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夫·博納富瓦詩選
2018-09-30 16:12

伊夫·博納富瓦(1923 - 2016)法國著名現代詩人、翻譯傢和文學評論傢。1923年生於法國西部,在大學裏攻讀哲學,後曾研究考古。1946年起發表詩作,1953年出版第一部詩集《論杜弗的動與靜》,一舉成名,被公認為傑作。後來又陸續出版了詩集《昨天的空寂的王國》《寫字石》《門檻的誘惑》和《在影子的光芒中》等多捲,均為傳世傑作。
伊夫·博納富瓦(1923 - 2016)法國著名現代詩人、翻譯傢和文學評論傢。1923年生於法國西部,在大學裏攻讀哲學,後曾研究考古。1946年起發表詩作,1953年出版第一部詩集《論杜弗的動與靜》,一舉成名,被公認為傑作。後來又陸續出版了詩集《昨天的空寂的王國》《寫字石》《門檻的誘惑》和《在影子的光芒中》等多捲,均為傳世傑作。
真實的名字
真實的名字
我將命名你曾經是的這座城堡為沙漠,
命名這個聲音為夜,你的臉為缺場,
並且當你跌入貧瘠的土地
我將命名運走你的閃電為虛無。
死是一個你過去一直愛的國度。我來
但永恆地通過你昏暗的道路,
我毀滅你的欲望,你的形式,你的記憶,
我是你將持有同情的敵人。
我將命名你為戰爭並且我將
在你之上奪走戰爭的自由並且我將
在我的手中擁有你模糊且被穿透的臉,
在我的心裏擁有暴風雨照亮的這個國度。
被發現的國度
被發現的國度
門檻上的星星。風,被握
在死亡的不動的雙手間。
話語和風是漫長的抗爭,
隨後寂靜來到風的平靜裏。
被發現的國度是灰色的石頭。
一條不存在的河的閃電躺得非常低,非常遠。
可驚訝的土地上的夜晚的雨
已喚醒你命名為時間的熾熱。
這裏,總是這裏
這裏,總是這裏
這裏,在明亮的地點。這不再是黎明,
這已經是可以表達的欲望的日子。
你夢裏的歌的蜃景衹剩下
未來的石頭的閃爍。
這裏,直至夜晚。影子的玫瑰
將在墻上轉動。草的玫瑰
將無聲地凋謝。明亮的石板
將隨心所欲地導嚮迷戀白晝的這些腳步。
這裏,總是這裏。石頭上的石頭
已建立在被回憶說出的國度。
勉強掉落的簡單的果實的聲音
在你體內使即將痊愈的時間仍然發燒。
愛神木
愛神木
有時我知道你土地,我在
你的唇上飲泉的焦慮
當它從熱石頭間涌出,而夏天
高高地統轄幸福的石頭和飲者。
有時我對你談論愛神木並且我們
在一整天裏燃燒所有姿勢的樹。
那是來自光芒的短暫的大火的貞女,
因此我在你淺色的秀發間創造你。
整個夏天無人使我們的夢乾燥,
使我們的聲音生銹,增強我們的身體,拆開我們的鐵器。
有時我們的床轉動給一隻自由的船
它徐緩地抵達海的最高處。
光綫,被改變
光綫,被改變
我們不再在同樣的光綫裏看見我們,
我們不再有同樣的眼睛,同樣的手。
樹更近而泉的聲音更有活力,
我們的腳步更深,在亡人之間。
不存在的上帝,把你的手放在我們的肩上,
用你的返回的重量為我們的身體畫草圖,
已經為我們的靈魂混入這些星星,
這些樹林,這些鳥叫,這些影子和這些白晝。
你在我們內部忘我吧正如一枚果實被撕碎,
在你內部刪去我們吧。發現我們吧
僅僅是簡單的事物的神秘意義
曾沒有火地落在沒有愛的詞語裏。
印象,日落
印象,日落
人們命名為暴風雨的畫傢曾好好工作,今晚,
大美的面孔會聚
在天空左側的門廊下,在那兒
磷光閃閃的臺階消失在海裏。
而在人群中有騷動,
這好像一位神曾顯形,
金色的面孔在其他陰暗的面孔之間。
可這些驚奇的叫喊,幾乎是歌聲,
這些短笛音樂和這些笑聲
並非來自這些人而是他們的外形。
自行打開的兩臂折斷,增殖,
姿勢舒張,減弱,
顔色不歇地變成另一種顔色
和不是顔色的另一種事物,比如島嶼,
烏雲中大管風琴的繮繩。
如果那兒是亡人的復生,相像
於粉碎時刻的浪尖,
而現在天空幾乎是空的,
衹剩下移動的紅色團塊
朝嚮黑鳥的旗幟,在北方,徹底嘰喳。
這裏或那裏
