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义 ▏ 大陆先锋诗歌(1976——2001)四种主要写作向度
Original 陈仲义 诗歌共时体 2016-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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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先锋诗歌(1976——2001)四种主要写作向度
陈仲义
20多年来,大陆先锋诗歌呈现出一派多元与相对的格局。纷繁的实验,我行我素的探索,腹地深入,前卫反弹。差异,互否,凸显出若干颇具特征的写作倾向,由此引发各式各样命名(如中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私人写作等),众说纷纭,纠缠难清。本文择取其中影响与争议较大的四种,尽量避开时间的进化嫌疑和过浓的思想史色泽,努力从文本角度,试做提要式考察厘定,参与迄今为止尚各执一词的梳理工作,并求教于现代诗研究方家。
象喻写作
78年自《今天》创刊至86年“大展”第三代登台亮相,这8年间,多数论者考察朦胧诗写作, 基本上是一种对抗写作、意识形态写作,其主题不外是反抗专制、暴力、兽道,弘扬人道、正义、自由、个性和爱,即在社会/历史/现实层面,表达人本主义诉求,但笔者以为自82年以后,出现了明显的历史反刍与文化寻根转机,冲淡了原先紧张的二元对峙,在历史广度和语言张力运作中,由集体无意识带出个体生命经验,大大增加了美学容量。
故就历史的整体观之,这一时期新诗潮写作,是由意识对抗兼具美学开发——双重成分构成写作重心的,而非单一的社会承诺。笔者以为,“《今天》——朦胧诗潮”对于新诗,至少完成两件事。一件是它率先启动与张扬了人本主义思潮,印证了诗的主体性在文化前沿的蓬勃展开。第二件是,它率先把白话新诗引入并提升到现代诗向度,促成大陆现代主义诗歌的中国化生长。由此对后来构成“传统”、价值及其美学影响,笔者将其贡献提炼为:
——个我与群类为出发与归宿的人本主义价值观;
——深度神话思维为把握世界的观照方式;
——崇高为主导美学的悲剧性风格;
——隐喻—象征为建构中心的话语系统;
短短十年时间,它共时性走完西方百年诗歌道路。集前期象征、意象、表现、未来、超现实、后期象征诸多养分,(如交感、对应、变形、割裂、意识流、时空交错、跨跳、荒诞、蒙太奇)溶入中国十年浩劫这块特殊土壤,经由本土顺应与对撞(如体现为诗言志、载道、兴像、风骨等),才长成令人瞩目的“朦胧雨林”。
尽管朦胧诗潮的社会效应大大高于其他,笔者依然打算用象喻写作来命名。在文本意义上它包含两层含义:一,意象作为诗本体的基本元素基本构件,作为写作主体心灵的“胚芽”和“酵母”,构成了诗歌写作的发生与完形。二,象征作为诗的归宿与底蕴,它最终达成诗歌由此及彼、言有尽而意未尽的“空框”效应。换句话说,象喻写作就是通过有限的意象化途径,切近无限的精神底蕴。
北岛率先进入并成熟象喻写作。他深谙对应论交感论,在主体与万物,内心与外宇宙,情思与物像之间,熟练穿梭,巧妙打通两者的契合点,建立隐喻联系。北岛的模式,就是这样以局部的或整体的暗示为主导,辅之凝重的哲思理念以及精致的超现实成分,完成象征的微言大义:例如蛛网密布的“古寺”,与古老的传统惰性织成亲密的交感;“彗星”背离太阳的行经,同一代先觉者的叛逆性格同形互动;大一统超稳态的社会结构,在急剧思想的裂变中,找到“岛”这样一个对接物,分外合榫;沉淀的“云母”,得到主体情思涂抹后的变形处理,铸就了某种“历史意识”,沉甸甸的;而坚守的“岸”,寄寓了同项人格;《诱惑》中的海景幻象,则同构了外来文化和新兴思潮的冲击波。哪怕小小题目《桔子熟了》,其旨义也通过谣曲形式,摇向青春生命的憧憬。即使单个短语词组,如“我要到对岸去”“迷途的蒲公英”“红帆船”“他没有船票”,也都涂满厚厚的喻指(明喻、暗喻、博喻、寓言)色彩,落入密密麻麻的象征之网。只有9句的《迷途》,堪称象喻写作标准件,通过鸽子、哨音、森林挡住天空、蓝灰色湖泊等5个意象串接,传达一代青年迷惘的追求和追求的迷惘。
