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的“翠花” 郑南川的小说

Original 栏目/魁华作家群 北往一魁北克文学 2016-10-22

龙与图腾，西方流行与中国文字，我看到的“流行热”。
 

手背上的“翠花”

（一）

马克有自己的生意，和艺术有些关系，开着一个不大的纹身店。这两年北美喜欢纹身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生意有了发展。纹身的内容也在新的“时髦”潮流中变化。马克发现，很多人喜欢纹上中国字，或者有中国特色的图案，像一个符号，一个别致的标志，非常时髦。他买来一些中国字图样，模仿着写画，字的意思不明白，就查字典，逢中国人就问。马克发现，这样的做法非常艰苦，而且也根本不能满足顾客的需要，心里很是着急。有时他在想，怎么这城市里的中国人，就没有进他店的呢，他听有人说过，正统的中国人家庭，是不太喜欢纹身的。因为没有时间专门去学中文，他期待着一份运气，如果有一天一个中国人进来，一定抓住不放，交个朋友，学些中文。

这天，进来的一个叫威廉的当地人，请马克给他纹四个字“爱你翠花”。这可是难住他了，平时偶然为客人纹一个简单的中国字，比如“人”“大”“中”“龙”等等，自己可以查一下字典，知道意思后，凑合模仿。眼下这么多字，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一时感到很为难。马克眯着眼睛说，能给我一些时间熟悉一下这几个字吗，他尴尬地笑了笑。威廉说，可以啊，这字是女儿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写，当然可以理解。马克说，你知道字的意思吗？真不好意思，我正准备去学一些中文呢。威廉说，后面两个字是我女儿的名字，前面两个字，是说“爱”的意思，他说的好象挺明白的。马克说，你的女儿怎么取中国名字，还写成中文。威廉解释说，翠花是我到中国领养的孩子，已经过来几年了，到这里后一直在中文学校学习，想让她知道更多中国的事。马克也学着他说着“翠花”两个中文字，两人都笑了。马克说，你很爱她吧。威廉说，是的，女儿是一个漂亮和聪明的孩子，特别亲近我们。说着，威廉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建议马克去见见女儿，不管怎么说，女儿在中文学校呆了好几年。比他们更懂中文，她会交马克如何下笔。

这个邀请，成了马克的一件惊喜的事情，他渴望把这几个字比划学懂，纹在身上好看，更想多懂几个中文字，现在有了启蒙老师，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老师可能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二）

见到翠花的时候，马克觉得十分开心。翠花屋里的墙上，屋顶上，贴满了她写的中文字和画，染着各种颜色，一些画还很有想象力。其中有一组龙图，特别吸引马克，各式各样状态下的龙，不同的姿态，还保持着童趣，栩栩如生，有很强的“涂鸦”色彩，正好是纹身图案喜欢的风格。这些年，中国经济大发展，龙图文化，也是北美的大热点，很多人都以龙图纹身，非常流行和时髦。他盯着翠花看，一个小学生，长的那么秀气，总是笑着，单单的眼皮，高高地往上翘着，笑起来细细的一条线，好可爱。见到马克，她有点摆小架子地说，这么几个字你都不会写啊，好吧，让我来教你，我还可以教你更多的中国字。马克发现，翠花一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掉光了，一块有些透明的围巾戴在头上。她请马克就坐在床边，说，这样“上课”比较方便。

翠花用她的小手，在一个笔记本纸上画着，不停地讲解着，马克都惊呆了。她这样善谈和热情，中文字写的好看，用中文说，又用法文翻译出来。马克问到墙上那些字画，翠花说，都是我画的，爸爸说我来自中国，那边历史可长了，又来到这边，我的想象力一定会很强，她表现出很自信的样子。马克说，我太感兴趣了，想学如何画龙，客人们都喜欢纹上这个图案。翠花说，那好，你把墙上喜欢的龙图拿下来吧，送给你。马克说，那怎么行，这些都是你的“代表作”啊，只能观赏，不能动手。翠花笑起来了，大喊着，爸爸过来，快过来听听。威廉从厨房过来说，翠花，有什么好消息要爸爸分享，说着，抱住她的头吻了一下。翠花说，马克喜欢我的龙图，你说我能送给他吗。威廉看了看马克说，这说明你画的很好，有人欣赏了，当然可以送啦，你可以再画。翠花对马克说，如果我画的龙图能纹在人家身上，我会很高兴，因为把中国龙搬过来了。马克说，是啊，我会告诉他们，是一个翠花小朋友的作品，是她教我的。翠花开心极了，想要下床来，威廉楼住她说，翠花，今天已经很兴奋了，该休息一会儿，你还没吃药呢，说着，从桌上拿药让翠花吃了。翠花收回了身子躺了下去，马克发现，翠花的脸色变得多出了几分疲倦和憔悴。翠花的声音开始缓慢了一些，她还想往下说。马克接过话说，我会抽空到这里来学习的，你就做我的老师吧。翠花笑了，不过没有像刚才那么精神。她说，比如画龙图，还要知道龙是什么，加拿大可是没有这动物啊。坐在一边的威廉说，看看我的女儿，就这么有灵性，爸爸同意了，好好做马克的老师吧。他给翠花拉了一下被单，说，休息吧，马克下次再来看你。

