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魯迅先生生日 | 錢理群:魯迅在當下中國的歷史命運
錢理群 小衆雅集 2019-09-25

今天是魯迅先生的生日。小衆雅集特選取魯迅研究專傢錢理群教授“2012年在印度魯迅國際會議上的發言”,以饗讀者,並表達對魯迅先生的紀念。
力 匕
魯迅在當下中國的歷史命運
——2012年在印度魯迅國際會議上的發言
厶
魯
“魯迅在當下中國的歷史命運”,這是一個大題目,對這一問題的討論,是可以觸及當下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一些重大問題的。我對此並沒有專門的研究,衹能就自己的親身經歷、感受和觀察,談一些意見。
我首先想到的,是魯迅的一篇文章:《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文章一針見血地指出:“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要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這裏,實際是提醒我們註意“兩個中國”的存在:一個是由統治者所主導的“地上的中國”,是“狀元宰相文章”即官方和主流知識分子宣傳的,因此充滿了自欺欺人的誆騙的中國;另一個則是“地底下”的中國,那裏有着中國的筋骨和脊梁,“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傢所知道罷了”。魯迅說,如果眼睛衹盯着地上中國狀元宰相的文章,會覺得很絶望;如果看地底下的筋骨和脊梁,就自然有自信力了。
在我看來,魯迅的這一論述,是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它所提供的是一個如何觀察中國,思考中國問題的基本方法,也同樣適合於我們要討論的魯迅的歷史命運問題:簡言之,魯迅在當代中國的“地上”和“地底下”,是有着不同的命運的。

