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之詩
人類理解研究 詩歌 2019-09-11
空氣之詩[1]
(俄)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看,這就是那打開的對句,
第一枚釘子釘進去。
艙門依然顯而易見,
仿佛一位客人就在後面,
這安靜的客人(像松樹
在門口——詢問寡婦)
看上去安祥,
像一位客人贏得了
他的主人的邀請,主人的
青睞。這個不談:
他很有耐心,
仿佛一位客人伫立在
女主人的標志下——瀝青般的黑暗——
一道閃電掠過僕人們!
男人或幽靈——一位客人
被那些不能敲門的
緊緊跟隨;女主人的心
因而下沉
猶如斧頭下的白樺樹。
(潘多拉的盒子裂開,
保險箱充滿了麻煩)。
不可計數的涌入,
但是誰,無需敲門,等候?
以靜聽的信念和時間,
並且,緊靠着墻,
似在期待耳朵的回應
(在我裏面反射你的回聲)。
進入的必然性,
一種必然的甜蜜徘徊
(而又表現得恐懼!)
手裏帶着鑰匙。
越過這個丈夫和妻子們的世界,
對感情無動於衷;
一個像奧甫津那樣寂靜的修道院[2]
甚至放棄了鐘的和諧共鳴。
靈魂不需要情感的
地層;赤裸如阿拉伯遊民。
艙門由上而下,
耳朵是不是也如此?
它挺立,像農牧神的
犄角;像騎兵中隊之火!
任何更多,而那艙門
將鬆開鉸鏈
從在場的力量那裏——
它的背後!那是,激情的一瞬,
超越所有的可能,
血的器皿跳動。沒有敲門聲
而地板飄浮,
艙門跳落入我的手中!
漸漸地,黑暗退到一邊。
*
絶對的單純。
毫不勉強。淺睡。
這是典型的階梯,
典型的時刻(夜)。
有人貼着墻伸開手腳
躺着,呼出
花園的氣味,有人有限定地
讓我探出第一步——
在夜的
充滿的神性中。
蒼穹的充滿的高度
(像是落葉鬆的輕哼,或
河水衝刷着橋墩的聲音……)
完全無視於
時間和地點;
完全不可見,
甚至在影子裏。
(夜不再投擲黑色
在這絶對的黑暗裏。
眼的虹彩成為朱砂和胭脂紅……
過濾的世界
——進入你的眼睛——
我將不再以美
來玷污它。)
一個夢?不。衹能說——
一種樣式。在裏面?在下面?
或衹是看上去的那個樣子?聽着:
我們,不過相隔一步!
但並非邁着夫婦的
或一對孤兒的同等步子;
這還不是精神,我的。
(羞恥!不是他們撕開的——
但我們仍得去修補。)
一些事物得分成等級:
或者你往下挪一寸
嚮所有的思想者——
整個王國!——
或者,即使我被聽到
我也不再有聲音。
*
一個完美的韻律模型。
韻律,我的,生來第一次!
像哥倫布,我問候
這片空氣的——
新大陸。忘了那撕裂的
真實。泥土的春天返回
穩穩的,猶如
女人的乳房,在磨穿的
士兵的靴子下。
(母親的乳房在孩子們的
腳下……)
逆着潮流
步入稠密的實體。
這條路並不容易
踩踏。推開空氣:
猶如蹚過俄羅斯黑麥的波浪,
蹚過奇跡般的水稻,
並穿越你,中國!
仿佛是嚮大海挑戰,
(挑戰意味着
服從於心)以群集的
加入的肩膀。我飛——
像赫拉剋勒斯。[3]
大地容光煥發。
第一層空氣稠密。
*
而我夢到你,我中的你,
一個問題,適於教授們的
灰色性。讓我從中感覺一下:
我們,但是各自獨立,
不是婚姻的成對的標志,
那會讓兩者窒息,——
一種禁閉的孤獨的
標志:“第聶伯河水是否
已漫過了你?”猶太人哀泣
伴着齊特拉琴:“我真變聾了?”
這裏,一些事物設定好了:
或是你讓出
那個標志
讓出生活本身——我恐懼地問——
或是,即使身處自由,
我也不再呼吸。
*
時間的圍困,
那就是!莫斯科的斑疹傷寒
已完成……那是承受的
苦難,在肺的
石袋裏。現在,檢查
粘液。空氣的大門
升起——從寄居地的
柵欄,從一場遇難。
*
母親!你看它在來臨:
空氣的武士依然活着。
但是為什麽這純粹的空氣
它自己——一種工具?
