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的智性抒情詩 | 臧棣詩係問世(贈書)
中國詩歌網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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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詩歌點亮生活!

詩的最根本的力量在於它能激發生命的覺醒
詩開啓的是一個人對生命自身的美妙的體驗
近年來,臧棣寫了一係列協會詩、叢書詩和入門詩
他運用想象力對事物進行大規模的勘測
或許有可能獲得一種新的知識
幫助我們重新感受世界
這係列詩歌堅持了詩人一貫的詩學主張:
對語言的追尋以及對認識的追尋
同時也反映出臧棣近年來詩歌創作的新變:
一種具有濃郁後現代特徵的、互文性的探索,對中國文學抒情傳統與自然書寫的再造與化用,由此形成一種辨識度極高的“詠物的智性抒情詩”風格,對現代漢語詩歌文體建構做出了有益的開拓。

01
協會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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絶對審美協會
我蹲下來,我在等細得像鞋帶的蚯蚓說話。 我的四周是沒膝高的油菜地,自行車放倒一邊,我像是已無路可迷。 成年後,每個人都聲言他們沒見過會說話的蚯蚓。 這世界已足夠小了,但我們還是找不到你真正想要的東西。 蚯蚓先生,你知道你最渴望得到的是什麽嗎?你身上的綫 看上去太短小,就像是主動邀請我們把你當成一個誘餌。 而你的身材細長,很適合在地下跳探戈。這也是我尊敬你的地方。 我為你準備的耐心甚至超過了我為我的生活準備的耐心。 我不介意你的性別,假如我邀請你做我的詩神,你會在意這首詩裏幹淨得沒有一點土嗎? 200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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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演員協會
我帶着我的猴子散步,但每一次,我都不得不聽任它選擇它想走的路。很奇怪,它喜歡嚮西延伸的路——它身體裏像是裝有一個探測香蕉和水蜜桃的定位係統。 我幾乎總是跟在它的身後。它對我們的世界還很不習慣。它經常會把我當成樹幹摟得緊緊的。它很容易受驚,它的兩衹眼睛頻繁地眨動,像滾落在地上的水銀珠。 我當然是它的主人,這一點幾乎不用證明。而一旦走出屋門,我很快就會感到一絲難堪——很多時候,我更像是它的跟班。在散步途中,但凡有一點自然的跡象,它就會掙脫我,像一團撒出去的灰。 我並不嫉妒它比我更善於和自然打交道。它很敏感,就仿佛我和你的生活確實與它有關。它會做很多可笑的事。有一次,它竟然把我給你寫的信翻出來,放在燉鍋裏。 那似乎是它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給它取名字,頗費了我一番工夫。它看不上以往那些為猴子準備的名字。它就像一個公訴人盯着我,直到最後我給他起名叫天鵝,他纔回應我。所以,也不妨說,每天,我是帶着我的天鵝在散步。 2005年8月
02
叢書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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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叢書