处于“解冻”期的朦胧诗潮,因强大的权利话语压力、传统久远惰性制约,窘于困境中的突围,自然寻求间接的曲折的表达方式。适遇门户乍开,西方意象主义和象征主义成了首选“拿来”。顺应中的抵牾,对撞下的接收,成就了一种从意象到象征——的具有多方喻指、暗示效应的写作模态。
用异质同构原理来解释是十分合理的。所谓异质同构是指不同事物在同一结构中的联系。象喻写作中的喻体和本体就是在心与物、主观与客观、内界与外域,通过中介,寻求与发现各自的“共同点”。这一“共同点”把不同属性、质地、命名、价值的事物,纳入“虚拟”同构中,经由变形、错位、假借、畸联等转换手段,获得精神意义上的同一与共享。
由“对应论”发育起来的象喻写作方式,紧紧抓住主客体的转换关节,解决主体内心世界与外域万物间的胶合难点,刺激诗人走向双向、多向乃至全方位的投射感应。
其基本机制是,主体诗思通过个别或集束意象的萌生、演化,对应交感式地“转嫁”到对象上,最后导致对象变成某种“空框”;受众加入自身的经验体验,产生多重意味的阅读效应。这样,个别的具体物像,在“终端”获得抽象的普遍敞开,表层的感性外观与深层的意蕴有机交融,使有限的人生经验体验,上升到无限的精神领域。
是否可以这样说,象喻写作方式是现代诗人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之一,它符合人类精神的活动——在生命本质的对象化观照中,显示自身的活力和丰富的表现欲,因为它有久远的集体无意识和图腾文化做坚强后盾,故能充分展示神话思维在当下的“现身”。尽管象喻写作由早先的“不懂”“艰涩”到后来的广泛模仿,带来种种诟病:如意象过度密集纠结、人工化修辞、精致的语言暴力、贵族匠气,引发了一系列反弹朦胧诗(包括著名的“反神话写作”和“拒绝隐喻”),但十年左右惨淡经营——通过意象化途径抵达多重意蕴的象喻写作,乃是现代诗一种并非过时的、重要的写作范式。
语感写作
1986年突然冒出来的“语感”,表面上是诗人对谈闲聊中的偶然“流露”,实则是水到渠成,一次对现代诗本体论的发掘。语感不能简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以为是对语言的感觉。不,它是一种与生命同构、抵达本真、几近自动的言说。笔者多年前就坚定对此下了界定。着重强调两点:(1)强调语感出自生命,与生命同构的本真状态。(2)强调语感流动的自动和半自动状态。自80年代后期起,语感大力张扬,打击了朦胧诗重大的语言法则——通过意象化途径获取语言陌生化效果。它弃置精致的人工化张力,(如修辞学上的语法扭曲、词性转换),而让生命从灵魂深处发出“声音”,直接与同构性言语一起自动呈现。“非非”和“他们”充当了急先锋。杨黎的《怪客》《冷风景》等,在前期被推为语感写作范本。
笔者多次肯定,语感的提出,是第三代对中国新诗一大贡献。它的最大功能是清除文化积垢,好比除霜器,自觉融化语言板块内那些日积月累、老化固化的附着物,返还原初底色。因为语感首先是基于诗人内在生命冲动,充溢生命力的蓬勃灌注,是发自生命深处的“旋律”而非文化惰性。这样在貌似平淡的表面下,语感就可能携带超语义的深刻。作为质朴无华的生命呼吸,充满音响音质的“天籁”,是直觉心理状态下,意识的或无意识的自然外化,情绪自由流动的有声或无声的节奏。