太空,鋪展你自己吧
在這長翅的船下:它脆弱。
但是為什麽這純粹的光——
它自己——一種絞索?
無聲而致命……現在——
別為領航員憐惜。
現在是飛行。
也不要把他的骨灰
裹進殮屍衣。
那條航行的軌道
是死亡,無甚
新奇。(那種搜索的
滑稽劇……失事?碎片?)
每一位空氣的阿基裏斯[4]
每一位!——甚至你——
不要去呼吸光榮,
往下,更深處的空氣。
航行的軌道
是死亡,但在那裏卻是
新的開始……
*
光榮歸於你,那俯瞰爆裂者:
我失去重量。
光榮歸於你,那揭開屋頂者:
我失去聽力。
太陽再次合併。我不再眯眼看。
一種精神,我不再呼吸。
泥土的軀體是死者的軀體:
地球引力失去。
明亮,比靠在雲母海岸的船
更亮,
啊如此亮的空氣;
稀薄——稀薄——更稀薄……
嬉戲的魚兒的遊動——
一隻鮭魚劃出……
啊空氣的流動,
它如何匯流!像獵狗
追逐於燕麥地,然後遠去;
稀薄的頭髮,拂動,
比任何纖維和韭蔥的
倒伏,更為傾空……
流動,伴着寶塔裏
念珠和竹笛的音樂
一陣東方寶塔的嗒嗒聲……
飛濺!繼續流動……
為什麽給赫爾墨斯一雙翅膀?[5]
鰭:更宜於遊泳。驀地
一陣瓢潑大雨。彩虹女神![6]
絲綢女王!
一種舞蹈——
嚮上!一條逃出
傷寒病房的路。
首先,你的手指
失去觸覺,然後是腿腳……
踩不到任何東西,而又比冰
更堅硬!所有缺席的法律:
首先,太空會拒絶
握持着你,
再說,你不被允許
擁有任何重量。水泉之神?仙女?
不,一個廚房花園的主婦!
身體沒入水中,
古老的喪失。
(水風潑濺。
沙降下……)
就這樣遠離大地。
第三層空氣虛無。
*
灰發,像透過祖先的
漁網,或祖母的銀發
看見的——稀少。
稀少:比幹旱季節的小米
更細小(它們的穗頭
荒蕪。)
多麽刺人的空氣,
比一把用來給雜種狗
梳毛的鐵梳子
更鋒利。這是能殺死情歌的
空氣的細薄性。仿佛
第一次夢遊中穿過的
(那鼾聲的睡眠——我們剛剛滴落)
譫妄的交叉路口——
一種不可係住的細薄性,
啊空氣是多麽鋒利
比剪刀或鑿子
更鋒利……刺進
痛苦,刺到底。
細薄性滲透了指尖……
心,仿佛穿過爭吵時咬緊的
牙關——進入使徒半開啓的
誦讀信經的口型。
空氣是如何在過濾,
比創作者的篩選
更仔細(淤泥潮濕——不朽的幹):
比歌德的眼睛和
裏爾剋的傾聽更凝神……(上帝
悄聲低語,他的威力
畏懼……)
篩選,也許,不衹是
比最後審判的一刻
更嚴厲……
為什麽懷着孩子
進入收穫的疼痛?
……進入所有未碾磨的,
從所有高度墜落的
𠔌物……進入這些非犁鏵
進入的犁溝。
——那來自大地的相互交流。
第五層空氣是聲音。
*
鴿子胸脯的雷聲
從這裏開始。
空氣如何哼唱,
比新年——這被非法連根砍斷的
橡樹的呻吟
充滿更多的回聲。
空氣如何哼唱,
比雄蜂新生的悲哀嗡嗡
或沙皇的致谢聲充滿更多的
回聲……馬口鐵的崩落
比巨礫的滾動有更多回聲,一支歌
在它張大的嘴中,比珍寶庫
有更多回聲。夜鶯喉嚨的雷聲
從這裏開始。
那座白雪神學院的
哀泣,銅一般的哼唱
——一個歌者的胸腔:
天堂之拱頂的上顎
或海龜竪琴[7]的背面?