又紅又大,它比從前更想做你在樹上的鄰居。 憑着這妥協的美,它幾乎做到了,就好像這樹枝正從宇宙深處伸來。 它把金色翅膀藉給了你,以此表明它不會再對別的鳳凰感興趣。 它衹想熔盡它身上的金子,趕在黑暗伸出大舌頭之前。 憑着這最後的渾圓,這意味深長的禁果,熔掉全部的金子,然後它融入我們身上的黑暗。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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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觀察叢書
從舷窗上俯瞰下去,燈火像發亮的海藻漂浮在黑暗的潮水中。廣大的燈火正慢慢加熱你以為再也看不到的東西。巨變難移滄桑。心靈的代價怎麽就不樸素了呢。本性從來就可恥,但是天性就不一樣了,可以琢磨的地方有很多。這裏擰擰,那裏還應再緊緊。精神的蠃絲釘可是比精神更幽默,你最好能早點波及這一點。沒錯,久違的溫暖也許還不能說明什麽問題,而人間的黑暗就在這樣的高度之下。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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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洞穴叢書
你走出洞穴。半小時前,在幽暗中你有着一頭成年棕熊的體重。每個腳印,都是對大地的無知的肯定。十分鐘後,一個極限在洞口歡迎你。陽光打在你的臉上,你的毛發像斑斕的呼吸。你蛻變成一隻嶄新的豹子。變形記很盡職,將你還原成一道野性的彩虹。世界隱藏在肉中,於是你奔跑,衝嚮一隻小羚羊。你撲上去狠狠咬住它的喉嚨,將它掀翻在草甸上。它的喉嚨裏回響着真理的哨音。你不再需要洞穴。你需要大地的啓示。我覺得你的路綫選得很有意思——沿着你留下的蹤跡,我也嘗試着走出我們的洞穴。我用羚羊的骨頭燉了一鍋湯。放入沙棗後,果然很滋補。不過,我的進展很慢,到目前為止,衹能說,與迷宮打了一個平手。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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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叢書
—— 題記:雅安,一個巨大的傾聽 第一鍬,像我挖你一樣,挖我。第二鍬,也是第十萬鍬,清晰得像 請把我從瓦礫中挖走。第三鍬,請把我從語言中挖走。 再沒有比語言更深的坑中 纔會有一次最深的飛翔。第四鍬,請把我從新聞中挖走—— 我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姐妹, 但是,挖,會改變我們。第五鍬,比第六鍬更像一個悶雷, 請把我從真相中挖走。第七鍬,咔嚓,短促而精準, 巨大的悲痛中一個回音的切片。第八鍬,不是很深,卻結束了每個人 都曾有過的一個巨大的渺小。第九鍬,事情始於挖,但不會終於挖。第十鍬,請繼續挖我身上的你, 直到挖出你身上的我們—— 一個巨大的傾聽始終會在那裏。 2008年5月
03
入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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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芋入門
美好的一天,無需藉助喜鵲的翅膀,僅憑你的豹子膽就能將它從掀翻的地獄基座下狠狠抽出,並直接將時間的蔚藍口型對得像人生的暗號一樣充滿漂亮的剛毛。為它駐足不如將沒有打完的氣都用在鼓吹它的花瓣像細長的舌頭。或者與其膜拜它的美麗一點也不羞澀,不如用它小小的盤花減去叔本華的煩惱:這生命的加法就像天真的積木,令流逝的時光緊湊於你的確用小塑料桶給我拎過世界上最幹淨的水。清洗它時,我是你騎在我脖子上尖叫的黑熊,也是你的花心的營養大師;多麽奇妙的莖塊,將它剁碎後,我能洞見郊區的文火令大米生動到你的胃也是宇宙的胃。假如我絶口不提它也叫鬼子薑,你會同意將它的名次提前到比蝴蝶更化身嗎? 2018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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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科爾沁草原,或鬍枝子入門
