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壯的還鄉——哲學詩人荷爾德林

慧小田哲思學
人生無聊纔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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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爾德林的預感
劉小楓
節選自《詩化哲學》
衹要良善、純真尚與人心同在,
人便會欣喜地
用神性度測自身。
神莫測而不可知?
神如蒼天彰明較著?
我寧可信奉後者。
神本是人之尺規。
劬勞功烈,然而人詩意地
棲居在大地上。
――荷爾德林
高古的哲學詩人荷爾德林,是浪漫派的先驅。但為什麽我要把它放在最後來敘述?這首先當然是由於他早年憂鬱成病,沒有更多地參予浪漫派運動。在當時和直到本世紀初,都不被人重視。但更重要的是,他更深刻地預感到現代人的處境和現代人應該趨往的未來,他剛步入中年,就患了精神病,這衹能理解為他那顆高古的心靈絶對無法在一個失去了神性的世界中棲居的緣故。病魔反而保護他不受沉濁世態的浸漬,而潛心於自己的神靈之鄉。
本世紀初,狄爾泰以及新浪漫派詩群(蓋奧爾格、裏爾剋、特拉剋爾)重新發現了他。於是,他與陀斯妥耶夫斯基、剋爾凱戈爾、尼采同被視為四顆耀眼的明星。狄爾泰說,荷爾德林有如人的尊嚴、人性的純粹與和諧的理想的化身。他對宇宙的美與和諧極富充滿詩意的激情,他那純潔的心靈奉獻給了萬物的神性根基。
“他從不間斷熱情地傾聽自己內心裏和自然中那使他與神性的幽秘同在的聲音,神性的幽秘在萬物中沉睡,所以,他預先得知許多未來的可能性:人類更高的形象、德國民族未來的英雄事業、生活的嶄新的美,即那在我們身上實現神的本性的意志的美,表達那難以言說地圍繞着我們的生命本身的永恆節律的詩”。蓋奧爾格稱他為德國民族的“偉大預言傢”,是未來一代詩人之父,是“語言的青春再生之力,因而也是心靈的青春再生之力”。詩人哲學家海德格爾更是一片傾心:“荷爾德林的詩作受詩的天命的召喚身不由己地表達出詩的本質。對我們來說,荷爾德林是真資格意義上的詩人之詩人”。“我的思想和荷爾德林的詩處於一種非此不可的關係”。
哲學詩人荷爾德林究竟唱出了什麽?如此令人神往?
首先,他懷着沉重的心情唱出的是,人離棄了神靈,離棄了那給人類行為以力量和高尚,給痛苦帶來歡樂,以默默柔情沉醉城市和家庭,以友誼溫暖同胞的神靈,離棄了充滿神性的自然。從此,人畏懼死亡,為維持牡蠣般的生活而甘受一切恥辱。在《萊茵頌》中,他唱出憂悒之歌:
……阿爾卑斯山巒鬼斧神工,
那是遠古傳說中天使的城寨,
但何處是人類
莫測高深的歸宿?
人離開了神靈,就像離開了自己的家乡,陷入無傢可歸的狀態;有如孩兒失去了母親,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傢人、情人,失去了自己的戀人,那是一種何等令人若有所失的痛苦!“我像無傢可歸的盲目的俄底甫斯,……而我的遭遇卻是多麽不同啊!這些人從古以來就是蠻子,在從事辛勤的勞動,科學,甚至有了宗教後變得格外野蠻,他們不可能感到神性的感情,由於腐入骨髓也享受不到優美女神的禮物……”他深深感到,在德國,衹看得見手藝人、思想傢、教士,卻看不見人。每一個個體被睏窘在一種專業範圍內,而在這個範圍內根本不能叫靈魂生存。“在這個民族裏,沒有任何神聖的東西是不被褻瀆的,不被貶為可憐的隨隨便便使用的東西的”。現代人的無傢可歸感,就是由於技術把人從大地分離開,把神性感逐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屬環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結構的天地。“要是有誰看到你們的詩人,看到你們的藝術傢以及所有那些還在尊重神靈、喜愛和保育美好事物的人,就會傷心。這些好人們!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是異鄉人在自己的傢裏一樣……
無傢可歸感正是本世紀西方社會中那些追求價值生活的人們的普遍感覺,並成為普遍吟唱的主題。在一百年前,荷爾德林就預感到了這一災難會出現。所以,在《徐培裏昂》中,他幾乎是在籲請:從搖籃時代起就不要去幹擾人吧!不要把人從他的本質的緊密的蓓蕾中驅趕出來吧!不要把他從童年的小屋裏驅趕出來吧!讓人知道得晚一些,在他之外還存在一些其他的東西,其他的人。因為衹有這樣,他纔會成為人。人一旦成其為人,也就是神。而他一旦成了神,他就是美的。然而,人靈已在人世的匆忙中岌岌可危了!
