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 | 一个伟大的人将会被驱赶、压制、逼迫到他的孤独中去
尼采的马 现实以上异托邦 Today
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的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世上有一条唯一的路,除你之外无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问,走便是了。当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路还会把他引向何方的时候,他已经攀登得比任何时候更高了。
人生是一面镜子,到它里面去寻找我们自己,便是我们应当努力的第一目的。
提防正人君子!他们喜欢把发明了自己的道德的人钉在十字架上,——他们仇恨孤独者。孤独者,你的路沿着你自己和你的七个魔鬼伸展。对于你自己,你将是异教徒、女巫、预言者、傻瓜、怀疑者、不圣洁者、恶棍。你走着创造者之路:你要把你的七个魔鬼造就成一个上帝!
不想沦为芸芸众生的人只需做一件事,便是对自己不再散漫;他应当听从良知的呼唤:“成为你自己!”
——尼采
—第七重孤寂—
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译者:徐畅
一个伟大的人将会被驱赶、压制、逼迫到他的孤独中去。
“哦孤独,你是我的故乡”——从寂静的冰川世界发出了这忧郁的歌唱。查拉图斯特拉创作了他的夜歌,他最后一夜之前的歌,他的永恒轮回之歌。因为,难道孤独不是一直都是漫游者唯一的家园、是他冷冷的炉灶、他冰冷的房檐吗?他到过数不清的城市,做过无穷无尽的精神旅行;他常常试图在一个新的国家逃开它——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沮丧失望地返回这里,返回到他“故乡一样的孤独”中来。
但是,由于它总是同他这个变幻莫测之人一起漫游,所以它自己也发生了变化,现在,当他注视它时,不禁吓了一跳。因为它已经由于与他长期共处而变得与他太相像了,它像他自己一样更加冷酷、残忍和暴力了,它学会了制造疼痛,学会了向着危险生长。当他还温柔地称它为孤独,他的多年来已习惯了的亲爱的孤独时,孤独早已不是它的名字了:它叫孤寂,这是最后的、第七重的孤独,已经不再是独自存在,而是被独自遗弃了。因为到最后尼采周围变得空虚得可怕、寂静得残忍:没有任何隐士、任何荒漠隐者、任何被钉柱上的圣徒曾如此孤寂荒凉;因为他们这些自己的信仰的狂热分子还有自己的神,神的影子会落在他们的小屋里或从他们的柱子上投射下来。而他,这个“谋杀上帝的人”,已经没有神也没有人了:他越多地赢得自我,就越多地失去这个世界;他漫游得越远,他的“荒漠”就在他周围延伸得越广。一般来说,那些最孤独者的书总会缓慢地、静悄悄地加强它们诱人的力量,它们用一种暗中起作用的力量在自己的不可见的存在周围形成一个不断增长的圈子;但尼采的作品却产生一种排斥效果,它愈演愈烈地从他身边排挤掉了所有亲密的人和事,越来越粗暴地将他排斥在当代之外。每一本新书都会牺牲掉他一个朋友,每一部作品都会破坏一份关系。渐渐地,连对他的所作所为的兴趣的最后一层薄薄的植被都被冻坏了:他失去了语文学家们,然后是瓦格纳和他的文化圈子,最后还失去了青年时代的伙伴们。在德国再也没有一个出版商为他出书,他二十年来的作品未经装订地堆积在地下室里,有六十四公担之重;为了使这些书至少还能出版,他不得不动用自己勉强节省下来的钱和别人赠送的钱。但这些书不仅没有人买——甚至当尼采赠送它们时,最后的尼采,他也再找不到读者。《查拉图斯特拉》的第四部分他自己出钱只印了四十本——但在德国这个七千万人口的帝国却只能找到七个他可以赠书与之的人,尼采在他创作的高度上对于时代已经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地陌生。没有人给他只言片语的信任和一点点的感谢,相反,为了不失去他最后一个仅有的青年时代的朋友欧维贝克,他还不得不道歉,为自己写了这些应该求得原谅的书。“老朋友,”——我们可以听出那胆怯的语调,我们可以看到那扭曲的面孔、举起的双手,那是一个被推撞之后还在害怕新的打击的人所具有的姿态——“从前往后、再从后往前读它,别让自己觉得迷惑和疏远。为我集中你全部的善意力量。如果这本书令你无法忍受,也许上百个细节并不那样。”一八八七年,这个本世纪最伟大的思想精英就这样向他的同时代人递上那些整个时代最伟大的书。对于一份友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比“牢不可破”更壮丽的赞美之辞——“连查拉图斯特拉都不能”破坏它。连查拉图斯特拉都不能!——尼采的创作对于那些他最亲近的人已经变成了这样一种考验、这样一种折磨,他的天才与时代的低能之间的距离已经如此不可逾越。他能呼吸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寂静,越来越虚无。