走出翠花的屋子，马克问起翠花的身世。威廉说，领养翠花花了不少精力，从申请到最后见到孩子，用了整整两年。关于她父母的资料是没有的，因为是从收留所领养的。马克说，翠花身体有问题吗。威廉说，是的。当年确定收养她的时候并没有说到这些，在我们去到那边时，才从介绍的资料中得知她患了白血病。当地部门建议我们考虑是否决定最后收养，或许考虑收养其他的孩子。那时刻，我们的精神几乎崩溃了，真的不相信，无法接受，多么盼望见到女儿，做梦都想，翠花这个名字每天都在我们的口边挂着，我们已经从心里完全认同了这个可爱的孩子，想念和喜爱，怎么可能换另外的呢，我和老婆当场就表态，一定要见到翠花。当见到孩子的那一刻，就不再可能放手了，立刻决定收养她，无论她病怎么样，都是我们的孩子。马克听着，心在嘣嘣直跳，他急切地问，后来呢。威廉说，这些年我们把她送进医院，想法设法给她治病。翠花这孩子很听话，很聪明，很开朗，我们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是我们深爱的女儿。马克这次意外的机会见到翠花，也觉得自己对她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欢，他愿意和翠花交朋友，帮助她，向她学习中文，做她的好叔叔。

谁也没有意料到，马克的生意竟然在一个十岁孩子的帮助下，变得更加红火。他纹出的中国字好看，画有特色，这个小小的秘密，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内心里对这孩子充满感激。一段时间，翠花的身体突然不好，住进了医院，马克有空就去看她，每次去都给她买喜欢的东西。翠花也总是用她憔悴的声音问他，那些纹出的字画有人喜欢吗，他们是怎么说的。

（三）

面对翠花病情的恶化，威廉又要给孩子转院了，到另外一个城市，选择更好的专科医院。临走前，他请马克在胸前纹上了“爱你翠花”，完成了他的愿望。马克说，这是在翠花的帮助下，纹的最漂亮的中国字。翠花对马克说，她已经和爸爸妈妈说好了，等病好转了还会来，喜欢马克叔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会很自信。马克听着，沉默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翠花是他作为一个成人，最年轻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说，他等翠花，他的店又要扩展了，等以后翠花来给他当经理。走的那天，全家人在一起吃了饭，都对着翠花笑，马克跟着笑，看见翠花也笑起来时，他们的眼泪都掉下来了。翠花的心是乐观的，想的很简单，她不久就会回来。

这个漫长的冬天，翠花住在医院里没出来，她憔悴的身子终于没有顶住寒冷，躺在爸爸妈妈的怀里离开了这个世界。翠花的离开让父母无比伤心，威廉躺在床上发高烧也起不来了，他们多么怀念自己的女儿，也多么需要心理的平复。

自从转院到另外一个城市以后，因为忙于给孩子治病，心情不好，威廉和马克的联系就很少了。马克也因为生意越来越忙，顾不上打听，有时他会想起这个可爱的女孩，专门把翠花的生日在日历上画个圈，准备这天请快递送上一个大大的礼物，他一直在想，应该买个怎样的礼物，让翠花和他都满意。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马克急于和威廉打电话，想把事情先通报他们。可惜他得到的消息，让他彻底崩溃了，翠花刚刚离去。他大哭了一场，自责自己忙着工作忽略了关心翠花。立刻放下工作，跑去帮助威廉办理了她的后事。

本来想好好给翠花送上礼物的，现在只剩下深深的遗憾和自责，他无法表达这个孩子短短生命中给他的感动。坐在工作台前，他拿着每天都使用的笔，不停地写着“翠花”，一张纸写满了，都是她的名字。马克突然想到，要在自己的手背上纹上两个字“翠花”，这样，他工作随时可以看到，顾客也时刻可以看到，是对翠花最好的纪念。他开始在手背上纹了起来。

马克纹出的中国字画越来越有名了，每一个客人都会问到他手背上的两个字，他总是说，这是一个中国女孩的名字，这些纹身的字画是她教给我的，她叫“翠花”。客人问“翠花”的含义是什么，是一种漂浮在海面上青绿色的花。后来，翠花的名字越来越有名，很多客人也在身上纹下这两个字：“翠花”。

郑南川，加拿大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