實際上,荷爾德林所敏感地覺察到的,正是隨着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不斷擴展而帶來的人的靈性的喪失。技術、功利、實用把人引離故土,上天入地,冥思被遺棄了。內在靈性的喪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給人以慈愛的神靈。在荷爾德林那裏,以古希臘的神性精神的語言所表達出來的,是一種新的歷史的普遍分裂的出現,即人與自己的創造物的分裂,入的價值生存與技術文明的分裂。人通過百般努力所創構出來的東西,卻是與人自身的神性本質相異的東西。
固然,早在席勒就已經提出在今天被稱為異化的現象了。他的《美育書簡》中對人變成機器零件的分析,是很有預見性的。荷爾德林的預感更深一層的意義在於,他預感到,技術功利的擴展,將會抽掉整個人的生存的根基,人賴以安身生命的精神根據,人不但會成為無傢可歸的浪子,流落異鄉,而且會因為精神上的虛無而結束自己。本世紀許多著名作傢和詩人的自殺,就是一個絶對的證明。各種政治、經濟危機的頻繁出現,還衹是一種外部現象;失落自我,沒有歸屬,空虛孤獨,纔是更為根本的。到本世紀,經驗與超驗、現實與理想、自由與必然、存在與思維的兩重對立的矛盾,都集中到人的價值生存與技術文明的兩重對立這一矛盾上來了,它成了現代浪漫美學思考同一性問題的新的歷史出發點。
由於荷爾德林過早地對這種因新的普遍分裂帶來的人的無傢可歸的苦境有所感悟,因此,作為一位詩人,他極其孤獨。他多麽盼望能早日重返與神靈同在的故鄉。在《緻流浪者》中,他唱道:
我寂然一身,但祖國之父,
你就在我頭上,超然于云霧之端!
呵,萬能的蒼穹!
還有你們,大地與光明!
你們三位一體,永恆無極,
宰割萬物,施與慈愛。
那把我緊係於你們的絲帶永不斷裂。
我自你們溢出,
追隨你們而浪跡他鄉,
現在,我已飽閱人生,
又與你們,與歡樂的神明同返故國。
荷爾德林早年醉心於康德哲學和古希臘哲學(柏拉圖主義)。他在緻黑格爾的信中說:“康德和希臘是我唯一的功課。我的目的主要在於弄通批判哲學中的美學部分”。他企求着一種帶有詩意色彩的千年太平的社會理想,認為人必須是自由的,這應是一條準則,為了達到這一點,就要重建上帝和人的原始統一。與席勒一樣,他充分認識到,不僅是專製權力的外部壓迫,而且主要是人自己的精神和心靈的不自由使自我意識的和能動的革命熱望不可能實現。因此,重要的在於確立人類本性中的神,上帝的兒子與人類的兒子的同一,確立美的愛,沒有這美的愛,國傢和個人都衹是沒有精神的骨架。他在《徐培裏昂》一書中所推崇的希臘人性,就是這種尊重神靈的美的愛。
在早年,他還提出,理性不是最高的原則,高於知性和理性的,是“生命”的認識完成過程,是主體和客體的統一,是“存在”。這一存在不是被思維或從概念上被認識到,而是被確信。在《徐培裏昂》中,他講,理性是人性的藩籬,衹有美學、美的經驗和愛的宗教,方能使人達到無對待的統一。即使自然界和諸神也被迫屈從於命運,屈從於歷史,美的東西也面對它的命運,神性的東西也不得不屈從,但他認為,這衹表明人必須離開理想的自然狀,否則就不可能有文化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人衹有被迫離傢流浪,漂泊異鄉,飽嘗浪子的艱辛和離傢的苦澀,才能認識到自己的故鄉。正如海德格爾後來所體會到的:“惟有這樣的人方可還鄉,他早已而且許久以來一直在他鄉流浪,倍嘗漫遊的艱辛,現在又歸根返本。因為他在異地已經領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還鄉時得以有足夠豐富的閱歷”。
因此,荷爾德林在預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無傢可歸之境的同時,也預感到人類必將重返故裏,重返童貞。他在《帕特莫斯》中吟唱道:
神近在咫尺,又難以企及。
當使者過於雄渾,
危機反倒潛伏。
……
既然時間之峰厭倦了相隔天涯的山巒,
密集聚居,相偎相依,
那麽,聖潔浩瀚的水波,
請賜我們以雙翼,讓我們滿懷赤誠衷情,
返回故裏。
“還鄉”成為荷爾德林晚年思考的一個重要命題。還鄉就是返回人詩意地棲居的處所,返回與神靈親近的近旁,享受那由於偎伴神靈而激起的無盡的歡樂。這就是詩化,就是詩意的人生。
根據這一理論,真正的詩人,應該是在神性離去之時,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在衆人冥冥於追名逐利、貪娛求樂之時,踏遍異國的大地,去追尋神靈隱去的路徑,追尋人失掉的靈性。這正是貧乏時代(喪失人靈,神靈隱遁的時代)中詩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聖的名字無處可覓時,擔當莫大的憂心,給人間引入一綫詩意的青光。在《盲歌手》一詩中,他唱道:
追隨他,我的竪琴!
