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在中國流傳最廣詩歌《禮物》的8個譯本,譯者均為當今名傢
多人 詩想者HIPOEM 2019-08-27

(塔社阿非工作室)陳雨 / 繪
《禮物》(Dar)也許是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流傳最廣的詩作。以下是米沃什《禮物》的8個譯本。
1 西川 / 譯
禮物
詩/〔波蘭〕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裏幹活。
蜂鳥停在忍鼕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2 李以亮 / 譯
禮物
詩/〔波蘭〕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早早散了,我漫步花園。
蜂鳥歇息在忍鼕花。
在這個塵世,我已一無所求。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嫉妒。
我遭受過的一切邪惡,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經是這同一個人並不使我難堪。
在我體內,我沒有感到痛苦。
當我直起身來,看見蔚藍的大海和葉葉船帆。
3 杜國清 / 譯
禮物
詩/〔波蘭〕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裏幹活。
蜂鳥停在忍鼕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擁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我曾遭受的任何惡禍,我都忘了。
認為我曾是同樣的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我沒感到痛苦。
當挺起身來,我看見藍色的海和帆。
4 韓逸 / 譯
天賦
詩/〔波蘭〕 米沃什
日子過得多麽舒暢。
晨霧早早消散,我在院中勞動。
成群蜂鳥流連在金銀花叢。
人世間我再也不需要別的事物。
沒有任何人值得我羨慕。
遇到什麽逆運,我都把它忘在一邊。
想到往昔的日子,也不覺得羞慚。
我一身輕快,毫無痛苦。
昂首遠望,唯見湛藍大海上點點白帆
5 瀋睿 / 譯
禮物
詩/〔波蘭〕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裏勞作。
歌唱着的鳥兒正落在忍鼕花上。
在這世界上我不想占有任何東西。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嫉妒。
不管我曾遭受過什麽樣的苦難,我都忘了。
想到我曾是那同樣的人並不使我難受。
我身體上沒感到疼。
挺起身來,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和帆。
6 張曙光 / 譯
禮物
詩/〔波蘭〕 米沃什
多麽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中幹活。
蜂鳥停在忍鼕花的上面。
塵世中沒有什麽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的人並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體裏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7 馬永波 / 譯
天賦
詩/〔波蘭〕 米沃什
一天如此幸福
霧氣早早消散,
我在園中勞動。
蜂鳥落在忍鼕花上。
在世上我不想擁有任何事物。
也沒有任何人值得我羨慕。
曾經遭受的不幸,我都忘在一邊。
想起過去也沒有睏窘不安。
我的身體感覺不到痛苦。
當我直起身,看見
蔚藍的大海上白帆點點。
8 鬍桑 / 譯
禮物