仍有一窪水塘
被灰燼的美的火把穿洞。
仍是夏日
仍是夏日
我在雪中前行,我閉上
眼睛,但光綫會穿過
滲水的眼皮,並且我知覺到
在我的言辭裏仍然是雪
它打旋,變密,散開。
雪,
有人重新找回並攤開的信,
墨水使之變白,在那些符號中
精神的局促是可見的
衹會使它明亮的影子混雜。
有人試着閱讀,不理解
在記憶中對我們感興趣的人,
否則仍是夏日;有人
在鵝毛大雪下看到樹葉,炎熱
從缺場的土地升騰如一陣霧。
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
那些書,他所撕碎的,
被毀的那一頁,可海灘上的
光綫,光彩的增長,
他明白他又變成空白頁。
他出去。世界的形狀,被撕碎,
他因為另一種更人性的美而出現。
天空的手在影子的遊戲裏尋找他的手,
那塊石頭,您看到它的名字被刪除,
裂開,變成一句言語。
馬勒,大地之歌
馬勒,大地之歌
她出來,可夜並未降臨,
或者是月亮占滿天空,
她前行,可她也消失,
衹剩下她的臉,衹剩下她的歌聲。
存在的欲求,要會放棄
大地上的萬物要求你這樣,
它們這樣自信,每一件事物
都在夢於其間閃爍的平靜裏。
但願她,她前行,而你,你老去,請你們繼續
在樹的遮蓋下的前行,
直至你們瞥見彼此的時刻。
哦聲音的話語,語詞的音樂,
請調轉你們的腳步走嚮對方
作為默契的示意,還有遺憾的。
我們在水中的雙手
我們在水中的雙手
我們攪晃水。我們的手在水裏相互尋找,
有時輕輕擦過,碎裂的形式。
更低的地方,是一股水流,是不可見的,
另一些樹,另一些光,另一些夢。
看,甚至是另一些顔色。
折射改變紅色的面貌。
這是夏中一日,不,是雷雨
即將“改變天空”,直至夜晚。
我們把我們的手伸入語言,
它們拿起我們衹會生産的
語詞,是我們的欲求而不是其他。
我們變老。這火,我們的希望,
其他人將會在更深處尋找
一片嶄新的天空,一片嶄新的大地。
(潘博譯)
回憶
回憶
縈繞在我心中的回憶啊,一陣風兒
把你吹嚮那封閉的小屋。
你是那塵凡聲浪的輕沙,
是萬物深處
破裂的彩綿。
時去時來的回憶啊,
你是帶着面具的佳偶,
正放舟於那滾滾的激流,
長風撕拍着徵帆,
徵帆上明滅着燈火,長駐於江水的蒼茫。
啊,回憶,我如何來消受你的贈禮,
如果不是重新開始這場雖夢猶醒的
古老之夢?夜是這樣的沉靜,
夜光如溪瀑奔流於水上,
繁星的小帆在微微顫慄,
海水吹過了一萬重世界,
物之舟楫,生命的航船
都已睡去,沉酣於大地的幽冥,
衹有小屋悄然無聲地透着呼吸,
山𠔌不知名的小鳥如彈丸射嚮天穹:
這兩個勃發生機的卑微生命
對萬物發出了悲天憫人的嘲諷,
它們是如此渺小,然而卻是如此彪炳。
我站起來諦聽這夜的靜謐,
再一次走嚮窗前,
喜悅啊,你像怡然泛舟於
萬頃碧海的槳手,遙遙地
點燃人世間的山巒、江河、山𠔌的
萬點燈火。
喜悅啊,我不知道你在我
的心中猶如
節日裏回蕩於廳堂桌前的
夢幻的淡笑和燭影:
那是童年上帝賜福的日子,
桌上擺滿水果,瑩石和鮮花,
屋裏洋溢着夏日般的熱烈和歡騰。
喜悅啊,你像橫衝而來的大河,
黑夜如水漲滿你的河床
壅塞了夢境,衝决了堤壩,
把千姿萬態的安寧散入泥淖。
我無心瞭解從這和平的大地
升起的疑惑,我轉過身來,
穿過那睡着
昔日之我的樓上房間,
穿過通往教堂那一屋燈火的
道道拱門,
當我俯身凝視的時候
那燈火像一位睡者被碰了肩膀,
驀地一跳,嚮我揚起
它那朝聖者一般的炭火的面孔。
別這樣,你最好還是睡吧,永恆的火啊,
讓那灰燼的鬥篷覆蓋你的軀體吧,
快返回到你的香夢中去,既然你
把那高腳金杯的美酒一飲而盡,
此刻還不是給那在黑暗中
嚮我暗送秋波的明鏡帶來火光的時候,
我衹好滯留於此。
我打開門,披一身明月的夜呵,
你給了那鴉雀無聲的杏林多少寧靜。
我嚮前踱着,踏着冰涼的草叢,
大地啊大地,你是這樣的確實,
難道我們真的曾生活在
節日黃昏的花園挂滿枝頭的時刻嗎?