语感的面世,有赖于第三代诗人从本世纪语言学转向中,悟到语言作为工具理性的神话破灭;看到语言的盲区、暴力和沉重的文化附庸。他们蔑视被意识形态、文化化了的语言,转而寻求一种能迅速“还原”并“胶合”生命本然状态,同时释放某些非理性心理能量的“中介”,来充任它的形式化。这样,在当时高涨的反文化氛围和臃肿的“诗文化”缝隙间,生命意识顺理成章找到了语感,语感水到渠成与之达成耦合,它在胶合生命与文字媒介过程中,以十分透明的粘性,将双方同构于诗本体。就这样,生命与语感在互相寻找、互相发现、互相照耀中,达到默契互动,语感终于成为解决生命与语言结合的出色途径之一。
十多来来,语感的演化使得它的外延获得丰富和发展,至少在两个层面上拥有独立的意义。第一个层面,语感可以代表诗的声音,可以外化为一种以音质为主导特征的“语流”。这种“形式声音”也完全可以成为诗的内涵(如《红灯亮了》《结结巴巴》等)。第二个层面,语感体现出由客观语意共组的整体性语境。不管是客观语义或超语义所形成的“处所”,都可能指涉语境的张力和创生性意向。
语感写作过程展示诗人生命本质的自由,是一种合目的的无目的实现。它“先在”潜伏于诗人生命深处,近乎内在化了的“身体语言”,成为和眼神、手势、面部肌肉相似的“生命表情”,共同拒绝后天的文化编码,在“声音”与“呼吸”带动下,同时带动与生命体验一起谐振的原生话语。这样的写作,教诗人的言说得以自由穿行于没有太多历史压力的语境中,显现个我“无本质存在”——相当的率性洒脱。
祛除重荷压力的语感在90年代获得继续流行,在一以贯之的王小妮身上“成色”弥足,这是99年最新的《我看见大风雪》,“上和下在白胶里翻动/天鹅和花瓣,药粉和绷带/谁和谁缠绕着。/漫天的大风雪啊/天堂放弃了全部财产”。“我在眼睛的内部/仍旧看见了陡峭的白。/我知道没有人能走出它的容纳。/人们说雪降到大地上/我说,雪流进了最深处/心里闪动着酸牛奶的磷光。/在洁白的尽头/做一个低垂的牧羊人/我要放牧这漫天大雪”。生命与大雪浑然一体,素朴的言说,凭恃语感汩汩畅流,灵动地避开粗鄙,又准确传递口语的真髓,散发着洁净、透剔的诗意,忝列语感写作的典范。
从王小妮大量近作可以看到,一代语感写作水准已在原先平淡质朴基础上,趋向更大张力。不是一览无余的白开水,平涂式的物像堆砌,零度“风景”展示,而是本真中的仪表隽永,透明里的意味,且与当下生存感悟结合得更为紧密,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口语诗一直兴头不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我以为是口语诗死死抓住语感这个“发动机”不放,反过来,语感的强大生命力,导致口语诗疯长,它将继续成为今后先锋诗书写的另一个“源头”。
但更具诗学意义的是,笔者坚信,语感作为一个重要范畴,业已进入现代诗本体论。由语感引发的口语诗写作运动,是第三代最直接最畅销的“下游”产品。然而,不能因为语感走红而降低标准,从而抹去好、坏口语诗的界线。有好语感的口语诗凭借口头语,活脱脱,伴随生命能量自然释放,与生命达成一种溶解,一旦触发,便水到渠成流涌出来。而不具备语感的口语诗,常以“脱口”“上口”为能事,净是粗鄙语胚(不是语像)、唇舌快感、官能发泄,缺乏必要的技术含量,一次性消费和肤浅,往往把诗引向生命体验的伪劣模仿,成为批发琐屑生活的流水帐。所以,以语感为始发的口语写作,或“语感——口语”写作,其难度,常因表面简单极易被误导,而闹出许多油滑轻佻。其实这一走钢丝的写作是需要不凡功力的。但愿语感写作在葆有“资源”活力优势时,咫尺之间,万勿掉入“口水”的汪洋。
综合写作
