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悼念徐中玉 | 徐中玉先生的一生
钱谷融 文艺批评 2019-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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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中玉先生2012年于青浦
编者按
2019年6月25日凌晨3点35分,文学界泰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徐中玉先生去世,享年105岁。徐中玉,江苏江阴人。1941年毕业于中山大学研究院中国文学部。徐先生是著名文艺理论家,作家,语文教育家。1952年起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历任系主任、名誉主任、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指导委员会中文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会长,古代文学理论学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和《文艺理论研究》、《古代文艺理论研究》、《中文自学指导》等刊物主编,作品多次获全国奖,2014年12月获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
本文原刊于《环球人物》,转自大先生们公众号,原名题为《钱谷融:中玉兄敢作敢为,只要义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绝不瞻前顾后》,文艺批评特别推送徐中玉先生系列文章,藉此悼念。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徐中玉先生的一生
文 | 楼乘震
徐中玉:大学不能“失语”
“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物美、价廉、耐磨、爱国,穷也穷不走,打也打不走。挨着无奈,忍辱负重,挨过就算了。诚然懦弱、无能,但挚爱这块土地,这里有我们丰富的文化宝藏。”
——徐中玉
“如果允许单独招生,我的意思是每一堂先考语文,考后就判卷子。不合格的,以下科目就不考了。语文你都不行,别的是学不通的。”1978年,新上任的复旦大学校长苏步青在自己的就职宣言中如此说道。
也是在那一年,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不满当时的语文教材,专门邀请时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徐中玉,编写《大学语文》。书的序言中如此写道:“大学里开设语文课,意义重大。马克思曾经说过,掌握一种语言,就等于掌握一项武器。现在很多大学生,语文水平较低。试问,连祖国语文这一基本武器都不能掌握,如何能正确地理解科学知识和完善地表达科研成果?”
徐中玉先生编著的《大学语文》(第11版)
30多年过去,语文的价值似乎已被人们遗忘。中小学校园里,诵读、补习英语的远比捧读语文课本的多得多。就在最近,作为重点高校的中国人民大学也将大学汉语改成选修课。当年那辈懂得语文之用的大家们多已作古,只有徐中玉先生是难得的长寿之人,到明年农历正月初二就整100岁了。按传统祝寿“做九不做十”的习俗,不久前,华东范师大学和上海作协为他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百岁庆贺活动。老人家虽不像前些年那样行如风,但身板依然硬朗挺直。国字脸,剑眉,硬挺挺的短发,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像刀刻上去的,站在天地之间,与其说是文人不如说更像军人。老人家喜欢说过去,对现在语文的衰落,只喃喃一句:“大学不能‘失语’。”
忧患深深的一生
徐中玉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里度过的,经历可以说很单纯,可他所处的时代实在是太动荡了。年少时,家里生活困难。因为师范科不用学费,吃饭也不用花钱,徐中玉便考取了无锡省立中学师范科,毕业后先得去小学当两年教师,才能接着考大学。十七八岁的徐中玉,做了两年“孩子王”,然后揣着攒下的200块钱,考上了位于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国文系。
美好的大学生活因为日军侵华,被搅得支离破碎:随高校内迁到重庆,又转而到了中山大学。学业却在受难的日子里毫不松懈,一口气读到了硕士。他在自己写的《忧患深深八十年》一文中说:“生活在20世纪的中国,有幸有不幸。幸与不幸复杂交错,很难截然划分。当时的感觉与后来回想时又有不同。每一个时代的人们大概都有类似的经历。”咀嚼这番话,你能深深感受到一位历经世事的老人的通达。