詩/〔波蘭〕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園中勞作。
蜂鳥們停在忍鼕花上。
塵世間的事物,沒有一樣我想去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羨妒。
遭受過的任何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曾經我是同一個人,並不使我羞愧。
在我身上,我感覺不到任何痛苦。
直起腰,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
《禮物》這首詩寫於1971年。米沃什在1960年結束了在法國的十年流亡生涯後,到加州大學伯剋利分校斯拉夫語言文學係任教。在1980年,米沃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奬。
以不妥協的敏銳洞察力,
描述人在激烈衝突世界中的暴露狀態
——1980年諾貝爾文學奬授奬詞

米沃什成了他詩中所說的“失蹤的人”——離開祖國,成為內在和外在意義上的雙重流放者,衹有在記憶中回到故鄉的市鎮和鄉村。“失蹤”意味着另一種“出現”,意味着告別虛假,追求真實,意味着清醒地寫作,在一個黑暗世紀中表達對和平與正義之國的嚮往,為人類理想和尊嚴發言。
1968年,米沃什寫過一本自傳——《另一個歐洲》。他認為存在兩個歐洲,自己是“另一個歐洲”(東歐)的孩子,命定要墜入20世紀的“黑暗中心”。他出生於“另一個歐洲”——波羅的海沿岸的小國立陶宛。由於當時立陶宛歸入波蘭版圖,米沃什又一直用波蘭語寫作,因此他是一個波蘭詩人,而非立陶宛詩人。
在立陶宛首都維爾諾(猶太人稱它為“北方的耶路撒冷”),米沃什接受了小學、中學和大學教育。學生時代,他讀到了一套波蘭出版的“諾貝爾奬金獲得者叢書”,其中1909年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瑞典女作傢塞爾瑪·拉格洛夫《尼爾斯騎鵝歷險記》一書對他啓發很大,直接影響了他的詩歌觀念。主人公尼爾斯騎鵝在天空飛翔,時高時低,既俯視地球又仔細地觀察它。這一雙重眼界成為詩人職業的隱喻。後來,米沃什也表達了相似的意思:距離是美的靈魂,但也要對現實進行熱情追蹤並瞭解全部的現實。
1933年,21歲的米沃什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冰封的日子》,隨後去巴黎留學。在巴黎,米沃什結識了一位親戚——立陶宛裔法籍詩人奧斯卡·米沃什(1877—1939),這是一位巴黎的隱士、幻想傢和先知。老米沃什將小米沃什視作親兒子,以他強有力的人格力量教誨這個初出茅廬的青年詩人,在心智活動方面要追求一種嚴謹的、律己的體係,同時,當舊愛已被憐憫、寂寞和憤怒銷蝕殆盡的時候,要嚮一個滑嚮災難的瘋狂世界發出警告。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波蘭被德軍占領,米沃什留在華沙參加了抵抗運動。除了秘密寫作,還選編了一部抗德詩集《無敵之歌》。戰後社會主義波蘭成立,米沃什成為外交官,先後在華盛頓和巴黎的波蘭使館任文化參贊和一等秘書。隨着斯大林主義盛行,他於1951年離開祖國,自我放逐到西方。旅居巴黎十年後移居美國伯剋利,擔任加利福尼亞大學斯拉夫語言文學係教授,並於1970年加入美國國籍。

從米沃什的生活道路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創作歷程和思想脈絡。在“另一個歐洲”,歷史已成為一個“嗜血的神祇”,充塞一個國傢的是畸形的幽默、荒唐的罪惡、可怕的德行、現實夢魘般的不合理以及羅賓遜·傑弗斯所說的“非人主義”,人們過的是被迫接受的生活,而不是自己選擇的生活。詩人感受到的是一種普遍的災難:“變化的毀滅過程——在個人身上,在國傢身上,以及在體係身上。”(《青年人和神秘事物》)“不論你到哪兒,都會碰上同一堵移動的墻。”(《野獸的肖像》)“每分鐘世界的慘狀使我驚訝。……每分鐘一摸就在肉裏感到創痛。”(《一個詩的國傢》)米沃什還談到自己反復做過的一個夢:一道致命的光綫追逐着他,等他到達安全的岸邊,終於將他穿透了。
