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茨基談沃爾科特:潮汐的聲音
程一身 譯 燃讀 2019-03-28

裏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聖盧西亞詩人、劇作傢及畫傢,主要作品有《在緑夜裏》、《西印度群島》、《白鷺》等。

潮汐的聲音
文|約瑟夫·布羅茨基
譯|程一身
因為文明是有限的,中心崩散的時刻終究會發生在每種文明的壽命中。在這樣的時候,阻止它們瓦解的並非軍團而是語言。羅馬的情況是這樣,在此之前,古希臘也是這樣。當時維持中心的工作是由來自外省,以及邊遠地區的人完成的。與俗見相反,邊遠地區並非世界終結的地方——它們正是世界得到解决的地方。這對語言的影響决不亞於對眼光的影響。
德裏剋·沃爾科特出生於聖盧西亞島,在那個地方,“太陽,倦於統治,降落了。”然而,當太陽降落時,它加熱了種族和文化這個異常巨大的坩堝,勝過赤道以北的任何熔爐。這位詩人誕生的國度是個真正世代遺傳的巴別塔;不過,英語是它的本國語。如果沃爾科特有時用剋裏奧爾語方言寫作,那不是為了顯示他風格上的實力或者擴大他的讀者面,而是嚮他童年——在他繞着那座塔盤旋上升之前——所說的語言的一種致敬。
詩人的真實傳記就像鳥類的傳記,幾乎完全相同——它們的真實資料存在於其發音方式裏。一個詩人的傳記存在於他的元音和發絲音的輔音裏,存在於他的節奏,韻律,和隱喻裏。為了證實存在的奇跡,一個人的作品的主體在某種意義上總是體現這樣一個真理:與公衆相比,其詩行更徹底地改變了它們的作者。對詩人來說,詞語的選擇總是比故事情節更說明問題;因此,最好的詩人一想到有人給他們寫傳記就會感到恐懼。如果沃爾科特的出身可以弄清楚的話,這部詩選的所有頁碼就是最好的嚮導。下面是他的人物之一講述他自己,而且完全可以被視為作者的自畫像:
我衹是一個熱愛海洋的紅種黑人,
我受過良好的殖民地教育,
我體內擁有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的血統(I have Dutch,nigger,and English in me),
要麽我誰也不是,要麽我就是一個民族。
這活潑的四行詩告訴我們它的作者確實在唱一首歌——你不用往窗外看了——那裏確實有一隻鳥。“熱愛”這個方言詞告訴我們,當他稱自己“一個紅種黑人”時,他是認真的。“良好的殖民地教育”完全可以代表西印度大學,1953年,沃爾科特從那裏畢業。儘管這行詩還有更多含義,我們稍後再論述。至少可以說,我們可以聽出其中既有對典型的優等民族那種語言風格的輕衊,又有作為一個土著人接受了那種教育的驕傲。“荷蘭人”出現在這裏,是因為沃爾科特確實具有部分荷蘭人和部分英國人的血統。不過,考慮到這個國度的性質,一個人對血統的考慮並不如對語言的考慮那麽多。這裏的“荷蘭人”並非——或者同時——可能說法語,剋裏奧爾語方言,斯瓦希裏語,日語,某些拉美教派的西班牙語,等等——在搖籃裏或街道上聽到的任何語言。其主要語言過去是英語。
這樣,第三行詩寫到了“英國人的血統在我體內”(English in me),這是非凡的精妙之處。在“我擁有荷蘭人的血統”(I have Dutch)後面,沃爾科特扔進來一個“黑人”(nigger),使整行詩變成了一支嚮下旋轉的爵士樂,以至於當它嚮上擺動到“英國人的血統在我體內”時,我們獲得了一種非常自豪,確實高貴的感覺,這種感覺被處於“英國人的血統”(English)和“在我體內”(in me)之間這種切分音式的震蕩所增強。正是從“擁有英國人的血統”(having English)這個高度——對此他的嗓音以猶疑的謙遜,不過卻是以確信的韻律嚮上攀升——詩人在“要麽我誰也不是,要麽我就是一個民族”中把他雄辯的力量釋放了出來。這個陳述中包含的尊嚴和令人震驚的發音力量是與他提到名字的那個國度以及環繞它的無限海洋直接成正比的。當你聽到這種嗓音,你知道;這個世界得到解决了。當作者說他“熱愛海洋”就是這個意思。