这种寂静使尼采最后的、第七重的孤独变成了地狱:他在它坚硬的墙上撞破了自己的头。“在从心灵深处发出像我的查拉图斯特拉这样的呼喊之后,听不到一个回答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有那无声无息的、从此后又翻了千倍的孤独——这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可怕,即便是最坚强的人也会被它毁掉”,他有一次哀叹道,并且附加说:“而我并不是最坚强的人。从此后我在情绪上就好像受了致命的重伤。”然而他想要的并不是掌声、赞许、荣誉,相反,没有什么会比愤怒、生气、蔑视,甚至嘲讽更受到他那种好战性格的欢迎——在一种满弓待发的紧张状态中,任何一种情绪都使人感觉舒服,但前提条件是,这种情绪必须是暴力的——但只要有一声回答,不管是冷是热,哪怕是不冷不热,只要有一点东西,任何一点能够证明他的存在、他的精神存在的东西。然而连他的朋友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在他们的信中避免任何评判,就像避免一件难堪之事。这是一个越来越深地蚀向内心的伤口,使他的自尊心化脓,使他的自我意识冒火,使他的心灵燃烧,“这是一个得不到回答而留下的伤口”。单是它就使他的孤独中了毒而变得激动不宁。
这种激动突然沸腾着从伤者身体里满溢出来。如果我们把耳朵近一点儿贴在他最后几年的作品和书信上,我们就会听到,在这种太过稀薄的空气的巨大压力下,一种被激怒的、病态的跳动是怎样在血液中开始的:登山者和高空漂泊者的心脏会有这种从胀满了气的肺部发出的强烈的、急促的声音,克莱斯特最后的信中有这种强烈而急促的紧张。这种机器崩坏之前所发出的危险的隆隆声和沙沙声。一种急不可耐的、神经质的特点进入了尼采有耐性、有教养的行动中:“长时间的沉默把我的自尊心推向了极限”——现在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要求回答。他用信和电报不停地施加压力,要快,要快点儿印出来,就好像什么东西要被错过了。他不能再按计划等到他的最主要作品《权力意志》全部完成了,而是迫不及待地从中撕下一些片断当做熊熊火把抛进了时代。那种“平和宁静的气氛”消失了,在他最后的这些作品中有一种由于压得人窒息的痛苦和无节制的嘲讽与愤怒而发出的呻吟:它们是一群垂涎欲滴、龇牙咧嘴的恶狗,被急不可耐的鞭子从他身体里赶出来。这个满不在乎的人开始在他的自尊心中“极力扩张”,向时代发出挑衅,以求时代能做出勃然大怒的反应。为了进一步挑衅时代,他在《瞧!这个人》中“以一种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讽刺挖苦”讲述了自己的生活。从没有哪些书是像尼采最后那些纪念碑式的小册子一样出于这样的贪欲、出于这样病态颤抖着的、对回答急不可耐的激情而写成的:就像薜西斯让人用皮带去鞭笞肆虐无情的大海一样,他也发出了同样疯狂的挑战,要用自己的书作为毒蝎去刺激那种麻木不仁的冷漠。一种担心自己经历不到成功的巨大的惶恐和一种疯狂的急迫存在于这种对回答的渴求中。人们可以感觉到,他每鞭打一下都要停下一秒钟,带着极度的紧张从自身中探出来,想听一听被鞭打的人的叫喊。但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任何回答飘上这“蓝色的”孤独中来。沉默像一个铁环箍在他脖子上,任何叫喊,人类所知的任何最可怕的叫喊都无法冲破它。于是他感觉到:再也没有什么神能把他从这最后一重孤独的牢狱中救出来了。
在他最后那段时间里,这个备受煎熬的人被一种不祥的愤怒攫住了。他像那个被戳瞎眼睛的独眼巨人一样咆哮着向周围抛掷石块,也不管它们是否击中目标;又因为他没有一个与他同呼吸共患难的人,所以他自己揪住了自己抽搐着的心脏。所有的神都被他杀死了,所以他就让自己变成了神——“为了配得上这样的行为,难道我们不是必须自己变作神吗?”——所有祭坛都被他打烂了,所以他给自己建了个祭坛,那就是《瞧!这个人》,好在这里去赞美那个无人赞美的自己,去歌颂那个无人歌颂的自己。他堆起语言的巍峨石块,于是回荡起急促的锤击声,这个世纪里从来没有过如此沉重的隆隆声;他精神振奋地开始创作自己如醉如痴的死亡之歌和歌颂自己的业绩和凯旋的赞美歌。歌唱在阴暗中开始,高声的咆哮像一场将临的暴风雨一样潜伏其中,然后有大笑声劈闪下来,尖利、恶毒、疯狂的笑声,一个垂死之人的让别人撕心裂肺的放声大笑:这就是《瞧!这个人》中的歌唱。但是,歌声越来越不稳定,笑声越来越尖利地切入沉默的冰山,他的手在自我陶醉中举起,他的脚在热情狂喜中抽搐:然后突然间开始了舞蹈,开始了深渊边上、他自己将要落入了的深渊边上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