虽然多年间都“躲”在校园里,徐中玉却不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书呆子。在山东读书时,他就积极参加各种抗日救亡活动,并在“一二·九”运动期间加入了“民族解放先锋队”。为了自力更生筹措学习费用,徐中玉进大学后就开始发表文艺作品,为当时一些著名报刊撰稿。其间山东大学曾一度并入重庆中央大学,徐中玉担任中大文学会主席,组织各种活动,曾邀请郭沫若、老舍、胡风等到学校讲演,开风气之先。由老舍介绍,徐中玉还参加了“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为协会中唯一尚在读书的大学生。
抗日战争胜利后,徐中玉回到复校的山东大学任教,由于公开支持学生的“反内战,反饥饿”运动,被国民党青岛警备司令指为“奸匪”,密令将他中途解聘。1947年,他到上海沪江大学任教,并兼在同济、复旦中文系教课,同时在《观察》、《大公报》等民主刊物上发表文章。徐中玉还与姚雪垠合编了《报告》周刊,但第一期印出即被禁止发行。上海解放后,徐中玉欢欣鼓舞。1952年,因院系调整,他来到华东师范大学,在教学的同时,笔耕更勤。
徐中玉、郭绍虞、程千帆三位先生合影
知识分子的风骨
在上海学界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中,徐中玉的“硬朗”是其突出的性格特征。这种特征来自于他果敢的性格、独立的操守以及不妥协的人格。
1955年“肃反”运动中,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把施蛰存先生作为批斗对象。徐中玉仗义执言,当众为施先生辩护。1957年,徐中玉公开发表了几篇文章,被划为“右派”,主要罪状为主张“教授治校”、“学术至上”。“定案”后他被赶出中文系,发配到图书馆库房整理卡片。“反右”中,上海作协要批判徐中玉,老友劝他不要一味硬顶,硬顶是无益的,但徐中玉却抱着“宁折不弯”的决心,说:“我横竖横了(上海方言,意思是死也这样,活也这样)。”果然,到了会上,每当批判者的发言中有不合事实、乱戴帽子、大言吓人的情况时,他都据理与之争辩,甚至反唇相讥,以致后来被定为“极右分子”。即便如此,徐中玉还是不“悔改”。动荡岁月中的一次批孔大会中,他听了一些发言后,忍不住站出来称赞孔子是大学问家、大思想家,绝非有些人胡说的民族罪人。结果他被当作“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又遭批斗。
先“反右”后“文革”,20多年间,徐中玉被剥夺了研究、写作的权利。逆境当中,他在“扫地除草之余,新读700多种书,积下数万张卡片,约计手写远逾1000万字”。因为这种丰厚的学术积累,他顶着“右派”的帽子还被选入了《辞海》编辑组,他后来编著的许多作品也都得益于这些卡片。正是对知识、学术的热爱和信念,使他得以度过那段异常艰难的时光。
翻看徐中玉的大部分文章,无论是其古代文学研究,还是当代文艺理论研究,都贯穿着他的忧患意识。凡是他觉得于国于民于党有利的话,从抨击严重腐败之风到文化的失落、教育的困境、道德的沦丧,该讲的他都讲了,不仅私人场合讲,而且在公众场合大声疾呼,真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在心。在和他共事半生的钱谷融老先生眼里:“中玉兄不但热心公益,勇于任事,而且敢作敢为,只要义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绝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徐中玉的学生、著名文艺理论家毛时安感慨道:“倘若有什么能概括先生形象特征的词汇的话,在我看来,最准确的莫过于‘风骨’二字。”
这种风骨,徐中玉自己是这么解读的。他说:“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物美、价廉、耐磨、爱国,穷也穷不走,打也打不走。挨着无奈,忍辱负重,挨过就算了。诚然懦弱、无能,但挚爱这块土地,这里有我们丰富的文化宝藏。”古人之中,徐中玉最推崇苏东坡,历尽苦难而豁达大度,他以为是知识分子的典型。
《大学语文》的推进者
粉碎“四人帮”后,徐中玉已年过六旬,所幸他是第一批被平反的人,随后出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把中文系办得红红火火。其中最重要的成果之一,便是推广《大学语文》课及教材。
《大学语文》是大学本专科的公共基础课。1952年院系调整时,大学教育照搬苏联模式,语文被取消,从此中断了20多年。1978年,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教授联合徐中玉发出倡议,在高校恢复大学语文课程,南京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在全国高校中率先恢复。随后,山东大学、杭州大学等一批学校也陆续恢复了这门课程。
很长一段时期,中国学校里的语文教材其实都是政治教材,语文课就是政治课。到徐中玉编《大学语文》时,环境已经宽松很多。“胡适的文章是我第一个选进《大学语文》的,上面从来没有干涉过,当时很多人都替我担心。而且,我选的那篇文章叫《容忍与自由》,大家都觉得有点冒险。”
徐中玉编著《大学语文》(第十版)
