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張愛玲
李世華 往事如煙乎 2019-07-24
著名作傢張愛玲離開這個世界二十多年了,可是她常被人們說起,人們愛讀她的小說,有人甚至說:女人必讀張愛玲!當然,人們也談論她落寞的晚年。
1995年,張愛玲居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那時的她已經很少出門,緊緊關着的門裏面,總穿一次性浴用拖鞋的75歲老人不知怎樣過着從天亮到天黑、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的重複生活。9月8號,時值中秋,她被房東發現逝世於公寓內,同時被發現的還有一個手提袋,重要的文件規規整整裝在裏頭,事先放在門邊。根據法醫的鑒定,她逝世的日期應該是六、七天以前,死因是心血管疾病。每念及此,就會令人念起《紅拂夜奔》末章的話,“你不能從人群裏認出我來的,儘管你知道我頭髮灰白,一年四季總穿灰色的衣服。”
張愛玲最後所住的公寓當時的電視臺不遠。那是一幢非常普通的公寓,格局簡陋,在洛杉磯西木區這類公寓很多,但張愛玲最後居住的那一幢實在不起眼。在十分窄小的公寓入口,街道的坡度有些陡,可以年邁的張愛玲每天走過那條道路,步履蹣跚。原先張愛玲住過的二〇六室已經易主,新住客不會知道曾經有一位著名的作傢在這間屋子裏長眠了。
去美國之前,張愛玲住在上海的常德公寓(原名愛丁頓公寓)的195號6樓65室。常德公寓是一幢七層高的樓房,位於靜安寺附近的常德路(原名赫德路)和南京路交界的地方。張愛玲在愛丁頓公寓租房時登記的職業是穆偉均律師事務所打字員。那是一幢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西式公寓,出資建造者是意大利人,公寓外型雍容大度,有寬敞的鋼窗,還有環形的大陽臺。
張愛玲認識年長她二十多歲已婚的鬍蘭成就是在愛丁頓公寓裏。一天鬍蘭成主動到愛丁頓公寓裏來拜訪她,吃了閉門羹,衹能在門縫裏留下一張條子。後來張愛玲就從那兒出去,順着靜安寺路,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路走去鬍蘭成住的美麗園回訪他。這一趟走過去並不遠,也就二十多分鐘。後來他們交往後,也就時常步行去美麗園,去靜安寺街上買菜。鬍蘭成曾在文章裏寫道:“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臺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散步。張愛玲穿了一件桃紅單旗袍,鬍蘭成按捺不住說好看,張愛玲不免有些沾沾自喜道:“桃紅的顔色聞得見香氣。”
相比起愛丁頓公寓,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住的公寓就簡陋得多。五層高的樓房,設計上沒有任何特色可言。在那個街區裏,附近的幾座公寓都更為亮麗。
從上海到美國,人們時常有這樣的感受:在上海進出過的好房子遠多於美國。比如英國式的公寓枕流公寓,是李鴻章兒子的産業;電影製片廠文學部的辦公室也都是在三四十年代建造的歐式花園別墅。謝晉導演拍攝白先勇的《最後的貴族》,其中女主角上海傢中的景,就是在文學部的大廳裏拍攝的。而美國除了富人區的豪華住宅,或是如同紐約第五大道上的高級公寓,平日所見的建築也都稀疏平常得可以。張愛玲在美國的居住環境遠不如上海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張愛玲在洛杉磯寫了她生命中最後的著作《小團圓》,可是人們發現她書中的很多事卻都是關於上海愛丁頓公寓中的舊事。其中就有很多是與鬍蘭成的事,那也應該是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了,可是她就記得那麽深刻。包括她寫到的其它人,不論是作傢編輯荀樺、導演燕山,都有真人可尋。這些人都對她的創作和生活有過深刻的影響。
住在上海愛丁頓公寓時,張愛玲曾對鬍蘭成說:“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也為此,鬍蘭成曾表示:“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不過這也是他的一種托辭。抗戰勝利後,曾為汪偽政權效勞的鬍蘭成避走鄉下,張愛玲還是住在愛丁頓公寓,一直到1947年纔搬走。等到仍然有着名份的鬍太太張愛玲到鄉下去探望鬍蘭成時,卻發現他身邊已經有了另外一位。張愛玲也沒有作什麽激烈的表示,衹是默默接受了。似乎張愛玲就十分習慣了與鬍蘭成及其新伴侶的三者同行。為了避免當地人對鬍蘭成身份的猜測,鬍蘭成在人前都介紹張愛玲是他的表妹。張愛玲也都默默接受。
抗戰勝利時,張愛玲二十七歲。她和鬍蘭成的婚姻也走到盡頭。離婚後,她搬出了愛丁頓公寓。離婚前張愛玲去溫州看望避難中的鬍蘭成,他還記得,一天“兩人在小巷裏走,要我選擇她與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
一個半月後,張愛玲就從上海寫來了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可是鬍蘭成的話更加絶情:“其實我並不覺得愛玲與我决絶了有何兩樣,而且我亦並不一定要想再見她,我與她如花開水流兩無情,我這相思衹是志氣不墜。”