空氣如何哼唱,
比頓河充滿更多回聲,
比戰場上的炸藥更經久不絶,
一場盛典……它嚮下傾斜
比山的倒塌更使人畏縮,
它屈嚮聲音的麯綫仿佛屈嚮
非人類建造的底比斯的砌石。[8]
七——地層和漣漪。
七——神聖的七。[9]
七——竪琴的基礎。
如果竪琴的基礎是
七,那麽世界的基礎
就是琴聲,就是底比斯的鄉巴佬
所追隨的神異的聲音……
哦,現在,在這鍋爐房裏
身體,“輕於鴻毛。”
身體通過耳朵消失了,
成為純粹的精神——
通過竪立的耳朵。
時間中留下的是文字。是純粹的
耳朵或是聲音移動了世界?入睡前
那一陣音調。狂喜的第一陣心跳。
在一場赤道的風暴中,
比洞穴充滿更多回聲,
在發作的癲癇中,比頭蓋骨
充滿更多回聲,
在肺中比胃中,充滿更多回聲……
但是不再有回聲
在復活節的棺柩中……
但是在停頓中
充滿更多回聲,力量的
間歇:甚至充滿移動,
在停頓中;一輛蒸汽火車
停下,為了裝載面粉……
通過神性的交換
以一個手勢:
交換,以更好的空氣交換。
而我不能說這是甜蜜的
停頓:它們是中轉
從此地到星際——
這些停頓,心的
暫緩,出自肺:
嗐!——呼吸的
喘息,魚的
掙紮,斷續的
潮涌,蒸氣下沉
在脈搏中破裂——那模糊的話音,
在停頓中:一個謊言,如果它說,
在喘氣中……肺的
無底洞,關閉
被永恆……
不必那樣
說它。對一些人是死亡。
是空氣斷絶了
大地。現在——是太空。
*
心靈撕裂的音樂
一個標志,總是徒勞。
——完成。在空氣的
煤氣袋裏經受折磨,
掙出,嚮上——
不需要羅盤!像父親,
像兒子。那是遺傳
被證明的一刻。
太空。完整的頭腦:
出自碰撞。沒有什麽可分開它們:
頭腦從肩膀上完成了
獨立,從它們被排出
以來。地面是為了
高懸的一切。最終
我們就是你的,赫爾墨斯!
一種生翅心靈的
充分的準確的感知。沒有兩條路,
衹有一條——筆直!
那就是,被吸入空間。
尖頂滴下教堂,
留給大地的日子。上帝並不
在日子中感覺,而是漸漸地
從殘渣和廢物中。弓弩一拉——
嚮上。不是進入靈魂王國
而是進入頭腦占有的
自我領地。限製?徵服它們:
那一刻,當哥特式教堂追上
自己的尖頂,——數一數它們
有多少——數的尖兵隊!——
那一刻,當哥特式教堂尖頂
追上它自己的
意念……
(1927年5月),寫於林德伯格日子,繆頓 王傢新 譯
[1] 1927年5月20-21日,美國飛行員查爾斯.林德伯格駕着“聖路易斯精神號”從紐約起飛,飛越大西洋,最後在巴黎降落,飛行長達33個半小時,在當時成為轟動性新聞。茨維塔耶娃受此激發,寫下了這首長詩,它與詩人在這之前完成的《房間的嘗試》《新年問候》堪稱姊妹篇,其中“七層空氣”的結構也可視為是對裏爾剋的“七重天”的呼應,不過,詩人在詩中衹寫到第一、第三、第五、第七層空氣,因為她偏愛奇數,並視“七”為“神聖的七”。
[2]奧甫津修道院,十月革命前的一個修道院,位於卡盧加省。
[3]赫拉剋勒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
[4]阿基裏斯(又譯為阿喀琉斯):在希臘神話中,阿基裏斯出生後被母親倒提在冥河裏浸過,因此除腳踵外,渾身刀槍不入。“阿基裏斯的腳踵”成為致命弱點的隱喻。
[5]赫爾墨斯,希臘神話中衆神的使者。
[6]彩虹女神(Iris),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為神的信使。
[7]海龜竪琴:在希臘神話中,赫爾墨斯用一個海龜殼製成了第一把七弦琴,並在後來把它送給了阿波羅。
[8]底比斯,希臘古城。據希臘神話,在赫爾墨斯的琴聲中,石頭自行移動,築起了這座衆神之城。
[9]“神聖的七”:“七”被視為宇宙秩序的體現:音樂的音調為七,彩虹的色調為七種,一個月為四周,每周為七天……茨維塔耶娃和裏爾剋在通信中都談到他們最喜歡“七”這個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