与语感写作逆向的是综合写作,“综合”是朦胧诗遗留下来的某种“基因”变种与膨胀。一般来讲,前朦胧诗总是通过人为暴力修辞,获取张力,进而抵达惊愕效应。但后朦胧诗发现他们前辈的那些“对应”论、“交感”论、“高层建筑”论,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远远无法逼近真实的对象,他们不满足诗的单纯、线性推进、隐喻结构,他们意识到,世界与万物永远处于一种多维时空动态的混沌关系,面对如此复杂的存在,只有祭起“综合”的法宝,才可能勉强应对说不清的世界。在经历优美单纯和谐的写作模态后,诗人一下子被抛在都市生硬的物象面前,似乎也只有投靠“综合”,才能超越新一轮的艺术标高。于是,新的诗写谱系出现了:对万千细小事物的亲和、异质材料的含纳、不同语境的渗透、相互间的映照、对话,在“互文”框架上,应对着历史、文化,开始各种复杂思绪与体悟的叙说策略。诗人的工作方式由早先高度激化、提炼、升华“转业”到了──使用“观察”(在显微镜下凝神放大几倍乃至十几倍)──“解剖”(像外科医生冰冷手术刀的精确分解)──“考古”(如考古学家的毛刷层层逼近似发现)──的过程,与正统现代主义相对单纯的象喻路径迥然不同,它导致诗歌变得异常细屑、包缠、相互析释,盘绕,并且形成“叙说”与“混沌”互为表征的一路诗风。
可以肯定,综合写作,大大提升了朦胧诗后诗人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这是对90年代诗写的一次丰厚献礼,也是现代诗一次技术大汇演大比试。文本出现复调、多声部、不协和音程,形成众声喧哗的杂芜,视角全方位开放(全能的、聚焦的、散点的、残缺的、窥视的),技术含量骤然增加,包括近年颇为流行的互否、争辩、缠绕、拼贴……构成综合写作的总谱交响。原来是小说散文戏剧等文类向诗靠拢,成为“诗化某某”,现在则是诗向它们靠拢,转化为“诗某某”(诗小说诗电视诗戏剧)乃至雕塑舞蹈书法,曲艺相声小品的众多元素,不经怎么“过滤”,便纷纷被“下截”成诗歌表现的“资源”。一时间,复调,对位,离间,陈述,戏剧性,散点透视,亚叙事,互文……组成各种“点射”体“对话”体“日记”体“奏鸣”体“合唱”体“随笔”体“歌剧”体“报告”体。西式“汉赋”,中用“拼盘”。花样百出,丛生繁杂。有即兴叙事与处理问题相拼和的《叙事与纪念》,有超级大杂烩兼谣风的《大敦煌》,有完全散文句段的《另一种风景》,有多种话语并置的《喜剧》,有各种声音交替的《谈话录》,有阳本、阴本、盗版本对照的《门楣》等等。尤其是组诗长诗,全盘把“杂芜”推向颠峰。
近年十分活跃的安琪,显示了女诗人少有的包容,先以《干蚂蚁》的多维辐射,追求肌质博杂开放。最近转向全盘接受庞德《断章》影响,引发《九寨沟》大面织综合,《事故》般梦靥横行,《任性》场景堆积,走向语言与意识流同步吞吐。新作《轮回碑》即是综合写作的极端。全诗各章单体分别塞满小说企图、童话、旧体诗词、任命书、荒诞戏剧、儿歌、邀请函、日记、辞书、访谈录、布道书,举凡12种之多,打破文类界线,进入一次诗的跨体集结。文类互渗的可能,在此得到回应。一种众声喧哗的混声诗:总体混沌、单体相对清晰的语词狂流,拼缀成文本的嘈杂庆典。
当然,此种综合写作的极端,除结构上的繁复枝蔓,同时体现于语言质料的杂糅。相当部分诗人都出现杂语嗜好症。不少翻译语、杂交语、外来语、古语,地域语、市井语连同戏语反语,同时一锅煮。大跨度突接、铆链、畸嵌,造成大面积跨体混沌。文体超量混用、拼合,连同语言迷宫,都会加深文本奥涩而放逐简洁品质。