這也就難怪四十多年後張愛玲在美國想起上海的舊事,在《小團圓》裏描寫九莉(即張愛玲)對之雍(即鬍蘭成)的感受道:“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浴缸裏又沒有書看,腦子裏又不在想什麽,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衹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纔退。”
“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那是怎樣痛苦的感覺?唯有張愛玲能以她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
可是命運弄人,在鬍蘭成的記憶中,張愛玲曾對他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如果真像張愛玲說過的:“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那麽她就會一輩子終老在上海。即便有些輿論對她不利。可是,一九五〇年後,她最終選擇離開了上海,去了香港,最後又去了美國,走上了不歸路。
1982年,北大學者樂黛雲在哈佛做訪問學者,偶然看到張愛玲的作品,大為贊賞,於是輾轉托人,想請張愛玲到北大做一次“私人訪問”。張愛玲回信致谢,但表示並不想回國:“我的情形跟一般不同些,在大陸沒有什麽牽挂,所以不想回去看看。去過的地方太少,有機會也想到別處去……”而她所說的“別處”就是歐洲。張愛玲平生所憾“去過的地方太少”,就是指她一直未能去歐洲看看。
張愛玲行為做事十分决絶,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張愛玲的作品已經重歸中國現代文學史,而且大陸讀者對張愛玲“遲來的愛”也洶涌而至。可是她面對時代發展帶來的改變視而不見。她再次選擇了幽居避世,不論在美國,或是來自中國的客人,她都拒絶見面。
曾經有一次例外,八十年代初,著名翻譯傢馮亦代到洛杉磯,想去看望張愛玲,托熟人嚮她聯繫。張愛玲知道馮亦代過去也在上海,表示同意見面。可是,張愛玲的答復總是“遲覆為歉”,待馮亦代得到通知時,人已經離開洛杉磯了。後來,馮亦代提到此事,感到萬分惋惜。
張愛玲晚年的生活狀況十分艱難。洛杉磯的公共交通極不方便,去一個地方常要轉車幾次。稍有能力者,都要買部汽車代步;搭公交車的,十有八九是新移民,或是生活艱難的窮人。可以想見,張愛玲裝束怪誕,手提紙袋混跡其中,該是何等狼狽,又是怎樣的不方便。
據熟悉張愛玲的人回憶,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為了“躲跳蚤”,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傢一次。按這樣算的話,張愛玲搬傢次數盡高達一百八十多次,簡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了!她去看醫生,反反復復申訴美國跳蚤的可惡,醫生也難以置信,疑心是她心理有問題。其實,她患的應該是一種難以痊愈的皮膚瘙癢癥。
張愛玲所去的醫院是政府指定的專為窮人治病的免費醫院,路途很遠,要搭公交車去,排隊看病還要等候大半天,十分不便。她給夏志清的一封信裏描述她日常的生活:“天天上午忙搬傢,下午遠道上城裏:主要去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段公交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衹夠吃睡……”
晚年張愛玲幾乎已經與中餐無緣,周圍幾乎找不到一傢出售中國食品的超市,更不可能有中國餐館。據說她平時不願自己動手烹飪,也不願到外面去吃,僅以罐頭蔬菜、盒裝鮮奶、雞丁薄餅、鬍桃薄餅、蘇格蘭鬆餅等作為飯食。
可以想象,長年纍月吃那樣的食品人怎麽受得了?從口感上沒有什麽快感可言,營養也一定跟不上。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出奇地瘦,神態安詳。她躺在房間裏惟一的一張靠墻的行軍床上,身穿一件赭紅色的旗袍。身下墊着的是一張灰藍色的毯子。身上沒有蓋任何東西。她頭髮很短,手腳自然平放着。走得平靜,有尊嚴……
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功成名就,子孫滿堂纔稱得上“大團圓”。可是,張愛玲最後到了美國,孤獨終老,沒有頭銜和功名,一直租房子住,也沒有購買房産、更沒有後代。這樣的人生結局,就連一般人的“圓滿”也沒達到,與傳統觀念中的“大團圓”相去更遠。恐怕這也是她在洛杉磯西木區那幢她生命中的最後居所裏,修改着她人生最後的著作時所念念不忘的。
九莉曾經在夢中看見“有好幾個小孩在鬆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裏拉。”可是夢醒了,一切都回覆到她孤獨寧靜的小屋裏。《小團圓》似乎是她對於自己人生的總結,遺憾之意溢於言表。
張愛玲曾解釋,“這個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30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所以‘此情可待成追憶,衹是當時已惘然’。”