我不知道,
衹是看到那些花圈真切的挂在夜闌的枝頭,
假如你想要黎明重現,
衹要你用自己的心靈去傾聽
那還在吟唱的聲音就可以了,
那聲音是如此的依稀
正踏着條條沙路悠然遠去。
我沿着小屋
嚮山壑走去,隱約看到
萬物如同群星閃爍,
與醖釀着天明的星宿相輝映,
那閃光仿佛嚮世外打開條條通路的小孔,
人世啊真的在那繁花似錦的歲月
杏樹裏有如此之多的精力,
天穹裏有如此之多的仙火,
黎明到來時,那玻璃窗裏,
那明鏡裏有如此之多的曦光,
在我們的生活裏有那麽多無知和憧憬,
真的對你有那麽都嚮往嗎?啊完美無缺的大地啊,
難道這一切的一切,並沒有結出自己
的果實,在瓜熟蒂落的季節,帶着
酸美的芳香飄落於自己的枝頭嗎?
我走着,
仿佛有一個人在跟着我走,
啊,影子,滿含微笑,默默地
像一位靦腆的少女赤着腳踏着草尖
伴着我這踽踽而行的人。
我停下來,註視着她,
俯下身去,用手去捧她的笑臉,
然而我摸到的卻是冰冷的大地。
別了,我默念着,
存在的衹是一種幻覺,
儘管它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裏,
神秘莫測地使我們感到親切;
別了,難以琢磨的形象啊,
你貌似真實而卻衹是一個錯覺的圈套,
一切確實中所含的都衹是疑惑,
儘管人們的狂言熱語把它說成是一種真實。
別了,我們再看不到你來到我們眼前,
帶着天堂的贈禮和枯葉,
再來不到那彤紅的爐火映出
你那神聖女僕的面影。
別了,我們的命運絶然不同:
你要走你的路,
我要走我的裏,
我們相隔着一道蔥蘢的幽𠔌,
幽𠔌裏流泄着未知,
一聲鳥啼便拂起它粼粼的漣漪。
別了,你已受到另一雙唇的親吻,
河水拂岸悠悠而去,
衹在岸畔留下泛光的濤聲。
我願黃昏之神
來俯瞰這蒼老的光閃吧。
大地啊,你一往情深的
所謂詩,在這個世紀裏,
從沒有給過你任何愛的表示!
詩啊,我用手愛撫你,用唇吻你,
摟住微笑着的你的脖子,
我的目光迷離於你的存在的煜煜磷光之中。
現在我終於回心轉意了,
讓我遠逝於這沉沉的黑夜裏把守。
說聲再見嗎?不,我不想講這樣的話。
我頻頻的夢啊,
擁擁擠擠地,
像第一次降霜的寒天裏的羊群
擁出廄欄匆匆踏上自己的老路,
我夜復一夜地在空寂的房間裏保持着清醒,
仿佛一種腳步在我前邊帶路。
我走出門去,
驚訝地發現一燈如豆
正燃照於蒼涼的廄前,
我嚮房後跑去,
因為那邊傳來昔日牧人的呼喚。
我看到那顆星燈還在羊群中啜飲,
曦光照得分明,那再不是羊群了,
然而,一聲嘹亮的牧笛
正吹徹透明的萬物的煙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