十年前,它叫過隨軍茶;幾衹灘羊做過示範後,你隨即將它的嫩葉放進乾燥的口腔中,用舌根翻弄它的苦香。有點冒失,但諸如此類的試探也可能把你從生活的邊緣拽回到宇宙的起點。沒錯,它甚至連替代品都算不上,但它並不擔心它的美麗會在你廣博的見識中被小小的粗心所吞沒。它自信你不同於其他的過客——你會從它的樸素和忍耐中找到別樣的綫索。四年前,賀蘭山下,它也叫過鹿雞花;不起眼的蜜源植物,它殷勤你在蜜蜂和黑熊之間做過正確的美學選擇。如今,辨認的場景換成科爾沁草原,但那秘密的選擇還在延續——在朱日和遼闊的黎明中,你為它彎過一次腰;在大青溝清幽的溪流邊,你為它彎過兩次腰;在雙合爾山灑滿餘暉的半坡,你為它彎過三次腰,在蒼狼峰瑰美的黃昏裏,你為它彎過四次腰;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降低了你的高度;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彎下身,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重新看清了我是誰。 2018年 9月 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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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亭山入門
最好的旅行仿佛總和逆水的感覺相關。無形的碼頭逼真於鳥鳴越來越密集。車門打開時,我們像是從搖晃的船艙裏跳出來的。密封的時間剎那間充滿了蜜蜂的叮嚀。這一跳,一千年的時光製造的隔閡柔軟成清晰的鞋印;這一跳,也跳出了人心和詩心,其實從來就差別不大;自然的環抱絶不衹是貼切於自然很母親;一旦進展到兩不厭,密林的友誼依然顯得很年輕。這一跳,也區分了悠悠和幽幽哪一個更偏方:一旦入眼,任何時候,翠緑都比縹緲更守時。回首很隨意,但水面的平靜卻源於存在的真相從來就不比竹林的倒影更復雜。要麽就是,比水更深的生活是對世界的一種誤導。拾級而上,鳳凰纔不懸念呢。因為杜鵑如此醒目,所以我猜想山不在高的本意是:假如從未有過神仙,我們怎麽會流出這麽多的汗。 ——贈吳少東 2018年9月19日

關於係列詩寫作的若幹解釋
——為什麽要寫作“協會詩”或“叢書詩

臧 棣
/ 命運的含義 /
協會詩和叢書詩的寫作,到今年為止,差不多也寫了有十五年。最早開始寫協會詩,應是1999年。當時的想法很模糊,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堅持寫這麽久,寫得這麽規模龐大。當初,衹是想用一種集約式的方式來解决個人寫作中的片斷性。組詩的方式,可以解决某種片斷性,但“組詩”在方法上太依賴文學的主題性。所以,我就想到了“係列詩”的概念。這很可能是藉鑒了現代繪畫的係列性。“係列性”的概念有一個好處,就是把它可以不要求風格的同一,不挑剔主題的連續,而衹在意語言的感受力的內在的關聯性。當然,寫了這麽久,我對協會詩和叢書詩的想法,也在不斷深化。我曾做過這樣的解釋,我偏愛對差異的觀察,對世界的細節的捕捉,我認為這種對生活的細節的捕捉和描繪,是我們抵抗意識形態對生活的綁架,以及它對存在的遮蔽的最有效的手段。而“協會”和“叢書”這樣指嚮宏大和同一性的概念,可稱得上是具有典型的現代性的自我命名的色彩。這裏,將世界的細節和宏大的現代性的自我命名強力黏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帶有反諷色彩的反差。“協會”和“叢書”在命名方式上都偏嚮於實體和實物,要麽熱衷於機構的權威性,要麽沉迷於知識的權力感。