既然歲月已經改變了我的血,
而成千的行星係統在我肉體中生生死死,
我坐着,一個靈巧而憤怒的詩人,
眼睛斜視,滿懷惡意。
手中,掂量着筆,
我密謀復仇。
——《可憐的詩人》
這幅精神肖像表明,米沃什首先是一位警惕、憤怒和抗議的詩人。正如他在詩中呼喚的:“哦,黑色的背叛,黑色的背叛——雷霆!”(《阿德裏安·齊林斯基之歌》)在《康波·代·菲奧裏》一詩中,米沃什寫到了詩人的憤怒是怎樣被點燃的。康波·代·菲奧裏是羅馬的一個廣場,天文學家喬丹諾·布魯諾因宣傳哥白尼“太陽中心學說”在此被宗教法庭處死。米沃什認為,處死布魯諾的火刑柴堆至今還沒有熄滅,人們在烈士的火刑堆旁爭吵、大笑,覺得合乎道德,人性事物已經消逝,而死去的人已為世界所忘卻。米沃什將華沙比作一個新康波·代·菲奧裏廣場,他寫道:“許多歲月過去了,/在一個新康波·代·菲奧裏/憤怒點燃了一個詩人的話。”
憤怒將命令詩人說出怎樣的話呢?當然是說出真話——“在一間屋子裏,人們一致保持一種共謀的沉默,說一句真話就像一聲霹靂。天哪,要把真話說出來的誘惑,有如奇癢,變成一種不讓人想別的什麽的強迫觀念。”(《授奬演說》)也要說出光——“就是不同意無意義,要尋求意義……”(《作傢的自白》)
然而,從更本質上來說,世界雖然荒誕,卻既不好也不壞,“大地,既不慈悲也不邪惡,既不美麗也不殘暴,天真地堅持嚮痛苦和欲望開放”(《沒有名字的城》)。正是基於這樣的思考,米沃什認為想象力必須容納痛苦、貶值、暴力、貧睏、信仰和道德的滑坡,詩人應該有更大的承擔。如果我們多愁善感,同時又無能為力,那麽我們會生活在一種絶望的誇張狀態中。
憤怒的詩人不願像荒誕派那樣去扮鬼臉,他需要的是健康、秩序、古典的純樸,他要做一個肯定者:一邊說“不”,一邊將“是”扶起。
憤怒的詩人走嚮了憐憫與包容。

1987年,米沃什在接受法國《文學雜志》的提問“對你來說什麽是重要的事情”時回答說:“在我的作品中,我首先試圖敘述引起我憐憫的事物的重要性;當然,這是從尊敬、虔誠、熱愛的意義上談論憐憫的。我非常看重這一點。比如說,確定一片面包、一把刀子的存在同樣是一種憐憫。我所談論的憐憫,是對於存在的事物的憐憫。”
關於憐憫,法國作傢安德烈·莫洛亞也有過精彩的論述:“世上的一切,包括人、動物和石頭,都應該得到同情,‘犯人值得憐憫,鐵門更值得憐憫’(雨果)。要為惡心的癩蛤蟆,為骯髒的蜘蛛,為蠕動的蟲子而哭泣。他們都在嚮上帝贖罪,最終也都會被上帝寬恕。”
憐憫之心使米沃什既沒有像金斯伯格一樣嚎叫,又沒有像蒙塔萊那樣成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更沒有滑入虛無、荒誕和夢魘的泥淖。這並不意味着詩人的妥協,不再發出憤怒和抗議之聲,而是——聲音中出現了另一種聲音:對“現實”表示尊重,將這個充滿恐懼和危險的時代視作人類上升到一個新高度之前經歷陣痛的一個必要階段,追尋意義和真理,以明朗而剋製的心態迎嚮可能的曙光。這就是米沃什的“希望詩學”,與赫伯特的“反諷詩學”構成了波蘭當代詩歌的兩大維度。
經由憐憫,詩人要在世界的災禍中建立“一點點秩序和美”,要活過多年到達“移動的邊境”。在那兒,色彩和聲音成為真實,世界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同時,一個新的、勇猛的種族必須誕生,米沃什請求一把火劍為我們劈開大地。
當這位憂憤的詩人掂量着筆,密謀復仇的時候,時常也會被世界明朗的一面打動,心懷感激——
當月亮升起來,穿花衣的婦女漫步時
我被她們的眼睛、睫毛和世界的整個安排打動了。
依我看來,從這樣一種強烈的相互吸引裏
終歸會流出最後的真理。
——《當月亮》
米沃什十分喜歡19世紀初日本俳句詩人小林一茶的詩句:“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走在地獄的屋頂/凝望着花朵。”
他正是這樣一位在地獄凝望花朵的詩人。
摘自瀋葦《正午的詩神》(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