宛如溪澗眷戀江河,
我的歌與他生死相依,
緊隨他沉思的足跡,
在這漂泊的路途,
……
這裏的竪琴,就是指詩。詩不是一種工具,不是神的傳聲筒,也不是枯乏的理論加以技術分析的對象,詩應是人的本性。詩人才是人類的榜樣,做人的楷模。他必須無畏地伫立在神的面前,孤獨一身,不管他願意與否,他的靈魂都必須時時承受沉重的愁緒,但他的純真,他的摯愛,他的溫情,使他無需武器,無需巧智,卻能嚮塵世中的他人發出充滿隱秘的召喚,要他們傾聽詩的傾訴,使他們開天闢地第一次洞悉故鄉的真諦。詩人喚醒人們去沉思,沉思那若即若離的接近中的奧秘。詩人激發人們去溫愛,溫愛那矜持溫柔的人靈。詩人最親近的親人“衹是那些雖然遠離故土,卻一直凝視、眷戀、光耀自己的故鄉的遊子,是那些為了尋求那自我隱匿的發現而獻身,乃至無私地犧牲、奉獻自己生命的故鄉的兒子。他們執着的犧牲嚮故鄉的親人們發出了詩意的呼喚”。衹有那為人類的苦難主動擔當痛苦的人,就像安徒生筆下那些隱忍着不能言說痛苦、不能表白情思而又堅持把默默溫情奉獻出去的少女(《海的女兒》、《天國花園》),才能成為真正加詩人。
哲學詩人荷爾德林預感到:
你夢寐以求的已經臨近,
它正前來將你迎候。
約翰·剋裏斯蒂安·弗利德利希·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年3月20日生於尼喀河畔的勞芬,1843年6月7日卒於杜平根。早年在杜平根學習神學,和黑格爾,謝林友善。1796年在法蘭剋福的銀行傢恭塔特傢裏當家庭教師,和銀行傢的妻子相戀,他在詩歌裏稱她為“狄奧蒂瑪”。1798年往法國的波爾多,1802年歸國。從1806年以後發生精神錯亂。荷爾德林,剋萊斯特和尼采的生活歷程幾近相似,他們都具有強烈的精神導師的傾嚮,在生活中,總是從精神上苛求自己,追求人類精神自由完美的巔峰狀態。
附錄:《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
海子
1.在《黑格爾通信百封》這本書裏,提到了荷爾德林不幸的命運。他兩歲失去了生父,九歲失去了繼父,1788年進入圖賓根神學院,與黑格爾、謝林是同學和好友。1798年秋天因不幸的愛情離開法蘭剋福。1801年離開德國去法國的波爾多城做家庭教師。次年夏天,他得到了在他作品中被理想化為狄奧蒂瑪的情人的死訊,突然離開波爾多。波爾多在法國西部,靠近大西洋海岸。他徒步橫穿法國回到家乡,神經有些錯亂,後又經親人照料,大為好轉,寫出不少著名的詩篇,還翻譯了索福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精神病後又經刺激復發,1806年進圖賓根精神病院醫治。後來住在一個叫齊默爾的木匠傢裏。有幾位詩人於1826年出版了他的詩集。他於1843謝世,在神智混亂的“黑夜”中活了36個年頭,是尼采“黑夜時間”的好幾倍。荷爾德林一生不幸,死後仍默默無聞,直到20世紀人們纔發現他詩歌中的燦爛和光輝。和歌德一樣,他是德國貢獻出的世界詩人。哲學家海德格爾曾專門解說荷爾德林的詩歌。
2.荷爾德林的詩,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靈魂顫抖。他寫道:
待到英雄們在鐵鑄的搖籃中長成,
勇敢的心靈像從前一樣,
去造訪萬能的神祗。
而在這之前,我卻常感到,
與其孤身獨涉,不如安然沉睡。
何苦如此等待,沉默無言,茫然失措。
在這貧睏的時代,詩人何為?