所以,我故意將它們用在它們通常的對立面上——對那些瞬間的、偶然的、細小的、孤獨的,奇異的、純體驗性的事物進行無限的呼喚,意在從細節、差異和尊嚴這幾個角度肯定生存的可能性。而生活的可能性,實際上也是建立在對細節的尊嚴充滿差異的觀察和想象之上的。長詩的寫作,更依賴於文學傳統,以及孕育在這文學傳統中的詩歌文化。從漢詩的傳統看,我們沒有寫長詩的傳統。這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在語言上,漢語在古詩的範式裏,組織起來的語言呼應——對偶與平仄,不太能容忍太長的語言結構。或者說,在太長的語言結構中,基於漢字本身之美的語言對應,就沒有施展出來。這樣,轉入到風格層面,古詩的語言推重的是記憶與情景的高度融合。這種融合不依賴詞語的延展,而是強調語言的凝縮。這些,都不利於長詩的寫作。換句話說,古典詩學的結構觀不支持長詩的寫作。更詭異的,古代漢語的語言質感,以及從這種語言質感中醖釀出來的詩歌文化,也天然地排斥長詩的寫作。我們的漢語在語言質感上對詩句的長度有着苛刻的要求,這確實令我睏惑。但也必須意識到,這種要求是基於古詩的實踐,並不一定完全適用於新詩的狀況。讓我睏惑的還有一點:即古詩的語言在結構上對短小體式的偏愛、對長詩體式的抵觸,很可能反映出了漢語獨有的語言秘密。不過,即便如此,我依然反對我們過度地僵死地拘泥於這個秘密。我依然相信,漢語詩歌的出路在於積極強化和信任語言的延展性。第二,在詩學觀念上,我們的傳統審美推重詩的境界。但在古典的漢語實踐中,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假如在審美觀念上,推重境界,那麽,詩就寫不長,也沒法寫長。從這個意義上說,趙野講的是對的。第三,我們的漢詩傳統,在世界觀上,喜歡把語言道德化。比如莊子講“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已埋下將講語言的主體心智化的伏筆,這或多或少會助長了將語言工具化的傾嚮。到了唐宋以後,比如司空圖主張詩貴“性情”,這實際上在詩的觀念上強化了語言人格化。這樣,在崇尚心器的詩歌傳統裏,古人雖然也會提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但總體而言,和心器之高貴相比,語言便顯得外在而次要了。因為按境界的要求,語言屬於被遺忘的對象。這種語言觀,肯定不鼓勵寫長詩。回到當代詩的實踐,我覺得,寫不寫長詩,沒必要太拘泥傳統的尺度。說到底,這也許和個人的寫作意志有關,和個人的語言運氣有關。所以,不妨率性一點,感覺需要寫長詩了,就寫吧。
/ 重新認識詩的即興性 /
一開始時,我也不甚明確在斟酌一首詩的題目時,我為什麽會對“協會”這個詞忽然産生了類似着魔的興致。一種極其頑固的仿佛是出於抒寫本身的樂趣。協會,這個詞,在當代的文化情境中,有非常特殊的含義。比如,對個人而言,它是一個單位,是一個很制度化的機構。我們本來覺得協會是一種非官方的組織,具有濃郁的民間色彩。但令人吃驚的是,現實生活的“協會”,往往帶有很深的衙門的印記。事實上也是如此。按現代文化的邏輯,協會本身其實帶有很濃厚的威權色彩的專業機構。另一些,又遠離生活體驗,太專業。比如,天體物理學協會,聞一多協會,又仿佛有很深奧的門檻,一般人不得入內。但是,很奇怪,在詩歌中成立的協會,卻是一個充滿悖論性的組織。我開始寫“協會詩”時,衹是覺得感到被某種新的東西所吸引。比如,在人和世界的交往中,有很多無名的,無法被規訓的,偶然的印跡和情境,它們很少得到連續性的展現。基本上出於無名狀態。這種無名狀態,一方面呈現了生活的私人時刻,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們對它們的有意無意的遺忘。某種意義上,我想結束這種情形。至少是在我的人生回憶裏,有意識地終止這種對個人生活中的無名狀態的漠視。從我自己的體會而言,我覺得這些東西,纔真正構成了我們自己的生活的基礎。就經歷的最深的含義而言,它們無名地屬於我們,我們也真實地屬於它們。