1981年,《大学语文》教材问世,此后不断修订,至今已出第十版,印数累计3000多万册。编撰教材之外,由徐中玉担任主编、会长的《大学语文》教材编审委员会、大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后改名“大学语文研究会”)成立。这些努力,奠定了数十年来大学语文课程教学研究蓬勃发展的基础。说起往事,徐先生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有人曾问徐中玉:“现在一些大学的语文课程日趋边缘化,母语教育正在受到伤害。您如何看待这种现状?”徐中玉如此回答:“每个大学生应有一专之长,但通才教育需要他们尽可能具有较为广博的学识,高远的视野,具有人文精神与素质。对于以上方面,学好、教好大学语文课程的作用都是无法替代的,它的价值无法用一时的物质回报来衡量。可以说,大学语文课程对学生一辈子有用,只能进一步加强,力求做得更好,绝不可忽视、削弱。”
“华东师大作家群”背后的主帅
现在,文坛都知道上海有个“华东师大作家群”,包括陈丹燕、格非、许子东、朱大可等数十个77、78级学生,覆盖了小说、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文艺批评、儿童文学等各个方面。这被认为是教育界、学界、文坛的一大奇观。创造了这个奇迹、站在这个团队背后的主帅,就是徐中玉先生。
从左至右:杨杨、格非、赵丽宏、南帆、李洱等
徐中玉支持和鼓励同学们的课余文学创作,还常常在全系大会上点名表扬一些在创作上有成绩的学生,推动了中文系的创作热。他做过一项高校中文系史无前例的规定:凡是在创作上已经取得成绩的学生,毕业论文可以用文学作品来代替。作家赵丽宏当时的毕业论文,就是一本诗集,王小鹰的毕业论文就是一部长篇小说。
在担任系主任期间,徐先生还以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举办了全国古代文论师资培训班。王元化、舒芜、吴组缃等名师从四面八方来到培训班授课。一时间鸿儒云集,名流荟萃,真当得起“盛况空前”四个字。在这个基础上,又成立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出版了《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如今,当年的学生大都成了高校国学研究的骨干。
《文艺理论研究》是全国一级学会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的会刊,创刊于1980年6月,由陈荒煤出任杂志主编,黄药眠、陈白尘、徐中玉任副主编,杂志挂靠华东师范大学。1985年,由徐中玉、钱谷融出任主编。
《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是全国一级学科学术团体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的会刊,是目前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科唯一的专业集刊,创刊于 1979 年,自十九期以前,由徐中玉、陈谦豫主编,十九期至现在,由徐中玉、郭豫适主编,胡晓明任执行主编。
徐中玉先后主编过10多种期刊。90多岁时,他还在坚持亲自主编《文艺理论研究》,审阅所有来稿,每期共计有二十七八万字,对一位如此年纪的老人来说,这种工作量是不可思议的。由于编辑工作的时间限定,他多次放弃了与在美国的家人团聚的机会。已退休的子女都劝他不要再工作了,徐先生总是笑笑:“我还可以,责任未尽。”直到去年,徐先生由于自感记忆力下降,主动引退,但依旧热切关心着刊物的发展。
现在,老人仍然每天晚上11点半以后才睡觉,早上6点钟就起床,中午从来不午休,是上海有名的健康老人。“我的秘诀就是走路,每天要走一个多钟头,从家到长风公园,不停地走。要是路上碰到钱谷融先生(1919-2017),就一道走。走路有什么稀奇呢?贵在坚持而已。散步健身,工作健脑。Keep walking(坚持走路),Keep working(保持工作状态)!”他的头脑里经常思考着各种问题。“看到报纸上有需要的资料,我就自己剪下来,隔一段时间整理一下,这样以后使用的时候就不用临时去找了。想到一个问题,我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篇相关的文章。”
钱谷融先生(左)与徐中玉先生(右)一起漫步
徐中玉的老伴已经离世,女儿、儿子也都到了古稀之年。儿子当年在美国读完博士留在那里,后来成为终身教授。重孙辈如今都已经快10岁了。一家人四世同堂,难得一聚,倒也其乐融融。
借着老人百岁华诞,众多媒体也争相采访,提出的问题五花八门。徐老对自己的苦难、个人恩怨总是避而不谈,因为他早已不予计较。虽曾经颠沛坎坷,大起大落,但老人于国于己真诚不渝。1984年,徐老年届七十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当时就写下如此心声:“年已七十,复何所求,只想以此鞭策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还有什么个人恩怨须记,觉得认真总结教训,一致向前看才是道理。”
本文原刊于《环球人物》,原名题为《钱谷融:中玉兄敢作敢为,只要义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绝不瞻前顾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