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布羅茨基
黃燦然 譯 燃讀 2019-09-14

約瑟夫•布羅茨基
文|蘇珊•桑塔格譯|黃燦然
衹要我們活着,我們總是在某個地方。腳總是在某個地方,無論是固定着還是跑動着。思想則在別處,這是衆所周知的。思想無論是來自缺乏生氣抑或來自最深沉的力量,都可以在過去和現在,或現在和將來,或僅僅在這裏和那裏。基於不難明白的理由,約摸過去一個世紀間,位於最高水平上的藝術創造,往往要求有才能的人發展一種異稟,在精神上同時居於兩個地方。凡•高對他正在畫的法國南部風景興致莫名,遂寫信告訴哥哥特奧,說他“實際上”是在日本。那位來自列寧格勒、尚未出版詩集的年輕詩人,被判強製性勞動,在白海附近的遠北某個村子的集體農場服役時,聽到T•S•艾略特在倫敦逝世的消息(那是1965年),便在他那間寒冷的陋屋裏,坐在一張桌子旁,二十四小時內完成一首獻給艾略特的長篇哀歌,這首哀歌也是對還活着的W•H•奧登的致敬(他采用了奧登悼念葉芝的哀歌的音調和旋律)。他很有風度,總是表示他在那一年半的國內流放期間並未真正受苦;還說他挺喜歡幹農活,尤其是鏟肥料,並認為俄羅斯人都身陷絶境之際,這反而是他迄今所做的較誠實和有益的工作之一,且在那裏有不少詩作。接着,在重返故鄉列寧格勒沒幾年後,約瑟夫•布羅茨基便“換了帝國”——誠如他自己扼要地概括的。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今天還在這裏,明天便到了別處,且完全違背他的意願:其他損失不說,這位受疼愛的獨子,被迫與年邁的父母分離。為了進一步懲罰這位叛逆的詩人,前蘇聯政府此後一再拒絶准許他父母去見兒子,哪怕是他們在附近的赫爾辛基與兒子短暫團聚也不讓。後來他們相繼逝世,不能讓兒子再擁抱一下他們。難以治愈的悲傷,連帶無比的憤慨,無比的清醒。他甚至能夠將此次被剋格勃強迫離境,變成有點主動告別——至於一個人的腳趾尖觸及時間和空間的哪個位置,嗯,地球到處都是堅硬的;不妨試試美國——他着陸在我們中間,像一枚從另一個帝國射來的導彈,一枚善良的導彈,其承載的不僅是他的天才,而且是他祖國的文學那崇高而嚴苛的詩人威嚴感。(散文作傢中也不乏這種威嚴感:想想果戈裏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看待小說傢的道德和精神任務。)衆多的天資緩和了他突然插入美國的速度:無與倫比的勤奮和自信、隨時出擊的譏諷、無憂無慮、狡黠。然而,儘管他快捷、靈活地與其移居國建立聯繫,但衹要環顧一下約瑟夫•布羅茨基在其他俄羅斯流亡者和移民中間的行為舉止,我們就不難發現,他仍是一個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而他實際上又是何等慷慨地讓自己適應我們,同時急於把他的意志強加在我們身上。這種適應性,這種勇氣,也許可稱為世界主義。但是世界主義與一個人的關係,更多地屬於時間而非地點,尤其是屬於過去(它比現在要龐大得多)。這與那種被稱為懷舊的感傷關係沒有任何共同點。這種關係是嚴厲對待自己,並承認過去是各種標準的來源,是現在所無法提供的更高標準的來源,一個人寫作,不是要取悅同代人,而是取悅前輩,布羅茨基經常這麽宣稱。他確實做到了——他的同胞們都同意,他是那個時代惟一繼承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和阿赫瑪托娃的人。提高他所稱的“思考的水平”,即嚴格地認同詩人們的努力、抱負和恰如其分的忠誠。我把約瑟夫•布羅茨基視為一位世界詩人——部分原因是我不能用俄語讀他的詩;主要原因則是,他在詩中達到的那個維度,這些詩在物質標志上、文化指涉上和態度上具有非凡的態度與密度。
他堅持認為,詩歌的“工作”(一個經常使用的詞)是探索語言的極限,以便走得更多更快。他說,詩歌是加速的思想。
這是他認為詩歌比散文優越的最佳辯解,而他做出很多辯解,因為他認為韻律是這個過程的根本。精神加速這一概念,是理解他在詩歌中和散文中的偉大成就(和他的局限)的關鍵,也是理解他難以磨滅的存在的關鍵。誠如他的朋友謝默斯•希尼貼切地指出的,與他交談“立即就獲得一種垂直起飛,要減速時不可能的”。他的大部分作品,可劃入他其中一首詩《給旅行者的忠告》之名下。真正的旅行滋養了精神之旅,它快速同化所知所感、决心不被愚弄、坦率承認弱性,並以此來獲得特有的奬賞。當然,他還喜愛其他地方,尤其是四個國傢(而詩歌就産生於這些國傢境內):俄羅斯、英國、美國、意大利。即是說,不同的帝國從未停止過激勵他那“快進”式聯繫和開闊的能力;因此,他鐘情於拉丁語詩人和各種古羅馬遺跡,並見諸於他的一些散文、《大理石》一劇和多首詩中。世界主義第一個、最終也許還是惟一一個經得起考驗的形式,是成為某個帝國的公民。布羅茨基的性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說是帝王式的。傢是俄語。不再是俄羅斯。也許,對很多人來說,他生命後期令人吃驚的决定,是他在蘇聯解體之後以及在無數崇拜者的力勸之下,仍拒絶哪怕是短暫地回國訪問,以此表明他的立場。因此,他在別處——這裏——度過他大部分的成人生活。俄羅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膽、最富饒和最教條的東西的來源,而它竟成為他出於驕傲、出於憤怒、出於焦慮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偉大的別處。此刻,他被匆匆送走,離開我們——或給人這種感覺——送往最遼闊最強大的帝國,那最後的別處:他曾在一首首不屈、尖銳的詩中預示過這次遷移(他多年來忍受嚴重的心髒病)。他的作品、他的榜樣、他的標準——以及我們的悲傷——則保持着。(1998年)
(摘選自《重點所在》,桑塔格,陶潔、黃燦然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