持續了將近四十年,沃爾科特從事於此,從事於這種對海洋的熱愛。海洋兩岸的批評傢們把他稱為“一位西印度群島詩人”或者“一位來自加勒比海的黑人詩人”。這些界定是近視的,也是誤導的,就像把耶穌稱為一位加利利人一樣。這種類比是適當的,衹因為每種還原的傾嚮都源於對無限的同樣恐怖;說到對無限的欲望,詩歌通常勝過教條。很顯然,這些說法試圖把這個人描繪成一個地方作傢,這種思想和精神的怯懦,可以進一步解釋職業批評傢不願意承認這位偉大的英語詩人是一個黑人。它也可以被歸因於徹底損壞的耳輪或鹹肉似的排列着的視網膜。不過,最善意的解釋當然是地理知識的貧乏。
由於西印度是一個巨大的群島,大概比希臘群島大五倍。如果詩歌僅由題材來界定,沃爾科特先生的素材將會以五倍優越於那位用愛奧尼亞方言寫作,並且也熱愛海洋的詩人而告終。確實,如果有一個似乎與沃爾科特有許多共同之處的詩人,它不可能是英國人,而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要不然是《物性論》的作者。由於沃爾科特描寫的力量是真正史詩性的;不過,使他的詩行避免相當冗長的因素是,這個王國缺乏現實的歷史,以及他優質的英語聽力,這種語言敏感性本身就是歷史。
除了他自身獨特的天賦這個問題之外,沃爾科特的詩行如此充滿回響而且富於立體感,這恰恰是因為這種“歷史”相當重要:因為語言本身就是一種史詩性的器具。這位詩人觸及的一切事物伴隨着渾響和透視如雨後春筍般涌現出來,就像有磁性的波浪,其音響效果是心理上的,其言外之意義是回聲式的。當然,在他的那個國度裏,在西印度群島,有許多事物可以觸及——僅自然王國就提供了大量新鮮的素材。但這裏有一個例子,顯示了這位詩人如何處理所有詩歌主題中最需要的那個主題——用月亮——他使它為它自己說話:
慢慢地我的身體變成一個單獨的聲音,
慢慢地我變成
一隻鐘,
一個橢圓形的,空洞的元音字母,
我逐漸變成,一隻貓頭鷹,
一輪光環,白亮的火焰。
(選自《變形記,我/月亮》)
這裏有他本人對這種最不可捉摸的詩歌主題的談論——更確切地說,這是使他談論它的因素:
一輪月亮像膨脹的氣球從無綫電臺上升。哦
鏡子,在那裏一代人渴望
純潔,渴望公正,卻無回應。
(選自《另一個一生》)
心理上的頭韻幾乎迫使讀者看到:月亮(Moon)的兩個o暗示的不僅是這種景象的循環性,而且暗示了觀看它的重複性。一種人類現象,後者對這位詩人具有異常重要的意義。而他描寫到那些正在觀看的人,描寫到它使讀者震驚的理由:從真正的天文學意義上,將黑色橢圓形等同於白色橢圓形。一個人感到在這裏月亮(Moon)的兩個o通過“膨脹的氣球”(ballooned)中的兩個l突然變異成了“哦,鏡子”(O mirror)中的兩個r,這——忠實於它們輔音字母的優點——代表了“抗拒的反映”(resisting reflection);並感到責任並未被指嚮自然和人,而是被指嚮語言和時間。正是這些字母的兩兩重複,而不是作者的選擇,對黑與白的這種等同負責——這極好地處理了這位詩人的出生遭遇的種族對立,遠遠超過了所有批評者用他們聲稱的公正所能做到的。
簡單地說,不再用還原的種族的自作主張,這無疑會使他的仇敵和擁護者喜歡他,沃爾科特把他自己和那種語言的“空洞的元音字母”等同看待,而語言是他的等式的兩部分共享的。這種選擇的智慧是,再一次,並非他本人,而是他的語言的智慧——更妙的是,它的字母的智慧:白紙上的黑字。他衹是意識到它運動的一隻鋼筆,正是這種自我意識促成了他詩句的生動雄辯力:
處女和猿,少女和惡毒的摩爾人,
他們不朽的耦合仍將我們的世界分成兩半。
他是你獻祭的牲畜,吼叫着,被尖棒驅趕,
一頭黑色公牛在活力被捆綁時發出咆哮。
可是,無論什麽樣的暴怒被束縛
在那藏紅如落日的穆斯林頭巾,彎月形的寶劍上
都不是他種族的,黑豹般的報復
用天然麝香及其水汽,充溢她的房間
而是對月亮變化的恐懼,
對專製腐化的恐懼,
就像一枚白色的水果
在愛撫中成熟,被弄成了漿,但雙倍的甘甜。
(選自《山羊和猴子》)