比较此前朦胧诗的象喻写作,前者多在人与自然意象的交通感应上做文章,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多为投射移情关系,较为清晰强烈;且将本来面目颇为复杂的情像、景像、理像,多做高度概括、浓缩,凝铸成某种情景理的“寓言”体,赢得了传统意义上片言旨远的鉴赏美称。而后来的综合写作,则进入人与物、人与词、人与世界的多维、交错关系,诗人千方百计地打开被先在文化定性的“简单”对象,沉潜其中细微的纹理、褶皱、间隙和毛孔,在“及物”中搜索隐匿诗性。分切、捣碎、重组,进而完成微观扫描——全息摄像意义上的“分行报告”。
深化、且变异朦胧诗的综合写作,确实一方面大大扩容了现代诗书写空间,多方促进诗人消化复杂事物、操纵复杂事物、表现复杂事物的能力,滋长不少可供诗歌继续增殖的元素,既大大提升了现代诗的表现力;另一方面,由于愈演愈烈的繁缛,亦使文本失之读者堵塞了流通。
肉身化写作
世纪之交,从综合写作的对立面,也从“反文化”“口语流”交杂的身体写作中,变本加厉分延出一股肉体诗写风气。原欲、冲动、力比多、荷尔蒙、内分泌、肾上腺素、情色、造爱、一时充塞大量文本。感官大联盟,匹配一出出黄段子或准黄段子式的言说,其间夹带不少简化了的小品、相声、幽默、笑话、卡通成份,掀起一轮轮无拘无束、无遮无拦的性话语敞开。以民间社团《下半身》为始作俑者,集结起一批追随者,大有蔓延推广之势。我们将其定性为肉身化写作,是因为其鲜明的主张和属性特征:
第1:诗歌写作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
第2:诗歌写作遵守快感(广义)、性感(狭义)原则;
第3:诗歌写作直指形而下日常性在场状态;
第4:以游戏“段子”为言说特征的后口语。
典型者如尹丽川《为什么不再舒服一点》“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喔,再深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嗯,再舒服一些嘛/再温柔一点再泼辣一点再知识分子一点再民间一点/为什么不再舒服点”。比较1986年伊蕾引起诗坛震骇的《独身女人卧室》“你不来与我同居”,不难看出历史“进化”的程度。当年伊蕾基本还处于性观念层面的吁请、呼告,挑衅男权主义,而尹丽川则压根儿不纠缠这些(她应该感谢前辈扫清观念障碍)直接进入对等的行为层面——造爱已普及到一次次日常生活的流水帐,如同一次钉钉子、系鞋带、按摩、写诗、一次洗头或洗脚。重要的是它的完成,完全取决于以舒服为旨归的快感,而不附加任何包括对男性性中心批判的早期主题。一次具体的造爱过程——方向、速度、力量,很自然地服膺于人类存在的最大理由——快乐。在人的生物本能上毫无忌惮地推崇肉体写作快感,此诗堪称这一写作向度的典型标本。
肉身书写另外一个重要症候是,作者非常直截了当,干净利索地进入当下日常,充满自足自在的在场感。巫昂在《艳阳天》里说:“明早,我还将坐在那个马桶上/把心满意足的脑袋/深深地埋到/腿中央”。又是一个日常化的生理动作,通过一句十分到位,十分典型的细节——脑袋埋到腿中间(而且心满意足)表露出新新人类对生活,对在场的生动样态。表面的生理行为,倒影出存在况味。
从文化人类学角度上看,人类本能地把肉体及其感官当作观照自身心灵和外部世界的通道,哪怕睫毛,脚趾,鼻尖,唾液都是打通内心世界与外宇宙的阈门。西方文化一向认同人的肉身位居万物核心,并一直穷追不放。单从近代弗罗依德破天荒撩开力比多的神秘面纱,历史性地把它奉为创造内驱力,到当代著名人格心理学家梅洛·庞蒂,创立以肉体为基础的存在现象学;从美洲大陆最伟大的诗人惠特曼狂热讴歌肉体女人器官性爱。“通过你们,我排干了我身上禁锢的河流/我把将来的一千年存放在你们体内”,到一个世纪后,金斯伯格承接“余响”,谱写一曲曲“用梦,用毒品、用不眠的恶梦、酒精、阴茎和没完没了的舞会把身躯投入炼狱”,都不难找到众多肉体写作的“历史依据”。