先看地上的主流中國。魯迅研究界的許多朋友,都記得1981年魯迅誕辰一百周年時,曾有過中國共産黨和政府最高領導主持的大規模的紀念活動,在人民大會堂由鬍耀邦作主旨演講。這不僅是沿襲了毛澤東時代的傳統:在二十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魯迅每年祭日《人民日報》都是要發社論的,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研究題目;而八十年代初的國傢級紀念則顯然是因為其時中國上下都急需思想解放,魯迅的啓蒙傳統自然受到從最高領導到學術界到青年一代的共同關註。這在魯迅接受史上也是空前的。但到了2006年魯迅逝世七十周年時,就發生了意味深長的變化。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這一年年初,我預計大概會有大規模的紀念,就决定不去湊熱鬧,因此拒絶了許多約稿;但後來卻發現官方竟毫無動靜,倒是民間組織了不少活動,我又有了興趣,連續應約發表了多次演講,最後集成《魯迅九講》一書。我由此而醒悟到,魯迅的啓蒙傳統與精神,在經濟迅速發展,社會生活急劇物質化的中國,已經不合時宜了;面對兩極分化,社會矛盾空前激化,魯迅的批判傳統已經成為一種威脅,衹是礙於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特別是魯迅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巨大影響,不便公開否認,便盡量淡化其影響,不再大肆宣傳和紀念魯迅了。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件好事,魯迅早就表示過,自己寫文章,就是要讓那些“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的權勢者,感到“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墳·題記》)而當魯迅不再被利用,他就獲得瞭解放,其真實價值就真正顯露,而走嚮民間:那纔是他應該存在的地處。
更值得註意的,是主流和時尚思想文化學術界,主流、時尚知識分子對魯迅的態度。我曾經說過,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壇學界,輪番走過各式各樣的“主義”鼓吹者,而且幾乎是毫無例外地要以“批判魯迅”為自己開路。這樣的情況,在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以至今天仍在繼續。最新的例子,就是許多朋友都關註到的,在中學語文教材裏,魯迅作品選文的減少。實事求是地說,對語文課本裏的魯迅選文作適當調整,是必要的:由於受意識形態的影響,魯迅選文的不當問題是確實存在的;將選入的魯迅作品作“必讀”與“選讀”的區分,也是必要的;至於魯迅具體某個篇目應選或不應選,更是可以討論的。問題在於,在討論中,有的人竭力貶低魯迅作品的意義和價值,甚至揚言要將魯迅“趕出課堂”,同時又擡高對鬍適、梁實秋、林語堂等人的作品的評價。這反映了一種“揚鬍(適)貶魯(迅)”的社會、文學思潮,是和同時發生的“揚孔(子)貶魯(迅)”思潮相呼應的。這背後又隱含着對自由主義作傢與文學和左翼作傢與文學的評價問題,對傳統文化與“五四”新文化的評價,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的認識問題的分歧。
其實,對魯迅的評價問題上存在爭議,是正常的;魯迅幾乎從他在文壇上出現開始,就一直處在中國思想、文化、文學界的旋渦中心,“有人歡喜,有人駡,更有人怕”,就是他的宿命。問題在於,這裏所說的“二元對立,你死我活”思維,一批評,就要將其置於死地,滅之而後快。
但從另一面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的一切“新思潮”都要以批判魯迅為自己開路,這個事實本身,就說明了魯迅不僅在現代思想、文化、文學史,而且在當代思想、文化、文學史上,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巨大的存在,不管是否贊同,人們都必須首先和他對話,這樣一個無法回避的客觀地位,是很能顯示魯迅的分量和獨特價值的。不斷有人批評他,一再地宣稱要打倒他,這也有個好處,就是逼迫人們反復思考他的存在意義。我自己就是在最近二十年的一撥又一撥的批魯浪潮中,逐漸加深了對魯迅的認識,做出了一些新的概括。如強調“魯迅思想是二十世紀中國經驗的有機組成部分”,“魯迅對中華民族來說,是一位具有原創性、源泉性的思想傢、文學家”,還提出了“東亞魯迅”“左翼魯迅”的概念。魯迅不僅屬於中國,更屬於東方和世界。這大概也是我們今天聚集在這裏,討論魯迅遺産的命運的意義所在。
正是基於以上三個“新魯迅觀”,我建立了兩個信念。一是當下的中國——民間的中國,需要魯迅;二是在當下中國,持續地傳播魯迅思想與文學,是有根底深厚的基礎的。一有需要,二有基礎,我就自覺地將傳播魯迅思想與文學,作為自己的基本責任與使命,不管貶抑魯迅之風颳得多麽猛烈,也從不動搖,從不鬆懈。這裏不妨嚮諸位作一個匯報。我大概作了五個方面的工作。一是編選係列“魯迅讀本”,計有:《小學生魯迅讀本》(與小學老師合作)、《中學生魯迅讀本》(後與中學老師合作,改編為《中學生魯迅作品選修課》教材)、《錢理群中學講魯迅》的講稿、大學通識課教材《魯迅作品十五講》、為研究生講課的講稿《與魯迅相遇》,以及為文學愛好者編選的《活在當下中國的魯迅入門讀本》。其二是自己到南京、北京三所中學開設“魯迅作品選讀”選修課,並在全國各地大學和社會做關於魯迅的演講。其三,是深入到作為當下中國三大民間運動之一的“志願者(非政府、非營利組織)運動”中,為青年志願者提供魯迅思想資源。其四,到工廠去講魯迅,和中國最大的鋼鐵公司寶鋼黨委書記合作,編寫《魯迅論中國人和中國社會改造》的語錄和《魯迅作品選讀》,並應邀給企業領導和骨幹做學習輔導報告,探討在建設中國現代企業文化中,如何藉鑒魯迅思想資源。其五,2009年我還到海峽另一邊臺灣去講魯迅,在臺灣清華大學中文係開設了“魯迅作品選讀”課,這是魯迅教學第一次成為臺灣大學的正式課程,在聽課的臺灣青年學生和香港、馬來西亞等地的學生中,引起了強烈反響。
我要強調的是,在當下中國,不衹是我一個人,還有許多魯迅研究界的朋友,新聞界、出版界的朋友,特別是許多中小學教師,社會上的有識之士,民間思想者,都在不約而同地默默地做着普及魯迅的工作。我所做的以上事情也都得到他們的有力支持。我經常用“相濡以沫”四個字來描述我們之間的關係。而且我發現這支隊伍正在逐漸擴大。這都展現了一個正在不斷開拓中的“民間魯迅閱讀”的空間。特別要提出的,是方興未艾的“網上魯迅閱讀”,那將是一個更有廣阔前景的可能性,值得關註。