這就是“良好的殖民地教育”達到的效果;這就是“英國人的血統在我體內”所涉及的一切。用同樣的權力,沃爾科特本來可以聲稱他體內擁有希臘人,拉丁人,意大利人,德國人,西班牙人,俄羅斯人,法國人的血統:由於荷馬,盧剋萊修,奧維德,但丁,裏爾剋,馬查多,洛爾迦,聶魯達,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剋,波德萊爾,瓦雷裏,阿波利奈爾。這些並非影響——他們是他血流裏的細胞,不亞於莎士比亞或愛德華·托馬斯,因為詩歌是世界文化的精華。如果世界文化更易於感知,在尿道阻塞的林子中,通過它“一條泥路像一條飛行的蛇在蜿蜒行進”,嚮泥路歡呼。
沃爾科特的抒情男主人公就是這樣做的。孤身守護着逐漸變得中空的文明,他站在這條泥路上,註視着“魚撲通一聲墜落,形成一圈圈漣漪/與寬闊的港口結合在一起”,在它上面,“雲朵像燃燒的紙的邊緣一樣捲麯”,“電話綫將歌聲從一端傳嚮另一端/拙劣地模仿着透視法”。在目光的敏銳方面,這位詩人很像約瑟夫·班剋斯(Joseph Banks),除了讓目光停留在一株“用它自己的露珠鏈在一起”的植物上,或停留在一個物體上之外,他完成了任何博物學家都未做到的事情——他賦予它們以生命。誠然,這個國度需要它,决不亞於為了生存在那裏的詩人。無論如何,這個國度有所回報,因此出現了這樣的詩句:
慢慢地,水老鼠拿起它的蘆葦筆
悠閑地亂劃,白鷺
在泥濘的紙上踏出它的神秘符號…
這超過了對花園裏事物的命名——這也有些晚了。在這個意義上,沃爾科特的詩歌是亞當式的:他和他的世界離開了天堂——他,由於嘗到了知識果;他的世界,由於政治史。
“啊,勇敢的第三世界!”他在別處宣稱。這種宣稱比純粹的痛苦或憤怒有更多的含義。這是一種對語言的評論,這種語言比勇氣和想象力的純粹地方性失敗更偉大;一種對雖無意義卻異常豐富的現實所做的語義性回答,衣衫藍縷的史詩。被廢棄的,雜草叢生的飛機跑道,退休公務員居住的殘破公寓,覆蓋着波狀鐵皮的陋室,沿海的單煙囪式船衹像“康拉德的遺骸”那樣咳嗽,四輪的屍體從廢物堆積的公墓逃出來,在經過共有的金字塔時使它們的骨頭髮出格格的響聲。無能而腐敗的政客和年輕好戰的笨蛋取代了他們,並喋喋不休地談論着革命的垃圾,“具有精緻魚鰭的鯊魚/咧嘴一笑如同剃刀,吞食我們小小的魚苗”;一個國度,在那裏,“你衹有絞盡腦汁才能找到一本書”,在那裏,如果打開收音機,你可能聽到白色遊船的船長堅持主張一個被颶風襲擊的島嶼應該重新開辦免稅商店,不管發生什麽事,也不管在哪裏,“窮人仍然窮,無論他們抓住什麽樣的屁股,”在那裏,一個人合計着這個國度獲得的交易,嘴裏說着“我們在囚禁中,但鎖鏈使我們成為一個整體/此刻誰有,就對他們有益,而那些頽喪的人,在頽喪,”以及在那裏,“在他們那邊是熊熊燃燒的紅樹林沼澤地,/朱鷺為了得到郵票而練習。”
無論接受或拒絶,殖民地的遺産以富於魅力的形式留在了西印度。沃爾科特尋求突破它的勢力,既不陷入對一種不存在的過去的“不連貫的懷舊”裏,也不在舊主人的文化裏為自己謀得一席之地(他並不適合它,首先因為他能力的範圍),他出於這樣的信念而寫作:語言比它的主人或僕人更偉大,詩歌,由於它至高無上的形式,因此成為這兩種人自我改善的器具;也就是說,通過這種方式,可以獲得一種高於階級,種族,或自我界限的身份。這衹是普通的常識;這也是社會變化最健全的程序。但另一方面,詩歌是最民主的藝術——它總是從零開始。在某種意義上,詩人確實像一隻鳥,無論飛落在哪一根細枝上,它都要鳴叫,希望得到一個聽衆,即使衹有葉子來聽。
關於這些“葉子”——生命——靜默的或發出絲絲聲的,離去的或固定的,關於它們的無能和放棄,沃爾科特瞭解得如此之多,可以使你從書頁包含的內容中瞟到如下場景:
悲哀的是重罪犯熱愛被抓損的墻壁,
美麗的,是精疲力竭的舊毛巾,
而凹陷的平底鍋的耐性
似乎非常滑稽…
你繼續閱讀卻發現:
…我知道一張餐巾被一個頭髮將變白的婦女
摺叠起來是多麽意味深長…
由於所有這些令人沮喪的精確性,這種知識擺脫了現代派的絶望(它通常衹是掩飾一個人不穩定的優越感)並被一種和它的源頭同等高度的語氣所表達。使沃爾科特的詩行避免歇斯底裏般音高的是他的信念:
…時間使我們反對,繁殖