所以,在我寫協會詩時,我的確有意為普通事物立名,將我和它們之間的交往看成是,我們和世界之間的遭際的種種縮影。我想以協會的名義為它們翻身,意在讓它們揚眉吐氣,每一朵花都可能是協會的會員,每一隻狐狸,也可能是協會的會員。某種意義上,這種命名行為,也可以理解為是將個人和世界的相遇中最隱秘的體會組織化,將相關的記憶戲劇化。另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虛構的專屬機構——不存在協會組織,是對現實生活中的協會體製的一種反諷。舊的協會體係已經僵化,那麽,不妨讓新的協會來參與對我們的生活的構建。所以,假如說協會詩的寫作包含有一種文學政治的意圖的話,我覺得,我的確在寫作意識上,要求這些協會詩,至少在詩歌動機上,應積極地參與改造我們的生存面目。哪怕這樣的意圖很難實現。哪怕是,一首詩衹能做到微小的改變。在寫作這些協會詩的時候,我常常會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愉悅:這些協會詩或許可以讓“沉默的大多數”有一個屬於它們自己的語言傢園。也就是說,協會是一個傢的概念,或者一個新的故鄉的概念。比如,在《石榴協會》裏,通過對人與石榴之間的關係的編織與揭示,我們或許可以改變我們對這些美麗的植物的認識。更進一步的,甚至有可能改變我們對部分自然存在的認知。語言是我們的傢園,而我想做得更具體一點,我想讓我擅自成立這些衆多的詩歌協會,為我們身邊的普通事物找到它們自身的歸屬。某種意義上,我們的存在也依賴這樣的歸屬感。從傢園到協會,對我來說,也意味着一種對事物的想象方式的變化。傢園,或故鄉,包含了強烈的空間想象。“傢園”或“故鄉”,也是這些協會在形象上的原型。這樣,在我的意識中,協會詩中呈現的“協會”,不僅是一個開放的空間,而且也容納了事物之間諸多隱秘而又有趣的聯繫。從根本上說,這些“協會”也許意味着我對我們如何度過此生的一種積極的想象,或者說私人的建議。說到詩學上的意圖,我確實這樣想,假如我們認同詩的公共性,那麽,依據我們對生存的體驗,對詩和生活之間的關係提出一些“私人的建議”,恰恰是詩最應該做的事情。冠名“叢書”的一個初衷是,每首詩歌要處理的一個題材,但就文學的意圖而言,其實用一首詩根本寫不完一首詩的內容。這似乎是詩歌寫作中一個古老的難題。再小的題材,哪怕是寫一隻螢火蟲,全世界有那麽多詩人寫,這就說明,一個題材和人的意識之間的關聯是無限的。總會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語言處理方式。一個題材背後所包含的意圖,或意義,實際上是一首詩在體式上沒法處理完的。我的“叢書詩”,有些是對非常具體的事物的命名。在這背後,包含着我的一個想法:“叢書”是很重的東西,大部頭的,體係性的,預設性,有很強的規劃性。而我們對待細小的事物時,恰恰要放下點身段來;這意味着,詩人可以用體係性的東西,很重的東西,去關註卑微事物所處的境況。不要以為那種很細小的東西,很卑微的東西,就跟“叢書”這種宏大的格局不匹配。一旦放下姿態,我們就會發現,很多東西其實以前都沒有細心地去關懷過。所以,要說“叢書”有一個詩歌的含義的話,那就是用新的眼光重新審視對我們的人生境況。
/ 命名的樂趣 /
一開始也沒有特別的想法。寫着寫着,慢慢就形成了強大的衝動。這種衝動又在寫作中形成了內資的慣性。總體性的考慮是在寫了兩三年之後,纔開始醖釀形成的。但我又有意識地抵抗體係性的東西。開始時,衹是想發明一種我稱之為係列詩的東西,來緩解長詩寫作對我的誘惑。我們這代人寫詩,信奉的是現代詩不能超過60行。作為詩人,有本事的話,就在60行內解决詩的戰鬥。按年輕時的理解,長詩寫作脫胎於史詩,而史詩寫作又布滿神話寫作的陰影,根本就不符合現代的認識。而且,現代生活的節奏飛快,除了特別有閑的人,誰還有精力有耐心去讀長詩。更深層的審美疑惑是,我覺得,長詩的認知衝動已無法跟現代小說競爭。帕斯捷爾納剋也有過類似的自述,和《日瓦戈醫生》相比,他的那些抒情詩缺乏分量。這裏面,還有一個新詩史的插麯。