為了使諸位對這樣的民間魯迅閱讀對中國青年一代的影響,有一個具體感性的認識,我想抄錄一位中學生的閱讀體會。她是北京師範大學第二附屬中學的“90後”女生李明倩,她在何傑老師開設的“魯迅雜文散文閱讀”課上,讀到了魯迅的《燈下漫筆》以後,這樣寫道:“我們需要清醒,需要誠實地面對社會,面對自己,面對現實。”她提出這樣的自我生命發展的命題,是基於在閱讀了魯迅作品以後産生的自我反省,發現了自己真實的生存狀態:“對生活滿足,對社會滿足,對自己的生命狀態滿足”,於是就“失去本來應有的對美好幸福的追求,失去了獨立的人格和個性,失去了自由的精神追求……”她也由此認識了魯迅的意義:他能“讓自己更好地,更有意義地活着,他是一個永遠能引發我們思考的思想傢”。(參看《讓自己更有意義地活着——“90後”中學生“讀魯迅”的個案討論》)
年輕人的反應,給了我極大的鼓舞,並由此做出兩個判斷:一是在當下中國,衹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程度,而又喜歡思考問題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遲早是要和魯迅相遇的;二是當一個人春風得意,對現狀和對自己都非常滿意的時候,和魯迅是無緣的,讀不進去,讀了也沒有感覺。但一旦人遇到了挫折,特別是到了絶境,對既定秩序,對自己感到不滿,要尋求新的出路、新的突破時,就是接近魯迅的最佳時刻:魯迅是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結構中的異端,另一種存在,他所提供的是另一種思維,另一種可能性。
這兩個判斷,既說明了魯迅的特殊價值,也說到了魯迅影響和作用的有限性:他不會,不可能,也不必要求與期待,被所有的中國人(包括青年)接受。在任何時候,閱讀魯迅作品,並且真正讀進去了的,衹是少數。在這個意義上,不僅魯迅本人,而且我們這些魯迅的追隨者、研究者、閱讀者,都命中註定是孤獨、寂寞的。人人讀魯迅、談魯迅的所謂“魯迅熱”,是人為的操作,反而是不正常的。但由於中國人口衆多,接受魯迅的人,比例很小,絶對量並不小,他們以不同形式聚合起來,就是一股可觀的力量,我一再強調,大傢要“相濡以沫”就是這個道理

魯迅故鄉/吳冠中 繪
最後,我想嚮諸位描述一個我始終難忘的情景:今年(2012年)9月2日下午二時半,我應邀到某民營書店,和鳳凰網讀書會的五六十位青年朋友,講“活在當下中國的魯迅”。講完了,一群年輕人(大概有二十多位)仍然不肯走,和我繼續聊,據他們自我介紹,其中有大學生、研究生、教師、公司職員,還有些自由職業者,聊的中心,自然是魯迅。但涉及面很廣,包括國際國內,政治、經濟、思想、文化各個方面,人生選擇的睏惑等等。大傢越聊越起勁,也不顧得吃晚飯,一直聊到晚上八點半,還欲罷不能。這樣的長達六個小時不間息的演講與聊天,讓我大受感動。我由此看清了魯迅在當下中國的真實處境:他不再被熱炒,甚至受到了冷落,不被主流看好;但在民間中國,總有人(不多也不少),特別是有思想、有痛苦、有追求的年輕人,在不斷地讀他的作品,和他,以及周圍的朋友,包括我這樣的老年人,一起進行精神的對話。這就夠了。這可能是最正常的,也是最好的。
2012年11月5日-6日
錢理群

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現代文學史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以及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有《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周作人傳》《1948:天地玄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