身体——驱体——肉体这三个层面间的相互“渗透”与逐渐打开,反映了人类对自我、本我的深入、消受、享用,既出示人类不竭的生命活力,又展现人类细致的文化积累。传感、内视、肉体自燃、第六感觉,从另一侧面则显示内宇宙的神奇莫测,加之人特有的心理架构,包括说不清道不尽的无意识,潜意识,前意识,荷尔蒙,白日梦等等,总和成的心理能量和肉体能量,实在是造化了不起的杰作!肉体的原始感性力量,无疑是原创的初始资源;回归肉体,也就是回归伟大的自然力,它意味着人无限忠诚于自己,不被其它东西所遮蔽,这是文明人在经过多轮次人性复归后,再次逼近自身的真实。
从文学终极意义上说,写作本质是种游戏,一种表达的游戏。肉体写作充满欲望的表达。这样,当下语境必然淡化此前作家诗人所承担的有关社会,历史,道德的承诺,而下放为个人欲望的自由宣泄,下放为只有在日常性范围内有效的在场呈现。高速发展的网络书写,导致写作上随意,快捷,自我满足。看来,写作上的为所欲为取代纸介上的积累,思考,煎熬,那种贴子式,段子式,卡通式的游戏语境,也就应运而生了,它必然成为肉身化写作一个重要手段。
世纪之交,这一流行诗风提示着——肉身化诗学与肉身化写作的可能性与可取性。然而,不经节制的肉身化写作有可能最终陷入“红灯区”,因为泛滥中的快感,总是性展览通道;放弃必要的伦理学量度,诗歌将失去应有的尊严而流为恶俗小调。毕竟,身体与肉体是有区别的:前者不乏与意识、思想、文化“藕断丝连”,而后者更多体现为生理性和动物性。
倘若肉欲和感官成为肉身诗写的最后归宿,未免太简单无聊了。要成就健康的肉身化诗写,应有效地把握身体内外平衡点。所谓肉身化诗写,是指把肉身当作写作的主要资源与内驱力,集结本能,冲动,原欲;以快感为推力,贴进生命的本然状态和形而下日常现场。这种肉身现场的活跃,的确大大释放被政治、文化阉割的肉体,重新祭起存在的肉体性,乃是人性最大的“真理”。这是对此前“身体写作”的进一步断裂。然而,肉身书写,总不能无限度下陷,它应该在升与降,断裂与延伸中找到稳定的“指数”:包括洞开肉身鲜为人知的角落,捕捉肉身各种躲藏的细节,破解那些被文化纹身的条形码;透过长期被遮蔽被粉饰的表象,翻晒本我深处形形色色的忌讳,披露难以启齿的隐密;开发毛孔般细微感官和躯体符号,打通肉身与其他意识的种种关联,从而指涉生理之外更为广阔的视域;利用肉身,颠覆长期监控心灵的公共话语和权利话语,打造出新一轮的身体语言;审视肉身,楔入现代感性生存——既不放弃肉体与文化的深部纠结,又关注肉体与魂灵、肉体与伦理间的互动,给予人性最大的敞开……如此等等,都是有益的必不可少的勘探。但须警戒,如果在感性联播中,过度推崇动物性、神化肉体、灭绝文化,摒弃必要的“思”与智,即摒弃必要的精神元素,无视肉身化诗意创造,止于肉体感官优游,最终还是会夭折的。因为肉身化诗写,也仅仅是众多诗歌写作取向中之一种。在本质上,它乃源于身体写作,不过比身体写作走得更远。
以上,仅从文本角度出发考察先锋诗界四种写作类型,它们相互间的或延展、或对峙、或交混,以及其他众多写作方式、众多诗人的参与,都极大拓垦了中国现代诗的书写空间。它证明中国新诗最具活络的格局,在于先锋诗写的多元敞开与相对路径,但这并不证明,其中某一种范式就可以代表中国新诗的方向,它更多体现为某一时期某类写作方式为人们所倚重,这种倚重更多表现为某些诗歌元素被强化,被凸显。重要的是,它所提供的这些富于蜕变的优质元素因子,经由时间与实践的积淀,正成为中国现代诗的生长性。
2001.12
(原载《诗探索》2002.1期《台湾诗学季刊》200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