新詩史上,曾有過一種論調,認為我們的抒情性和西方的史詩比,缺少一種文學上的偉大。當然,現在這樣的比較已是笑話。但從視覺上講,金字塔和墳堆相比,哪個更有視覺衝擊力還是會經常造成某種睏惑。長詩和短詩的爭論,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有答案的問題。我們必須面對這樣的質疑:一首短詩可能很美妙,妙到無可言說,但,妙還是一個瞬間的悟性認知。在很多方面,它可能無法與長詩完成的認知抗衡。所以,長詩完成的是對世界的復雜認知,它展現的審美空間不僅深邃,而且具有規模,它孕育的心理能量非常充沛,它包含的生命視野也非常深廣,無形中會形成一種魅力,帶給人一種審美敬畏。所以,1990年代中期,我一邊寫長詩,一邊又抵抗這個東西。詩歌史的慣性是,一個詩人要想在其中立足,必須寫出有分量的長詩。我們可以反思,這是一種很反動的標準。但它仍會不時冒出來,誘惑我們。所以,儘管信賴短詩,但潛意識裏,我也渴望寫長詩。傳統意義上長詩,很難吸引我。所以,我想用係列詩來取代長詩的寫作。我相信,係列詩,可以形成一種獨特的類型長度,從而形成足夠的總體意義上的風格力量。
中國的抒情詩傳統非常偉大。但也自身的問題。首先是詩歌語言的問題。傳統上,中國詩歌語言強調對偶,平仄呼應,加上漢字本身的原因,它的形式感偏於短製,閹割了寫長詩的可能性。我們古代的詩歌文化,總體說來,不支撐長詩的寫作。像白居易的《長恨歌》那種長度,已經是罕見的例外。古典詩學的核心觀念是,得意忘筌,不着一字盡得風流。寫得太長,在審美上,就是一種忌諱。我有一個觀點,按古體和漢語的文字之間的關係,傳統的詩,除非特例,超過一定的行數的話,會在視覺上造成一種疲勞。同時,也會在閱讀期待上引起厭煩,甚至是嫌惡。新詩的出現,以解放語言為名,釋放了漢語的可能性。在體例和語感上,解决了長詩寫作的形式前提。新詩歷史上,寫作長詩構成一種曖昧的文學情結。我也有這個情結。但另一方面,我又想破除這個情結。90年代,我也寫了幾首長詩。但都不太滿意。1999年開始寫協會詩。叢書詩的寫作稍晚幾年。我覺得找到了一種新的寫長詩的路徑。
對我來說,像協會詩這樣的係列,就是長詩的一種變體。或者說,一種變奏。係列詩,在結構,連續性,主題方面,不像傳統的長詩那樣依賴同一性,和長時間的構思。係列詩,在語言組織上,在詩的體製上,不需要嚴密的結構安排,衹要詩人對待事物的態度和對世界的觀察,具有一致的出發點,比如審美的好奇,就可以了。詩人可以通過不斷調整自己看待世界的態度,來挖掘世界的秘密,從而展現犀利的審美認知。對世界的態度,在係列詩的寫作起着主綫的作用。詩的寫作中,揭示經驗固然重要,但發明看待世界的態度,也很根本。有了詩歌的態度,我們就有機會錘煉出一種詩歌的方法。這時候,再去看待我們置身的世界,眼光和感受也會大有不同。另外,係列詩不同於長詩之處,還在於它釋放了更多的寫作的即興性。我可以寫得既放鬆,又在放鬆中保持一種強度。
寫協會詩或叢書詩,還有一個感受也很深。詩的寫作可以徹底地顛覆小大之辯。正如布萊剋說的,一粒沙子裏有一個宇宙。在詩歌中,看起來很小的素材,衹要細心洞察,都會觸及很大的主題。哪怕是一個杯子,一片樹葉,一隻螞蟻,都能協調我們對存在的根本觀感。我將自己的詩命名為“叢書”時,確實有一個自覺的意圖:一首詩就是一本書。而一首詩觸及的內容的深邃,即使動用“叢書”的規模,也無法將它的含義窮盡。這就是我為什麽要給一首詩加上“叢書”這一後綴的緣由。一首詩觸及的題材和主題,今天寫,是這個樣子,明天寫又會是那個樣子。這也反映出我對詩的主題的開放式的理解。一首詩觸及的不可能是一個單一的主題,而是復合的主題。叢書的命名,也包含這樣的想法:一首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是生成性的,不斷變化的,這種變化正如詩的素材和詩人的眼光之間的關係的不斷更新。從意圖上講,叢書的意思就是,一首詩,是寫不完的。每一首詩,都是處於一種叢書狀態。
詩的寫作中,如何命名,如何給遊弋的素材起個好名字,激活感受和經驗之間的關聯,是件很神秘的事情。