可是,你卻說,詩人是酒神的神聖祭司
在神聖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正是這種在神聖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的孤獨,使他自覺為神的兒子:“命運並不理解/萊茵河的願望。/但最為盲目的/還算是神的兒子。/人類知道自己的住所,/鳥獸也懂得在哪裏建窩,/而他們卻不知去何方”。他寫萊茵河,從源頭,從阿爾卑斯冰雪山巔,衆神宮殿,如一架沉重的大弓,歌聲和河流,這長長的箭,一去不回頭。一支長長的歌,河水中半神,撕開了兩岸。看着荷爾德林的詩,我內心的一片茫茫無際的大沙漠,開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獨中在神聖的黑夜裏涌出了一條養育萬物的大河,一個半神在河上漫遊,唱歌,漂泊,一個神子在唱歌,像人間的兒童,赤子,唱歌,這個活着的,抖動的,心髒的,人形的,流血的,琴。
3.痛苦和漫遊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開花。這種漫遊是雙重的,既是大自然的,也是心靈的。在神聖的黑夜走遍大地“……保留到記憶的最後/衹是各有各的限製/因為災難不好擔當/幸福更難承受。/而有個哲人卻能夠/從正午到夜半/又從夜半到天明/在宴席上酒興依舊”(《萊茵河》)。也就是說,要感謝生命,即使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熱愛生命,要感謝生命。這生命既是無常的,也是神聖的。要虔誠。
有兩類抒情詩人,第一種詩人,他熱愛生命,但他熱愛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認為生命可能衹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內分泌。而另一類詩人,雖然衹熱愛風景,熱愛景色,熱愛鼕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熱愛的是景色中的靈魂,是風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凡·高和荷爾德林就是後一類詩人。「他們流着淚迎接朝霞。他們光着腦袋畫天空和石頭,讓太陽做洗禮。這是一些把宇宙當廟堂的詩人」。從“熱愛自我”進入“熱愛景色”,把景色當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來熱愛,就超出了第一類狹窄的抒情詩人的隊伍。
景色也是不夠的。好像一條河,你熱愛河流兩岸的豐收或荒蕪,你熱愛河流兩岸的居民,你也可能喜歡像半神一樣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個大自然的兒子,甚至你或者是一個喜歡渡河的人,你熱愛兩岸的酒樓、馬車店、河流上空的飛鳥、渡口、麥地、鄉村等等。但這些都是景色。這些都是不夠的。你應該體會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樣,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誕生和死亡。必須從景色進入元素,在景色中熱愛元素的呼吸和言語,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僅要熱愛河流兩岸,還要熱愛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熱愛河水的生和死。有時熱愛他的養育,有時還要帶着愛意忍受洪水的破壞。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當做一個神殿和一種秩序來愛。忍受你的痛苦直到産生歡樂。這就是荷爾德林的詩歌。這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麽?要熱愛生命不要熱愛自我,要熱愛風景而不要僅僅熱愛自己的眼睛。這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麽?做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詩人。這秘密既包括人獸之間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間的秘密。你必須答應熱愛時間的秘密。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聖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該歌唱的。
4.從荷爾德林我懂得,必須剋服詩歌的世紀病——對於表象和修辭的熱愛。必須剋服詩歌中對於修辭的追求、對於視覺和官能感覺的刺激,對於細節的瑣碎的描繪——這樣一些疾病的愛好。
從荷爾德林我懂得,「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
詩歌不是視覺。甚至不是語言。她是精神的安靜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辭中做窩。她衹是一個安靜的本質,不需要那些俗人來擾亂她。她是單純的,有自己的領土和王座。她是安靜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5.荷爾德林,忠告青年詩人:“假如大師使你們恐懼,嚮偉大的自然請求忠告”。痛苦和漫遊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開花,荷爾德林這樣寫他的歸鄉和痛苦:
航海者愉快地歸來,到那靜靜河畔
他來自遠方島嶼,要是滿載而歸
我也要這樣回到生長我的土地
倘使懷中的財貨多得和痛苦一樣
荷爾德林的詩,是真實的,自然的,正在生長的,像一棵樹在四月的山上開滿了杜鵑,詩,和,開花,風吹過來,火嚮上升起,一樣。詩,和,遠方一樣。詩和遠方一樣。我寫過一句詩: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荷爾德林,早期的詩,是沉醉的,沒有盡頭的,因為後來生命經歷的痛苦——痛苦一刀砍下來——,詩就短了,甚至有些枯燥,像大沙漠中廢墟和斷頭臺的火磚,整齊,堅硬,結實,幹脆,排着,碼着。
“安靜地”“神聖地”“本質地”走來。熱愛風景的抒情詩人走進了宇宙的神殿。風景進入了大自然。自我進入了生命。沒有誰能像荷爾德林那樣把風景和元素完美地結合成大自然,並將自然和生命融入詩歌——轉瞬即逝的歌聲和一場大火,從此永生。
在1800年後,荷爾德林創作的自由節奏頌歌體詩,有着無人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輝和美,雖然我讀到的衹是其中幾首,我就永遠地愛上了荷爾德林的詩和荷爾德林。
1988.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