我們自然的孤獨…
結果導致下面的“異教”:
……上帝的孤獨遷入他最小的
造物裏。
沒有“葉子”,既不在這裏也不在熱帶地區,會喜歡聽到這種話語。因此他們很少為這衹鳥的歌唱鼓掌。甚至一種更加寂靜的局面必然隨之而來:
所有這些史詩隨着葉子被吹走了,
被吹走了,隨着棕色紙上的精打細算,
這些是僅有的史詩:這些葉子…
缺乏回應已經損壞了許多詩人,通過非常多的方式,其最終結果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因果之間的均衡——或恆真命題:沉默。阻止沃爾科特擺出一種非常恰當的,對他而言,悲劇性姿勢的並非他的抱負,而是他的謙遜。這把他和這些“葉子”裝訂成了一本緊湊的書:“…然而我是誰…在上千個腳踵下面/奔嚮他們呼喊的唯一名字,/索特爾!…”
沃爾科特既不是一個傳統主義者也不是一個現代主義者。任何可用的主義和隨後的主義者對他都是無效的。他不屬於任何“流派”:在加勒比海,除了那些魚,流派並不多見。一個人可能很想稱他為超自然的現實主義者。不過,根據定義,現實主義是超自然的,相反也是這樣。此外,這會有無聊的味道。他可以是自然主義的,表現主義的,超現實主義的,意象主義的,神秘主義的,自白派的——隨你怎麽說。他衹是吸收,像鯨魚對待浮遊生物,或畫筆之於調色板,所有這些北方能夠提供的風格特色;現在他獨立自主,走在一條康莊大道上。
他的韻律和體裁的多樣性令人羨慕。然而,大體上,他被抒情的獨白和敘事技巧所吸引。這,以及寫組詩,和詩劇的傾嚮,再次暗示了這位詩人身上有一種史詩的氣質,也許是該接受他對此的建議了。因為近四十年來,他持續強烈搏動的詩行不斷像潮汐的波浪一樣抵達英語語言的堤岸,凝固成詩歌的群島,沒有這些作品,現代文學的地圖事實上衹配做墻紙。他給我們的比他本人或“一個世界”還多;他給我們一種無限感,由語言和海洋體現出來,這種無限感總是出現在他的詩歌裏:作為它們的背景或前景,作為它們的主題,或者作為它們的韻律。
換句話說,這些詩體現了兩種無限形式的融合:語言和海洋。這兩種因素的共同父母是——它務必被牢記——時間。如果進化論的理論,尤其是暗示我們都來自海洋的那一部分理論,真的無懈可擊,那麽從主題和風格這兩方面,德裏剋·沃爾科特的詩歌是人類最高的,也是最合邏輯的進化範例。他確實是幸運的,出生在這個邊遠地區,出生在英語和大西洋的交匯之處,二者均被波浪抵達,又返回。同樣的運動——撞擊海岸,然後返回地平綫——模式被保持在沃爾科特的詩行,思想,生活裏。
打開這本書,看到“…這灰色的,鐵似的港口/對着一隻海鷗生銹的鉸鏈”,聽到“…天空的窗戶發出格格的響聲/在齒輪上,嚮相反的方向翻轉”,並受到以下警告:“在這個句子的盡頭,雨將開始飄落。/在雨幕的邊緣,有一張帆…”這就是西印度群島,這個國度在它天真的歷史裏一度將快帆的燈籠誤認為是隧道盡頭的電燈,並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其實它是隧道入口的電燈。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對群島和個人都一樣;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然而,如果我們必須將這種經歷註册為西印度人的,並稱這個國度為西印度,讓我們這樣做吧,但是讓我們還要澄清在我們心裏有這樣一個地方:由哥倫布發現,被英國人殖民,因沃爾科特而不朽。我們還可以加一句,與發現或開發那些已經被創造出來的事物相比,賦予一個地方抒情的現實這樣的地位是一種更富於想象力,也是更慷慨的行為。
1983年
[ 文章原題為“The Sound of Tide”,這篇文章原為德裏剋·沃爾科特的《加勒比海詩歌》(限定版俱樂部,1983年)的序言。譯自Less Than One, Farrar,Straus and Giroux, 1986,P.164-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