我寫協會詩時,還有過一個想法,就是用貌似官方的、體製化的、正式的、權力化的“協會”,為我們的存在中那些細小的、瞬間的、偶然的、易逝的、平凡的、備受忽視的、頻繁遭受剝奪的事物,伸張它們的生命主權。我寫的協會詩都很小,有些可能是一個詞組,當時內心的一個句子,我把它叫協會。幾乎每首協會詩,都閃爍着一個隱含的抵抗綫索。我經常感到,現代世界有很多偏見,這些偏見把我們對世界的觀感,對存在的體會都固化在一個偏狹的認知範式裏。而我想用協會詩觸及更豐富的詩意態度,從而突破那些偏見。現代體製中,作為一個機構,協會展現了科學理性的權力面孔,專業,高級,行會性,高高在上,外人難以涉足。比如現代物理學協會,天文學家協會。它們預示了一種壟斷的權力。所以,我有意反其道而行。我去命名螞蟻協會,蝴蝶協會,晚霞協會,微光協會,有意用“協會”這一高度權力化的命名,來彰顯我們的生存境遇裏那些微弱的、不斷被忽略的審美領域。通過這樣的命名,形成一種新的目光,讓我們盡量慢下來,以便重新打量生存的細節。


臧棣, 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現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係。代表性詩集有《燕園紀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小輓歌叢書》(2012),《騎手和豆漿》(2015),《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2017),《情感教育入門》(2019),《沸騰協會》(2019),《尖銳的信任叢書》(2019)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傢奬”,“中國當代十大傑出青年詩人”(2005),“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2006),“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傢”(2007)。《星星》2015年度詩歌奬。揚子江詩學奬(2017)。2016年5月應邀參加德國不來梅詩歌節。2017年10月應邀參加美國普林斯頓詩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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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臧棣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本套詩集包含《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叢書》《情感教育入門》,嚴選自臧棣在2000年至2018年間寫作的係列詩。
“
一位卓越的詩人,臧棣的作品展現了對詩歌本質的獨特理解,示範了想象力和生命、道德、文明根本的相關性。
——奚密(美國加州大學傑出教授)
臧棣的詩歌寫作具有獨特的個性,將智性的倫理視野與具有挑戰性的幽默感結合起來,不斷探索自我及其存在的深度,為中國當代文學做出了重要貢獻。
——柯雷 (荷蘭萊頓大學教授)
臧棣的詩意鋒利而開闊,辭語精粹且優雅,其神髓兼得先鋒與學院之妙……最終,一種詩的高度自覺和成熟,贏得了當之無愧的世界性意義。
——楊煉(詩人)
臧棣的漢語詩歌寫作在意識、技藝、主題和題材等方面的開創性貢獻為當代詩歌的更新貢獻了源源不盡的活水……堪稱當代詩歌的一個奇觀。
——西渡(詩人,清華大學教授)
用喬裝成體係化的知識,書寫其對存在的情感與覺識,臧棣的駁雜與精純、設計感與隨意性都趨於兩極,為當代中國詩學確立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範型。
——江弱水(浙江大學教授)
臧棣的寫作一直是當代詩歌在創新維度上最顯著和最重要的標識之一。
—— 唐曉渡(批評傢,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