗!只要一个医生
在苦愁的楼梯上跟他说话!
1937.1-2,沃罗涅日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当它螫咬着地球的中枢,
我嗅着向我飘散来的一切,
徒然地回忆着……
现在我既不唱也不画,
也不在琴弦上刮擦黑色的弓:
我只想刺入生命,和爱——
像那些精巧有力的黄蜂。
哦如果夏天的热、空气的刺
可以绕过睡眠与死亡,
而把我置入一种倾听:
那地心的嗡嗡,地心的嗡嗡……
1937.2.8,沃罗涅日
曾经,眼晴……
曾经,眼晴比磨过的镰刀还要锋利——
在瞳孔中,一只布谷鸟,一滴露水。
现在,在充满的光流量中,它勉力辨认着
一道黑暗、孤单的星系。
1937.2.8-9,沃罗涅日
穿过基辅
穿过基辅,穿过魔鬼大街,
一个妇女试图找到她的丈夫。
我们曾有一次见到她,
面色蜡黄,双眼干枯。
吉普赛人不会给这个美人占卜。
音乐厅也早已忘了它的乐器。
大街上倒着一些死马。
居民区到处散发着腐臭味。
红军拖拽着伤员,
乘最后一辆街车匆匆离开,
一个穿血污军大衣的人喊道:
“别担心,我们还会回来!”
1937.5,沃罗涅日
曼德尔施塔姆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俄语:О́сип Эми́льевич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年1月15日-1938年12月27日),苏联诗人、评论家,阿克梅派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二十世纪俄罗斯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的诗一开始受象征主义影响,后转向新古典主义并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